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都铎晚期和斯图亚特早期英国民众对无序的忧虑
2009-04-29刘涛
刘 涛
摘要:英国近代早期存在着诸多社会问题,无序是其中之一。每个时代的民众总会对自己所处的社会秩序产生忧虑,近代早期的英格兰人不仅如此而且还产生了过深的焦虑,这种焦虑给当时英国政治生活造成了深远影响,基督教人文主义和清教在都铎王朝后期开始遭到排挤以及习俗改革等与这种焦虑不无关系。
关键词:无序; 过度忧虑; 基督教人文主义; 习俗改革
中图分类号:D09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02-0067-04
无序是上个世纪70、80年代社会史研究领域中的热门话题之一,有两本影响比较大的论文集相继出版:《近代早期英国的反叛、民众抗议和社会秩序》、《近代早期英国的有序与无序》。(注:Paul Slack,ed. Rebellion, Popular Protest, and the Social Order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ambridge, 1984; Anthony Fletcher and John Stevenson, eds, Order and Disorder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ambridge: 1985。)《近代早期英国的反叛、公共抗议和社会秩序》从抗议的功能而不是从其范围来探讨无序,认为民众的抗议行为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在这本集子中,多数文章通过对地方个案的研究探讨了无序的起因,但它们仅仅对抗议者的态度进行研究而忽略了对治理阶层态度的考察;罗宾·克力富顿(Robin Clifton)、基思·赖特森(Keith Wrightson)等人将抗议和政治事件融为一体,认为抗议是民众政治的声音,事件中的民众是理性的,抗议行为和政府行为是民众和治理者的对话方式之一。《近代早期英国的有序与无序》则将社会抗议作为一个重现当时社会关系的关键变量,但是因为话题比较庞杂,这本集子并没有很好地阐明无序在近代早期英国发展中的地位。综观两本论文集,它们对“无序”的定义都比较模糊,而且很少研究时人对无序的忧虑。本文将尝试着对这种忧虑及其造成的社会影响作简要的剖析。
一、 定义
为了更好地理解无序,有必要了解时人的秩序观。在时人眼中秩序和地位是对等的,这两个要素是当时社会概念的核心。他们把有序同公共利益联系在一起,认为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和责任,人们应该在自己的位置上各尽其责,只有这样才可以实现公共利益。但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条件下都会有这样的观念,威胁社会秩序和安全的事件屡见不鲜,因此相应地就有无序(disorder)。无序一般包括流浪、骚乱、暴动等一系列与当时社会秩序相背离的行为。在英国近代早期,无序因其对现有秩序的破坏性而为治理阶层所厌恨,上层社会甚至对无序产生过度忧虑。虽然忧虑并不是无中生有,有其一定的社会经济背景,但是过度忧虑一旦产生必定会在英国近代进程中留下印迹。
二、 社会经济背景
从16世纪30年代开始,都铎王朝从政府到社会,从政治到经济都经历着宗教改革带来的冲击:天主教权威至上的局面在宗教改革中被颠覆,取而代之的是世俗权威。权威的交替带来一系列政治经济变化,客观上给稳定不久的都铎社会秩序带来相当大的冲击,造成诸多无序现象。
先于宗教改革的长期通货膨胀和人口持续增长也给当时社会秩序造成一定的冲击。这一时期,英国不同商品价格涨幅差特别明显,其中农产品上涨幅度最大,工业品则逊色得多。“通货膨胀是有选择的,也就是那些基本的消费品变得特别地贵。……所谓的16世纪长期‘价格革命就是指农业产品价格的急剧上升和食物价格与工业品价格之间的转换差。”[1]物价上涨以及明显的物价涨幅差给当时社会带来较大的负面效应。首先,穷劳力和工资收入者在这场价格革命中备受煎熬。有学者研究了1590年到1610年英国建筑工匠的劳酬,认为其时的购买力仅仅是15世纪晚期的43%。[2]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城乡各地以劳酬维持生计的雇工受害尤深,因为劳酬的增长落后于物价的增长,而且他们也没有弥补收入不足的其他手段,有时劳酬收入甚至难以养家糊口。早在1539年的一份萨福克和艾塞克斯织工请愿书中,就已记载着织工的抱怨“工钱太少,他们无法维持全家的生计,日夜劳作甚至在神圣的宗教节日里也工作,仍然不能养活妻儿。”[3]其次,由于工业品价格上涨远远落后于农产品价格,再加上雇工劳酬的上浮,许多雇主采取减产等措施以减小损失,转而把剩余资金投向农业,购买土地以保有财产。众多无工可做的失业者在寻找工作的途中不得不靠乞讨为生,就像莫尔说的那样“粮食腾贵的结果,家家尽量减少雇佣,请问这些被解雇的人不去乞讨,或不去抢劫,还有什么办法呢?”[4]
15世纪末期和整个16世纪西欧主要国家都出现了人口持续增长的现象。英国人口从1525年起开始大幅度上升。1525年时,英格兰的总人口依然不足226万,随后人口开始迅速增长,“这种增长在整个16世纪和17世纪初经久不衰,只是在1557至1559年间时疫的流行造成死亡人数超过正常年景一倍才使人口数量大幅度下降。”[5](见表1)。[6]
表1:1525—1601年英国人口增长表
从上表可以得知,1525年到1541年间,英国人口增长特别快;1541年以后,增长的势头有所减慢;从16世纪20年代到17世纪50年代,人口一直保持持续稳定的增长,只是在16世纪50年代末期出现了暂时的逆转,到 1650年时,人口大约为525万。人口在16世纪下半期和17世纪初迅速增长,使得劳动力的供应总量超过了社会对劳力的需求,造成农业的“劳动边际生产率”下降;另一方面,人们要求最大限度地利用土地以满足不断增加的人口对农副产品与日俱增的要求。但是“敞地制”的经营方式不能充分发挥土地的使用效益,于是,英格兰爆发了以剥夺农民土地和侵吞公有地为主要内容的圈地运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由失地农民为主要成分的不断流动的劳力群体出现,但是此时市场发展有限,难于全部吸纳这些游荡在外的劳动力,找不到工作的人便长期流浪。
英国物价猛涨开始于16世纪20年代,人口大幅度增长亦始于16世纪20年代,这两者在同一时期出现在同一个国家里,再加上16世纪后半期和17世纪初为数不少的农业歉收,无疑会产生很多棘手的社会问题。土地投机、圈地、失业、贫穷和流浪是都铎王朝时期英国最严重的公害,这些都是无序的温床。
三、 无序分类
如前所述,近代早期诸多言行都在无序之列,主要有:陋习和日常生活中不道德的言行、人口频繁地流动尤其是流浪汉增多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暴乱等等。
中世纪晚期流传下来的一些日常习惯以及几乎在每一个时代都被视为陋习的言行,在宗教改革后,成为时人唾弃的对象,并在社会各个阶层掀起了一场范围广强度大的习俗改革。
人口尤其是穷人的频繁地流动,让政府为之头痛。人口流动在那个时代因其无序性而使得管理这种社会现象变得异常困难。流民里面夹杂着一些不愿意劳动的健壮流浪汉,虽然他们不是流民的主要成分,但是他们的存在及其偷盗打家劫舍等诸多罪行让时人对人口频繁流动非常反感。[7]从16世纪初开始,都铎政府制定了一系列管制人口流动的法令,以后逐步演化成人们比较熟悉的济贫法。
除开上述情形外,还有一类较为剧烈的无序——暴乱。按照规模大小来划分的话,暴乱(riot)有骚乱和叛乱之分。前者多是参与者针对认为难以忍受的不公平而起,其规模相对较小,一般不超过百人。这其中大部分是粮食骚动,多发生在谷物价格高、粮食收成不好之年:有的是因为谷物商人耍奸囤积居奇使得当地谷物价格过高,民众难以承受;有的是因为本地谷物市场上缺少粮食而谷物商人仍继续将本地粮食输送到其它地区。从16世纪30年代开始,随着人口增长和谷物价格的持续上涨,下层民众的生活日益艰辛,遇上坏的年成时,其状况往往会变得很恶劣,这个时候最容易发生骚乱甚至是暴乱。因此在内战前,治理阶层很担心骚乱的发生,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如果骚乱意味着温和的话,那么叛乱就意味着粗暴。叛乱因其目的不同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大规模地抗议以要求当权者改善人们的不幸境遇,但无意推翻现有权力;另一种则是要推翻现有政权而起兵谋反。前者包括1536年的“求恩巡礼”(Pilgrimage of Grace),1549年的凯特起义和在同一年发生的西南部起事等;后者有1554年的怀亚特叛乱、1569年北部伯爵的叛乱等等。
四、 对无序的过度忧虑
历史上所有的政府都会对秩序产生忧虑,但是基思·赖特森(Keith Wrightson)认为近代早期的英国更有理由为王国的社会秩序忧虑。这一时期存在着较多的不稳定因素,再加上政府管理机制并非有效,使得部分生活较为安定的人们对无序深为忧虑;而这种忧虑往往超过了现实中存在的威胁。
从当时的文学小册子对流浪汉的描写可以看出,时人对无序的忧虑有多么深。政客和文人急于游说他们的同胞,使他们相信在英国道路上散布着大批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流浪汉;有些人甚至认为当时存在着流浪汉组成的王国。时人对无序过度的忧虑,从治理阶层对下层民众的词汇也可以窥见一斑。因为“无序”多由那些对社会经济冲击基本无免疫力的下层民众所挑起,所以治理阶层对无序的过度忧虑有时就转化为对下层民众的厌恨,他们对民众的称呼常常带有恐惧色彩,比如“多头怪(many-heads monster)”、“野兽(beasts)”、“暴民(the mob)”等等。
但是事实上无序并没有那么严重。现实中的流浪汉并不是有组织的成帮结队,他们大多数以一个人或两个人为单位流浪至多也只是一个家庭而已,况且这些人大都不是自愿踏上流浪之路。
另外,粮食骚乱的参与者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并非要制造混乱,“那些民众掌握着‘道德经济的概念,一种相当熟练的事情该是什么样子的意识,这种意识指导着参与者在骚乱中该说些什么和该做些什么。”[8]在粮食骚乱中,参与者往往都很理智,他们这样做是要维护合理的谷物价格和正常的谷物供应:他们或是打开囤积居奇者的仓库或是拦下将本地粮食运往外地的车辆,而后将粮食按照公平合理的价格出售,并将所得钱财交还给谷物的主人,往往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这种状况,就像J.A.夏普(J.A.Sharpe)说的那样“让人吃惊,骚乱在无序中显现有序。”[9]从治理阶层来看,此种举动是无序,而在这些参与者看来,则是合乎公平之举。在其他的骚动中也能看出参与者的冷静,那些发动者总是提醒人们要保持克制,事实上人们也这么做了。
暴乱,在规模上要比骚乱大得多,而且不可避免地会有暴力冲突,这让当时治理阶层最为之而惊恐,但是这种无序在英国近代早期并不多。在这些为数不多的暴乱中,阴谋叛乱的又是少数,其它多数是在参与者提出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情况下由较为温和的抗议演化而来的。除了阴谋叛乱外,其他的暴乱威胁并不像时人想象的那么严重。
五、 对无序过度忧虑的社会影响
虽然无序大部分都没有时人所想象的那么严重,但是这于有产者尤其是治理阶层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有着巨大的威胁。“在一定的环境下,谣言和恐慌能将对无序的恐惧转化为对现状的夸大。在这样的氛围中,集会和相对平静的抗议有可能会被描述成严重的‘骚乱、‘叛乱或‘起义。”[10]过度忧虑的情绪对近代早期的英国产生了深远影响。
为了减少无序,一方面治理阶层凡事以一方安宁为主,消极应付甚至是不予理睬有可能会给本地带来不良反应的指令;另一方面,从中央到地方,治理阶层都不断地鼓吹秩序和服从的价值观,与此不符的便遭到主流政治的排斥和舍弃。
英国近代早期是一个过渡时期,近代早期英国没有一套像法国那样的完备的官僚体系,地方上的行政司法事务都由本地中等阶层以上的人士去管理。在军事上,直到17世纪40年代都没有常备军;地方上除了警督外,没有职业警察。这样一种情况,让中央和地方对无序都尤为敏感。地方治理阶层界于国王和民众之间,当上司的指令同辖区利益相冲突时,在不至于有叛乱之嫌的情况下,他们一般会选择维护地方利益。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一方面,维护地方安宁和邻里关系的协调在这一时期是地方治理阶层更为关心的;另一方面,有些政策并不能很好地切合当地的实际情况。总之,地方官员有选择性地实施指令的情况在英国近代早期较为普遍。[11]
伊丽莎白时期和斯图亚特王朝早期非常重视秩序和服从,这也让奉行个人自省原则的清教和基督教人文主义在此时备受排挤。因为清教和基督教人文主义都强调良好的社会秩序依赖于个人道德改善和素质提高,而不是靠一味地强调对权威的服从。
近代早期的基督教人文主义,即南北人文主义中的北人文主义,以鹿特丹的伊拉斯莫为代表,重视个人对经本的解读,强调个人静思和个人素质的提高。在16世纪30、40年代的中央政府中,基督教人文主义者及其追随者比较多,比如说莫尔, 克莱特(Colet),拉普赛特(Lupset),佩斯( Pace)等。亨利八世的宠臣托马斯·克伦威尔(Thomas Cromwell) 招纳了托马斯·斯塔吉(Thomas Starkey)、理查德·莫里森(Richard Morison)等人为亨利八世的御用文人,这些人都是有名的基督教人文主义者。然而到了16世纪50年代以后,这种局面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基督教人文主义因其个人主义和反权威的主张不能满足政府解决无序的需要而受到遗弃,清教由于与基督教人文主义是一脉相承所以也遭到政府的排挤。
但是,基督教人文主义者和清教教徒并没有因此而向国教俯首称臣,他们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在斯图亚特王朝早期,国王和国教对于服从权威的过度强调受到地方清教徒抵制和反抗,有的西方学者甚至把英国内战解读为这两种观念之间相互冲突的升级。
英国近代早期的习俗改革是史学家颇为关注的对象,这种影响比较大的改革与时人对无序的忧虑也不无关系。虽然西方学者对习俗改革争论不休,但这些争论主要在于习俗改革是否是在1560-1660年期间才出现,是否源于清教,而对于习俗改革的规模之大和强度之高并不存在什么争议。(注:见M. Spufford, ' Puritanism and Social Control? ' in Anthony Fletcher & John Stevenson eds.Order and Disorder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Spufford对十三世纪末十四世纪初的社会管束进行研究,认为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的习俗改革并不是清教的首创;关于1560-1660这一时期之前和之后的德行改革,见Martin Ingram 'Reformation of Manners in Early Modern England'in in P.Griffiths et al., eds, The Experience of Authority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London 1996。)这场改革本身便折射出英国当时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普遍存在着对无序的焦虑。被改革的习俗中,要么是与无序有密切关系的(比如啤酒馆和饮酒等)要么其本身就是无序现象中的一种(比如小偷小摸、嫖娼卖淫、性道德败坏、不参加礼拜、非法游戏等)。
时人所忧虑的无序中有些对社会秩序存在威胁,但其它的并非都是实际存在的混乱,比如说那些掌握着“道德经济”意识的粮食骚动参与者,他们的举动是在无序中显现有序。时人对无序的过度忧虑引导了英国过渡时期的政治文化,使得权威和服从占据了这一时期政治思想的主导地位,客观上为君主权力欲的膨胀提供了温床,为英格兰过渡期划下深深的印记。
结语
宗教改革、通货长期膨胀以及人口持续增长让近代早期英国社会一时难以适应,引发了时人对社会秩序的强调和对无序的过度焦虑,而新秩序的确立又衍生出一系列博弈,这些刻划出英国近代早期的重要时代特征——过渡。到18世纪中叶,社会无序论已日薄西山,对无序的过度焦虑也在时间和经验的冲刷下逐渐淡化,英国迈入一个新时代。
参考文献:
[1]Jutte,Robert .Poverty and Deviance in Early Modern Europe[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2]Palliser, D.M. The Age of Elizabeth: England under the later Tudor 1547-1603 [M].Longman,1983.
[3]David Charles,Douglas(ed.) 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VOL.5,1996.
[4][英]托马斯·莫尔.乌托邦[M].戴镏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5][英]阿萨·勃里格斯.英国社会史[M].陈叔平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
[6][英]肯尼思.O.摩根主编.牛津英国通史[M].王绝非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
[7][11]Wrightson, Keith. English Society,1580-1680 [M].London , 1982. 赖特森虽然一再强调把穷人和犯罪简单地对等起来是不明智的,但是他也承认偷盗者主要来自流浪汉和低层劳动者.
[8][9]Sharpe, J.A. Early Modern England: ASocial History 1550-1760[M].London, 1997 ,2nd edition.
[10]Fletcher , Anthony. & Stevenson, John eds. Order and Disorder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责任编辑 梅瑞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