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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白鹿原》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丛论之二

2010-08-15廖四平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田小娥白嘉轩朱先生

廖四平

(中央财经大学 文化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081)

□作家作品研究

论《白鹿原》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丛论之二

廖四平

(中央财经大学 文化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081)

《白鹿原》是陈忠实长篇小说的代表作,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小说主要描写了“仁义白鹿村”从清末民初到新中国成立的50多年里白、鹿两大家族之间的恩怨纷争,展示了由阶级矛盾、家族纷争、利欲情欲的角逐而融汇交织所构成的“民族秘史”,揭示了在古老大地上中华民族生存繁衍的艰难与蜕变新生的凝重,对中华民族的生存进行了深刻的历史反思、文化反思和生命本体的反思。小说在艺术上的特色一是塑造了众多而又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二是地域文化特色强烈,三是浪漫主义色彩浓郁,四是意象鲜明而又耐人寻味,五是句式多姿多彩,语言鲜活传神而又内蕴丰富。

《白鹿原》;长篇小说;“民族秘史”

《白鹿原》最初发表于《当代》1992年第6期、1993年第1期,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93年出版单行本,1997年以“修订本”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1]。

小说主要描写了关中平原上的“仁义白鹿村”从清末民初到新中国成立的50多年里白、鹿两大家族之间的恩怨纷争:

白嘉轩从十六岁娶头房夫人起,六娶六丧。在把父亲的坟迁至有白鹿的化身出现的风水宝地后,进山娶回吴仙草,带回来罂粟种子,并靠种罂粟而人财两旺起来。之后,与鹿子霖一起修复祠堂,开办学堂。辛亥革命后,鹿子霖被滋水县新政府任为白鹿原第一保障所乡约;朱先生制定了《乡约》,白嘉轩率先遵守,白鹿村从此偷摸、赌博、打架之事几近绝迹。鹿子霖传达县府命令,要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税。白嘉轩对此不满,组织农民到县城交农具以示抗议。中医堂的冷先生感到白、鹿两家的关系因交农具事件而出现了裂痕,便把大女儿许给鹿子霖的老大鹿兆鹏,把二女儿许给白嘉轩的老二白孝武以调和之。鹿黑娃到渭北郭举人家干活时与郭的二房女人田小娥发生了恋情,后与之私奔回白鹿村,但父亲鹿三不承认他俩的关系,白嘉轩以族长的身份不让田小娥进祠堂,他俩便只得在村东头一孔破窑洞里安家。白孝文、白孝武兄弟俩完成学业后,白嘉轩让白孝武经营中药材收购店铺,白孝文留在家拟在将来统领家事和继任族长。随后,白孝文和鹿兆鹏各由其父亲作主完婚,鹿兆鹏抗婚进城,第二年春天回白鹿镇任第一所新学校校长时鼓动鹿黑娃烧了军阀士兵征集的粮食。白鹿书院的生员们去投考新式学校后,朱先生先改任县立高级师范校长,后进白鹿书院主持编撰县志。在县城念书的白嘉轩的女儿白灵和鹿子霖的二儿子鹿兆海一起参加抗击军阀的守城斗争,并在斗争中产生了爱情。鹿兆鹏负责县农运工作,鼓动鹿黑娃在白鹿原掀起了一股“一切权力归农会”的风潮。“四·一二”事变发生后,鹿兆海入国民党,白灵入共产党,两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痕;鹿兆鹏进山,鹿黑娃出逃并先后做一国军旅长的警卫和土匪的“二拇指”。反动势力反攻倒算,惩治农协会的骨干。田小娥为鹿黑娃获“赦免”而求鹿子霖,鹿子霖乘机“爬灰”,并嫁祸于狗蛋,白嘉轩按《乡约》严惩狗蛋和田小娥。田小娥为报仇而按鹿子霖的唆使勾引了白孝文,鹿黑娃为替田小娥报仇而率部抢劫了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打折了白嘉轩的腰杆,杀死了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恒。白嘉轩得知白孝文与田小娥苟且之事后,严惩了他们,并与白孝文断绝了父子关系。在随后的饥荒中,白孝文把两亩水地和三间门房卖给了鹿子霖,并将所得与田小娥一起挥霍一空,妻子饿死,在走投无路之际,被鹿子霖推荐进保安大队。鹿三恨田小娥既祸害了自己的儿子又祸害了自己老板的儿子,便将其杀死。白灵因做地下工作而与鹿兆鹏假扮夫妻,日久变假为真。白孝文升任营长,并获白嘉轩的原谅。在教育部陶部长到省里给学生训话时,白灵组织学生大闹会场,并因此而遭通缉,鹿兆海将她送出城,到根据地生下孩子后在肃反运动中被迫害致死,鹿兆海则在率部与红军作战时战死。日本投降后,鹿子霖因受鹿兆鹏的牵连被捕入狱。鹿黑娃在白孝文的劝说下率众向县保安团投降,并任新成立的炮营营长。朱先生在将《滋水县志》编成并印毕后谢世。1949年5月20日,鹿兆鹏回到滋水县策动起义。白孝文、鹿黑娃因领导起义有功,分别任为县长和副县长。半年后,鹿黑娃被当作反革命枪决,陪“法场”的鹿子霖被吓成痴呆,白嘉轩则因鹿黑娃被怨而气瞎了一只眼睛。在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袭白鹿原的夜里,鹿子霖死了。

通过这些描写,小说展示了由阶级矛盾、家族纷争、利欲情欲的角逐而融汇交织所构成的“民族秘史”——历史并不是像教科书上写的那样单纯而

一目了然,而是纷繁复杂而很难准确描述清楚的;揭示了在古老大地上中华民族生存繁衍的艰难与蜕变新生的凝重——人们不是生活在兵荒马乱之中就是生活在天灾人祸之中,一生苦苦追求,但到头来只是徒劳而已,很少有人有善终:白嘉轩在自我谴责的良心煎熬和强烈的失落感中苦度时日,鹿子霖及其儿媳疯死,田小娥被杀死,鹿黑娃被枪毙,白灵被活埋,鹿兆海、鹿兆鹏先后战死,朱先生郁闷而死……对中华民族的生存进行了深刻的历史反思、文化反思和生命本体的反思。

小说塑造了为数众多的人物形象:白嘉轩、鹿子霖、鹿黑娃、田小娥、朱先生、白孝文、鹿兆鹏、鹿兆海、白灵、鹿三、白孝武、冷先生、田福贤、岳维山、白赵氏、白吴氏、二姐儿……总的来看,这些人物均个性鲜明,形象生动,而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田小娥等更是具有典型性。

(一)白嘉轩

白嘉轩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之一、白家的家长和白鹿村的族长,“身上负载了这个民族最优秀的精神,也负载了封建文明的全部糟粕和必须打破、消失的东西。”[2]性格丰富复杂,“良莠”并生;具体地说,从“良”方面来看,大抵具有如下性格特点:

其一,严厉、正直、公正、无私。他一生坚信并恪守“耕读传家”与“学为好人”,严加管教孩子,如强令幼子进山背粮以让其懂得“啥叫粮食”,一得知长子新婚贪色便及时遏制;认为“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3];制定《乡约》后,不仅以身作则、带头遵守,而且敦促白鹿村所有的人遵守,违反者,无论是家人还是族人一律严惩不贷,如白孝文和狗蛋犯淫乱罪,均受“刺刷”之罚,而且“刺刷”白孝文较“刺刷”狗蛋还要狠过几成;即使众人下跪求情,老娘白赵氏怒止、老婆白吴氏哭谏、两个儿媳一齐求情,也不饶恕;白兴儿等赌徒或烟鬼犯戒一律或者遭开水烫手之罚,或者被当众羞辱;鹿黑娃和田小娥私自结合,便不被准许进入祠堂……

其二,厚道,以“仁义”待人,广施善举,不图任何回报。他善待长工鹿三,并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其子鹿黑娃:让鹿黑娃与自己的孩子一起进学堂,严格管束鹿黑娃,不允许鹿黑娃、田小娥进祠堂祭拜祖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对鹿黑娃的管束;周济李家寡妇;帮烟鬼把老婆和孩子找回,并提议用祠堂官地的存粮周济他们……

其三,不计前嫌。鹿黑娃指使手下打断了他的腰杆,他不追究,后还以德报怨,亲自迎接鹿黑娃回家祭祖;因鹿黑娃被冤屈致死而气愤填膺,以至于气瞎掉一只眼;虽然最终知道了鹿子霖指使田小娥引诱白孝文堕落的真相,目睹过鹿子霖拆他家的房,清楚了鹿子霖一心想整倒他、使他难堪……但当鹿子霖因“共匪”儿子的牵连而身陷囹圄时,一方面安慰前来求助的鹿贺氏,一方面让白孝武到县上去设法搭救鹿子霖;白孝文作奸犯科,他不姑息养奸,但白孝文悔过自新后,他又不计前嫌;白灵悔婚让他丢尽脸,但在得知她为革命烈士时又从心里为之自豪,并流下的泪……

其四,从善如流、富有牺牲精神。虽然罂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经济效益,但在朱先生假县长之命要其中止种植后,他便犁毁烟苗。为了村民的利益,他组织农民到县城交农具罢工以抗议县上的苛捐杂税;在鹿三等首领被捕时,他投案自首以承担责任;天旱时,他为乡民祈福;他严格执行乡规民约,导致自己的家遭抢劫和自己的腰杆被打断,但对此无怨无悔……

而从“莠”方面来看,则大抵具有如下性格特点:

其一,专横。他不允许鹿黑娃、田小娥进祠堂祭拜祖宗虽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出于对鹿黑娃的管束,但在本质上是专横;包办儿女的婚姻更是典型的专横……

其二,冷酷。他曾坦言:“要想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4]虽然把白灵视为掌上明珠,但在她解除了他给她订下的婚约、走上叛逆之路后,便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直到她冤死时也不肯原谅她;白孝文违反乡约,他“刺刷”白孝文,并与之断绝父子关系;与白孝文分家后,对其生与死不闻不问,无动于衷,甚至在白孝文断炊求救时也断然拒绝;白孝文和白灵反叛而离家出走后,他便拒绝他们回家,甚至妻子在临终前想见他们一面他也不答应……

其三,残忍。白兴儿等人赌博,他强令他们把手伸进烧滚的开水让他们“长记性”;田小娥冤死后,他指使人将据说是她化身的蝴蝶统统抓住,用火烧死后压在龙潭墙下,造塔镇压她的冤魂……

其四,卑劣。他巧取豪夺鹿子霖的宝地,在穷困之际不惜引种鸦片……

总的看来,白嘉轩堪称一个成功者——家境殷实,儿孙满堂;自己备受尊崇、发号施令、威震一方;孩子各有成就,大儿子更是荣登县长宝座,女儿被授予革命烈士的称号……但又是一个失败者,一个悲剧色彩浓重的人——他不仅六娶六亡、爱女出走并含冤而死、遭匪断腰、儿子叛逆、丧母亡妻,失去了奉若神灵姐夫朱先生和如同兄弟的长工鹿三,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白孝文把早已脱胎换骨、由土匪变成了仁义之人的鹿黑娃枪毙了,从而,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仁义”最终被自己的儿子亲手给抛弃了!可以说,他的一生影射了一个民族的精神价值的嬗变,同时也颇为深刻地诠释了这个民族在繁芜杂乱的时代中的悲剧根源;他那曲折而复杂的性格发展史,展现了民族文化的精髓与糟粕以及它们的相生相克的状态,寄托着作者对民族文化的讴歌和反思以及对民族文化价值取向的深沉思考与探索。

(二)鹿子霖

鹿子霖是小说中的另一个主人公,鹿家的家长和白鹿仓第一保障所乡约。他是一个与白嘉轩相对应的人物——虽然有老父在堂,身为一家之长、一级政权之首,但不忠不孝、不慈不仁、无德无能。他吃的是“皇粮”,但所教养出来的儿子鹿兆鹏却反叛政府;自己在外惹祸,累及老父,如正是因为他和总乡约田福贤在戏楼上惩治田小娥等农协骨干,他的父亲鹿太桓才遭鹿黑娃杀害的。他违背人伦、丧尽天良、淫荡,如不仅在外拈花惹草,而且连自己的大儿媳和侄媳妇也不放过,并直接导致了大儿媳的发疯,同时也可以说间接导致了侄媳妇田小娥的死。他阴鸷,如勾引田小娥被光棍狗蛋发现后便嫁祸于狗蛋,导致狗蛋和田小娥一起受“刺刷”之刑;为了打击白嘉轩及白家,他指使田小娥勾引白孝文,让白孝文受“刺刷”之苦,让白家丢尽了脸;在白孝文受“刺刷”时,他策划三四个人向族长跪谏,表面上是救白孝文,实则是大看白家的笑话。他胆小,如岳维山、田福贤和鹿黑娃即将被处死时,他被民兵押到台下去陪斗;当听到一个又一个人跳上台子控诉岳维山、田福贤和鹿黑娃的罪恶,台下一阵高过一阵要求处死那三人的口号声浪时,他感到不堪负载,双腿发软并几次差点跌跪下去,接着,屎屙了一裤裆了。不过,他并不是一无是处,如重亲情:二儿子英年早逝,自己又因受大儿子的连累而坐牢,于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灭;但当二媳妇带着孙子突然而至时,他高兴得老泪纵横,并重新“积极进取”起来,找田福贤谋职……开朗豁达:他因受大儿子的连累而被关进牢房后,“吃完以后,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跷起一条腿,心里想:修下监狱就是装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来也能趷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墙上一条路可行了。”[5]他的心肠也有仁慈的一面:田小娥受“刺刷”后,他当天晚上就去看护她,伏在她脸上哭,给她留下一把银元让她去看伤。此外,他还平易近人,如经常与人开玩笑……

总的来说,鹿子霖是一个悲剧色彩鲜明的人物——两个儿子一个音讯全无,一个战死疆场,自己不仅老来无所依,而且还要抚养一个幼小的孙儿,不得不为生活打拼;不仅所效力的政府垮台了,还要被新政府游斗,并最后因被吓成痴傻而死。不过,他的悲剧色彩又并不比他的对手白嘉轩更浓重。其一,两个儿子都非常优秀——在白灵的心目中,“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6]比起白家的或钻营或平庸的儿子来说,他们要棒得多。其二,两个儿子均给他留下一个孙子,而且大儿子所留下的那个孙子还是出自白灵,并且后来成了一个作家。其三,他最后因被吓痴傻而死固然可悲,但因痴傻而对任何事情都不知不觉,因而再苦再悲对他已毫无意义,而白嘉轩则自此之后要因自己做下“那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而饱受良心的谴责,抱“愧”终天。

(三)朱先生

朱先生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之一,白嘉轩的大姐夫、举人和白鹿书院的先生。他是关中学派的布衣大儒,本性纯朴,崇尚农家自然——“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双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线一缕丝绸。”[7]但他清高儒雅、博学多闻、洞明世事、声名远播,以至于被远至杭州的人请去讲学。他是一位“圣人”——白鹿原上的人物,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甚至土匪鹿黑娃,无论在外面是经历了得意还是失意、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一进入白鹿书院而面对他,就有受洗礼而心地澄净的感觉。他是一位“异人”——他能从白嘉轩画下的笨拙的图画看出传说中的白鹿的身影;会相面:他相过白灵的面后告诉她:“你的左方有个黑洞。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洞里去。跷过黑洞,你就一路春风了。”能预知围攻西安的刘军长的攻城结局——“见雪即见开交”;会解梦:能从朱白氏和白嘉轩的梦测知白灵的被害;料事如神:能测知农民走失的牛的去向,能料知身后数十年“文革”的发生。他是一个“完人”——他有学问、有本领但不图名利,献身于教育或潜心修县志,为人正直、善良、爱国,不仅有典型的儒家学者的儒雅,而且还有为国家、民族、民众而大义灭亲、舍生忘己或舍生忘死的英雄气概,如为了使西安市民百姓免遭涂炭、古城免遭毁灭而只身面见清廷巡抚方升;当着军阀刘军长的面谴责其手下的暴行;中断县志编纂工作而投身于赈济灾荒的工作;听到鹿兆海与日寇作战以身殉国的传闻之后,与编纂县志的八位同仁联合发表《抗战宣言》,决心投笔从戎;为禁烟亲自动手犁毁妻弟的罂粟地……同时,他也是封建礼教的维护者,如鄙视田小娥;当传言田小娥冤魂作祟、白嘉轩要把她的尸骨从窑洞里挖出来烧成灰未儿,撂到滋水河里去时,他助纣为虐般地说:“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她的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8]为人处事秉承儒家的“中庸之道”,甚至当鹿兆鹏他算一卦、预卜一下国共两党将来的结局时,他也模棱两可地说:“卖荞面的和卖饸饹的谁能赢了谁呢?二者源出一物喀!”“我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大同小异,一家主张‘天下为公’,一家倡扬‘天下为共’,既然两家都以救国扶民为宗旨,合起来不就是‘天下为公共’吗?为啥合不到一块反倒弄得自杀相戕杀?公字和共字之争不过是想独立字典,卖荞面和卖饸饹的争斗也无非是为独占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在注重‘结局’了……”[9]

总的来看,朱先生可以说是儒家精神的代表和传统文化的象征,在一种程度上寄寓着作家的理想和情趣。

(四)田小娥

田小娥是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鹿黑娃的第一位女人。生前死后均不幸——年少之时便被父亲送给郭举人做延年益寿的工具、与鹿黑娃偷情而被郭举人休弃、被鹿黑娃带回家却被族长拒绝进祠堂、为救鹿黑娃和报仇而先后被鹿子霖胁迫、被鹿三怒杀、瘟疫爆发后尸骨被压在镇妖塔下……从表面上来看,她很淫荡——郭举人、鹿黑娃、鹿子霖、白孝文,谁要她她就跟谁,而且其悲剧正是其淫荡所致;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勾引鹿黑娃,是因为郭举人仅仅让她“泡枣”、把她作为延年益寿的工具,因而,既没有享受到男欢女爱的乐趣,没有从自己的男人那里得到体贴关心,感到寂寞、愁苦,又备受侮辱,便以此反抗;她与鹿子霖苟且,并不是自愿,更不是主动,而且最初的动机是为了救鹿黑娃;她勾搭白孝文,一是为鹿子霖所胁迫,二是为了报复白氏父子对她的暴虐。表面上看,她是一颗灾星,无论是谁,碰之则不幸——鹿黑娃碰上她,先是被老板辞退,后是被家族排斥,再后是成为疯狂的农运分子,最后是被迫逃亡并落草为寇;白孝文碰上她,从族长之储差点变成饿殍;白狗蛋碰上她,从一个光棍变成了死在水缸根下的僵尸;鹿子霖碰上她,脸面丢尽、名誉扫地……但也并非如此——正如她的魂灵借鹿三之口所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10]她有情有义——鹿黑娃对她真心,她便真心相报:为他而接受鹿子霖蹂躏;白孝文对她真心,她也真心相报:为报答他,她报复地尿了唆使她勾引他而使之蒙羞受罪的鹿子霖一脸。她单纯善良——她之所以上了鹿子林的圈套,实际上就是因为她太单纯善良了;“惩罚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听到村巷里头的锣声和吆喝声,浑身抽筋头皮发麻双腿绵软,在窑洞里坐不住了。她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却享受不到报复的快活。”“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11];她为了求鹿子霖救鹿黑娃,不惜以身体作为交换条件……她富有反抗精神——白氏父子惩罚了她,她便接受鹿子霖的唆使而勾引白孝文,结果把白嘉轩气得倒在破窑门口,让白孝文受到了族规的惩罚;为报复鹿子霖而尿了他一脸;死后化作厉鬼带给整个白鹿原一场大瘟疫,并附魂于鹿三并借其口控诉那股置她于死地的恶势力。当然,她自身也是有问题的,如自甘堕落——如果说,她与鹿子霖的关系最初是出于搭救鹿黑娃的需要,属于被迫的,但后来则是出于寻找新的依靠,也就是说,她是自觉自愿的而不是被迫的了……

总的来看,田小娥是小说中最为亮丽而又悲剧色彩最为浓重的人物,是整个封建势力的牺牲品。

除塑造了众多而又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外,小说在艺术上还有诸多特色:

(一)地域文化特色强烈

首先,有关白鹿的传说便是一种文化,因而古原以白鹿为名,小说以白鹿原为名,也就带有明显的地域文化的性质了。

其次,作为地域文化的载体或象征,白鹿原所包含的不只是白鹿意象这一点,更重要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在其全部活动中所形成的传统、习俗、心理、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等。

第三,白鹿原地处周秦故地的腹部,这一带地方是华夏辉煌的农耕文明的主要发祥地和摇篮,同时,也是这一文明在其发展的鼎盛期的中心。这一带地处北国,水深土厚,属大陆型气候,雨量并不丰沛,生产条件相对艰苦,因而自古以来民风淳厚、尚实,这一点在文学上也表现得非常明显,如《诗经》中的秦风、豳风对此均有所表现。

第四,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或重要人物白嘉轩、朱先生、鹿三、鹿黑娃、冷先生、田小娥,都带有地域文化色彩,如朱先生,一是有文化人的身份,是白嘉轩以至鹿黑娃等人物的精神导师,在人们心目中扮演着真正的教父角色;二是作家明确提出了他作为关学传人的学者素养和知识背景[12]。

(二)浪漫主义色彩浓郁

小说的浪漫主义色彩首先表现为其许多带有神秘色彩的描写。例如,关于白鹿的传说、白狼、异兆、梦境、鬼魂、数字、朱先生料事如神等的描写……这些使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其次表现在人物的塑造上。作家的意图主要不是塑造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而是通过人物来审视整个民族的精神和心理结构。在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是纵线,百回千转,社会历史的演进是横面,愈拓愈宽,传统文化的兴衰则是精神主体,大厦将倾,于是,人、社会历史、文化精神三者之间相互激荡,相互作用,共同推进了小说的时空,借此去探索民族生存发展的文化隐密。

(三)意象鲜明而又耐人寻味

在小说中,白鹿最初以冰清玉洁的植物形态出现——白嘉轩在剋死六任妻子后,大雪覆盖的田野发现了这个显示福音的白鹿,“粉白色的蘑菇似的叶片”,“嫩乎乎的同样粉白的秆儿,缀著着五片大小不一的叶片”[13],朱先生告知那是白鹿的精魂后,白嘉轩“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疠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14],由此可见,白鹿这一意象成为“人”“神”一体的精魂,白鹿披上神的外壳,其实是人性的化身,成为人们渴望理想生活的幸运使者……小说中类似的意象还有许多。

(四)句式多姿多彩,语言鲜活传神而又内蕴丰富

小说语言鲜活传神,特别是长句铺叙。如小说对朱先生临终前送县志又一次游览滋水故地的描写:“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15]又如小说对旱灾后的白鹿原的描写:“从原顶到坡根的河川,整个原坡自上而下从东到西摆列着一条条沟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和小沟之间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剥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血液当然早已流尽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独立的雄狮,有的恰如一只匍伏着疥蛙……它们其实更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副副动物的标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态而失丢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隐约可见田堰层叠的庄稼地。沟壑里有一株株一丛丛不成气候的灌木,点缀出一抹绿色,渲染着一缕珍贵的生机。这儿那儿坐落着一个个很小的村庄,稠密的树木的绿盖无一例外地成为村庄的标志。”[16]

小说擅长连续设譬:“鹰鹞在空中瞅中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作为保安队员的白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我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进嘴里,或撕碎吸了噬了,就撂进枯井里去。”[17]“火焰像瞬息万变的群山,时而千仞齐发,时而独峰突起;火焰像威严的森林,时而呼啸怒吼,时而缠绵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着的万千猕猴万千精灵。”[18]

小说迭用长句、博喻、排比。如鹿黑娃回等十个人受训之后回到白鹿原时,鹿兆鹏鼓动他们道:“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杆火铳,是十把唢呐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去点火,掀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乡村革命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国民革命就要成功了!”[19]后来有人退出,鹿黑娃找到人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训白学了革命道理,不要钱的肉菜蒸馍白咥了!你不讲义气不守信用,结盟发誓跟喝凉水一样。”[20]这类语言在全书到处可见。

迭用长句、排比、博喻,连续设譬,使得文章气盛理畅,再加上意象鲜活,通俗传神,从而使语言具很强的感染力。

小说在艺术上也存在着不足之处,表现在:

其一,田小娥“死”得过早。田小娥是小说中的一个“枢纽”性人物——鹿黑娃、白嘉轩、鹿子霖、白孝文、鹿三、朱先生等重要人物或主人公均与之有着密切的联系,她的过早死去对小说的情节和结构均带来负面影响,如小说在她死后的情节不如之前的展开得舒缓充分,结构则不如之前的紧凑匀称。

其二,白嘉轩、朱先生过于理想化,概念化倾向较为明显。虽然总的来说,白嘉轩、朱先生等均性格复杂、个性鲜明,颇具典型性,但其性格和个性又有点像不是出自人物自身而是出自作者本人的;而且白嘉轩骨子里的“卑劣”之处,如巧取豪夺鹿子霖的宝地,在穷困之际不惜引种鸦片——他听从朱先生建议响应政府的号召中止种鸦片虽然可以看作是其从善如流的表现,但也不能排除是他在自己通过种植鸦片发家致富后不愿让别人也通过种植鸦片发家致富的一种诡计……这与其严厉、正直、公正、无私、厚道等性格“水火不容”;朱先生尽善尽美——他那处罚田小娥的主张如果从正统的封建观念来看也是天经地义的,全知全能——作者“状朱先生之多智而近妖”……他和白嘉轩都很有作者的“传声筒”之嫌。

其三,“惊世骇俗”的“性描写”过多。

小说有一系列“性描写”,如田小娥与鹿黑娃、田小娥与鹿子霖、田小娥与白孝文等做爱场面的描写,可谓“惊世骇俗”。陈忠实虽然说:“第一,据我所知,古今中外大家比较喜欢的文学作品,都未回避爱和性的问题”;“其二,《白鹿原》这部书所涉及到的那段历史中,爱和性的问题恰好是国人精神世界与心理世界的纽带,从‘五·四’开始,爱的心态与性的心态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因素”;“第三,解放以来一段时期,较左的文艺政策把爱尤其是性行为视作禁区,新时期开始后,即有先驱者打破坚冰。”坦陈自己在内心为“写性”设定的三项原则——第一是不回避,因为性的问题不容作者回避”;“第二是撕开写,大胆撕开禁区的黑幕是第一要害”;“第三是不做诱饵,即把握分寸,不要把性写成激起读者兴趣的诱饵”。但是也坦陈“不做诱饵”这点在主观客观上都很难做到,“在写的过程中,多写两句性也是可能的。”[21]而且就文本来看,小说不只是“多写两句性”,而是多写了“许多句性”,既影响了情节的展开、人物的塑造,又影响了读者的阅读注意力。

其四,枝蔓过多。小说游离主线的情节不少,如有关“历史”、“异事”以及性的描写,这些对小说情节的营构是有负面影响的。

[1]朱栋霖,朱晓进,龙泉明.中国现代文学史[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91.

[2]陈忠实,张英.白鹿原上看风景——关于当前长篇小说创作和《白鹿原》[J].作家,1997,(3):42.

[3][4][5][6][7][8][9][10][11][13][14]][15][16][17][18][19][20]陈忠实小说自选集·长篇小说卷[M].北京:华夏出版社 ,1996.533、299、536、191、19、439、306、432、281、17、26、583、383、396、163、194、194.

[12]何西来.关于《白鹿原》及其评论——评《白鹿原》评论集[J].小说评论,2000,(5).

[21]王 朔等.十作家批判·二[C].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4.259-260.

On Bai Lu Yuan——One of Collected Essays about the Prize-winning Works of“Mao Dun Literature Prize”

LIAO Si-ping
(School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Central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Beijing 100082,China)

Bai Lu Yuan is Cheng Zhongshi’s representative work of saga novels and was awarded“Mao Dun Literature Prize.”It describes the disputes between two families of Bai and Lu in the village of Virtue Bai and Lu in over 50 years from late 19th century to 1949,unveiling the“secret national history” interwoven with class conflicts,family disputes and the interest pursuit and revealing the hardships that Chinese nationality had undergone in survival and reproduction as well as the graveness of innovative transformation.The novel has the following artistic features:1.a large number of characters with peculiar personality;2.strong regional cultural features;3.heavy romantic color;4.vivid and thought-provoking images;5.expressive language with various and colorful sentence patterns.

Bai Lu Yuan;saga novel;“secrethistory of nationality”

I207.25

A

1674-3652(2010)01-0052-07

2009-11-16

廖四平(1963- ),男,湖北荆州人,文学博士,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黄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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