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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捕

2008-07-01

上海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月光

风 马

那段日子,每晚都有很好的月光透进王乐的窗子。窗下有一张书桌,桌上有铺开的稿纸和一支钢笔。在月光透进来的时候,王乐便端坐窗前,一脸清心寡欲超然物外的神态,这样,常常可以坐到深夜而不著一字。

他在思念远方的某人。

一连数日,王乐都在独自品味思念之苦。从未有什么人前来打扰,也未注意到月缺月圆的变化,稿纸仍是白净的一叠,自由出入窗口的照旧是金龟子和形形色色的虫豸。被他思念的人不来。月光如水。

又一日,大约是夜里九时左右,有人轻轻叩门。

王乐推开稿纸,起身打开电灯,神思恍惚地迎接来访者。

飘然而入的是个女人。她望着王乐说:王乐,难道我吓着你了吗?

王乐后退两步,语无伦次道:哪里哪里,你,怎么会吓着我呢!

女人坐在窗前时把一个网袋撂在了稿纸上。她说:给你单位去过几次电话,总也没人接,所以我想今晚无论如何也得见你一面。看,我还带月饼来了呢。她把网袋推向立于桌旁的王乐,又说:明天我要离开这里了,你不想去海滩走走么?

他们就来到了海滩上。

海滩上有很多人围着很多篝火。一圈一圈的人和一堆一堆的篝火在海滩上绵延到很远。歌舞升平。椰风海韵。潮水在月光下碎银般闪烁。他们绕开快乐的人们,从海岸的这头走向另一头。这期间,彼此没有交谈,而且相互间隔半尺或一尺以外。但拎在王乐手中的网袋却有意无意接触到了女人的身体,而来自女人的幽香,也无可避免地被风送进了他的鼻孔。于是他就叹了一口莫名其妙的长气。女人不走了。她平视前方,不动,也不说话,任海风撩起披肩发,似乎是为王乐摆了个“立此存照”的造型。王乐侧目望了一会儿,心想,接下来她会说什么,而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去拉萨找过李岩,结果他东躲西藏,像是在躲避一场灾难。女人说。

见王乐低头不语,又说:其实那段日子,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的。

误会?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呀……王乐说。

他的目光一旦碰撞上这个女人的目光,便分拆不开了。仅仅一个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失而复得的是一双本属于激情四射后来却迷失在绝望之境的眼睛。从那慑人心魄的眼睛里流出的,是两行泪水。

对不起。

王乐说对不起。

我以为你比我会快乐些呢。

他说。

女人说:可是你知道李岩躲着我是为了什么?

王乐没有等到下文。那双因流泪而愈发妩媚的眼睛令他不知所措。那一刻,月光下的篝火似乎离他们很远了。唯有海浪在拍打着脚下的细沙。

呀,涨潮了!

女人说。

然后拉着他手里的网袋,朝高处走。

高处有一棵斜向生长的椰树。月亮挂在羽毛般的树叶上,像一颗硕大的椰子。

他们面面相觑。椰子般的月亮也在与他们面面相觑。

女人一定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所以,她在同王乐正面相对时,让下巴微微翘起,让月光尽量在脸上落得更多些。而王乐则有点懊悔了。面对这样一张洋溢着月光的面孔,面对一个曾经让他有过某种想法的女人,他觉得那个被自己憎恶已久的灵魂又附体了。

我们还是走走吧。

王乐说。

但女人不走。她更近地望着王乐,呼吸有点急促,眼神有点迷离。

其实你们是一路货色。

她说。

她说你以为你渡过了琼州海峡就能斩断身后了么?他以为他躲进喜马拉雅就可以立地成佛了么?你们为了一个女人把一船的弟兄都葬送在了黄河源头,如今,又把自己扮演成谦谦君子,像礼让一件器物似的,把她推来推去……请问,你们在躲避什么呢?

王乐无语。

他把网袋交到女人手里,转身走向海滩,走进海水。

太厉害了!

他在躬身去海水里捧捞那团晃动的月影时,心想,这个女人真是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就把一个人的内心洞穿了,而且一针见血。躲避?何止是躲避啊!他想如果时光果然能倒流,他宁愿做个被黄河打得鼻青脸肿的死尸,也不愿像现在一样,神情恍惚地坐在记忆里,不能自拔。

王乐玩了一会儿海水,捞了一会儿一碰即碎的月亮,镇定了一下情绪,重新回到女人身旁。他说:你是说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三亚去过了吗?红色娘子军的老家去过了吗?还有五公祠堂、清澜港、东郊椰林,这些地方都去过了吗?如果你明天不走,我请你吃东山羊、嘉积鸭和文昌鸡,呵呵,东山羊是吃草药长大的,嘉积鸭悬空养在笼子里,文昌鸡据说有三绝,而且文昌据说还是宋氏姊妹的故乡……

结果女人把他打断了。

女人说:吃这吃那的,还不如把月饼吃了,再不吃,月亮就被云遮蔽了。

王乐表示同意。

他盘腿坐下说:当时咱们的馍被水泡了,捏捏照吃不误。几个人比赛生吃湟鱼,李岩专捡小的,嚼也不嚼就那么一条条往喉咙里送,说怕被刺卡住,唱不出情歌了。

女人在把月饼递过来时笑了一下。

她说:李岩那嗓子还唱什么情歌,除了下定决心,就是不怕牺牲。不像你邓丽君不离口,捡块干牛粪都能作首诗出来。哈……

王乐在女人的笑声中显得有点腼腆。

月光渐渐苍白,渐渐就照耀出女人脸上的优点和缺点。而那时,在王乐眼里,这个女人是没有缺点的。甚至鼻子上的雀斑,略微沙哑的嗓子,阴晴莫测的性格,都让他为之着迷。那时,无论是面对险滩还是狂雪,无论是深陷绝境还是绝处逢生,只要有她的身影在,只要她轻声或大声喊你一声,一切都不一样了。只要是她将目光从岸上抛掷到橡皮船上,那船就会碾碎波浪如履平地,只要她将你的名字送入你的耳中,你便会勇武百倍视死如归……

多好啊!

突然有点腼腆了的王乐说,最初的时候多好啊!

女人点头表示同意。

她嗅着手中的月饼说:什么都是开始的时候最好。黄河在卡日曲发源时,多好,多平静。橡皮船在扎陵湖里漂,多好,多浪漫。李岩和你在曲麻来合影时,多好,多团结。雪花在没变成暴风雪时,多好,多迷人……

王乐拿一块月饼在鼻孔上嗅来嗅去的。

他说:我们是不是该朝回走了?

女人说:朝回走是往哪里走呀?

王乐又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声。他把月饼放回月饼盒里,打算拿出烟来吸。结果,他的手还没进入口袋,女人便把一盒骆驼牌香烟擎在手里了。在她的背带裙装上,当胸有个大口袋,王乐见她把香烟擎在手中,然后又去那大口袋里取出了打火机。

吸烟的时候,女人说:你知道我是怎样走到拉萨,然后又是怎样离开拉萨的吗?她说她是穿一双高腰皮靴走进八廓街的。她说八廓街简直就是白色迷宫,如果不是大昭寺的金顶在一个神秘的高度上闪耀,那么,她肯定会在走出八廓街时发现脚上的靴子已经磨得没了底儿。她说她与李岩仅见了一面,是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李岩除了没有袈裟加身,从头至脚都吊儿郎当地挂着珠串,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像那个奥姆真理教的麻原扎晃。她这样说,似乎把自己都给逗笑了。王乐就盯着她看。在女人近乎刻薄的笑谈中,王乐看到了李岩的悲哀。

在他盯着女人看时,女人也在盯着他看。

女人说,她从来就不认为一个人的性格会从根本上发生改变,比如李岩。她说李岩的改头换面未必是想皈依三宝,倒有点像白日做梦,故意装傻。

你知道你俩为什么会同舟而不能共济,为什么最终一个南蛮,一个北地,且都口称要斩断身后重塑自我?因为,你们的外表是强大的,内心是脆弱的,一旦遭遇失败,便会挣扎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

女人自顾自地说个不休,似乎有点话痨的前期症状。

月亮在她的头顶一点一点地化成了腥红色。王乐发现,腥红色的月亮在膨胀,在迅速影响着自己的情绪。而已经无比遥远的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也在此时,重现在脑海里了。他突然想对女人说声拜拜。突然想一声不吭地从沙滩上溜走,或者就突然逃入篝火,逃进人群。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女人制止了。她说:今夜中秋,月圆人不圆,你如果不想听李岩的事,那就说点别的,总之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啊……王乐就用双手收拢下肢,呆呆地望着她身后的海水。他想,如果李岩那张充满傲慢与偏见的脸在此时突然出现,如果所有的弟兄们都活着,并且正围着篝火在跳舞,如果他们在天堂里看到了一棵斜生在海滩的椰树,而在椰树下面,又突然看见她和他在分吃月饼,那么,他们会作何反应呢?他们也许会说:呵呵,终于让我们捉到了。或者就像当年对付李岩一样,集体发一声吼,把他和这女人捆绑在橡皮筏上,推入哗哗喧闹的河流……

海潮随月亮的运行而不断地扩大它的蚕食范畴。海潮的每一次起伏都为空气注入浓浓的腥味。王乐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呀?女人说:王乐,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我却不能不说。我四处寻找你们,寻找你们几个活下来的男人,无非是想知道你们对我的真实评价。难道那场灾难是我带给你们的吗?难道你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是因我而起吗?你,李岩,还有那支队伍里的所有的男人,是不是都把我看成了一个花瓶,然后又一律想入非非呢?

王乐的脊梁产生了寒意。

王乐在想:唯有活着的人才能开口讲话,唯有死去的人才能守口如瓶。

他想,即便这个女人今晚不会出现,即便摊在窗前的稿纸仍是白白的一叠,即便黄河就此干涸了,忘不了的终归忘不了,该淡忘的终归会淡忘。就像那个大悲大恸的黄昏,就像拉迦峡谷里那一串持续了十几分钟的雷鸣,就像那三具被浑浊的浪涛拍向岩石然后又由岩石推向漩涡的尸体。这一切,又如何能够轻易忘却!

斩断身后就能斩断记忆吗?

王乐好像在拷问自己,又似在追问这个女人。

事实上,自从这女人在某个早晨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营地里,李岩便不再是从前的李岩了。这个参加过长江漂流并在那次历险中屡屡大难不死的新闻人物,居然在四月的刚刚解冻的汹涌的黄河中排练起英雄加美人的浪漫戏剧。他们在扎陵湖里双双失踪,然后又在三天后的某个傍晚重返人间,把一场举世瞩目的漂流壮举演绎成了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而他的队员们则在积雪不化的湖畔,在等待和焦灼中度过了三天三夜饥寒交迫的日子。

随后,拉迦峡便以其无常面目接待了李岩,以及被他带上河源的患难兄弟。

全队仅有的一条104型冲击筏把三条年轻的生命送给死神之后,只从黑色漩涡中露了一次肚皮,就再也不知去向了。整个峡谷壅塞着绝望气息,落日也在不该沉沦的时候訇然隐去,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背弃了这个日子。

活下来的是李岩、王乐和这个女人。

那天,三个生者面对三个焦头烂额的尸首嚎啕。王乐知道,死去的三个伙伴在一小时前还爱着同一个女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向这个女人暗示着什么,但谁也未能战胜李岩,谁也不可能战胜李岩。他们三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足够六十岁了,但不是三十岁的李岩的对手。在橡皮筏上,李岩是王。

他们不是李岩的对手,王乐自然也不是。

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令他有过魂不守舍、想入非非的时候。但还不足以让他走火入魔。他有自知之明。作为一个首领式的人物,李岩有保护女人的义务,而其他人则没有。可那三个队员毕竟太年轻了,他们总想与李岩平分秋色,结果便钻进了由他们为自己设置出的情感圈套。

王乐在窗前呆坐的时候就曾冒出过这样的想法:

当时,他们以生命为赌注,是不是认为,只要冲击拉迦峡的战役获得胜利,就可以以三比一的优势把李岩的队长职务就地罢免,然后再以胜利者的姿态征服这个本不该为李岩独占的女人呢?

他们错了,所以他们都死了。

王乐没有错,所以仍然活着。

而此时王乐则认为,当一个女人将自己想像成“红颜祸水”的时候,灾难就离男人不远了。

女人的目光大约使王乐感到了不自在。他抬起右手,似乎要遮蔽什么,这时月光突然黯淡,潮声突然大作。女人站起来说:王乐,咱们再走走吧。过一会儿又说:你毕竟与李岩不同,他让我在拉萨街头绝望地总想钻到汽车轮下,而你却陪我过了个中秋……她为王乐拍掉屁股上的沙子,又说:你能送我到旅馆吗?

王乐就同她一前一后走上公路。

公路也铺着白色月光。女人站在路旁的椰树下回望了一眼大海,就来搀扶王乐的胳膊。她问王乐:你在岛上有女人吗?王乐说没有。他说岛上的女人都随那些皮包公司的老板跑了。她会意地笑一笑,说:李岩在拉萨也没有。

我也没有。

她又说。

王乐想,她说她也没有女人吗?真有意思!

那一次,当他们在拉迦峡谷里为死者举行葬礼时,女人就是这样挽住王乐的右臂的,同时被她挽着的,还有李岩的左臂。那天她似乎哭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冰凉的五指在王乐和李岩的手臂上传达着一个女人的惊悸与悲伤。后来一个随行记者把摄像机对准了他们,然后又让镜头从他们身上转向那三具即将被烈火焚化的尸体。这时,女人突然扑倒在了地上,并且在摄像机的追拍下,长时间地亲吻那三张年轻的脸庞。她喃喃自语,泣不成声。她说她爱每一个人,爱每一个人而唯独不爱自己。她用白手帕去揩抹他们的眼角和唇角,为了除去那些血渍和泥沙,为了他们能安详地化作灰烟,后来她又在手帕上蘸了白酒,极其仔细地擦遍了三个死难者的全身。

而王乐知道,葬礼之后就是他与李岩和这个女人分手的时刻了。那时他已预感到自己会逃向一个远离大陆的孤岛。因为只有逃离,才能摆脱一场接一场的噩梦,才能不再受到女人的诱惑。

白白的公路把他们送到了一座被围墙围住的旅店。那时,大门已经关闭了。

王乐把女人的手拿下来握一握说:哈,你会翻越大门吗?

当然!

女人说。

她说她不仅能够翻越大门,而且还能翻越雪域高原,继续她的追捕。

追捕?

是的,你不觉得你和李岩正处于我的追捕之下吗?

王乐苦笑着,心想,追捕?她是不是要把男人的灵魂拿去拷打一番,或者就让他们一生都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况?他向女人摆一摆手,向那座大门摆一摆手,就在转身欲去之时,背靠大门的女人突然哭泣起来。她哭泣,让晶莹的泪珠成串地往下掉,让高高的胸脯在月光下起伏,并且向王乐伸出了双手。她说:王乐,既然大门已关闭,我们还是回到海滩上去吧。既然月亮还在头顶,就不该让这个中秋从我们身边溜走……你太紧张了,我们都太紧张了,其实打那之后,我们都该过上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她走过来,把脸埋进了王乐的怀里。

而令王乐庆幸的是,此时,新的一天渐渐殷红,他庆幸自己终于熬过了一个不堪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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