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之声响彻苍海
——《藻海无边》中“他者”的疯癫与毁灭
2010-08-15黄菁菁
黄菁菁
愤怒之声响彻苍海
——《藻海无边》中“他者”的疯癫与毁灭
黄菁菁
《藻海无边》追溯《简·爱》中的疯女人伯莎,深入刻画了安托瓦内特的悲惨命运。饱受男权压迫,安托瓦内特丧失了自由,身份和归属感。她的人格分裂为其本身与罗切斯特塑造出的疯女人伯莎两个身份,渐渐不能认知自己,直至沦入“他者”的范畴,从而精神彻底崩溃。简·里斯在小说中赋予女主人公说话权,她最终不再忍受压抑与折磨,选择纵火毁灭,以此种惨烈的方式来痛斥整个父权制社会。
《藻海无边》;父权制压迫;“他者”;疯癫
近一个半世纪以来,无数《简·爱》的读者们都为自信、坚强而独立的简·爱所折服,然而,他们却对禁闭在顶楼上的疯女人知之甚少。英国当代女作家简·里斯以新的角度撰写了以疯女人的身世及遭遇为题材的小说《藻海无边》,她是第一个带领读者走上幽暗顶楼的人,揭露了造成安托瓦内特悲惨一生的根源,痛斥了父权制社会的不公。
小说以充满对女性的同情与理解揭示了安托瓦内特母女在男权社会里的从属地位以及所遭遇的不幸。全书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安托瓦内特自述童年时代的生活,反映了她作为边缘人所受到的歧视及她孤寂的内心。第二部分采用交叉式叙述,以罗切斯特视角为主,分别从各个角度描述了他与安托瓦内特的新婚和感情逐步走向破裂的过程。第三部分安托瓦内特自述她莫名其妙地被当作疯子关在顶楼上,终于被逼得精神失常,以放火烧毁房屋来发泄自己的悲哀与愤怒。简·里斯对疯女人这一角色的塑造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有着重要的启发和意义。安托瓦内特长期遭受父权制社会的压迫,丧失了身份,没有归宿,不知何去何从,被逼迫直至把自己看成 “他者”(the other),从而陷入精神紊乱的状态。
一、父权制社会的压迫
安托瓦内特与母亲安妮特都是父权制社会的牺牲品。安妮特来自马提尼克岛,是克里奥尔人。她既受当地黑人的仇视,又受白人贵族的鄙视,过着一种边缘人的夹缝生活,而后她嫁给英国白人梅森,更是延续了她悲惨的一生。在男权社会里,女性只得扮演被动的角色,一切都由男人主宰。在库利布里庄园,尽管安妮特多次提出本地人仇恨他们,她想要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可梅森丝毫不尊重她的意见。进而,梅森想从东印度群岛进口劳工的计划更是激怒了黑人,引发了他们火烧庄园。库利布里庄园毁了,安妮特心爱的儿子比埃尔也在这次灾难中不幸丧命。这对于安妮特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无疑她痛恨并想要杀死伤害他如此之深的梅森。然而,无助的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她的一点想表示自己愤怒的举动都被判定是疯子的行为。于是安妮特被梅森无情地抛弃了,在孤独与寂寞中了此残生。
从小就缺少家庭的温暖,安托瓦内特一心渴望爱与幸福,可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带给她的只有压迫与不幸。听从继父的命令,她嫁给了既不认识也不了解的罗切斯特。尽管安托瓦内特认定他是自己的保护者,对他的爱犹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罗切斯特却背弃了她的爱与信任。他对安托瓦内特没有一点爱意,娶她仅仅是为了钱。他说:“我并不爱她。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爱。[1]207罗切斯特只是把安托瓦内特看作是自己的所有物,不仅占有她的身体,还占据她的全部财产,却装扮出一副无辜受害的样子,申明自己是被骗婚的。事实上正是这一桩婚姻的买卖和当时社会的法律使安托瓦内特失去经济上的基础,不得不依附于罗切斯特。
罗切斯特从来不愿与安托瓦内特交流,他宁愿相信陌生人丹尼尔对安托瓦内特母女的诋毁,也不想听自己妻子的解释,这意味着女性在男权社会里无力做任何事来改变自己的处境。罗切斯特擅自给了她一个英国的名字“伯莎”[1]241,安托瓦内特虽然讨厌却不能抗拒它。这个新名字不仅表明罗切斯特即将抹杀安托瓦内特存在的事实,而且让我们联想到一个没有身份的疯女人。罗切斯特以自己的意志支配妻子,残酷地剥夺了她的身份。为了报复性地伤害安托瓦内特,他与仆人阿梅莉在与安托瓦内特只有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偷情,丝毫不顾及妻子的感受。罗切斯特的放荡公然羞辱了安托瓦内特,同时也毁灭了她最后的希望。安托瓦内特悲愤地诉说着:“我本来热爱这地方,你却把这地方搞成我痛恨的地方。我过去总以为就算我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消失了,我总还有这个地方,如今也给你毁了。”[1]251对安托瓦内特来说,他们所居住的格兰布瓦是母亲的产业,那里既有她童年的回忆,也有她对生活的希望,而罗切斯特玷污了它,使这里记载着她最痛苦的记忆。
罗切斯特对安托瓦内特的男权控制逃脱不了一直维护安托瓦内特母女的克里斯托芬的眼睛,早在安托瓦内特恳求她帮助自己获得罗切斯特爱的时候,克里斯托芬便告诫她若是罗切斯特不爱她,做一切都是徒劳。她劝说安托瓦内特离开他,并要求拿回属于自己的部分财产。然而,长期遭受男权的毒害,安托瓦内特意识不到女性应有的权利,不愿与罗切斯特分离。克里斯托芬只好让她与罗切斯特交谈并向他解释一切,显然她的意见体现着女性要求自由和平等的愿望。获知罗切斯特与阿梅莉的丑事后,她斥责罗切斯特逼得安托瓦内特精神崩溃。她勇敢地声讨是罗切斯特伤害了安托瓦内特:“她没有上你漂亮的公馆去求你娶她。没有,是你大老远地来到她屋里,是你向她求的婚。”[1]260当她听罗切斯特说要带安托瓦内特去西班牙镇看医生,克里斯托芬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是否想与医生合谋,认定安托瓦内特是疯子,如同梅森当年对待安妮特那样。罗切斯特在克里斯托芬据实的指控下哑口无言。克里斯托芬正是对这个父权的制度发出挑战,可是在当时的社会里,她无力的反抗不能冲破男权控制的话语范围,最终只能以失败而告终。当她向罗切斯特提出要他离开格兰布瓦并将安托瓦内特的嫁妆归还一半时,罗切斯特威胁她会通知警察来抓她。无奈之下,克里斯托芬只能选择离开,放弃了帮安托瓦内特进行抗争的愿望。
最后,罗切斯特给安托瓦内特的致命一击是强迫她离开格兰布瓦,毁了她唯一的安全感。罗切斯特占据安托瓦内特的全部财产,剥夺了她的自由与身份,并借以“疯子”的标签,将她永久地囚禁起来。在这个男性主宰的社会里,安托瓦内特长久受着残酷的压迫,她渐渐不能认知自己,无法区分自我与罗切斯特塑造出的疯女人伯莎之间的界限,直至沦为“他者”。
二、丧失身份后“他者”的形成
“他者”概念较早出现于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中,她从女性主义立场出发,写到:“他是主体(the subject),是绝对(the absolute),而她是他者(the other)。”[2]11波伏娃认为在一个父权制的文化氛围里,男性是积极或标准的,而女性是消极的,非主要的,反常的,总之,是他者。然而,波伏娃并没有解释女性的“他者”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形成和存在着。拉康的镜象理论是对波伏娃的“他者”视野的发展和补充,幼儿在其成长过程中第六个月到第十八个月将经过一个镜像阶段 (mirror stage),把自我看作一个对象——他者,通过镜像来认知自己。根据他的理论,在经过镜像阶段后,主体必须把自己还原到一种对他者的疏离,即“我为了成真正的自己必须舍弃自己本身,穿上他者的衣裳。”[3]46而且,主体内部产生了自我和他者的分离。拉康认为女性的自我发展停滞在镜像阶段。后来的女性主义批评家引用了“他者”的观念,指出在父权制社会里,女性被认知为“他者”。在《藻海无边》中,安托瓦内特正是停留在镜像阶段,失去了认知自己的能力,不得不扮演父权制社会给予她的规定性角色,“他者”。
安托瓦内特一生都在痛苦地探寻着自我身份的认同。身为克里奥尔人的她,一直在为“我是谁”的问题所困扰。通过摧毁安托瓦内特的地域认同感和精神认同感,罗切斯特试图抹杀她的身份;与此同时,安托瓦内特也慢慢地认为她已不是她自己。她说当罗切斯特叫她伯莎时,她看到“安托瓦内特和她的一身香味,漂亮衣服,连同镜子,都从窗口飘出去了。”[3]275安托瓦内特原本的身份消失以后,只剩下一个空无的躯壳,无法确认自己的存在。囚禁她的阁楼里没有镜子,安托瓦内特看不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更加不能认知自己。在她碎片般的记忆中,她回想着过去对镜子梳头发,“我看见的那女人是我本人,可又不太像本人。”[3]275在罗切斯特代表的男权统治的折磨下,安托瓦内特把自己看成“他者”,进一步靠近罗切斯特强行改制的疯女人伯莎的形象。
梦境中,安托瓦内特偷偷地走下顶楼,在门厅里她看见了别人口中的女鬼,“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四周围着一个镀金画框。”[3]281很显然这里的画框指的是镜子,安托瓦内特终于可以通过镜子来确认自己究竟是谁。然而,此时的她已经不能认识自己,而把自己当成伯莎的影像。被剥夺了一切的安托瓦内特心灵已是一片虚无,她的存在形式只是像幽灵一样,失去了自我。尽管安托瓦内特扔下蜡烛,想要逃离,试图摆脱镜子里被扭曲的自我形象,可是潜意识里她已接受她被改造成为疯女人伯莎这一残酷的事实。至此,安托瓦内特已完全被分裂了,沦为男性界定的“他者”。
三、压抑、疯癫与愤怒
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规范里,女性通常与疯狂和歇斯底里联系在一起。女性主义批评否认了这个谬论,女性和疯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小说中,即便安托瓦内特母女是真的疯了,她们也不是天生的疯子,而是由于被当成疯子一样对待,长久的压抑得不到排解,被父权制社会逼迫疯的。
尽管不怀好意的丹尼尔曾告诉罗切斯特,安托瓦内特家族有遗传疯病史,但是我们无法确认安托瓦内特的血统里是否有疯子的血液,因为她母亲安妮特也是被白种男人梅森和男权世界逼疯的。正如克里斯托芬所说的:“人家把她逼疯的。她儿子死了以后,有一阵子她就稀里糊涂,人家就把她关起来。人家跟她说她疯了,把她当成疯子看待。”[3]259安妮特陷入丧子之痛,可是她的丈夫梅森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以她疯了的借口抛弃了她。孤零零地封闭在小屋中,她无法和别人交流,更不能发泄心中的悲痛,而且安托瓦内特还目睹母亲遭受着黑人男仆的侮辱。在这样长久的压抑与痛苦的折磨中,安托瓦内特由不疯到疯是必然的。
安托瓦内特有着火一般的热情,她沉湎于对罗切斯特的爱中,不能自拔。然而,她的激情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因为在男权社会里,女性必须是被动的,安托瓦内特的主动与热情被罗切斯特看作是放荡与淫乱的象征。于是,安托瓦内特只有压抑自己以博取罗切斯特的欢心,尽管这并不能感动他。试想,如果她没有嫁给冷酷无情而又从不想了解她的罗切斯特,没有被非人性地囚禁在阁楼里,她是否会成为疯子?如果她一直留在自己的国家里,找到归属感,嫁给真正能保护她的桑迪,满足自己的渴望,那么拥有幸福婚姻的安托瓦内特还会疯吗?罗切斯特带给她的不幸婚姻是她焦虑不安的根源,而且罗切斯特对她的虐待更是直接导致了她的精神错乱。
从心理学上说,梦境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安托瓦内特的三个梦里都浮现出相同的情境。她走下顶楼,点燃了蜡烛,继而烧毁了整幢房屋。凝望着火光染红的天空,安托瓦内特仿佛看到了库利布里庄园和儿时的玩伴蒂亚正在向她招手,同时她也听到了罗切斯特在叫着令她恐惧的名字“伯莎”。此时的安托瓦内特正面临一个抉择,一个关于库利布里庄园里的她与暗无天日的顶楼里的她之间的抉择,一个是安托瓦内特还是疯女人伯莎之间的抉择,也是一个自由与囚禁之间的抉择。恍惚中安托瓦内特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她准备跳向蒂亚和库利布里,回归到属于她的地方。醒来后,安托瓦内特决定实现梦中的那一幕,灿烂的火光照亮她一路沿着黑暗的过道走去,心中的悲愤随着漫天大火一起燃烧。正如格莱恩说的那样,“她并没有垂头丧气”[3]274,安托瓦内特选择不再忍受父权制的压迫,她终于懂得反抗,犹如一只遇火重生的凤凰,仇恨的火焰是她抗争的宣言。
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无助的安托瓦内特没有自由,也没有身份,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方立足之地。她绝望地想要摆脱不幸的命运,但是她只能以毁灭一切而告终,借以控诉这个不公平的社会。简·里斯允许她的女主角发出呐喊:那肆虐的大火就是安托瓦内特的怒吼,响彻在茫茫苍海中,经久不息。安托瓦内特最终实现梦中预示,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来争取自由,向整个父权制世界有力地告知她的存在。
[1]简·里斯.藻海无边[M].陈良廷,刘文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2]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3]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M].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I106.4
A
1673-1999(2010)09-0131-03
黄菁菁(1984-),女,安徽合肥人,硕士,合肥师范学院(安徽合肥230069)大学英语教学部助教,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2009-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