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2008-07-01卢德坤
卢德坤
朦胧中,张太太听到一阵靡靡之音:“晚风中,有你我的梦……”这一句听得太过真切,好像有什么突然被刺破了,她的双腿不自觉抽了一下,猛地张开眼睛。午后的阳光刺得她两眼发酸。
吃过午饭,张太太还没洗好碗,老张就呆不住,出门去了,儿子张默则一头扎进了卧室。她见状就偷工减料,胡乱抹了几把,筷子一收好,就躺到软绵绵的沙发上。躺着也是躺着,又嗑起瓜子。不一会儿,就睡意朦胧起来。从放下碗筷到耷拉起眼皮,只花了十分钟。
那首短短的歌重复了两三遍才戛然而止。张太太慢腾腾从米黄色长沙发上起身。谁家的窗户大开,扰人清梦?
张太太自问睡了多少时间,感觉不过二十三十来分钟嘛。看了下那个仿佛磨过砂的赭红手机,她心里头有个小锐音尖叫起来:已经过了一个半钟头!
眼下已是四月初,她还穿着冬天的睡衣。大红色的,点缀些小碎花。洗过几次,肘口都褪色发白了。这件是她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与李太太一起去大商城买的。那里鱼龙混杂,想买牌子的人是不去的。李太太陪着她,自己没买任何东西。睡衣也要买牌子,即使豪气如张太太也想不通的。
长沙发上随意置了条薄毯。一个半钟头前,张太太囫囵就往身上盖,根本不怕热——近来,她发现自己心悸、盗冷汗的毛病益发严重了。
窗户没关,暖风吹起沉重的双层窗帘,明亮的阳光洒满整个客厅。窗帘晃来晃去实在难受,她干脆去拉了窗帘。
窗下,小区内行人寥寥,几个戴橘红色头盔的建筑员工站在大门的阴影下吃着盒饭。有那么一瞬,张太太以为刻下不过正午刚吃过饭那阵。不远处是她们小区二期工程的所在,已经动工一个月了,到处都是灰尘。张太太又张望了好一会才关了窗,有好几个建筑员工都是光着膀子的。
张家除了几个卧室,其他房间都是用奶玉色的大理石铺地,色调那叫一个冷。如今叫太阳一晒,张太太伤心地看到,冷调犹存,满目怎么一个脏。沙发下一圈黑色瓜子皮算是最顺眼的了,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室内本来的苍白如今蒙上如此刺眼的灰。那原本光滑的地面,洁净的墙壁,刻下全成了垂朽老妇的脸。张太太的胸口发紧,感到一阵强烈的渴意,喉咙里仿佛尽冒干泡。
算了算日子,今天不过周五。过了周末,清洁工才会来。这幢楼上上下下,只有李太太家里才会叫外地人一星期洗两次。周三一次,周末一次。太太团的麻将搭子向来由李太太安排,但她却不轻易叫人上她屋子开局。
张太太抓起手机躲到洗手间去。关了门,开了灯。镜前灯的柔光叫她舒服了点。早上起床的时候,已经化过妆了,如今她的脸却像张揉皱的白纸。
张太太用的粉是从她一个侄女那里买的。侄女老是提着大袋小袋往她家里跑,搞得张太太不买点东西,实在过意不去。张太太很多时候都对人过意不去,她知道,老张是有些不高兴的。这粉的价比一般名牌要便宜些,却不怎么好用——或者是心理作用?她有些心虚了。张太太想起她侄女小时候那张焦黄的脸,时常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如今每次见到必定是脏兮兮的大浓妆,滔滔不绝,两张红唇不断翻上翻下,同样一句话非说上十遍不可。今时不同往日啊!
张太太涂起了口红。手机响起来,一不小心,涂歪了一边。管不了这么多,张太太马上就接了手机,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好像怕自己的声音也会歪掉似的。那边是李太太的声音。有杂音,像是李太太身边飞着几只麻雀。
“你们在哪里啦?等你们老半天了。”张太太一边笑着大嚷起来,一边看镜子中自己的怪模样。歪掉就歪掉吧,倒不是很丑,她想。
别看李太太样样得意,倒是生过肿瘤。两个月前开了刀,有一段时间足不出户,这才让众人起疑。“怎么都没见到李太太啊!”人们念叨着。
“怪不得以前的脸色没好过。应该知道很久了,藏着掖着不让知道。又不要装扮的,清高什么?”张太太想着不自觉冷笑了一声,手机那边疑惑地“嗯”了一声,沉默了大概有五秒钟。这五秒钟倒是比天长地久还要久一般。
还是李太太先开了口:
“人都在楼下了,先跟你说一声。我们去买点水果,马上就上来。准备好茶水啊!”
“快点上来。”张太太佯怒道,“东西我这里都有,客气什么——”
哪还有什么零嘴啊,话刚出口,张太太就有些后怕,幸亏李太太没接这茬。她在发胖,张默也在发胖,只有老张越来越瘦了。
一片和融的笑声中,双方挂了电话。张太太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急促收了笑脸,好像眉梢、嘴角下边有什么东西太过沉重。拿了纸巾,擦了分岔的唇红,又换了衣服——还是女儿张琳上次去的那家精品店里买的——突然听见一阵翻身声。张太太停止了动作,凝息听着动静。又翻了一个身。
好像醒过来了,张太太默念道,不自觉地放缓每个动作。她的身体好像随时可以自动播起慢格。
张家的地方大是大,但当时老张只亲自监督了装修部分——那时候他已经不出差好几年了。住进来后,才知道隔音效果不好。楼上一放抽水马桶,下边就听得清清楚楚。自家屋子里,那边放个屁,这边就能闻风而动。也不是他们一家如此,上上下下都这样,阻隔秘密流通的仿佛只是几层薄纸。张太太就经常听到吵架声、哭闹声。李太太都说自己“神经衰弱”。可是张太太想,就算老张当初买房的时候清楚知道这一点,也是会照买不误的吧?李太太又何尝不是。
张太太开门,关了灯。随意扫了一扫地,将瓜子皮弄成堆。找畚箕却花了好一会,准是上次清洁工来的时候放乱地方的。接着她又开了麻将间的门,透了一阵气。所有朝南的房间,只有这间没有窗户。当麻将房,一来吵不到人家,二来别人也看不到内里风景。不怕气味不好,冬天窝在里面最舒服。
歌声停了,打夯机未响。张太太开了电视,让房子有点声音。她们怎么还没上来?张太太想,真慢!她自己干什么事情都是风风火火的,希望别人也能如她一般。
张太太呆闷起来,小区的院子中什么人也没有,该上班的人都上班了。她不知不觉就望着整个屋子里唯一关着的那间卧室门。他醒了好一阵子了吧。老张和她晚上睡觉从来不关卧室的门,老张没有明说,但是张太太知道,他不是不怕冷,而是想着如果有小偷冒失进来,可以第一时间听到动静。
“治安不好啊。”他总是这样说。看新闻时,亦对刑事案件特别有兴趣。
他是什么都不想让人知道啊。渴意愈加剧烈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开水?像自己一样,张默睡醒后总习惯先喝几口水,不然就喝可乐、橙汁。饮水机费电,水质又不好,早被老张淘汰了。要不要用热水壶现烧呢?
张太太起身,又迟疑了。现在烧水,好像专为了张默似的。她对自己说,越是娇纵,他每天越是一张臭脸,百年不变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可是,太太团们不是也要喝的吗?
正在犹疑中,门铃响了。张太太像支疾箭似的冲去开门。领头的李太太提着一大袋苹果,身后跟着其他三个人。廖太太和崔太太是旧相识了,前者住在顶楼,刚生完小孩不久,虽然是位全职太太,小孩却有佣人带;后者则是十四幢的住户,本人是个小学音乐老师,她没有廖太太那么好的命,自己的小孩是给外婆带的。
两位之前来过张太太家里,张太太也去过她们家。门口还有一位是生面孔,年纪似乎更轻些:一头直发像是假的一样紧贴头皮,染了酒红色,毛毛糙糙的,仿佛有点小火星,就能烧起来似的。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
“哈哈。”李太太的笑声比平时提高了点分贝,然而还是没太多的热情,“这是我本家那边的。老公姓章,文章的章。今天过来我这边玩,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不巧手又痒了。”
“快进来,快进来。”张太太拉章太太的手。她对生客总是热络些,好像只见过一面的人都能在异乡为她传播什么好名声。
廖太太和崔太太不用张太太特别招呼,顾自坐到沙发上。章太太一进门,就大声叫道:
“啧啧——好大的地方,这客厅就有我们一个家大了。”
张太太笑着说:“李太太家不是也这么大吗?廖太太和崔太太也一样。这小区每一家都有这么大。”
“就是偏僻了点。”章太太说。
李太太微笑着,开始掏苹果,轻声说:“都洗过的,都洗过的。”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是自言自语。可是张太太发现她四处打量,那凛然的目光似乎说明了,任何灰尘都逃不过李太太的火眼金睛。
章太太没理张太太的茬,在窗口一站,又说:“闷啊——太不透风了。你们不觉得今天热得跟六月天一样了吗?”
“那边施工。”张太太皱着眉头说,“好大灰尘。”又使劲堆起笑脸说:“要不要开个空调?”
“开什么空调。”崔太太说,“现在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的天气最舒服。”
“早晚不注意,还是会感冒。”李太太说。
章太太往等离子电视旁边的那个大空调瞄了一眼。不知道谁调到了购物频道,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正在使用跑步机,硕大的胸脯一颤一颤。
“空调吹多了不好。我们家在乡下,其他没什么好的,就是空气好。以后我们来城里买房子,位置要挑空气好些的。半山什么地方的……”章太太紧盯着那个外国女人看,好像是专门对她说话。
张太太倒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笑容:“那是,那是。半山好啊,有钱人真多,阔,排场大……我给你们烧点开水去——”
廖太太说:“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吃吃苹果就算了。”
“什么时候才能开桌?”崔太太一本正经地质疑道。她每次都急着上桌,也是第一个要下桌。赢了跑得快,输了也识相,不赖桌。搭子往往毁在她手上。
“慢慢来嘛,麻将哪一天打不上。”章太太说,“你们家装潢得真不错,她们见过了,我是第一次来啊,也不带我参观参观。”
“我们也没仔细看过的。”廖太太崔太太异口同声。
“水还没开呢。”张太太不好意思地说。每次带人参观,她都觉得在炫耀似的。
“没关系,反正自己会跳的,不必守着。”她们说。
虽然疏于打理,但张太太对整间屋子的布置还是有信心的。只是今天太阳过好,什么东西都像是变了形。当初老张监督装修,省了一笔,都被张太太拿去添置花盆、窗帘去了。有一盏一米五高度的台灯花费了一千多元,是老张最不能想像的。很长一段时间,这盏台灯都没派上用场,外包的尼龙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他们为它专门吵过一次架,张太太在床上躺了两天。后来每次为什么事吵起来,老张总拿它说事。
张太太带着强压不下的灿烂笑容,领着四人转了一圈。到洗手间的时候,她才发现大红睡衣还丢在地上,半截口红还露在外头。李太太是摸透张太太脾性了,所以见怪不怪。崔太太和廖太太不知道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张太太趁章太太没说话,急忙带她们去别的地方。
张家的卧室全部挂着紫金花色的窗帘,显得一派幽清。
“和地板颜色不太配哩。”章太太终于开口评论道,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地板是前几日又上过蜡的,卧室窗帘紧闭,依然可以感觉到一圈暗光。可是被章太太这么一说,女主人的确感到那暗红色的复合木地板与窗帘不太搭调,自己也厌憎。
张太太没让她们在卧室逗留多久,又转到书房去了。书房与客厅一样,都是镏金色双层窗帘,里面一层是薄纱料的。眼下,张太太欣喜地看到,虽然日光强烈,但是窗帘没走半点声色——钱到底是没白花。
对张太太来说,书房是整个屋子唯一的禁区,她平日不太进去的。它差不多成了张默的专属地。真说起来,虽然在同一屋檐下,两母子除了中、晚二餐,其他时候很难打上个照面。要不是眼下他还没起床,张太太未必有这份胆色,倒像是托了太太们的福,方可到此一游。她想着,脸开始烫起来。幸亏旁人只觉得是天气热的缘故。
差不多六十平方米的空间,西、北两面有两个落地书架。当初装修的时候,老张还嫌造得太多了,但如今东西都已经摆不下。太太们可以看到,两个墙壁的书架,一个放书,一个放录像带、碟片。一大堆杂志蜷在墙角。没有别的东西点缀,看上去十分单调、古怪。书房东墙,一台电脑,一张风格与房间格格不入的太师椅,也是暗红色的。电脑桌十分凌乱,散乱的书、碟子不说,还有好几种品牌的速溶咖啡,一个混合茶渣、咖啡渍的透明塑料太空杯,一大把铅笔,好几张绘雁荡山水的书签,一个奥林匹斯数码相机,一台索尼的数码摄像机,几个老婆饼,几包薯条,一根筷子,一只吃了半边的苹果。
崔太太和廖太太像很多初次见到这个房间的人一样,小小地惊呼了一阵,就像是开车行驶在丛林中,一转弯却见到了一幢摩天大楼——即使是破败的。李太太只微笑着,章太太却冷眼旁观。
她们翻了翻DVD碟片,张太太却胆战心惊起来。她知道,乱归乱,任何细微的变动都逃不过张默的眼睛。廖太太不知道看到怎样一张,脸面竟然红了。崔太太没话找话地说:“我最近看了《满城尽带黄金甲》。”
“难看死了。”章太太说。
“你去看过了?”李太太问。
“没有。谁要去看啊……”似乎还有下文,章太太终究没说出来。
客厅里一片岑寂,只听见咬苹果的“咔嚓”声——崔太太一路逛一路吃——李太太间或咳嗽两声,张太太就知道崔太太没出买苹果的钱。章太太亦不着心,隔了三十秒钟,她又想说什么话了,窗外却传来沉闷而有规律的打夯声。
“吵死了,吵死了。”章太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双倍音量说,仿佛想与那打夯声一较短长。在张太太看来,胜负了然,章太太大比分胜出。
“这是你儿子的房间吗?”廖太太问。
“是呀。”张太太不知道该笑该哭。但至少,章太太是暂时沉默了的。
众人又回到客厅。她们不在的时候,电视机一直开着。张太太去厨房,水早沸了。
“章太太怎么老站着,坐一会嘛!”张太太灌好水,拔了插头,远远地对章太太说。后者朝沙发瞟了一眼,两个垫子已经被李太太和廖太太瓜分了,她似乎很委屈地坐到李太太身旁。她不愿像个不懂事的小妞坐在边缘,尽量往里坐,却沉沦成一个有着火红头发的冬瓜。
李太太用一种平静如水的声音,幽幽地说:
“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就说,以后热闹是热闹了,可人一多就脏。”
“就是说嘛。”张太太应着。
“老张今天不在家吗?”李太太明知故问。
“吃过饭就出去游荡了。”
“我看车还停在下面。”李太太说。
“他喜欢走路。”
“廖太太新买了辆沃尔沃的C30,女人车。”崔太太插嘴说,一脸歆羡。
“我知道,我知道。”张太太大声说,“很漂亮,应该不贵吧。”
站在厨房,章太太那一声“噗嗤”异常刺耳。
张太太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但脸火烧火燎起来。她尽量慢地倒着水。隔这么远,她还怕她们看见自己的窘状。她只背对着她们说:
“我什么都不懂的……”她又无力地笑了两声。
有人将电视机的音量调高了些。崔太太大概在吃剩下的瓜子,吐瓜子皮的声音也不低。等脸上的红晕——中医说气燥,喝酒和生气都容易上脸——渐褪,张太太挤出最灿烂的笑脸,底气十足地端着茶迎上前去。章太太没正眼瞧她,依然仔细地看着购物频道。
张太太自己刚在沙发上坐定,准备喝几口茶的时候,张默的卧室门开了。众人齐刷刷地朝他望去,连章太太也不例外。
就像一片平和的风景中突然闯进了一头异兽,刺眼极了。首先是那簇蓬乱卷曲的头发,他似乎想留得够长,好遮住耳根后面那一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紫红色胎记,现在的长度只能遮住大半。张太太知道,他总留不到完全遮住的长度。往往眼看就要完全盖住了,他就剪成平头,原因是“长了太难受”。他的头发有些自来卷,脸型偏长。头发太短了,张太太看着难受,她宁愿他的头发长些——倒不至于如今这般凌乱,鸡窝似的;其次,苍白的脸庞上那一双浮肿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该睡的时候没怎么睡,不该睡的时候睡太多了;再次,他竟然还套着冬天那件大衣,看着都让人觉得热,可他偏偏里头还有两件厚羊毛衫,本来就胖了太多,这下就更臃肿;最后是那目中无人的姿态,这是张太太最看不过眼最郁闷的。他开了门,眼睛似乎朝着房顶看,旁若无人,身体却是半驼着的。对他来说,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人似的。
他站在门口,犹疑了那么一阵,似乎不知道该往左走到自己的书房,还是往右到厨房喝杯水。张太太注视着那惶惑的神情,替他干着急。
又是李太太先打破了沉默,她笑呵呵地对张默说了一句:“在家啊?”张太太知道平时上楼下楼,张默总遇到李太太。有好几次李太太买了一大堆东西等在楼下,还是张默替她分批搬到家中。
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最后却什么话也没说,只轻微地点了下头。
“水刚烧好,你要喝不?”张太太局促着,好像要急着赶张默离开似的。话刚出口,连她也听出自己口气中那一份不耐烦。
他的嘴角歪了一下,出现一丝冷笑,张太太瞪了他一眼。她觉得他当她仇人似的,自己不免也来气。别人家的小孩都这么给大人争面子,他却一点脸皮儿也不要。
张默快速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啪”的一声,一路走来一路喝。
他走过,只留一阵风,张太太似乎还听见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动,仿佛看见那褐色的液体穿过张默的喉咙,瀑布似的冲进腑臓。老张得了糖尿病后,最恨家里出现汽水,就像家庭主妇最恨蟑螂一样,所以张太太平时根本就不买,他什么时候放在冰箱,她根本不知道。张太太突然意识到自己睡得也太多点,错过了很多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
张默没关书房的门,张太太仿佛看见他轻飘飘的,像张白纸似的落入了一座监狱。
“你儿子吗?”张默前脚踏进书房,章太太紧接着就发问了。
“张太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李太太抢着说。
“看着像你弟弟。”章太太又说,她现在完全不理会购物频道了。
听到这样的话,张太太理应高兴的。她和老张年龄差不多,人们往往以为他们是老夫少妻。老张自从生病后,老得很快,可他不在乎;张默倒是在乎的,可是在张太太看来,他完全找不到边际——每天闷在家里能搞出什么花样?——越在乎越不像样。眼下,张太太实在高兴不起来,张默像块大石头似的压在她心头。
见张太太没理会,章太太不依不饶地追问:“今年几岁了?”
“虚岁26了。”张太太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这边都算虚岁,把人都算老了。”李太太说。
“谈亲了没?”章太太又问。
“你才几岁啊,牵红线会不会太早了些。”李太太笑着说。
“哎呀哎呀,求之不得。”张太太对章太太又热络起来。有些人讨厌归讨厌,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用到他们。
“哎呀,我看你儿子长得还不赖,女朋友肯定是大把大把的,哪还用别人操心啊!”
“大学刚毕业那会还老往外跑,现在是不出大门一步,每天都闷在家里,也不知道搞些什么。他奶奶说他这个人太老实了,什么都不懂。”张太太说着,又急躁起来,“他小的时候,长得跟竹竿似的,我一直担心他长不大。现在好不容易成个人型了,又怕他找不到老婆。”
“都没什么女同学吗?”崔太太问。
“没有。”
“少在外面走动也好。”廖太太说,“没人带坏。”
“现在老实人都绝种了。”李太太说,“他很有礼貌的,上楼下楼见着我了,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
张太太在心里骂:“对旁人倒还有副笑脸。”
“他现在干些什么事情?”
张太太一米六五,站在哪个女人堆里都不显矮。刻下说到这个,却畏葸了,觉得在章太太面前顿时矮了半截。
“他闲在家里。”张太太忸怩了一会,又轻声说,“他说自己想拍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众人茫然,沉默让人尴尬。
“你们家还干什么活啊。”廖太太匆忙道。
“话不是这样说的。”章太太说,“现在谈亲,女方总想找个塌实些的男人。公务员最好,其次干实业的。”
“廖太太最会开玩笑,把自己家的情况拿出来炫耀了。还是章太太说的在理。”张太太说。顿了一顿,又无奈起来,“他在杭州念的大学,最后半年,他在那边的一个广告公司干了一会。我想,在那边打工还不如回来自己这边,以后订亲也方便些。只有一个儿子,以后房子还不是要留给他的。除了这里,还有老家的两幢。谁想到公务员嘛考不上,谁知道他有没有心。现在外面大公司这么多,亲戚给介绍的,他都不去。”
书房传来沉重的声音,好像词典掉在地上了。
“好工作要对专业,有些地方还要托人的。”李太太作安慰状。
“如今找个体面的工作,真是难于上青天啊!”连章太太似乎也在安慰她了,“大学生遍地都是,太不值钱了。我看啊,现在只有学校最赚钱……”
崔太太在一旁说,“书总是要读的。”
章太太本来想就教育事业发表一番宏论,没开口就被崔太太断了声气,只好打住话头,恼怒地望了后者一眼。
“算了,我们没本事比不上人家自己也认了,坐吃山空就坐吃山空吧,叫他去见几个姑娘,他还推三阻四的。”张太太越说越气。
“看来不用我牵线了。”章太太假装懊丧地说。
“哪里啊。”张太太有些慌张,拉起了章太太的手,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本来有几个朋友都是帮他物色,开始见了几个,到后来,鬼缠身似的,每天呆在家里,叫他去看,一个也不看。”
章太太不说话了,好像在沉思些什么。
“平时用度大吗?”李太太小心翼翼地问。
“这段时间还好。”张太太说,“以前到北门给他们兄妹俩算过命,都说那边那瞎子神准。他说啊,兄妹俩都是富贵命。男的还比较富贵些,女的要劳累。还说,什么都很好,如果兄妹的性格换一下,就更好了。现在这情况,也不知道该说他准还是不准,富贵是没看到,他如果像他妹妹那样每天往外跑,我还安心点。他妹妹虽然还在读书,都不肯回家的,女孩子这样也不好。反正两个都叫人担心。”
“儿女都是来讨债的,我们家那几个……”李太太说了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情,让张太太的心情更沉重了。
“你们家那位怎么个说法?这要靠男人给男人说一说的。”章太太说。
“哎——”张太太长叹一声,声音愈发软绵起来,“我们以前办厂卖文具的,后来生意也不好做了,跟不上时代。老张身体也不好,想着歇一阵就歇一阵,一歇歇到现在。不像李太太家里企业办得这么大,两个儿子都有金山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她想了一下,又说,“我们也是没本事,这边朋友也不多,隔三差五就要到乡下找以前的来玩……本来还希望他能读出点什么来。”
她这样说,换李太太不开心了。廖太太又老话重提:“你们家也够了的。”
“读书是没用,我们家和李家的小学都没毕业……”章太太说。
李太太和崔太太连珠炮似地咳嗽起来。
“哎呀,哎呀。”张太太念叨着,“你们今天是来寻乐子的,看我尽扫气氛。来来,开桌吧。”
虽然意犹未尽,但众人终究没深究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张太太才收拾起心情。一看麻将房,章太太就叫起来了:
“闷死了,闷死了。我们把桌子抬一抬,到客厅里打行不?可以看一下电视,空气也好。”
“不怕吵吗?”崔太太陪着小心问。
“一打上手,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也是这样。”崔太太笑嘻嘻地说,“都成赌鬼了。”
“不怕吵到别人家吗?”李太太问。
“哎呀,吵个一时半会,不会说什么的啦。”章太太顾自大笑起来。
张太太不喜欢那白炽的日光,又不好拒绝,刻下她最不想得罪章太太,带头第一个搬起麻将桌。她让她们四人先上桌,自己又张罗起瓜子——家里好像只剩下瓜子了,又削起苹果来。
“尽管吐在地上没关系,本来就脏得要死,就要扫了。”
“苹果皮留着也好。营养好的。”李太太病恹恹地说着。
“我们打多少的呢?”崔太太问众人。
“五块?”章太太提议。
张太太和廖太太都表示没问题,只有崔太太颤抖着声音表了态:“好久没打五块的了……”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不一会就响起了清脆的洗牌声。张太太在窗口又站了一会,像是偷喘气似的。暖风吹得脖子痒痒的,小区内仍是空无一人,比刚刚还静了许多。突然,一阵刺耳的音乐声从书房里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嘶吼着。
“不知道是不是吵到你儿子了?”李太太温和地问。张太太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客厅,在书房门口却停顿了。
张默端坐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中,上半身朝前趴着。
“声音低点。”张太太克制着声音。
回答她的只有音乐的吼叫以及身后章太太喊“碰”的声音。
“听见没有?”
张默就像一具塑像一样纹丝不动。
张太太不自觉地跺了一下脚,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冲,心脏开始难受起来。
“有客人在这里啊。”她像是在求饶了。
张默的手伸向音响,有那么一瞬间,张太太很怕他不是调低,反而调高。她想自己可能会控制不住,冲上去把所有的书,所有的DVD,所有的东西全部推倒在地。事实上,音乐声被调低了一些,然而没有低到让人顺耳的地步。那股火还没从脸上褪去,张太太一把将书房的门关上。又是一声巨响,四人都朝她看。
“快过来快过来,换你了换你了。”李太太招呼着,好像自己才是女主人。
张太太热衷于一切有刺激性的活动。虽然不懂什么哀怨美丽的词儿,但她也意识到自己每天的生活实在无聊。有时候,她看完电视,很想像那些年轻人一样,绑一根绳儿,从高处往下跳。心脏不好的人不能玩?能在那高处站一下也好的。这样的想法,被老张晓得了,大概又是要笑她老不羞的。他常常笑她衣服的颜色,发式的古怪。笑一下就笑一下。可是,如果打扑克、搓麻将输到五百以上,老张是不笑她的。到时候,他一张嘴,只会唠叨。这样想着,张太太顿时提起精神。赌博固然不是职业,但没人不想赢钱的。
她与三位太太都是老搭子了,所以有点摸准她们的习性。廖太太的牌技最差,会乱打牌。如果是自己在做大牌,你就会殷切希望她的喂张,如果是别人在做,则要时刻提醒她要打熟张;崔太太打牌保险,可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李太太常说自己打不好,好像也的确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但是一场打下来,她不常输钱不说,总有小赢。张太太自己呢?她自认为技术还不错。
她才刚上桌,李太太就提醒她,章太太老赢钱的。
“是吗?”张太太说,一副急于切磋的模样。
“哪有,我就最讨厌账不清的人。我话说在前头,今天无论谁输,账都要清楚啊!”
众人都说,这样最好!
“和崔太太她们是老搭子倒没什么关系……”张太太笑着说,不觉得失言。
没搓两手,就吃了章太太一个对对胡。五对对牌,胡牌时,章太太一对一对罗列开来。
“真是气死人了。”崔太太对站在岸上的廖太太说,“我的牌也不差的。”
“哈!我的运气好。”廖太太说。
“没事没事,慢慢来。”张太太说,“刚开始,刚开始。”
章太太洗着牌,还能腾出手吃瓜子。
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大牌来,但是张太太闪躲腾挪,稳扎稳打,至少维持住不输的气场。每一次重新洗牌,总有人检讨上局的得失,唉声叹气的有,捶头顿足的有。似乎连李太太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四轮下来,输得最多的是崔太太。
“这两轮都让你上。”她对廖太太说,“我先休息一下,观摩观摩。”
“四人顶会很伤精神的。”李太太也有后退之意。
“那我继续打吧,现在轮到谁退吗?张太太是吧?”
“你先休息一下吧。”张太太对崔太太说,“我正在兴头上呢。”
阳光有点偏移了,客厅依然明亮,但是却没有了那一股子苍白,就连章太太吐得一地的瓜子皮,看起来也挺讨喜的。那青色背面的麻将牌在四双八只手中来回推移着,仿佛幻化出无数美妙的图案。这样回旋着,似乎形成了一个平面的漩涡,什么烦恼都能被这个漩涡带走。
书房的门开了,那只异兽往洗手间走去。他似乎根本没看见客厅里那五个女人似的,目光涣散。
“小伙子,要不要来玩几局。”章太太热情地招呼着。
她的话音刚落,张太太心头那一阵悸动吊到嗓子眼去了。
张默停止了脚步,他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回头望着众人。他像是个听话的机器人,别人不理他的时候十分安静,别人给他一个什么指示,马上就产生了反应,尽管不是每次都遵守。
“别像个大姑娘似的。”章太太又说。
张太太回头望他。此刻,他的眼神似乎是今天第一聚拢似的,一次性全部投注到章太太的脸上。他没说一句话,没有一点笑容,只是怔怔地望着章太太。章太太没对看几秒,就败下阵来。张太太注意到,太久的注视让章太太很不舒服。后者使劲地洗着牌,想驱走这古怪的寂静,可是牌推得越响,这寂静就越蔓延开来。
他站在那里,看了大概有一分钟,接着把目光转移到张太太身上。盯了十秒之后,才进了洗手间,张太太觉得如释重负。章太太却又对张太太笑了一下,好像两人是同病相怜一般。
一时间,张太太觉得所有矛头都对准她了。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虽然有歉意,但是亦表示:“我早对你们说过的。”
洗手间过了很久才传来撒尿的声音,力道不很强,好像被着力控制着。只要他还在洗手间,这边就没人说话。崔太太在四家面前窜来窜去。
终于,张默从洗手间出来。很快,又消失在书房中。依然没关门,但是再没音乐声传出来。
“啧啧,看很多书呢。”章太太似乎在自言自语。
“呵呵。”廖太太笑了两声。
张太太装作没听见,仔细盯着牌,她使劲地盯着那张一索,那只红嘴绿身的小鸟似乎也在嘲笑她。
“该你了。”李太太提醒道。
张太太顺手把一索丢出去。
“胡啦。”李太太今天还是第一次提高分贝。
章太太不仅仔细检查李太太的牌,还把张太太的牌推倒来看。李太太和张太太各一对一索,前者是单听一索的。
“哎呀,这钱我真是出得心不甘情不愿。”章太太说。
“你怎么这么出呢?”站在岸上的崔太太说,“要不要我打几局。”
“你再休息一下。”张太太没好气地回道。
人们都说,麻将有个麻将鬼。它一跟上你,你就没有好运道。张太太想,现在,麻将鬼是不是盯上她了?大部分时间,牌都烂到爆,好不容易抓到一手好牌,想不到人家的牌更好。有一次,终于有了苗头,却被坐在上家的廖太太截胡了。“真是傻人有傻福。”她在心中骂道。接下来三四局,她不管牌的好坏,一心想做大番。
“嗯……嗯……”崔太太在岸上点头晃脑地说,“你的野心还真大,这样的牌……”
“你别说话。”张太太几乎是咆哮,“都是被你说坏的。”
崔太太不高兴了,起身坐到沙发上去。张太太有些过意不去,然而也不想说什么话。
“四人顶太费精神了。”李太太说。
“我再打一局。”张太太说。
她努力聚集着涣散的精神,小心翼翼。章太太说“碰”时声音高了点,张太太也会胆战心惊,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了。
“张太太平常除了麻将,还有什么消遣?”章太太轻松问道。
“打扑克也挺在行的。”李太太说。
“没什么消遣,我们乡下人,出去也不知道到哪玩,尽可在家喝点小酒。”
“张太太的酒量可好了。”廖太太说。
“我还能喝点,就是上脸。”张太太说,“九筒。”
“胡了,清一色。”章太太大叫一声,把张太太吓了一个哆嗦,“你现在的脸就像喝了酒似的。”章太太说。
李太太和廖太太一个劲地检查张太太的牌,章太太推了牌,得意洋洋地望着张太太。
“倒不能说打错了。”廖太太安慰道。
“你该休息一下了。”李太太下了判决书。
张太太心神未定,尽管不愿意,也只好起身。此刻,麻将鬼似乎正站在她的肩膀上,十分沉重。崔太太板着个脸,顶替了她的位置。
张太太站在一旁,听她们吃碰胡倒,却与她全无干系的样子。她觉得自己身体都被暖风吹得摇摆起来,麻将鬼在眼前飞来飞去。为什么此刻打夯机的声音也特别刺耳?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知道此刻再也不能呆在这个客厅了。连这个客厅,也不再属于她似的。
支持了一会儿,她听见章太太在说:
“每天在家是不好,我以后再怎么有钱也不能闲下来。开个小店,也是开个小店……”她倒不是专门针对张太太而发。
张太太冲进洗手间,没有人注意到她。她连灯都没开,站在黑暗里,眼泪不自觉不争气地流下来,热乎乎地,淌过她的双颊。
怎么这么输不起!
怎么这么输不起!
她心中只有这个声音。
她用手去抹眼泪的时候,头顶的灯却亮了起来。洗手间内只有镜前灯的开关,头顶这盏日光灯的开关是在洗手间门口。张太太还以为哪位太太进来,一边快速用手抹着脸一边用余光瞥了一下,进入她眼帘的是张默那张苍白的脸。
他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张太太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高度,有阴影往她身上打。他凝视着她的脸,两只眼睛就像生在雪地里似的炯炯有神。张太太望了一眼镜子,大部分的妆都已经花掉了。此刻,她的脸像是变成了一张揉了千百次,重新被铺展开来的纸。张默的嘴角撇了一下,泛起一个倾斜的笑。这一次的笑,在张太太眼里却没有嘲讽的意思。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又不知道要干什么。
“不要这样。”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但终究说了这样一句话。张太太都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月没说过话,起码有一年没跟她说过话了。
虽然想挖地三尺,但是张太太还是飞快来到镜子前,用了大概一分半钟迅速补好了妆。
她们都装作没看见张太太,或者,太专注于牌局,的确没注意到她。张太太特地站在崔太太的身后,后者狐疑地望了她一眼。
又过了两分钟,张默才从里面出来,照例像个幽灵一样,走进了他的囚室。
“刚才是我不好,我这人一急就乱说话。”张太太笑眯眯地说,感觉嘴角还有咸味。虽然太阳渐渐偏移了客厅,但是她的眼睛又有些吃不消了。不过,这没什么。
这没什么!她对自己说。
崔太太脸上笑得像花似的越开越大,李太太朝她点了点头,廖太太问她是不是要接手,只有章太太有些咬牙切齿。
“现在几点了?”章太太明明戴了手表。
张太太瞄一眼手机说:“四点都没到。”
“哎呀,我得赶回家了。”章太太说。
“还这么早。”
“我们住乡下的。”
“没关系啦,到时候我给你叫出租车。”张太太说,“总不能不给我们输家一个翻本的机会吧。”
“哈哈。”章太太大笑起来,“你们愿意,搓到明天天亮也没问题。”
“我是无所谓的。”廖太太说。
“不要抱孩子啊?”崔太太好奇地问道。
“有奶妈呢。”
“我是顶不牢的。”李太太说,“反正你们四个人也够的。”
“是呀。”张太太在心中默念,“又不是在你家。”转念想,这样对一个病人,实在太刻薄。她又不好意思起来,虽然没人问她为什么不好意思。
廖太太起身,张太太坐到章太太的上家。
“章太太赢了好多。”廖太太一边喘气一边说。
“哪有很多,就是三天的买菜钱。”
“那你家一定吃得很棒。”崔太太说。
“崔太太有空来我们那边玩啊!没什么,就是空气好。”
“章太太只招待好空气?”张太太认真地洗着牌。
“呵呵……”章太太干笑着。
廖太太原本站在章太太身后,后者一直左磨右蹭,廖太太很识相地站到张太太身后。看完牌后,她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搭在张太太的肩膀上。张太太本来有两只财神,后来又摸了一只。
她的闲牌很不错,三张财神有分出来自己成搭的实力。但是保险起见,张太太决定只分出一张来。小是小了点,但是胡的几率大。
廖太太在她身后,似乎比她还紧张。张太太已经可以胡好几次,但是手依然没有颤抖,摸牌出牌。
“廖太太真像个小孩子。”李太太说。
“胡。”章太太接住李太太丢出来的九万,“屁胡,不过好过没胡。”
崔太太拨李太太的牌,她在做对对胡,想检查李太太有没有出错。章太太正想推牌,却一把被张太太抓住。张太太说不准自己为什么去抓章太太的手,倒不是特别留意到什么。只是印象中,章太太好几次这样叫完“胡”就推牌了。
“我还没看你的牌呢。”张太太说。
“屁胡呀。”章太太小声叫着。
“张太太三张财神呢,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廖太太叫着。
张太太一眼瞄过去,章太太听的五八万。她用手指敲了敲了章太太的六七万,崔太太这才回过神。
“哎呀,不好意思,我糊涂了。”章太太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张太太有把她的红头发拔掉的冲动。她想起,自己上次章太太的清一色,没人检查过的。
“反正是屁胡啦,我向每人赔三条梭子怎么样?”
“张太太三张财神呢。”廖太太帮着叫屈。
“那赔你多一点。”
“话不是这样说。”张太太换过一副笑脸,“我是不是做大牌,倒没关系,但是章太太一定要注意一些,不要这么急着推自己的牌嘛。”
“哎呀,刚刚有几手大的,我们都没看到牌啦。”崔太太叫嚷起来,愤怒地盯着章太太。她眼睛里的火似乎可以烧掉章太太的头发。
“打的可是五块啊!”她又说,“又不是过年过节……”
“哎呀,一次失误嘛。”章太太已经重新洗牌了,脸拉了下来。
“谁知道你刚才有没有诈胡。”崔太太不依不饶。
章太太的脸红了起来。张太太看着她,想到了自己喝酒上脸的情景。
连李太太也狐疑地望着章太太。全场只有章太太一个人在洗牌。不知道是她一个人没力道,还是她自己的力道也降低了好多,洗牌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滴尿。
“我看这次就罚得重一点,每人十条梭好了。”张太太说,“至于之前有没有诈胡,相信章太太也不是这种人啦。”
“你一个十条好不好?”章太太像是向张太太求饶。
张太太没回话。
“十条就十条。”说这话的时候,章太太的声气又壮了起来。
“这就好。”
崔太太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服从了张太太的说法。没过多久,张太太就起身让位给廖太太了。
“哎呀,李太太说得不错,打牌真费精神。”她说。
“哈哈。”李太太笑了几声。她已经渐渐挽回颓势,连赢了几把,精神大好。
“你没输了吧?现在。”李太太又问道。
“还输个四五百。”张太太说。
“不打了?”章太太问道。
“你们打吧。”张太太说,“我到沙发上躺一下。”
虽然这样说,张太太却一直没离麻将桌半步。她不是添茶加水,就是不顾李太太的教诲,削起苹果来。还有时间,就都站在崔太太身后,很少说话,为崔太太赢而喝彩,为崔太太输而悲哀。
“你不累吗?”章太太问她。
“看着看着,又来精神了。”
“别走别走,做个监督也好。”崔太太说。
不错,张太太虽然站在崔太太身后,却精神奕奕地注视着章太太。事实上,她是不必多费这份神的,其他三位太太眼下都将注意力分出来放在了章太太身上。事实上,她们也不必多费这份神,因为不知不觉中,章太太越来越少胡牌了。只见她不断从抽屉里取出现金。
“都说好了嘛,账要清楚些才好。”李太太说。
张太太想,麻将鬼现在是跟上她了。她没注意到,章太太现在拿出去的还是她“三天的买菜钱”。不过,张太太心中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畅快。一抹红光照在镏金色的窗帘上,张太太又抽空到窗口站了一下。小区里有些下班回来的人头了。暖风吹得她脖子痒痒的,很舒服。
她不经意地往左瞥了一下,发现张默的头也往窗下看。他没有发现她。张太太又看了几秒钟才又回到麻将桌边。她依然有一份后怕。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真不早了。”章太太说,“现在出租车又贵又难叫。”
“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的。”廖太太说。
“晚上也可以住我家的啊。”李太太说。
章太太苦笑着,仿佛张太太家的椅子沾了强力胶,挪一下都成问题。
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开防盗门进来。太太们齐刷刷又朝他看,眼前就是老张了。他比张太太要矮一些,汗水晶亮,头发紧贴着额头。他神色严峻,好像正在考虑大事一般。他刚一进门,就厌恶地瞥一眼围在门口的女鞋,用脚将它们一一拢到墙角,同时将自己一双三十八码的黑色皮鞋小心翼翼地放到鞋架上面。
“啊——老张回来了。”李太太轻声叫着。廖太太和崔太太微笑着。张太太知道这样的微笑除了惯常的礼貌,还有什么意味。
“哈—哈。”老张短促地笑了两声,“你们还没下班啊!”
“霸着你们家不走了。”廖太太娇俏地说。
“到时间你们家里人就会来接的。”老张讪笑两声,他正想上前来,张太太开口说:
“你先去煮饭吧。”
老张愣了一下,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怒意。
“米放多少,我又不知道。”
“米我已经放好了。”
只听见敲牌的声音,老张左右摇摆了大概十几秒,转身朝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懒啊!没见过比你更懒的。”
章太太笑了一声。张太太摇了摇嘴唇,最后只说:
“懒又怎么样……”
老张在那边又呵呵笑了两声,他坐到饭桌前,侧眼望着牌局,又问张太太道:
“洗地的人没来吗?”
“没到时间。”张太太应着。
“我觉得现在这个人洗得不干净,得换个人啊。”李太太说。
“就是,上次就没擦酒柜。”
张太太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接道:
“才给人家多少钱。”
“看看,看看。”老张对准李太太说,“她就希望往外送钱。”
李太太只笑着,没接茬。
“现在外地人很不老实的。”章太太说。
老张打量着章太太,就像查看自己停在路上的车有没有被人刮花那样仔细。
“这位没见过呢。”
“李太太老家那边的。”章太太说。
“好地方,好地方。”老张说。
“你去过?”
“二十来岁那阵,在那边做过工。”
“哎呀,那现在肯定还是有人知道的。”
“哈哈。哈哈。”
老张因为瘦,就算是真心的笑,也只靠脸皮在牵动。张太太却觉得他脸面上,除了原本的皮肉,还有一层皮。心中有一个念头,就是给他扯下来。可是一看章太太,她就后怕起来,觉得自己说话到底是没轻重。
“哪天过去那边,还要顺路到章太太家里看看。”她说,“空气很新鲜的。”
“欢迎欢迎。”章太太说。
“这边空气是差。”老张说。
章太太又得意起来,张口却只是又说:“我看今天真的是差不多了,不要打扰人家吃饭。”
“还早呢。吃饭怕什么,你们要不一块吃,然后再打?”老张说。
“饭够吗?不要客气到弄得自己一家人没的吃。”章太太说。
“哎呀,现在外面饭摊多得是,你还怕没饭吃啊?菜差一点罢了。”
“张太太这么客气,我们不如一起到外面去吃吧。”
“你想得真美。”张太太说。过了一会,马上又说,“崔太太、廖太太、李太太是没问题的。”
章太太没再接口,只是和张太太一样僵硬地笑着。再笨拙的人,也闻到了笑声中的火药味。张太太自觉失言,像是一下子被人看穿虚弱的内心正在垂死挣扎。“开玩笑,开玩笑啦,饿了谁都不会饿章太太的啦——”张太太讪讪地说,“吃了饭再来过。”可无论怎么挽回,全场的热活气氛消失了。廖太太说:
“再打打回家去了,小孩给佣人我还不放心。”
“廖先生在家里吗?”老张突然问。
“嗯。”廖太太迟疑道,“应该回来了吧。”
“就打完这一局。”李太太宣布道。
“再坐坐,再坐坐。”老张说。
“把你们家地方弄脏了。”李太太说。
“本来就这么脏的。”老张说,“我们家的都是懒人。”
“就你最懒。”张太太笑骂着,心里却像是滴起了血。
“哈哈。哈哈。”老张不赞成,亦不反驳。张太太倒是宁愿他破口大骂的。
终局算下来,章太太还是小赢,差不多全是崔太太贴她的。四人起身,张太太也不多挽留。她感到一阵沉重的倦意,可能是因为今天一天下来,笑得太多了点。
临别时,崔太太不说话,廖太太却叽叽喳喳开来。不知怎的,张太太觉得廖太太是意犹未尽的。没赢没输,却消磨了时间,没准这真的是值得回味。张太太想起来,自己的钱经过章太太之手,最后全落到了李太太口袋里。有点意外,不是吗?
李太太热情地与其他三位说着话,相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张太太觉得在她面前,不寒碜也变得寒碜了。然而却恨不起来,说到底,自己的确是寒碜的。
“看她乐的。”回身一进门,就听见老张这样说,“买药钱又到手了。”
“你怎么这么说。”
老张打开桌罩,顺口吃了几条中午剩下的虾菇。“饿死了。”他叫着。
“她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这样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时候为李太太抱不平。
“你生什么气。”老张说,“你太容易生气了。吃心悸的药你都有吃吗?买来了,就要吃。”
“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
“今天输了钱,我都不说什么了,你生什么气。啧啧。”
“人家还在乎这么几百块钱。”
“嘿嘿。”老张像老鼠似地笑了几声,“前两天我在楼梯口碰见老李了。期期艾艾的,就知道有话要说。问我可不可以支几万。”
“你神气了。”
“我说,最近家里用度比较大,周转不开。”老张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总觉得他这人不保险。”
“你就保险了。”
“我是无惊无险。”老张说,“吃饭了吧,我饿死了。在路上忍着没买吃食。”
“你要吃就吃吧。”
“他在房间里吗?”老张压低了声音。
“不然在哪?”
“你叫他吃饭吧。”
“你叫。”
“中午我叫了,晚上该你叫。”老张畏葸起来。
“叫一叫会死啊。”张太太走到客厅,随手推了一下麻将桌,听见老张又啧啧着“真脏”。她放开喉咙,大叫:“吃饭。”
张默没出来之前,张太太又听见老张在说:“廖太太真可怜,她老公在外头玩得那么疯都不知道……”
张太太有些愕然,但没再说什么。
四月,天暗得晚了,但是此刻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了。张家没开灯,老张又开始吃起一条虾菇,盘里只剩两条了;张太太不想吃任何东西,只觉得口干舌燥。瓜子吃太多了罢,下次见到医生时,要问问瓜子和药冲不冲。可是,张太太也意识到了,就算会冲,她也是忍不住要吃的。无聊时,手里嘴里总要弄点什么,都成心瘾了。
张默又像个幽灵似的,低着头,从书房中快速冲了出来。张太太不想看他。
老张叫了好几次,张太太才又从沙发上起身。
“吃饭嘛,总是一起吃吃掉。”老张念叨着。
张太太懒洋洋地盛着饭,实在不想吃,可是总要吃的啊,正经不正经都算一餐。她刚坐下没多久,张默就吃好了。三人的局面只维持了大概三十秒钟。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么懒洋洋的就是想让张默先吃好。你方唱罢,我才好登场。她总觉得他的头低得比平常更甚。
他走了,那气氛也没好多少。饭实在难下咽,张太太又想起了下午洗手间的一幕。
“你都不想想该怎么办?”张太太埋怨起来。她觉得老张有时候也是有些用处的,他就像一个垃圾桶,她有什么不舒服,都可以往里倒。
“在外面走,用度还大些呢。”老张说。
“你就会说这个。老在家里,我看着都不舒服。”
“不舒服?药不要断啊。”
“你都不知道的。”
老张没答话。过了一会,他才说:“昨天张琳打电话向我要钱的时候,看见他拿个东西出去,问他是什么,说是个什么录影,要寄到什么地方比赛。”
张太太愣了一会。
“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在睡觉。”
吃完饭,张太太又躺到沙发上了。
“先洗碗啊。”老张在催。
“你知道吗?下午李太太带来的那个女人诈胡被我抓到了,她大概诈了不少回。”说起这个,张太太好不容易又兴奋起来。
老张自己动手收碗筷,放好水,才到客厅。
“看她不像这样的人啊!”老张说,“看不出来,现在的女人比男人还奸诈。”
“乱说。”张太太反驳道,“有些女人就不是。”
老张不再说话,开了电视,调到新闻台,一本正经地看起来。到刑事案件的部分,他足足评论了好一会。张太太起身到洗手间,又换过那件大红色的睡衣,回来叫老张调调位置。她躺着,差不多占据了整张沙发。老张坐在顶端,也被张太太的大脚给顶着。他没有怨言,只安心地看新闻。
张太太的眼睛不自觉地就闭了起来。老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窗,吹来的是温暖的晚风。刻下,张太太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睡了,睡得够多了。她猛地张开眼睛。
插图/万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