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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神话载体
——说部研究

2010-08-15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0年9期
关键词:萨满满族神话

谷 颖

(长春师范学院萨满文化研究所,吉林长春 130032)

满族说部与神话都是具有厚重文化底蕴及深刻思想内涵的民间文学形式,从产生、发展到逐渐消亡,二者都始终保持着复杂而密切的联系。较之其他神话载体,说部不仅兼具口承与文本两种模式,还具有存在时间长、发展空间大等优点,是神话赖以生存发展的重要载体。

一、说部成为神话载体的必然性

满族说部是历史悠久的民族文化遗产,其中蕴含着先民的宗教信仰、价值观、世界观等,这些内容往往以神话等表象形式得以体现,所以,说部在饱含丰富民族思想内涵的同时,也成为神话的载体。说部对神话的承载并非偶然产生的文化现象,而是有其民族文化发展的必然性与深刻的历史根源。

1.满族文化发展的必然

满族的口碑文学像很多少数民族文化一样,在没有文字的历史时期,其传播发展都只能靠口承。虽然满族先祖肃慎古族早在先秦时代的很多中原文献中就有了相关记载,但直到16世纪末满文才正式走入历史舞台。在漫长的历史中,满族先民始终依靠口传方式来承载自己的精神文化。神话是满族最早的口碑文学形式之一,满族古已有之的“讲古”习俗无论是在核心理念、社会价值等方面都与神话极为相似,那么讲古内容就有可能包括神话,具有承载神话的先决条件,而满族说部又源自“讲古”,所以说部为神话之载体应由其深刻的文化根源。

满族说部来源于满族世代传承的“讲祖”、“述古”习俗,满语称其为“乌勒本”或“德布德林”(tebtelin满语“部”),有学者曾对以上三种称谓进行细致考研,认为它们是满族的一种独特口碑文学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称谓,其所讲述的内容也由于时代的变迁而有所不同。然而,无论外在形式存有怎样的差异,满族说部都是“讲古”习俗发展到一定历史时期的必然产物,是民间口头文学极富个性的代表。说部内容涉及满族各姓始祖神话、族源传说、氏族英雄业绩、民族的兴亡发轫、宗教活动,以及早期社会的生产生活等等,这些都是讲古的主要内容,人们之所以反复强调这些内容,主要基于满族的祖先崇拜观念,讲古的目的就是为追念、推崇祖先的伟大业绩,以此教化民众,强化民族认同。满族的祖先崇拜由来已久,是萨满教信仰观念的主要内容之一。早期祭祀活动中,萨满都会颂唱家族史或始祖神话,即所谓“神谕”、“神词”、“神歌”,这也正是最早的“说部”。可以说萌芽时期的“讲祖”习俗有着浓重的宗教色彩,是在原始宗教的感染下孕生的,而神话则是这一时期该习俗的主要讲述对象。所以,说部天生就是神话,而神话也赋予那个时代的说部以神圣性,即大多内容只能在氏族萨满中秘传,普通族众没有传承、讲唱的资格。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萨满禁忌逐渐变得松散、没落,很多家族历史、祖先神话等原本只能在祭祀仪式上讲唱的内容开始成为氏族长者口中的“古趣”,从此“神谕”走下神坛,走向民间。“说部”的讲唱者也由萨满变成了千千万万谙熟民族文化、热爱民间文学的普通百姓,他们所讲述的内容也不再像萨满那样恪守祖训,往往会增添一些渲染及附会的内容。虽然此时的说部开始大众化,但仍未彻底摆脱某些神圣意味,人们在讲述“古趣”之前仍要焚香祷告、沐浴更衣,向祖先说明讲古的原因,而听者也必须虔诚、恭敬,使讲古在庄严的氛围中进行;即使是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说部的传承人们在提到说部时,眼神与言谈中仍会流露出崇敬之情,讲述的过程中则始终严肃认真。人们对说部的这种敬慕态度并非仅来源于萨满教的原始禁忌,还与说部所承载的神话有密切关系。说部中的神话大都以表现始祖神、氏族守护神、英雄神等的伟大事迹为主,其蕴含的祖先崇拜、万物有灵等观念使说部拥有一种天然的宗教气质,从而使人们产生对说部的敬畏之情。虽然说部历经了几个世纪的变迁,其大部分内容已找寻不到神话的踪影,但受神话思维支配所表现出的祖先崇拜、神灵崇拜等却仍大量存在,这就大大地提升了说部的神圣性,增强了说部的感召力。说部的传讲者们也正是看到了神话的种种特性,为吸引、感染听众,他们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在讲唱内容中添加原本没有的神话传说,而这些内容正是听者喜闻乐见的,他们也愿意将其继续传讲下去,这样也能促进说部的传播发展。

2.满族历史发展的必然

如果说满族说部天生就与神话有着某种特殊的缘分是由宗教、民俗等深层文化因素造成的,那么随着时代的发展,满族说部在逐渐走向成熟时却始终与神话保持着密切关系,就并非仅限于文化发展的驱动,其中也有某些历史与时代要素的催化。

首先,无文字的民族历史促进了满族说部的繁荣,而说部所承载的民间文化就包括神话在内。其次,在满族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统治者往往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宣扬天命观、君权神授等神异思想,如金太祖阿骨打就时常利用所谓神意、天兆等说法来协助作战,提高士气,《金史·太祖本纪》载:“太祖自将击之,未至鸭子河,既夜,太祖方就枕,若有扶其首者三,寤而起,曰:‘神明警我也。’”[1]同书载关于达鲁古城之战,“庚子,进师,有火光正圆,自空而坠。上曰:‘此祥征,殆天助也。’酌白水而拜,将士莫不喜跃。”[1]足见,满族统治者对“神明”极尽利用之能事,而神话讲述的内容正切合了统治者催眠大众、教化人民的目的。说部在民间的传播速度及影响力也使统治者清楚地意识到推崇说部可以在文化方面维系并巩固其政权,于是在政治的催化下稳固了说部对神话的承载关系,而蕴藏大量神话内容的说部就成了遍及民间与官闱庙堂的文学形式。相传努尔哈赤曾在九部联军来犯之时给士兵讲祖先英伟事迹,建州兵将听后士气大振,英勇杀敌,杀了叶赫大贝勒,击溃九部兵马,为建州后金政权奠定了基础。[2]《金史》载:“女直即未有文字,亦未尝有记录,故祖宗事皆不载。宗翰好访问女真老人,多得祖宗遗事。太宗初即位,复进士举,而韩辈皆在朝廷,文学之士稍拔擢用之。天会六年,诏书求访祖宗遗可,以备国史,命与耶律迪越掌之。等采摭遗言旧事,自始祖以下十帝,综为三卷。”[3]清朝康熙帝也曾亲自编撰载录大量风物传说、民间故事的《几暇格物篇》两册。此外《金史》中还载有大量关于女真统治者利用说部教化子孙及民众的内容,其中尤以始祖神话、英雄神话、族源神话等为主,足见满族及其先世统治者们对说部中神话的重视。

二、满族说部对神话的承载

满族说部作为一种民间艺术,其产生、发展与满族世代根深蒂固的祖先崇拜观念有深厚的渊源。在祖先崇拜信仰的支配下,为永葆氏族荣耀,以泽被后代,人们将在萨满文化充斥的环境中产生的氏族创世神话、祖先神话、英雄神话等纳入“乌勒本”,并在历史传承中对其进行不断地增益、删改,从而形成今天所见之说部文本。无数族人也在聆听远古“天籁”的同时,感受着一次次精神洗礼。因此,说部所承载的萨满神话是极富教化性与生命性的。

按内容题材来划分,满族说部可以分为窝车库乌勒本、包衣乌勒本、巴图鲁乌勒本、给孙乌春乌勒本四类,而载录神话最多的一类则应属窝车库乌勒本。窝车库乌勒本,俗称“神龛上的故事”,即“由满族一些姓氏萨满讲述并世代传承下来的萨满教神话与历世萨满祖师们的非凡神迹与伟业”[4]。这部分内容主要来源于满族诸姓所世代珍藏的萨满神谕、萨满传讲的各种神话故事以及一些萨满遗稿。因此,窝车库乌勒本的传承有着与满族神谕相同的禁忌,即只在族内萨满中秘传。所以,完整保存下来的文本不多。目前搜集的成果中较著名有创世神话《天宫大战》,英雄史诗《乌布西奔妈妈》、《恩切布库》、《西林大萨满》,萨满其人神话传说《尼山萨满传》等。其中收录的内容不仅完整、细腻,而且还在很多主体故事中插入情节独立、篇幅短小的神话,如长篇史诗《乌布西奔妈妈》中载有乌布西奔向族人传述“古趣儿”——乌鸦女神神话故事。说部《恩切布库》中,恩切布库女神为消除人们对大海的恐惧,也讲述了海豹神救人及世上第一位萨满的故事。这些故事虽然与说部整体故事情节紧密相连,但仍具有其相对独立性,是满族萨满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说部对神话的载体功能也因此更加鲜明突出。

包衣乌勒本,即家传、家史。近20余年来这类说部在满族诸姓中发现较多。长春市满族赵姓家族赵东升先生承袭祖传记录的《扈伦传奇》,成都井巷子满蒙学会刘显之先生记录的《成都满蒙八旗史传》,依兰镇满族里门德哈拉后裔李克忠先生讲述的《三姓传》,双城堡满族马亚川先生家藏的《女真谱评》、《海陵南迁》,爱辉富氏家族《顺康秘录》、《秋亭大人归葬记》与《东海沉冤录》,宁安傅英仁先生家族世传的《金世宗走国》、《东海窝集部传》等都是包衣乌勒本的典型代表。这类说部以历史传说为主,但仍可从中找寻到颇具特色的神话故事,如《女真谱评》中保存了大量女真原始神话,真实地反映了满族先祖女真人的原始信仰、早期婚俗和民族心理,揭示了古老文化的深刻底蕴,对探索和研究女真神话具有重要意义。《东海窝集传》开篇第一回“长白二祖争上下”就讲述了阿布卡恩都力创造的两位大神——男神“乌克伸玛法”、女神“佛多妈妈”为争夺天下治理权下定赌注,并引出后来东海窝集部的一幕幕传奇故事。说部以神话人物间的矛盾象征女权社会与男权社会的斗争,鲜明而生动地反映了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思维变化与社会基本面貌,对神话学、人类学、民族学的发展都有一定研究价值。《扈伦传奇》开篇即将满族萨满神话与汉族创世神话结合起来讲述满族的源流,充分体现了满汉文化融合的文化历史,是探索神话演变轨迹的宝贵资料。

巴图鲁乌勒本,即英雄传。这部分满族说部内容十分丰富。现已搜集的成果有宁安地方满族富察氏后裔傅英仁先生承袭祖传讲述的《老将军八十一件事》,爱辉地方满族富察氏后裔富希陆先生承袭祖传讲述的《萨大人传》。此外,广泛流传于黑龙江省的《萨布素外传》、《两世罕王传》(又名《漠北精英传》)、《金兀术传》、《忠烈罕王遗事》、《双钩记》(又名《窦氏家传》)、《飞啸三巧传奇》、《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鳌拜巴图鲁》、《松水凤楼传》、《黑水英豪传》等都是巴图鲁乌勒本的代表作。虽然此类说部没有呈现出大量完整的神话故事,但很多英雄传奇中蕴含的神话因素,仍值得深入研究。特别是英雄们离奇的出身,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烙上了感生神话的印记。《两世罕王传》中的《王杲罕王传》,王杲的诞生充满了神奇色彩:其母于晨曦中临渊祀祷,遇神龟天蟒交尾,浓雾漫天,她口吸精气自孕而生下了英武非凡的王杲。《萨布素外传》中萨布素的母亲夜梦黑虎入怀,梦醒后方知已身怀有孕,十月后生下萨布素。《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中雪妃娘娘怀孕后,梦见神鹰入怀而生包鲁嘎汗。虽然有些故事改变了原始感生神话女子感物而生子的基本特点,但仍能从中窥见感生神话蜕变的轨迹。而这些内容也正是少数民族感生神话研究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此外,《飞啸三巧传奇》中保存了关于北海三座大山的神话传说,“在满族很早北海的神话中,就谈到这三个鼎立的山。传说是天神的三个女儿,东边的乌勒滚特阿林 (阿林:即山),它是老大,北边乌勒滚特阿林是老二,西边的乌勒滚特阿林是老三。她们原来都在天上,是天宫中的美女。后来她们觉得在天上生活非常枯燥,没意思。她们姊妹三个商量,什么时候一块儿出去,把咱们的美貌送给大地,送给人间。……于是,她们就下凡到人间,化成三个最尖的山。因为她们三个女性非常高,所以,往那一站就是顶天立地,英姿飒爽,婀娜多姿,形成了北海的人间仙境。”[5]神话生动地描绘了满族先民的生存环境,表达了人们对美丽家园的热爱,颇具民族地方特色。而其中的“三姐妹”也是满族萨满神话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母题之一,它既体现了满族人对数字“三”的崇尚,也展现了满族神话对女性崇拜的独特表达方式,是较珍贵的神话研究资料。

给孙乌春乌勒本,即说唱故事。它主要载录了各氏族长期流传的人物事迹,这部分内容已没有明确的氏族归属,是满族民间家喻户晓的传奇故事。如《红罗女》、《比剑联姻》、《红罗女三打契丹》、《图们玛发》、《关玛发传奇》、《巴拉铁头传》、《白花公主传》、《姻缘传》、《莉坤珠逃婚记》、《依尔哈木克》、《得布搭力》等等。这类说部收录神话的情况与巴图鲁乌勒本基本相同,是在传说的某些情节中存在神话因素,如《红罗女三打契丹》中红罗女投水殉情后,在瀑布后水洞里织出了今天镜泊湖的锦绣河山。这样的情节在这类说部中比比皆是,此不赘述。

目前,仍有大量学者正在从事说部的搜集、整理工作,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有更多、更动人的满族说部彰显于世,而其中所蕴含的神话内容也将成为神话学研究的新素材。

三、说部对神话的影响

满族说部是一个容纳性极强的文学体裁,它广泛的传播能力使其所承载的文化内容不断发生着改变,神话也不例外。

说部寓教于乐的功能使其在满族各个历史时期都得到不同阶层人的广为传颂,这也影响着其所载录的满族神话。北方自古地广人稀、天气寒冷,人们常围坐在火堆旁聆听族中长者讲古、唱颂氏族“根子”,以此来打发慢慢长夜,成为满族早期社会最为轻松的娱乐活动。虽然在某些祭祀仪式中,娱神的同时也能达到娱人的目的,但毕竟仪式的氛围太过庄严、凝重,人们不可能尽情娱乐,所以,讲颂“乌勒本”成了那时候近乎唯一的娱乐项目。时至今日,说部的娱乐功能更加显著,它不再受家族单线传承的影响,而在民间广泛传播。而且,说部的教化功能也成为促进其流传的最佳动力。讲唱满族说部就是敬祖、颂祖,黑龙江省爱辉满族《富察氏谱书·序文》中有:“每岁春秋,恭听祖宗‘乌勒本’,勿堕锐志”。人们希望通过反复传唱祖辈的光辉事迹,来鼓励后辈能效法先祖、遵循祖训、追逐遗志,并激发人们的民族认同感。因此,即便是在皇室家族中,说部也同样受重视。如历史上著名的少数民族领袖金世宗完颜雍就时常教导自己的子孙要熟习祖训,不可忘本。他酷爱“女直词”(即说部一类的文学作品),曾亲自东巡女真完颜部发祥地,在群臣与族人面前唱颂描写本部落崛起和发展历史的“本曲”,足见其对说部艺术的推崇与重视。至有清一代,军营中开始盛行讲唱说部,这也使枯燥的军旅生活变得轻松愉悦。民间,讲唱说部更是风靡一时,《爱辉十里长江俗记》中记载:“满洲众姓唱诵祖德至诚,有竞歌于野者,有设棚聚友者。此风据传康熙年间来自宁古塔,戍居爱辉沿成一景焉。”说部如此盛行于民间也促使其承载的神话家喻户晓,改变了部分神话的传播轨迹。有些神话原本只能在本氏族中,甚至只在萨满中传讲,但当其被载入说部后,则逐渐在所有民族中流传。只要具有讲唱能力,就有可能成为说部的传讲人。也因为说部的广泛适应性,在传播过程中全凭讲述者记忆口耳相传,无固定文本拘束,其内容愈传愈丰、愈传愈精,说部中的神话也随之改变,渐趋更完备、更系统,情节也更鲜活生动。如著名的满族说部《尼山萨满》,在早期流传版本中,故事讲述到尼山萨满跳神过阴救回员外儿子的灵魂即结束。而在后来出现的一些《尼山萨满传》中又增加了尼山萨满救人后,其事迹传入皇宫,皇帝便命令她救回死去多年的皇妹,但由于死者尸体已经腐烂,尼山萨满对此无能为力,于是皇帝大怒,处死萨满等情节。还有的版本记载了尼山萨满救人回家后,告诉婆婆在阴间见到了自己死去多年的丈夫,婆婆埋怨她没有救回丈夫而将其赶出家门等情节。这些增益的内容都是在说部流传过程中,传讲者根据社会现实、个人境遇以及丰富的想象而添加进去的,具有一定时代特征。

满族说部内容涉及满族及其先世文化历史的各个方面,其中承载之神话亦可谓包罗万象。由于说部在学术界的“新鲜”地位,也使其很多神话尚“无人问津”,更无系统性研究。因此,满族神话载体——说部的再现,无疑是为民族神话学研究注射了一支强心剂。

[1][元]脱脱等.金史: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5:25-27.

[2]王宏刚,金基浩.满族民俗文化论[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192.

[3][元]脱脱等.金史:卷六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75:1558.

[4]富育光.满族传统说部艺术——“乌勒本”研考[J].民族文学研究,1999(3):6.

[5]谷长春主编,富育光讲述,邢文礼记录整理.飞啸三巧传奇[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9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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