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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独立性与公共性

2008-07-01

上海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公共事务公共性话语

张 闳

文学在公共领域中的溃败

1950年代至1980年代,文学是一种至少看上去“公共性”极强的文化门类。大批的革命文学作品的普及率,绝不亚于今天的畅销读物。而诸如关于《红楼梦》、《水浒传》的评论,则几乎是全民性的运动。

在这几十年里,文学在上层建筑领域里起着顶部装饰的作用,将政治意识形态的光芒反射出七彩的颜色,美化了公众生活领域的灰暗。文学家则在公共生活中一直扮演着公众的教导者和拯救者的角色。但这并非因为文学家有着特别的人格魅力而堪称道德典范,相反,这个时期的文学家们在基本的人格尊严和艺术品格上,乏善可陈,在更多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不如普通民众更有道德感。公众对文学的相对较为强烈的热情,也不意味着国民有着普遍强烈的文学需求和高水准的文学鉴赏力。文学享有这种过分崇高的地位,有赖于背后的政治强力的支撑。文学话语不过是政治话语的柔化版,在社会运动最热烈场面里,借助政治强力的文学的高亢声音,看上去像是一种狐假虎威的表演。

在今天看来,文学的这种“公共性”首先来自公共生活的一体化,文学不过是这种一体化的公共生活中的较为引人注目的文化形态之一。依照某种权力的指令,文学家像外科医生一样,致力于公众的思想改造和灵魂重塑的手术。这样,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当代文学是那般的高贵和强大。然而,随着社会开放程度的增大和意识形态禁锢的松动,当代文学的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就暴露无遗。

长期被误解的“文学公共性”的虚假性一旦被揭穿,文学就不得不面对自身在“公共领域”及“公共事务”中退场的命运。建立在作协机构、报刊出版、学院文学教育等文学制度之上的垄断性生产关系,面临挑战。在大众文化时代盛大的文化筵席上,文学不得不屈居一隅,在次要席位上分得一些残羹剩饭。虽然在主流的文化格局的等级秩序中,文学依然高居文化金字塔的顶端,但显然已不再居于公共言论舞台的中央。文学家的角色在公众视野里备受冷落,文学的声音也变得可有可无。面对这样一种尴尬的处境,文学充其量只能自救了,拯救社会或拯救公众的宏大理想,变得不切实际。

世纪之交,一些新锐作家也进行过重返文化舞台中心的努力,他们热切地拥抱大众娱乐市场,或多或少也吸引了一些舆论的关注,但在“娱乐化”的文化狂潮中,文学所能掀起的,不过是几朵细小的泡沫而已。依靠自身的娱乐化来引人注目,这也不是作家的特长,而作家们的“丑闻”的剩余价值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最近发生的所谓“三十位作协主席小说擂台赛”,则是作家们企图挤入网络文学大市场的一次努力。几十位文学老人,不顾年老体迈,亲自挂牌招揽,其结果却是自取其辱。更早一些时候,有着显赫文化头衔的白烨在自由作家韩寒及其支持者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只能落荒而逃。专业作家长期被圈养的后遗症,即是与公共事务的隔阂和与公众情感的隔膜。作家、学者在自己的专业圈子里,习惯了互相吹捧和指手画脚,一旦来到诸如互联网这样的公共空间,立即陷入晕眩状态。互联网遵循的是平等原则和匿名原则。在“ID”的汪洋里,“主席”、“副主席”这两个可疑的称号,非但不能带来荣耀,反而会是一种累赘,徒增笑柄。在遭遇年轻网民的冷嘲热讽之后,作协官员作家立即失态。企图依靠文学官员身份来挽救写作,出这种昏招,如果不是利令智昏的话,只能说是已经黔驴技穷了。

而另一方面,文学拥抱市场的结果,是自身的泡沫化。1980年代的文化新潮过去之后,文学的创造性精神即日渐衰颓。1990年代中期以来,文学写作的翻新只是体现在年龄段、性别和容貌的差异方面。一层泡沫被撇去之后,新的一层又生长起来,此间的唯一标准是利益。当代文学就是这样一种没有独立品格和价值核心的“文化泥块”,曾经根据政治利益来塑造自己的形象,现在则根据商业利益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以政治或商业的价值替代了文学价值。当德国汉学家顾彬指出当下文学堕落的真相时,中国作家们气急败坏的反应,实在是因为被那些直言不讳的真话戳到了痛处。文学尚未真正建立自身内部的价值,要想在社会公共领域引导价值,如果失去了外部强力的支撑,就只能被公共文化所抛弃。

文学“介入性”的悖论

文学不是舆论,也不提供舆情参照,但文学可以反应单一个体对舆情的情绪和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又是一种特殊的舆情。但从文学的生产方式上看,与公共舆情有着根本的差别。文学首先是一个个体的创造活动。首先是以每一个单独的个体的自我充实和自我完善为基础的。公民有权选择介入或者是疏离公共事务。作为一名有较强文化能力和话语权力的公民,作家和知识分子在公共领域的言论影响力,显然要大于普通公民,因而,他们在公共事务中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也相对要多一些。但这并非文学写作的根本。作家往往会选择远离一般意义上的公共性,来建立自己与公共事务之间的必要的距离,摆脱现实利害关系的制约,以保证作家对现实公共事务的独立评判和批判立场。人文学术也有同样的特征。

从文学史上看,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方式和性质的“介入”。一种是企图重建公共领域的价值与秩序的“介入”,比如,许多现实主义文学都有这种理想。启蒙的文学,“为人生”的文学,革命文学,等等。这些文学都那里寻找一种“公共性”,或者是批判的,或者是建设的。雨果、左拉、萨特、索尔仁尼琴等的作家,都选择了这一种方式。而作为对艺术性的补偿,又不得不(像萨特那样)赋予那些个人性和形式感都比较强的艺术门类(如诗歌、音乐、绘画等)以“不介入”的特权。另一种“介入”则不同。“介入”不是为了重建某种价值或秩序,而是为了给既定的秩序引入一种新的因素,有时,它只是一种可能性,或者只是一个独特的视角,使得公共领域中的一些原本不显豁的征兆凸现出来了,一些被既定秩序所掩盖的矛盾暴露出来了。比如说,一般而言,在个人的审美领域与公共交往领域之间,有一种“不可通约性”。个人性经验一旦进入话语领域,就会遇到很多麻烦。对这一“症状”的揭露,也是“介入性”的一种体现。普鲁斯特、卡夫卡之类的作家,表现出对公共事务的极度淡漠,但与他们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就对自己时代的生存经验的揭示和批判而言,普鲁斯特、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在深度和强度上,都达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极限。

过分的“个人性”增加了交往的难度,成为公共交往关系的有序化的障碍。这就是一种“症状”。“介入”不是治疗,而是使“症状”显现。“介入的”写作不是要营造一个密不透风的话语空间,恰恰相反,它是要切入并打破话语的封闭性。它尊重对象文本的独立性,努力追踪话语的变动不居的、“活的”意义状态。为此,写作努力营造一个敞开、透明的话语空间,引导“意义”自由地呼吸,这是对话语的压抑与禁忌的释放和解除。与前一类直接型的“介入”写作相比,后一种写作甚至可以说是具备了一种更为普泛的“介入性”。

然而,“介入”的困难性不单单来自美学的方面,也不单单来自现实生存的方面,而是来自这二者之间的现实相关性。毫无疑问,“介入”需要一种道德的力量,同样也需要一种美学的力量。对于诗歌来说,“介入”的道德,首先是一种对于语言的道德。而“介入”的美学则是通过“介入”的道德实践才能实现其价值。对于文学而言,缺乏道德承诺的美学,是一种“不及物”的和苍白无力的美学;缺乏美学前提的道德承诺,则有可能被权力所征用,而转向人性的反面。在“介入”行动中,文学的道德与美学才有可能真正被统一起来。“介入”的文学以它诗意的目光表达了对现实生存的深厚关怀,同时,文学自身也通过这种关怀而获得力量。

重返独立的文学精神空间

1980年代中期以来,文学呼吁自身的独立性,试图挽回自己的尊严。先锋文学在形式上的自律性的试验,是文学恢复自身主体性的尝试。1980年代,一个写作者如果不能在公开出版的主流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的话,就没有可能获得作家的头衔,没有可能获得公众的认可。或者说,公众没有可能知道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可能认可他们。先锋诗歌则是例外。1980年代的前卫诗人一直是以民间诗刊的方式来发布自己的作品,聚集同仁诗人。诗歌界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民间传统。这一传统被称之为“第二诗界”。“第二诗界”的规则与主流文学界的规则正好背道而驰。不能赢得民间诗刊的认可的诗人,在诗歌界恰恰没有地位。与此相反的路向是汪国真。汪的诗歌尽管还不属于“完全市场经济”模式,但已经具备了诗歌娱乐化的雏形,他通过迎合公众趣味和媒体造势,达到了宣传上的成功。

1980年代中期的文学遗产,即是试图建立文学自身在价值上和美学上的内在完整性。事实上,这一传统始于“文革”后期。在当时的政治高压下,来自民间青年知识分子的隐秘化的文学书写(如“今天派”诸诗人的写作)依然绵绵不绝,而且,在今天被视作1980年代新文化运动的主要精神源头。值得注意的是,“今天派”的文学书写,并非依靠积极和公开地“介入”当下的公共生活来赢得其公共性,相反,它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为公众所知晓,它是以对一体化的公共生活的疏离和回避,来赢得自身的价值。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得出这样的结论:“今天派”诗歌或“文革”期间的地下写作缺乏对公共性的关注。众所周知的事实是,“今天派”中的北岛、江河、杨炼等人的诗歌,乃是日后所谓“新时期文学”对公共领域的文学“介入”的典范。而那些持较为纯粹的唯美主义立场的诗人和作家,甚至会对北岛他们的诗歌过于强烈的“介入”色彩持批评性的态度。

倘若文学自身尚未获得自主的意识,其现实“介入”不可避免地沦落为一种舆论,成为某一社会阶层(有权势的或无权势的)的代言工具。文学家需要面对的首先是个人,是个人的内心。他常常以逃离公共生活领域、疏离公共事务,来获得对公共性的独特的关注。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够真正理解陈寅恪的意义。当几乎所有的学者和作家都在忙于为现实涂脂抹粉的时候,陈寅恪选择了寓居岭南,与世隔绝,专心为古代的一位身份卑微的风尘女子立传。

文学写作,首先是一件发生在私领域内的事情。文学的书写空间是孤独的,同时,真正的文学作品是内在地自足的和自我完善的。另一方面,文学的阅读空间也是相对孤独的和自足的。尽管文学又是会被拿到公共场合下,为众人所分享,尤其是在某些特殊的情形下,文学还会表现为公众情绪的原动力和催化剂,比如,在政治运动中,诗歌会在广场上朗诵,并激发起众多听众的情绪。但这都是文学的非常状态。在现代传播的语境下,作为印刷符号的文学文本,提供给读者的是单个作家的个人的话语。在通常的阅读状态下,读者与作者,两个孤独的个体之间的互相打量、注视、倾听和理解。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交流并非简单的单向灌输和控制。读者有权随时抛开手上的任何作品,如果他对它不满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因为愤怒而撕毁手中的书,这也是正当的行为。从这种理想的文学阅读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理想的公民社会交往伦理的雏形。通过阅读关系,作者与读者共同建立起一个微型的有关美学和价值的“精神共同体”。而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空间由是开始形成。

重返独立的文学精神空间,这不仅意味着作家需要捍卫自己的精神独立性,同时也意味着作家的文学书写需要营造一个独立的和自我完善的话语空间。前者是文学独立性的精神驱动力,后者是文学独立性的生存空间。从这一点出发,文学的公共性问题的进一步的要求,则是公民对于阅读、书写等精神生活的需求和空间的建立。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公民社会的公共空间,即是建立在这一系列独立的个体精神空间单元的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及其阅读)乃是公民社会的行动典范和价值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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