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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记忆”能否直接作为文学创作的精神资源?

2010-08-15宋剑华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孙犁百合花陈忠实

宋剑华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21世纪文论

“阅读记忆”能否直接作为文学创作的精神资源?

宋剑华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阅读记忆”不能直接成为作家创作的精神资源,否则无论有意或无意都只是一种机械的“模仿”。就目前阅读视野看,把“阅读记忆”直接转化为作家创作的精神资源(仅以经典文本研究为视角)的情形大致有三种:一是对局部细节的“记忆”模仿,二是对故事整体的“记忆”模仿,三是对复合文体的“记忆”模仿。作家只能把“阅读记忆”作为间接因素化为文学创作的精神资源,并对其进行深加工处理,使其成为自己生活经验的有机部分,并以自己生命体验而再度出发,才能真正创作出令人信服的经典。

“阅读记忆”;直接转化;间接转化;精神资源;文学创作;经典

仅就“记忆”与“文学”之间的关系而言,这是一个不需要发生任何争论的客观事实。因为所谓“文学创作”,说穿了就是作家本人的“经验”叙事,而“记忆”本身如果真正是源自于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是作家本人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生命体验,其实它就是储存于大脑潜意识中的“经验”事实,他不仅在直接影响着作家本人的思想人格,同时也直接影响着作家本人的文学创作——而创作则更能够反映出作家透过“记忆”因素,去表达他对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人生的经验看法。由于“记忆”因“人”的生存环境而不尽相同,故其“经验”叙事的客观效果也就不尽相同。实际上当人们在评价一部作品的社会反响时,无非就是在看作家“记忆”中的“经验”叙事,是否具有引起读者思想共鸣的普遍性质——如果作家的“记忆”唤起了读者的“记忆”,使他们在审美活动中去重新认识与体验生存环境和生活本身,那么文学作品在他们的意识里已不再只是“虚构”,而是转变成了生活本身的“真实”性原则。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所在。

作家真实生活经历所产生的情绪“记忆”,是作家本人从事文学创作的直接动力与宝贵资源,对此我个人深表赞同并无异议;但作家凭借“阅读”他者文本而形成的情绪“记忆”,是否可以作为自身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直接转化为自己创作的精神资源,这是一个国内文学界与学术界都十分忌讳的敏感话题。至少我认为现在中国的文学评论界是宽容而仁慈的,他们总是去从理论到理论去套话连篇地解读文本,诠释现象,尽管作家们心存不满、满腹怨气却又不敢得罪,在一派“费尔泼赖”的融洽气氛中,中国文学自娱自乐而且真正表现出了我们所独有的“民族特色”!

“阅读记忆”不能直接成为作家创作的精神资源,否则无论有意或无意都只能是一种机械的“模仿”。而“模仿”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种普遍现象,是近期我重读经典文本所发现的一大奇特景观。从茅盾、杨沫到茹志鹃、陈忠实,他们那些曾影响过我们成长或令我们赞叹的经典文本,几乎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效法他者的“模仿”行为。当然有学者为其辩护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同题”创作,是一种“记忆”经验的偶然巧合,难到同一题材或同一故事,就不能重复地使用了吗?问题恐怕并非如此简单。人们可以具有情境相似的“记忆”,但却不可能具有内容相同的“经验”——在研究中国现当代作家的“模仿”行为中,我发现有一个关键因素值得学界去加以高度地关注:那就是“模仿”者都曾有过阅读他者作品的知识储备,并自觉与不自觉地将这种“记忆”中的知识储备,直接转化成了自己创作的精神资源。凡是参与“模仿”的那些作家,还有一个欲盖弥彰的共性特征:明明是读过某位作家的作品文本并深受其影响,但他们却绝口不提讳莫如深装作无辜。比如,茹志鹃享誉文坛的《百合花》,明显是对孙犁《红棉袄》的人为“模仿”[1],但她在谈论接受解放区作家作品的潜在影响时,可以提及赵树理与康濯等人而就是只字不提孙犁;但她女儿王安忆却对孙犁充满着“崇拜”与“景仰”,并以一种来自于遥远的“记忆”述说,情不自禁地向我们暗示了在她母亲过去的书架上,就曾收藏有一部《百合花》成文的精神之源——上海益群出版社194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芦花荡》。

“阅读记忆”直接转化为作家创作的精神资源,仅就我个人从事经典文本的研究而言,发现大致存在着三种不同类型的具体样式:

第一种是局部细节的“记忆”模仿。最为突出的典型案例,就是茅盾与叶紫对蒋光慈小说的“借鉴”与“模仿”。众所周知,蒋光慈1930年创作了一部红色经典的最早范本《咆哮了的土地》,它以高度自觉的政治意识与令人振奋的革命激情,开创了红色“史诗”艺术叙事的历史先河。这部作品率先以“父子”意象的矛盾法则,表现了新旧两代农民之间的思想对立。“父亲”愚顽保守而“儿子”却躁动反抗。只要稍有点现代文学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茅盾的《秋收》与叶紫的《丰收》,也同样是在描写“父子”两代农民的思想冲突,过去我们只是简单地将其视为是适应要求的同题创作,但仔细分析起来却仍旧是“阅读记忆”的影响问题。《咆哮了的土地》出版前曾在“左联”刊物《拓荒者》上连载,茅盾与叶紫不仅是“左联”组织的核心成员,他们也都参与过“左联”刊物的编辑工作,客观上来说他们肯定都阅读过《咆哮了的土地》,况且《秋收》与《丰收》都创作1932年以后,时间上也构成了“记忆”模仿的巧合性。最使我感兴趣的一个印象,就是三部作品中“父亲”守旧性的语言与“儿子”反抗性的语言,竟然具有高度一致的“相似性”[2]。当然,我并非是说《秋收》与《丰收》完全等同于《咆哮了的土地》,茅盾与叶紫所主要表达的还是他们个人对于现实生活的感受与理解。我只是想说明在“父子”意象的构思方面,“阅读记忆”或直接或间接都参与了他们创作的实际过程。

第二种是故事整体的“记忆”模仿。最为突出的典型案例,就是茹志鹃 《百合花》对孙犁《红棉袄》的“借鉴”与“模仿”。这两部作品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使用道具以及主题意蕴,都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绝对“相似性”:时间都是“秋天”,地点都是根据地“农村”,人物都是部队“工作人员”、“小战士”和“小姑娘”或“小媳妇”的搭配组合,道具都是“红棉袄”或“百合花棉被”,主题也都是歌颂“军民鱼水情”。茹志鹃曾说她在苏北解放区战地包扎所工作过,这本应是她声言《百合花》是自己独创的最好证据;然而,她在谈及《百合花》的创作过程时,却说“《百合花》里的人物、事件,都不是真人真事,也不是根据真人真事来加工的。但是小说里所写的战斗,以及战斗时间、地点都是真的”[3]。如果诚如茹志鹃本人所言,只有“战斗”以及“时间地点都是真的”,那么没有实际生活体验的故事情节与作品人物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很显然是她对《红棉袄》“阅读记忆”的直接呈现。1949年5月上海解放,7月孙犁的短篇小说集《芦花荡》便由群益出版社出版。此时茹志鹃作为“军管会”人员进城,更是从事文化宣传工作,她没有理由对这部发行量很大的孙犁作品视而不见。另外,王安忆在同张新颖谈话中,只谈她对孙犁《芦花荡》的阅读印象,而根本不提学界一致看好的《荷花淀》,并且还把《芦花荡》误说成是了《白洋淀》。这一方面说明由于时间久远而造成了她“记忆”上的“模糊”,但另一方面却恰好说明她所看过的孙犁作品正是来自于母亲当年的精心收藏——因为在新中国出版的孙犁小说集中,只有这《芦花荡》里没有收录《荷花淀》;同时也只有《芦花荡》里,收录了与《百合花》故事相似的《红棉袄》。我想在此作一申明:《百合花》的确要比《红棉袄》写得精致和细腻,并将故事收束写成了令人感叹不已的悲剧结局。茹志鹃不可能完全去照搬《红棉袄》,完全照搬那是一种“抄袭”行为,这也正是茹志鹃的聪明之处。不过,再精致的“模仿”毕竟也只能是一种“模仿”,它可以流传一时但却不能流传一世——真正文学经典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原创性与独创性。《百合花》在茹志鹃整体创作中艺术风格的游离性与唯一性,充分表明了它并属于作者本人的艺术智慧,而是属于“阅读记忆”的直接重现。

第三种是复合文体的“记忆”模仿,最为突出的典型案例,杨沫《青春之歌》与陈忠实《白鹿原》对综合“阅读记忆”的集中“借鉴”与“模仿”。关于《青春之歌》,我已专门写过文章加以陈述[4],在此也就不再赘言。我想专门就陈忠实的《白鹿原》,谈点与自己研究课题有关的个人感想。这部因获得“茅盾文学奖”而身价倍增的长篇小说,它集中折射出来的焦点问题,就是“阅读记忆”能否被直接转化为文学创作的精神资源。《白鹿原》中的许多人物与故事情节,都不属于作家本人的艺术原创,而只是陈忠实以往“阅读记忆”的拼凑与组合。比如,最令评论家推崇称道的那位神奇之人“朱先生”,他“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神机妙算,是对中国“清流文化”与“师爷文化”的现代表现;他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前往清军大营去劝说方巡抚“退兵”,则是对《墨子·非攻》中“止楚攻宋”经典故事的现代演绎;白灵变成一只“白鹿”给白嘉轩“托梦”的细节描写,也只不过是对曹禺《原野》中焦阎王变成一只“老虎”给焦瞎子“托梦”的情境模仿。可以说陈忠实在创作《白鹿原》时,主动地调集了大量以往的“阅读记忆”——他有这个条件也有这种可能,我们不要忘记1962年的高中毕业生,其所接受过的文化教育与文学训练,要比我们现在的大学生好得多!更令人称奇的是,《白鹿原》里最吸引读者眼球的田小蛾,其人其事竟然是对“秦腔”《游西湖》(后被改变成电影《李慧娘》)的“效仿”与“借用”。在《游西湖》中李慧娘的身份是“妾”,而《白鹿原》中田小蛾的身份也是“妾”;李慧娘追求个人幸福与人“偷情”,而田小蛾也追求个人幸福与人“偷情”;李慧娘最终被家人“害死”,而田小蛾也被家人“害死”;李慧娘死后“变鬼”进行“报复”,而田小蛾死后也“变鬼”进行“报复”。这诸多相同之处无论作者如何去解释,都难以摆脱《白鹿原》对《游西湖》的“模仿”之嫌。《游西湖》曾是五六十年代风行三秦大地的优秀曲目,不仅其故事情节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而且1959年还被选作十年国庆大典的艺术精品,进京向中央领导和北京观众汇报表演。此时陈忠实已经十七岁并正在读高中,他不可能对当时秦人所倍崇之至的《游西湖》充而不闻。这些历史迹象都从不同角度证明了一个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白鹿原》的确存在着一种“阅读记忆”的“模仿”行为。可遗憾得是这种凭借“阅读记忆”而“模仿”出来的文学作品,却被捧为“经典”授之以国家“大奖”,究竟是我们那些评委们变得麻木平庸了呢?还是我们文学机制出现了难以言说的重大纰漏?

我并非是说“阅读记忆”不能成为文学创作的精神资源,而是想说“阅读记忆”只能作为间接因素成为文学创作的精神资源,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个“阅读记忆”如何转化为作家自身经验的“质变”过程。如果把“阅读记忆”直接作为文学创作的精神资源,那么尽管写出来的作品故事再生动、再感人,但它也难以遮蔽其“模仿”他者的明显痕迹!所以,作家必须把“阅读记忆”进行深加工处理,必须使其成为自己生活经验的有机部分,并以自身生命体验而再度生发,才能真正创作出令人信服举世仰慕的不朽经典!

[1]宋剑华.经典的模仿:《百合花》与《红棉袄》之比较分析[J].南方文坛,2009,(1).

[2]宋剑华.红色文学经典的历史范本:论蒋光慈《咆哮了的土地》的文本价值与后世影响 [J].河北学刊,2008,(5).

[3]茹志娟.我写《百合花》的经过[J].青春,1980,(11).

[4]宋剑华.《青春之歌》再解读[J].小说评论,2008,(5).

Exploring the Possibilities for Reading Remembrance to Become Spiritual Resources of Literary Creation

SONG Jian-hua
(Chinese Department,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32,China)

The writer of this article holds that reading memory cannot serve as the spiritual resources of writers,because it may lead to a mechanic imitation,eitherc consciously or unconscious uncomsciously.In terms of current reading vision,there are three situations where reading memory can be turned into writers’ spiritual resources in creation:the memory imitation of details,the memory imitation of whole stories,and the memory imitation of composites.A writer can only convert reading memory as an indirect factor into spiritual resources in literary creation and deep process it,so that it can become an organic part of the writer’s life experiences from which the writer may start anew to create really convincing classic works.

“reading memory”;direct conversion;direct conversion;spiritual resources;literary creation; classics

I206

A

1674-3652(2010)01-0001-03

2009-11-18

宋剑华(1955- ),男,辽宁丹东人,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黄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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