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最幸福的人
2008-07-01葛芳
葛 芳
1
没有风。没有任何一丝诡异的气息。阳光正好。树木的光影也很俊朗。耿土元穿着拖鞋,光着脚趾头,坐在竹椅上微眯着眼。蝉在鸣叫。一声一声,间隔的时间不长不短。当一切静止的味道都将被机械的蝉声牵拉到另一个世界时,耿土元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死亡正在穿街而过。
兰娣不进食已经三天了。她枯望着墙顶,脸像一张灰铅色的卡纸。
耿土元心里乱得很,他明白,就在这两天了。他每一分每一秒钟都在担心,上河岸洗个菜,也是手忙脚乱的,青菜帮子漂得一河滩,他没头没脑跑回来,像只无头苍蝇,又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飞。
大姨子是个嘴唇皮特别厚的女人,她住了三天,也有点不耐烦了。大家都在等那个关键的时刻,但越是等,就越心焦。它却偏偏不降临,好像近在眼前,又似乎遥遥无期。大姨子说:“我家的老吕胃不好,这几天没有人给他做热汤热饭,老毛病肯定又犯了。”她转过屁股,又咕噜了一句“小孙子丢给亲家母,时间忒长要轧矛盾了。”
耿土元擤了一手鼻涕,揩在鞋跟上,自言自语,“我又没请你们呆在这儿,要走走好了!”两个舅子在厨房喧哗着,他们在讨论丧饭如何安排,因为来的大多是兰娣面上的亲戚,两个舅子一致认为菜、酒水、香烟都不能太蹩脚。
耿土元被他们吵得晕头转向,毛毛躁躁,真想把他们全部撵走,然后,独自陪兰娣,静静过上一两天。他突然站起来,翻箱倒柜,找照片。抽屉里很乱,药片、风油精、扇子、短裤,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兰娣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年,他也跟着忙乱了两年,服侍她吃喝拉撒,其他的事只能抛在脑后了。
耿土元的意志很坚决,那张照片,他一定要找到,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照片是兰娣三十五岁时拍的,她梳着油光光的粗辫子,眼睛笑得很花气,和身上的夹花棉袄很相配。耿土元只要一看见那照片,内心就情不自禁暖了一下。
果然,在抽屉的底层,他翻到了,黄渍渍的,已经染有霉斑,兰娣笑得还是那样花俏,跟现在一比,是天上地下。耿土元歪过头,打量床上的兰娣,她被毛病蚕食得只剩一张皮了,她看见他在翻照片,眼睛眨了两下。耿土元带点麻木,带点伤情,用征求的口吻问:“老太婆,就拿这张照片好不好?”
兰娣没说话。耿土元自说自话:“那就定了,去放大,挂在堂前,人人都看见你,漂漂亮亮的样子,多好啊!”
大女儿耿娟踏进房间,耿土元就这样吩咐了。耿娟说:“不行,这种场合要正面照。”耿土元悲戚起来,耿娟想了想说:“不要紧,我给你单独放大好了。”耿土元听见兰娣在咳嗽,其实她已经咳不动了,牵一发而动全身,面部的皱褶堆积在一起,痛苦至极。耿土元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死亡,是不是觉得一切都是空的,还是充满着无限的痛苦心酸?
耿土元凑近她嘴巴,她呼出的口气充满了污浊味,她张合了几下,还是什么也没说。
小女儿耿华又回上海去了,老板在催业务单子,她临走时,说:“妈有什么事千万记得打我 电话。”
你妈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等个死吗?耿土元冲她翻了几个白眼,气得七窍生烟,这个耿华,从小就自私,供她吃饭、读书,现在,拍拍翅膀,飞得无影无踪!亲娘马上要闭眼了,她还只顾忙自己的事情,钱是赚不完的,可娘只有一个……
耿土元心很寒,现在兰娣还没死,在这个世界上,好歹他和她还是捆绑在一起,有形无形,他还看得见她,跟她说两句话,她也会眨眨眼睛,表示她听着呢。一旦她真不见了,那落下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虚空了,他该怎么办?
果然,过了三天,兰娣落气了。耿华连夜打的从上海赶回来,拖长声调,喊了十几遍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呢?耿土元真想痛痛快快数落她一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不该走的时候走,现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顶个屁用!
丧饭、后事因为有备而来,办理得妥妥帖帖,耿娟是个操持场面的能手,安排井井有条。耿土元神情木木的,没有大恸大哀了。骨灰盒是女婿捧在手上,耿土元又不好戴白帽子,只系了条白腰带,与一般吊唁的亲戚并没什么两样。
风一吹,白腰带飘起来,总挂到脸上,像老太婆的手,虚虚弱弱地摸他一下。
2
曲终,人散。空落落的房间,只剩了耿土元孤身一个老头子。
楼上热闹得很。兰娣活着时,他们就把楼上三个房间租给了几户打工的外地人,一个月三四百元收入,也好抵点药费。那些男男女女,倒是快活,大声说笑,炒菜做饭,烟熏火燎,还唱歌,夜里还折腾,而且折腾得很强劲。耿土元住在他们楼下,听得一清二楚。
耿土元刚满六十,身坯却结实得仍像头牛,村里的小伙子跟他掰手劲,没有一个赛过他的。远远看去,他皮肤黝黑,身材魁梧得如宽银幕电影,头发只有三分之一见白,脚步掷地有声。没有人相信他已经跨入六十岁的行列了。
所以一听到楼上的风吹草动,耿土元的神经就莫名其妙紧张起来。年轻时,他很欢喜那种事,还差点犯错误。兰娣病倒后,他忙着照顾,煎药、烧饭、倒马桶、洗衣服,夜里分床而卧,倒也渐渐淡了。可淡了不等于完全消失了。尤其是这夜深人静时,他看着照片上兰娣花气的眼睛,心里像钻进了一条毛毛虫,难受极了。
关于耿土元的养老问题,几个至亲和女儿郑重其事讨论过。耿土元只恨养了两个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耿娟和公婆住在一起,耿土元如果住过去,肯定后患无穷。耿华在大上海,白天把他老头子孤零零一个关在鸽笼里,不憋死才怪呢!所以一谈论到这事,他双手摇得比拨浪鼓还要紧。
他打算留在家里,前提是两个女儿帮他把养老金交好。有了养老金,就像城里的退休工人一样,走到哪里都不怕,这就叫,铜钿眼里出政权,胸脯也可以挺得特别起。哪像有些老人,辛苦了一辈子,结果被子女油水逼干,反过来看子女眼色,哎呀呀,那滋味,跟街上的叫花子差不多。
现在,他耿土元每月有固定收入买买香烟、吃吃老酒,吃穿不愁,倒有点像活神仙了。他有一帮老哥们,赤卵弟兄,五六十年的交情,一起开船、开拖拉机、赌博、嫖女人、盖房、喝酒,要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这次兰娣入葬,老弟兄们都来出丧葬费了,比几个亲戚出得还多,他们拍他的肩,表情含混复杂,有的替老耿难过,也有的说老耿终于脱离苦海了,是啊,那两年的日子,回头望望,真叫 苦啊!
那夜,耿土元和老弟兄们喝得酩酊大醉,一脚高一脚低,回家。他死命地拍门,口里大声喊着兰娣的名字,兰娣!兰娣!恍惚中,兰娣笑盈盈地开门接应他,然后泡茶,让他醒酒。他手劲大得很,一下把兰娣咯吱捏在自己臂弯里,手脚没有轻重,兰娣疼得嘘声一片,但温柔极了,服侍他洗头洗脚,直到他安然睡在床上。
夜色重,寒气逼人,耿土元喉咙口烧焦一般炙热。他“咚咚咚”狠命擂着,兰娣没有来开门。他重重一拳下去,门被他敲出了一个窟窿,手也扎伤了,血渗出来,疼痛让他一下子清醒了。黑漆漆的房间,并没有人上来问声寒暖,兰娣的遗照,甜蜜地,花气地,立在墙壁上笑着。耿土元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哀地嚎哭起来。
中午,耿土元一人喝闷酒的时候,住在楼上的小肖过来坐了片刻。小肖是湖南人,三十五六岁,长脚,嘴唇上参差不齐留着几根髭须。小肖拍拍老耿的肩,意味深长地感慨,说着说着,他把一个女人模糊的形象推到了耿土元眼前。
耿土元起初并不在意,白酒火辣辣的,一口一口窜入他胸腔,燃烧他的大脑,把孤独的滋味狠狠洒到他心田,昨夜的凄凉感又袭上心头,他抓起酒瓶,拚命给自己灌酒。
“那女人,跟我是老乡,嫁了两个老公,都不如意。湖南又是穷地方,她不愿意回去,只想在江苏好好找个老实的男人过日子。”
小肖似乎有备而来,步步为营,小肖说:“可能年纪轻了点,才四十三岁,但女人的看相总显老的,皮色倒雪白,在纺织厂上夜班。”
“女人,皮肤雪白,才四十三岁。”几个词语,像一簇火花,噼噼啪啪在耿土元的脑海里闪现。他晕晕然,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彻底回绝。
小肖又真心实意地补充,说:“人总要为自己考虑,你看看你两个女儿,绕着自己男人转,谁会想到你这个老头子?”
耿土元眼角处沁出了两坨眼屎,他不想被小肖彻底看穿心思,他含糊其辞,说:“有机会就看一下。”
小肖拍拍屁股,走了。耿土元感觉憋得厉害,揪了张报纸,从后门出去,到茅坑拉屎。兰娣走了,他也干脆得很,不用刷马桶了,他大男人一个,解决起来总是方便的。太阳毒辣辣的,他摊开报纸,迷茫一片看起来。远处,小媳妇王淑娇拎着马桶过来,看他翘着屁股蹲在茅坑上,害羞地一个急转身,躲在树林里避让。
耿土元也注意到了王淑娇,突然,喉咙口发出了几声干干的笑。那四十三的女人,皮肤雪白,很强烈地跳进了他的意识里,鲜活起来,生动起来,唤醒了他男人的某种欲望。他望着火球一样的太阳,很畅快地,将报纸揉成一团,擦净屁股,虎虎生风,去找小肖了。
3
这次见面,安排得很私密。在一家小饭馆里,花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两只苍蝇嗡嗡嗡绕着菜碟不停地兜圈子。女人,坐在耿土元的对面。皮肤是白,但属于苍白,没有血色的白。人瘦,显得一双眼睛很大。到底是做辛苦活的,又不懂得保养,女人脸上的皱纹细细密密一层,和耿土元坐在一起,并不显得突兀。
女人名字叫李桂芹。
耿土元手指头嘟嘟嘟敲着桌子,完全是无意识的。他居然操起了普通话,很别扭,但勉勉强强,基本上双方能听懂。小肖是个滑头,说出去买包烟,一个小时也不见回来,看来是故意将空间腾了出来。
一开始,耿土元挺尴尬,兰娣才死了两个月,他就偷偷出来看女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且从年龄结构上看,他当她的父亲也差不多。大女儿耿娟比这个李桂芹只小七岁,被她知道了,不晓得会闹成个啥样。
耿土元小心翼翼地问:“你以后想长期留在江苏啦?”
李桂芹并不避讳,摊开两只手,一五一十,将自己的婚姻史全都告诉了耿土元。她的普通话夹着浓重的湖南口音,牙齿蜡黄,口齿里还有股大蒜味道。她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梦,恍惚而不真实,面色里流淌着伤感。
耿土元听得很吃力,他支起耳朵架子,全神贯注,生怕一不小心就错漏了许多重要信息。
李桂芹第一个男人,是小客栈老板。小两口在湖南山坳里开出第一家客栈,南来北往,客人像山前小溪里流淌的水,源源不断。于是男人自作主张,请了个小服务员,说做些浆洗缝补铺床之类的活。李桂芹就不大乐意,这些活她都能包揽下来,何必再出份工资养活一个人呢?她看小服务员眉眼细细的,一说话两个酒窝就往外旋,把客人勾得一愣一愣。她下意识里,就有种防贼的感觉,但还是没防住,自己男人也被这小婊子弄得神魂颠倒。小婊子比她小十岁,粉嫩掐尖的当儿,男人看着哈喇子就往外淌,更别说跟她做那种事了。
李桂芹第二个男人——耿土元欠了欠身子,示意李桂芹稍微停顿一下,他喉咙口焦毛得很,需要抽根烟。顺便也换了个姿势。他听得有点惊心动魄,这小女人,经历不浅。
李桂芹抿住了嘴,不说话了,像在卖关子。耿土元抽起烟来像开拖拉机,云遮雾障。他低下声催促道,“说呢!”他对眼前这个女人充满了好奇。
她像蚊子一样问:“你觉得小肖怎样?”
耿土元压根儿没思考,回答:“不错,是个热心人。”
李桂芹苦笑,说:“他是我第二个男人。”
耿土元只觉脑子里有一捆麻绳,打了无数个结,乱得很。他看见李桂芹将手掌翻过来,眼神盯着掌心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纹路,忧伤而无奈,然后,继续诉说。
李桂芹说:“我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拖着十来岁的小孩,总要过日子。小肖虽然穷,却人好,脾气好,经常到我家来安慰我。我比他年纪大,他并不嫌弃。我们领了证,也想养个小孩,可偏偏我的子宫出了问题。”
耿土元还没转过弯,如同拖拉机在三岔口,一时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拐,手忙脚乱踩刹车,噗嗵一声,连人带车翻了过去。
李桂芹的眼泪出来了,一汪,很清澈,滴滴答答,掉在菜碟里。她说:“我给他养不了小孩,待在一起也没意思了。我也搞不清楚,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什么都让我一个人扛?”
她抽抽噎噎,鼻涕也跟着涌出来,趴在桌上,肩膀起伏着,满腹的辛酸厚厚一层,铺天盖地向耿土元压过来。耿土元是喜欢心疼女人的角色,他那只手,悬在半空,犹豫挣扎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搭上去劝慰她一下。她还在哭,苍白的脸埋在手掌里,显得很小。耿土元下定决心,放下去了。他碰着她瘦弱的肩胛骨,她的皮肤很烫,胳膊上细薄的一层肉下垂着,他顺势摸下去,感觉到了女性特有的柔软。
他感觉自己裤裆里的东西起了一点反应,把自己吓了一跳,手赶紧缩回来。有点不像话,第一次跟陌生女人见面,就冒失成这个样子。但这个女人,似乎是有意要委身于她,并不计较,开门见山说:“现在,我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想找一个男人,真正对我好,再不要东奔西跑,安安稳稳留在江苏过日子。”
李桂芹到水龙头边洗净了脸,再坐下时,两人的思路都很清晰,仿佛榫头稳稳落在木凳的隙缝里。他们都有了拨云见日的欣喜。尤其是耿土元,很痛快,他开了一瓶泗洪特酿,有滋有味喝起来。有了女人,就有了生活的味道,哪像前一阵子,喝的都是闷酒,又苦又辣,喝到最后只想大哭一场。
喝着,喝着,耿土元思维活跃起来。他跟李桂芹大讲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杜月笙。对于这些人物,他如数家珍。大人物的名字在他嘴巴里跳来跳去,他也变得恢宏大气了,有着一挥手而江山改的豪迈。李桂芹转身成了虔诚的听众,不停为他斟酒、夹菜。她的手也会偶尔不小心落在耿土元的手心里,他用力捏一下,她就笑一下。
夏风很爽,一吹,将两人的迷惘顷刻间吹得干干净净。
4
小飞虫很多,盘旋在灯泡下,嘤嘤嗡嗡,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耿土元私藏了内心的秘密,猫着腰,从柴垛旁擦过。他家楼上照旧闹热得很,谁把音响开得很大,一个男人嗲声嗲气在唱着“爱拚才会赢”。小肖已洗完澡,趴在阳台上乘凉,后背上流淌着水珠。他看见耿土元,硬生生一个招呼打上去“老耿!”耿土元躲闪不及,支吾应了声,掏了根烟出来,他有点别扭,更有点神气,他妈的,原本你的女人要被我享用了!
踏进家门,兰娣在墙上,笑眯眯看着老耿。他打了个寒颤,忽然有了对她不起的歉意。兰娣一直是善解人意的,她会理解他耿土元内心的荒凉。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兰娣是好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善,肯理解和相信别人。
二十年前,他钻到隔壁人家的柴草垛里,透过一个小小的窗口,张望着。里面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全裸着,在哗哗哗地洗澡。
有人在喊,也有人抄着农具劈面赶到他家。兰娣的脸瞬时像秋风中的落叶,不断下旋、下旋。她尴尬地给他开门,又似乎无法责备,她默默地用手捂自己的脸。他从前屋窜到后屋,实在无路可逃了,他侧身跳进了屋后的一条小河,死活不肯上岸。兰娣对来人一遍一遍地解释:你们看错眼了。
半夜,他湿淋淋从水里钻出,一上岸,就被兰娣厚厚的棉衣裹住了。他喉咙口呜咽一声,急促逃窜回家,热水澡也准备好了,跟往日一样。他捂在热呼呼的被子里,百感交集。兰娣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全面摊开,热泪俱下,问:“我比别的女人少什么?你到现在还没看够?”
他说不出,他向兰娣发誓,眼睛再往那些地方斜,就把眼睛戳瞎。
现在,情形更不一样了。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牵记着兰娣,但兰娣在冥界,他一个人孤单心慌得不晓得生活的滋味了。他再要个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兰娣想来是不会动气的。
小肖笑得十分奥妙,站在耿土元对面,他像统帅全局的将军,笑容里露着几分狡猾和流气。耿土元突然发现他其实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他是他的房客,他又主动将前妻介绍给自己,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春药还是迷魂药?
小肖压低声音说:“她不错的……”
小肖又很通人情世故,他告诫耿土元,“现在,你还不能跟她接触太紧密,你老婆还没过三个月的祭日呢!”
耿土元想起他上个月的房租还没给,就故意咳嗽,放大音量问:“你打算什么时候交房租呢?”
好像这句话伤了和气,小肖脸上有点挂不住,悻悻地,说:“月底厂里发工资给你就是了,急什么急,都老常客了牎
耿土元漫不经心递给他烟,掏掏耳朵,转身侍弄院子前种的一排大蒜。大蒜长得粗粗壮壮,跟他一样,亟待着春风细雨的滋润。
住在前宅的秦二妹端了一碗玉米,递过来给耿土元吃。耿土元象征性地拿了一个。秦二妹胖胖的,跑急了就直喘粗气。自从兰娣死后,她来得很勤,隔壁相邻,相互照应,也很正常。秦二妹是王淑娇的婆婆,前两天王淑娇搓麻将,输了钱,又和男人吵架,顺便把婆婆骂得狗血喷头。
秦二妹心里憋屈,差点在耿土元前落眼泪,她用衣角揩揩脸,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说:“老头子死了那么多年,我一人吃辛吃苦,把他拖养大,哪想到讨个媳妇能拆天!早晓得,我随便找个老头子嫁了,也好有人帮我说说话!”
耿土元眼梢扬起来,他不知道秦二妹说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秦二妹胸前鼓鼓囊囊一大块,可惜,像捆在粽叶里的肉粽子,白花花,肥得激不起他任何一丝其他想法。他将玉米粗枝大叶啃了两口,就丢在垃圾桶里。
耿土元斜睨着,立在墙角,细想,这天上不可能掉馅饼下来的,秦二妹这样哭哭啼啼,自有她的小算盘!
谁说不是呢?秦二妹儿子没有好行当,摩托车修了半年就关铺子了。王淑娇也不是省油的灯,是个喜欢吃吃喝喝搓搓麻将的女人,不到半年,就把家里的积蓄啃光了。
秦二妹当然感觉到了耿土元的异样,她只是装作没看见。她还在抹着眼泪,突然,她瞟到耿土元的汗衫上一个大洞,她坚决地说:“老耿,你把衣服脱下来!”
老耿吓一跳,心想,这老太婆疯了,我脱了难道她也跟着脱下来?这像什么话了!
老耿十分坚决地摆摆手。老耿的小腿肚上甩满了泥点子,那是因为刚刚和李桂芹分手后,他心情特别爽快,沿着小路疾步前行,噌噌噌,如同关羽单刀赴会,高亢、铿锵,充满了节奏感。
秦二妹的手指头在耿土元眼前晃了两下,她身上散发着一股鸡屎的味道,她提醒他说:“老耿,你的魂飞了。”
耿土元回过神来,索然无味,他伸了个懒腰,困意顿时爬上他头发尖。
5
在小肖的指引下,深夜十二点,耿土元等在了元浩纺织厂的厂门口。女工像潮水涌出来,唯独不见李桂芹,耿土元缩在角落处,又不好明目张胆等,那味道像做贼骨头,很不畅。到后来,女工稀稀落落几个,全是不认识的面孔,耿土元满腔的热情也被这夜色一点一点揿灭。他转身想走的时候,只听一声“呀”,李桂芹从天而降,立在他视野中央。
李桂芹一笑,耿土元定心了。他推着一辆老式长征自行车,稳稳当当骑上去,然后示意李桂芹跳上来乘后座。她自然是明白人,悄无声息,像叶子一样落下来,耿土元只感觉女人的一双手环着他阔实的后背,他飞速踩踏着,一不小心,脱链了。
他停下来,笃笃定定装链条。他希望时间拉得越长越好,月亮也好像是有情意的,在云层遮掩下一步三回头。蛙声一片,热闹得很,可能在嘁嘁喳喳开什么家庭会议。耿土元感受到风月无边,心里升腾起轻飘的味道,像喝了半斤老白酒一样,颠忽而兴奋。
李桂芹和另外两个女工合住在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耿土元不便进去,就在门外匆匆告别。临走时,耿土元的喉结起伏了几下,其实,他整晚都在挣扎,想亲她一口,但六十岁的老头,总不能像小伙子一样孟浪,他啧啧嘴,为自己的阴谋未能得逞而感到遗憾。但他已经考虑好了下一步,下一步——去买一辆电动车,这样接送她来去自如;——再问耿华讨个二手手机,给李桂芹,联系就方便了;——最后一步,干脆让李桂芹搬到自家,睡到他家的雕花片子床上,服服帖帖,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像楼上的那些外地人。想到这里,耿土元全身涌过一种久违的情欲。麻麻酥酥。
耿土元躺在凉席上,吊扇吱扭吱扭转着,他两眼随着吊扇一起旋转,久久不能入睡。他已经想得很充沛了,李桂芹在两次婚姻中饱受失败和辛酸,是个可怜柔弱的女人,现在,他要张开他有力的翅膀,来呵护她体恤她,让她晓得,原来这世上,还有——爱!让她切切实实感受到,跟了他耿土元,有房住、有吃有喝、有男人疼,幸福的日历将一页一页翻开。而他,也将重温生活应该有的激情,他才六十岁,健壮,有力,有幻想,也有性的冲动与 功能。
过了两天,就是兰娣三个月的祭日。大姨子、秦二妹围坐在一起,左右手上下翻动,不停地折叠锡箔元宝。她们嘴上也不闲着,唧唧咕咕,神色暧昧。耿土元浑身不自在,他满腹狐疑,他看见大姨子的厚嘴唇赛过肿胀的猪舌头,他一向不喜欢她,觉得她嫌贫爱富,好搬弄是非,能把一个人夸奖得赛过观音菩萨,也能把一个人骂得一钿不值。
秦二妹眼睛眯笑成一条缝。她俩何时成了一条战壕里的人?姐姐妹妹叫得那么亲热!元宝在她们手上变成了一艘艘欢快的小舟,她们也成了掌舵的人,自在、轻盈而主动。她们压根儿忘记了忧伤,忘记了祭祀这种特殊的气氛。
耿土元看出点眉目来了,他气呼呼地向前进香,手一重,香折断了,兰娣的照片就在他鼻尖底下。他对兰娣说,:“呸!她秦二妹也想做白日梦,来替代你兰娣的位置,哼,不先撒泡尿照照镜子!”
兰娣以前也评说过秦二妹的胖,那胖是胖得有点离谱,屁股像铜盆,两只大奶子,一走路就左右晃动,胸脯上的赘肉厚厚沓沓,横躺下来可以变成麻将桌,让四双手上下翻动砌长城是绰绰有余。
秦二妹养鸡有一手,一养就是四五十只。耿土元碰到她时,经常很滑稽地发现,她的头发稍上染有鸡屎的红黄色,她蹲在鸡窝口,蓬乱得如张天师,在画符捉鬼。
耿土元在嫌弃秦二妹的当儿,自然联想到了李桂芹。俗话说,货比三家。女人与女人之间是有区别的,虽说上了年纪,但女人的韵味却不能失。他是追求浪漫的,年轻时听越剧,就喜欢看水蛇腰的女人把水袖甩得长长的,然后再一点一点收回。千回百转,把他的心挑得高高的。二十年前那次,他不经意从柴垛旁穿过,恰巧从一块玻璃里瞄见女人洗澡的背影,女人的身材好得像水波,一漾一漾,蜇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的心,跳到嗓子口,脚步不由自主往前移,想凑近点看个仔细,却不晓得踩到了放在露天的洋面盘,“哐当”一声,女人惊呼起来。他就莫名其妙被人一路追赶。
一直心有余悸,但只要回想那个细节,他就神思恍惚。那个女人,并不是本村的媳妇,可能是谁家的亲戚,恰巧那夜在耿家村住了下来。他有点念念不忘,私下里一个人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瞎想。
门虚掩着,蜡烛火一跃一跃,祭台上放满了全鸡全鸭。耿土元想,兰娣面对这些全荤宴,要打恶心了。大姨子突然提出来,说过两天要去替兰娣关亡,说东桥头瞎眼巧婆,简直就是活神仙,已亡人在阴间的经历和感触,她全晓得。据说她做法的时候,披头散发,口吐白沫,三五分钟后,已亡人的灵魂就在她身上附体,那说话的腔调、眉眼里传达的味道、动作,简直是一模一样,让你不信也得信!
哼!耿土元听到那儿,忍不住从鼻子里喷了一捧灰出来,嚼舌头!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老太婆聚在一起装神弄鬼。人死都死了,还什么阴间地狱?大姨子压低嗓门,故作神秘,说:“已亡人当然最牵记的是未亡人!”
很明显,这个未亡人就是耿土元,大姨子说着把眼神弹过来。耿土元没理会,但受了点惊吓,万一这个关亡真有点灵验,那她们不都全晓得李桂芹啦?晓得这个离过两次婚的外地女人,在短短的一个月,在他耿土元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耿土元心绪烦躁,闷头走到院前树阴底下抽烟。房客下班回来,自行车丁零零揿得他更加心烦意乱。耿土元摆摆手,像挥只苍蝇一样,内心充满了忧伤和无奈。
6
清晨,麻雀在枝上闹腾的时候,耿娟风风火火来敲父亲的门。
咚咚咚,敲得很急,很重。但耿土元没有马上起身,他懒洋洋的,靠着床吸了根烟。敲门声更重了,好像带着怨气。他听得出。还是不想起身。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摇晃着身子出来开门,头发蓬乱,眼睫毛上沾满了眼屎。他见耿娟虎着脸,也明白了几分。他并不说话,再躺到床上,靠着枕头,又弹出一根香烟,自顾自抽起来。
房间里有股霉味,被头褥子横七竖八,桌子上残留着隔夜饭菜,好像已经馊了,几只苍蝇盘旋着。空气很浑浊,耿娟打开窗,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耿娟确实生气,刚才敲了半天门,老头子也不理睬,她还以为他和那个女人鬼混在一起,一夜都没回呢!
昨天夜里搓麻将,王淑娇牌德不好,明明一只东风扔出去了,眼看耿娟要推牌喊“和”的时候,又出尔反尔,要捞进来。耿娟按了下太阳穴,慢条斯理地说:“哪能见异思迁呢?”
成语用得很文绉绉,牌局上说两句也很正常。偏偏王淑娇咬住了这句话,不放,她噗嗤笑出声来,说:“耿娟,这四个字应该说你父亲才对,老婆才死了一个月,就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半夜三更等在人家厂门外,做护花使者呢!”
王淑娇说得有根有据,不像在开玩笑。跟耿娟要好的小姐妹,也暧昧地附和,“看不出,原来你父亲风流得很呢!”耿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把眼前的牌狠狠一推,调转屁股,气鼓鼓走了。
好像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只有她蒙在鼓里。
其实耿娟一直很担心这老头子,他固执、任性,做什么事像个小孩子,根本不用脑子思考,也不为小辈考虑。她当然也明白父亲在那种事情上的癖好,因此手中老像拴着根绳子,时不时提醒母亲系紧他。现在好了,母亲死了,他无拘无束,比出笼的鸟还要快活。
耿娟嫁得并不远,离耿家村只隔一条河,河头河尾两边的女人洗衣服,笑得很暧昧。她们拉着喉咙对话,“外地女人的那凹处好操,是不?”“味道肯定不一样。”于是,那笑声,也变得淫荡起来,落在清亮清亮的河面上,让耿娟听得很不是滋味。
耿娟横竖想好了,要劈头盖脸骂父亲一通,母亲尸骨未寒,他怎么能这样胡来!可是,当她看见耿土元十分颓废枯坐在床沿上抽烟的架势时,她的心软了。
她挽起袖管,开始拾掇房间,忙乎了一个小时,整个儿亮堂起来。耿土元默默地看着女儿,他们的视线里有种对抗和承受,像拉锯战一样,迂回曲折,不分胜负。
“耿华有电话吗?”她问。
“没有。”
“冰箱里还有肉吗?”
“没有。”
“你要不要到姑姑家住一阵?昨晚她还打电话问起你。”
耿土元定了定神,吐出最后一口烟,他把头埋在交叉的胳膊里,哑着喉咙说:“不去。她有她该忙的事,我去了,反而成多余的人。”
多余的人?耿娟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父亲变得这么敏感?她看见几片树叶飘落在窗台上,一只麻雀停歇在那里,东啄啄西跳跳。在大自然里,什么都不会显得多余,好像与生俱来就是这样一幅情景,和谐,富有生机。人呢?人怎么会这样悲哀?会嫌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耿娟不说话了。
关于那件事,谁都没有提起。
耿娟抬脚出家门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她一路小跑,边跑边深深叹了口气,父亲的日子还长着呢!他的确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可关键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女人,怎么能随心所欲地拉一个外地女人呢?这是件大事情,万万不可草率行事呀!
她决定给耿华打个电话。
7
耿娟并不提那个女人,是不是表示她默认了呢?
耿土元赖在床上,反复揣摩了很久。她不可能不知道。村上很多人已经明着开他的玩笑,他装傻。他担心的是,怎样过女儿这一关?得讲究些策略,要迂回曲折。他一向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人,可刚才,他隐约感觉到,耿娟在让步。是的,她在 让步。
想到这里,耿土元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将自行车踩踏得更加有节奏感了。锵锵锵锵,在一番旋律铺垫下,他竟然朗声唱起了蒋大为的代表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美丽的家乡……”他的嗓音沙哑干枯,但这并不影响他对生活的憧憬。小河水哗啦啦流着,鸭子成双结对嬉戏着,耿土元兴冲冲的,龙头一个拐弯,直向李桂芹宿舍方向驶去。
恰巧是休息日,另外两个女工外出了,只剩李桂芹。她洗刷着一堆衣服鞋子。一双男人球鞋,四十三码,宽宽阔阔,耿土元看着狐疑,她自豪地解释:“我儿子的。”
“儿子在一家企业打工,好歹也是坐在办公室里,打打电脑。”她还在絮叨,耿土元看着她的嘴唇,觉得很像雨后的桃花,娇嫩而湿润。他情不自禁,站起来,来摸她的嘴唇。
她垂下眼皮,并没躲避。相反,她做出了回应,嘴唇在他手上来回搓着——甚至可以说是在亲吻。她的脸涨得通红。
耿土元身体里那条充满欲望的蛇终于爬出来了。他急转身,一把抱住了她。于是,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他完成了念想很久的事。
很爽。似乎有几年的光景没有这样爽过了。耿土元赖着,都不想起床穿裤衩。李桂芹麻利地梳洗干净后,给他端茶倒水。他容光焕发起来,好像刚刚服了一颗仙丹。窗外,有几片淡淡的白云,若有似无,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如果不仔细看,一点瞧不出它在南移。耿土元觉得,他好像还是那个二十年前有着一身蛮力的小伙子,挑起河泥健步如飞,肱二头肌一鼓一鼓,在日光下冒出的一滴滴汗珠很像柴油。
不过,耿土元对刚才的事还有一些不尽兴,他感觉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就像一列火车呜呜穿过一个黑漆漆的山洞,还没有完全体验,火车头已经又显露在白花花的天光之下。
耿土元喝了一口李桂芹给他泡的浓茶,脚趾头动了动。
他问:“你就心甘情愿跟我老头子了?”
李桂芹不正面回答,问:“你哪儿老了?”
耿土元听了这话很舒服,愈发觉得雄赳赳气昂昂了。他内心喷出了一股绵柔之情,他想他是真的喜欢这个李桂芹了,做家务麻利、干净,说话体贴,也不多余,更重要的是,她把他人生的激情诱发出来了。每一片树叶,每一朵云彩,落在他眼里,都是那么色彩新鲜!
他凑在她耳朵旁说悄悄话,意思是,再熬两个月,索性让她搬到他那边去住,彼此也有个照应。
哪想到她嘴一噘,说:“我不去,名不正言不顺。”
这一噘,带着点骨气和可爱,耿土元更加喜欢了,说:“好好,咱们去领结婚证!”
话一跳出口,耿土元自己也怦然心动了。仿佛经过漫漫长夜的煎熬后,人生的另一扇大门即将向他开启。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继续抽烟,他要把家里好好装修一下,不仅要铺瓷砖,安装抽水马桶,还要装上空调,再弄个太阳能热水器!像城里人一样,一冷一热再也不用去怕它!他和李桂芹,也可以光着膀子,舒舒服服躺在房间里逍遥!
耿土元回到自家院子里,看见租住他猪房的老丁一家人在吃西红柿面条。呼哧呼哧,吃得热火朝天。
老耿有点惭愧,这房屋以前确实用来养猪的,墙上还存留着猪拱过的痕迹,仔细一嗅,还有股猪的尿骚味隐隐飘来。但老丁非要租,房租费便宜,一个月才三十元,他把两张木长凳一架,木板一搭、褥子一铺,床就好了,一个家就像样了,四口人都睡在那上面,横七竖八。
他们三餐几乎都是靠吃面条打发的,北方人,对面条情有独钟,也吃不厌,耿土元是个善心人,把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丝瓜随手会分一点给 他们。
小肖赤着膊,趿着拖鞋,走过来,一路高声大气,说:“哟,老耿回来了!”耿土元只觉他身材单薄,肋骨一根一根,看得清清楚楚,不禁有种战胜者的笑容浮上来。小肖手里捏着几张烂灰灰的十元钱纸币,递给耿土元。
耿土元一数,“怎么才六十元?”小肖住的房间是楼上,通风,采光好,八十元一个月的房租还算便宜他了!
小肖眼睛挤挤,好像有种难言之隐。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屋后边,站到一棵树底下,撒尿。耿土元瞟了一眼,小肖那玩意儿,好像很不景气,射程一点也不远。算啦!耿土元吐了口浓痰,对于本应属于他的二十元钱没有细加追讨。
小肖说:“一个女人为我怀孕了,再过两个月就要生孩子,我要回湖南去一趟。”耿土元听着很新鲜,说:“小肖,你总算有自己的种了。”
小肖突然一个急转弯,连裤裆上的拉链还没拉好,哭丧着脸,说:“耿大哥,我开心是开心,可回去什么都要开销,厂子里的钱才发那么一点,我连坐火车的路费都掏不出来。”
“所以……”小肖的话在喉咙口哽了两下,还是下决心说出口。“我想,问你耿大哥借点钱,三百元,行不行?”
耿土元没有吱声,内心却波涛起伏,暗想,你小子是放小鱼钓大鱼呢!
小肖继续愁眉苦脸,叹他的苦经,说着说着,他蹲下来,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蜷缩在树底下,如同秋天的一片叶子,土灰色,憔悴着。耿土元想,好歹,他和另外一个女人有了孩子,而且要回湖南,那就意味着和他前妻李桂芹不会再纠缠不清,倒也很爽气。三百元钱算什么?就算打水漂,也值得了。
想到这里,他拍拍小肖的肩说:“起来!男人做事情,要顶天立地,要扛得起放得下,那路费包在我身上了。”
8
天边黑沉沉一片,仿佛郁积了很多心事。空气闷热得很,蜻蜓飞得极低,在耿土元的胸脯上擦来擦去。耿华来了个电话,说星期天她回家。上星期,耿土元开口向耿华讨了只二手手机,她也爽快,已经通过邮政汇到老耿手上,现在正被李桂芹用着呢!
耿土元说:“没啥事,你还是安心做好你的事,多赚钱,也好给你老爹汇点香烟钱。”耿华口齿伶俐,说一定要回来,要给娘上炷清香,磕个头。耿土元也就不吱声了。
阵雨还没完全落下来,两辆摩托车呼啸着,冲到耿土元的院子里,是两个舅子,后面载着厚嘴唇大姨。他们神情严肃,有点来势汹汹的味道。耿土元木讷着,上前招呼,发烟,大舅子没接,径直向里屋走去,立在兰娣的遗照下。不消半分钟,大姨子拉开响亮的嗓子,哭嚎起来,“我苦命的妹子啊……”
耿土元想,这几天并不需要特别的祭拜,他们过来,事出有因。他静静地站着,默默看着墙上的兰娣,心里有点发虚。
果然,大舅子开门见山,一点也没有谦敬的意思,他直呼耿土元的名字,说,“我二姐尸骨未寒,你倒逍遥快活,勾搭上了其他的女人。”
大姨子哭哭啼啼,鼻涕眼泪混杂在一起,说:“我妹子一辈子没吃到你好饭,活着时,就受你的冤枉气,你到处瞎搞,女人一个又一个,我妹子得宫颈癌,大半是你作的孽!”
到处瞎搞女人?耿土元吃了一惊,天地良心!兰娣活着时,他就她一个女人,因此他也常被那帮老弟兄们嘲笑说,有贼心没贼胆犇谴嗡偷看到洗澡的女人顺溜滴滑的身体后,渴得一连几夜都没睡好,但也仅仅是脑子里胡思乱想罢了,还遭遇了一场惊吓,裹在被子里,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直 发颤。
大姨子的厚嘴唇翻翘着,她还在控诉,“那天我们去关亡,兰娣就抱着我,说,姐儿啊,我在阴曹地府,是万箭穿心呐!那个贼女人,比我的女儿才大七岁呐,这不是搅得我家要乱伦吗!她要骗光我家的钱,抢去我的房子,到时连我的女儿要给我烧碗羹饭都没个地方了!”
耿土元吓得惊退到墙角,半晌,说不出话来。平时,他最反对巫婆迷信一类的东西,现在,他暗自吃惊,她们凭借什么本事把世事洞察得这么一清二楚?
屋外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站满了人,张头探脑,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连楼上租住的外地人也涌下来。一霎间,耿土元成了千夫可指的对象,唾沫星子如夏天的一场暴雨,噼噼啪啪不分青红皂白劈面打来。
两个舅子很强悍地坐在八仙桌旁,脸色赤紫,倒显得兰娣的死因是个疑点了,他们砸锅卖铁,也要替他们死去的二姐追讨个说法了。尤其是大舅子,一拳头敲下去,震得桌上的瓷杯子跳了两下。
大姨子还在哭,撕心裂肺,比出殡那天哭得还要厉害。
耿土元只觉眼皮重得很,如同孙悟空当年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百般无奈。他活了六十岁的年纪,竟随着大姨子的几声哭诉,所有的历史全部改写!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自问:我是随便瞎搞女人的人吗?
我是随便瞎搞女人的人吗?他自己也糊涂了。
大姨子已彻底否定了他是个人的想法,她说:“畜牲,当初我妈是瞎了眼,才把我妹儿嫁给你!”
屋子里的气氛紧张、高亢,大有琵琶声越弹越高,趋向断弦的味道。耿土元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悲愤地望着兰娣的照片,他倒想让兰娣开开口,来证明一下他耿土元到底操过谁了!
可惜,兰娣笑得很暧昧,抿着嘴,故意不说。
幸亏耿娟赶到了,说尽好话,才让几个长辈暂时压下心中的怒气。
耿土元绕到隔河的自留地上,他看见青菜碧绿鲜嫩,韭菜旺盛蓬勃,他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摸在菜叶上,几滴眼泪随即滚落。兰娣走了,没有谁能证明他是怎样的人了!这些蔬菜,吃了一茬又一茬,兰娣有气力时,是她在伺弄,兰娣病了躺倒在床上后,换成他来浇水施肥了。它们看得清清楚楚,他耿土元有怎样的一颗心,这颗心旁边安置的又是怎样一副胆?
月色也显得有股清寒,河水在月光下一跃一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蒙。许久,耿土元听见女儿耿娟在喊他,那喊声,一长一短,爸——爸!焦急而担心。他委屈得像小孩子,一时间眼泪水簌簌落落。
房子很暗。黑魆魆的,踢翻了长凳,碰倒了茶杯,只有一屋子人的气息,人都走光了,但味道还在,耿土元的心紧缩了几下,感到抽搐后的疼痛。他妈的,老子活了一把年纪,要他们来管?他们有什么好老卵的?他突然有了种反击的快感,把压在舌头底下的唾沫喷射出来,狠狠地吐在刚才两个舅子坐过的长凳上。
什么鸟人?也配来说我?耿土元越想越生气,想到刚才大舅子盛气凌人、不可一势的腔调,简直把自己当成铁面包公了!耿土元一脚踹过去,把长凳踢得老远。他算什么好鸟呀!常年在外跑采购,一到一个地方就干姐姐、干妹妹认个没完,还带回家,一点也没有羞耻感,大舅子老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能怎样呢?得过且过。现在倒是他嚣张了!这让耿土元窝火得几乎想把房子都掀了!
耿娟看他一眼,眼神锐利,他的话就止了。这个家,他只服耿娟。当初兰娣查出得癌症毛病时,他吓得六神无主,瘫坐下来,眼巴巴瞅着耿娟。耿娟是小学老师,说话铿锵有力,做事有条不紊,耿土元依赖这个女儿,也似乎有点惧怕她。
耿娟蹲坐在灶锅前,烧热水,柴火在灶膛噼啪噼啪地响,她还是不提那事。
她站起身揭开锅盖时,一缕头发从额角飘落下来,她的身体呈弧形状,腰部发圆,也有中年发福的趋向了。
她只比李桂芹小七岁。耿土元忽然意识到事实中存在的尴尬了。但他很会自我消化,女儿是女儿,女人是女人,两码事,小锅里的水不会长脚跳到大锅里的。
耿娟冲好了洗澡水,耿土元晕晕沉沉,一脚踏进去洗澡,末了,才发现替换的短裤没拿,又不好光着身子出来,他沙哑着嗓门,喊耿娟。耿娟推门,又不便正面递给父亲短裤,只见那短裤从上方盘旋而来,如同飞碟,可惜耿土元两手没有抓住,落空了,掉在澡盆里,又成了湿漉漉的一条。
他发狠,恨那短裤居然也跟他作对,他一定要娶一个能亲手递给他短裤的女人!
深夜,青蛙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咕咕呱呱,吵得耿土元无法入睡。他翻来覆去,眼前尽是李桂芹的影子,他似乎嗅到了她身上的肥皂味和花露水的香气。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就像锅里煮的红薯,让他激动起来,小腿也伸得笔直。他想,我和李桂芹在一起,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凭什么让他们 作梗?
9
小肖还没回湖南,不过快了。那头的女人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小肖一想到他的亲生骨肉快要从娘肚皮里钻出来,就忍不住要振臂高呼。喝酒!他提议喝酒,要痛痛快快、高高兴兴喝一场!没想到,耿土元很爽气地答应了,这就意味着皮夹子是他老耿来掏,恰巧,老丁做工回来,被老耿揪住了,三人转身就往镇里的小饭馆走。
几杯酒下肚,耿土元心飘忽忽的,饭馆里老板娘来敬酒时,故作风骚,一只手十分绵软地搭在他手背上,他的心噗噗噗紧跳了几下。他想的倒不是老板娘,而是李桂芹,他觉得,他要对她忠贞起来了,外界环境越是凶险,他越要忠贞不渝,来捍卫他和她之间的感情——如果这也算得上是爱情。
他脸红了,为自己的动情。
老板娘的手又搭在小肖的肩膀上,这小子趁机用胳膊擦了擦她的乳房,两人都在瞬间体悟到偷情的快感,酒杯连举了三次。老丁最老实,一动也不动,眼睛盯着鼻尖,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耿土元想,我是真心要和李桂芹过日子的,回去无论如何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锵锵锵锵!锵锵锵!十一点钟,门被撞开了,三个男人步履踉跄,推推搡搡,满脸酒气。他们三人喝了五瓶泗洪特酿,居然一个也没趴下,那味道,真叫爽啊!
一路上,耿土元唱京剧,“穿林海——过雪原——气冲霄汉——哈——哈——哈——哈!”耿土元尽情地吸着松树那令人陶醉的清香。人,应该是自由的!他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六十岁又怎么了?也许对别人来说,六十早该知天命,得老老实实听从命运的安排啦!他不是这样认为的,他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没有谁能够粗暴地干涉!他是人,是个健康存在的男人!虽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激情,但起码,他需要感情,需要温度,需要气息。否则,他就会像是蜘蛛网上那苍蝇的空壳,一碰就碎,比糠皮还轻,任何时刻都会随风而去。
两个女儿,正坐在客厅等他。耿华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自然很高兴,嘴唇牵了牵,但很快,他觉察到了她们脸上的不悦。耿娟眉毛拧成了疙瘩,一副清汤寡水的样子。耿华拉了个钢丝型头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小肖打了个饱嗝,上楼睡觉去了,老丁也屁股一转,回他的住房了。耿土元喉咙口似乎有火烧的焦毛味,他手脚用力划了几下,指指喉咙,意思要喝水。耿娟想了想,递给他一个大茶缸。等他喝净水,落座,谈话开始了,气氛有点沉闷。
耿娟开门见山,问:“你们是怎样认识的?她怎样的状况?”
耿土元一五一十,没有偷工减料,也没有添油加醋,怀着对生活的热爱,他叙述得很深情,当提到李桂芹这个名字时,他的嗓音带着甜蜜的节奏感,李——桂——芹,舌尖抵着牙齿,轻快得很。
“就这样。”耿土元摊开两手,看着两个女儿惊愕的表情时,他竟有种从生活底层中跳跃出来的快意。对,跳跃!就像鱼儿挣扎着跃出水面时凌空的那个动作。
耿华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说:“她?四十几岁的女人,离过两次婚,心思密着呢!她会心甘情愿跟你这个老头子?鬼才相信!还不是看上你的房子和养老金?”
耿土元说:“这你就错了,我们决定过了年就去领结婚证。”
耿娟站起来,倒了些水,慢条斯理说道:“爹,你找女人,我们并不反对,有个老来伴,你的生活也充实,我们做子女的也放心。问题是要找个知根知底、年龄相仿的人。你看,我们对那个女人的背景一无所知,离过两次婚,介绍人竟是她的前夫,还住在你家的楼上,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吗?到时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把你的东西席卷而空,你还不清楚呢!依我看——索性爽爽气气找个本地阿姨,有个照顾,能过日子,不就行了!”
耿华尖着嗓门,附和着:“是啊,就像隔壁秦二妹,就挺不错的!”
她?秦二妹?耿土元习惯性地从鼻子喷出了一捧灰,浑身的鸡屎味,让他和这样的老太婆过日子,生活中还有什么情趣?
耿土元干笑着,问耿华:“你开什么玩笑呢?那老太婆尖酸又刻薄,处处打着小算盘,她进门,才是一场祸害!”
耿娟又给耿土元列举了另外几个人选,杏花村,莲望村,夏家桥,赵石基,方圆十里四五个村丧偶的老太婆名字全都报上来。耿土元侧着身,一边用棉签掏着耳屎,然后,翘起兰花指,将耳屎吹得远远的,慢吞吞说:“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中意。”
耿娟恼火了,声音提高了八度,很不客气地质问起来:“你就中意李桂芹吗?你搞过她了?这样一根筋!”
耿土元的脚趾头往后缩了一下。
耿娟忽然也被自己的问话惊吓住了。万一父亲真的碰了那女人,她以此为把柄来要挟,那事情还真没完没了!这些外地人,谁知道会闹出怎样的荒唐事!
耿娟狐疑的眼神再次落到耿土元脸上,耿土元沉默着。他的沉默就像一只地鳖虫,软弱、自私,但又任性、偏执。当年是母亲兰娣屈忍着,为他遮住了种种难以启齿的丑事。想不到,母亲过世了,他脾性未改,依然胡闹着,丝毫不为她们做女儿的考虑。
耿娟看看黄渍渍的墙,母亲在笑,她却想哭了,父亲怎么这么快就把母亲遗忘了呢?还尽给她出难题。
昨晚,她就受了一肚皮的冤枉气,丈夫孙俊回来吃饭,虎着个脸,筷子扔到汤碗里。他反问耿娟,“你父亲到底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个科长,走出去有头有脸,现在要被他这种丑事耻笑。”
耿娟一口饭噎在喉咙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脸呛成猪肝色。她没想到,丈夫也被牵连到父亲的风流韵事里了。孙俊原本就对她娘家的人不冷不热,现在更不用说了,眼梢提得老高,一脸的鄙视。
耿娟越想越伤心,呜咽了几声,竟像开闸的水,一泻千里,再也收不住了。
耿华说:“爸,做人不能太自私了,你该替我们想想,总不能——在我们脸上抹黑吧!”
抹黑?我在你们脸上抹黑?耿土元瞪大眼睛往外瞧,就像一只尖嘴鸟被套在鸟袋里。屋里的窗子都关着,有一股许久未散的烟味。
耿华还没消气,又使劲甩出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碟片。耿土元一看,傻眼了,他向楼上小伙子借的毛片,藏在抽屉里,怎么被她俩搜到了?
毛片封面上的几个女人,脱光了衣服,正冲他挤眉弄眼。
10
凌晨,耿土元拧开了灯,灯光如暮春黄昏的落日,温暖着屋子。他闷吸了几口烟,烟袅袅地飘散,在温暖中从容起舞。他做了一个梦,还年轻着,立在船头,一声巨吼,两边的水哗哗哗分流着,船像箭,飞速疾驰着。耿土元按了下自己手腕处的静脉,它正有力地搏跳着,他倏地从床上爬起来,拔上鞋跟,出门。
河面上笼着一层薄雾,耿土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酣畅。他骑着电动车,电动车如小驴子,有种欢快的劲儿,这辆车,花了他一千多元钱,他喜欢拧到最快的速度,疾驰,李桂芹就把他的腰抱得紧紧的,他是故意惊吓她,又独独享受起他被惊吓以后的可怜相。
其实,他对李桂芹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她从来没问他要过一分钱。钱这东西,谁不敏感?他也不是糊涂人。现在方圆十里,哪个不说李桂芹是冲着他这点钱,才和他老头子过日脚?她的儿子,二十多岁,还未成家,要想在这江南一带落户,没有房子等于是做梦!
在他眼里,李桂芹朴素而优雅,她绝口不提钱字,好像手上有块抹布,会把那种铜钱味道揩得干干净净。有时,上超市,她倒会给耿土元买上几双袜子和大短裤。耿土元一穿上她买的花色沙滩裤,就会不由自主兴奋起来,他看她的眼睛,有种调皮的笑意。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欢喜。她的朴素里含着尊严,他要让她把尊严长久地保存。他在枕头上翻来覆去想,枕头也被他头发擦出了一股油腻味,他听见蛙声高低错乱,不知道在吵闹些什么,他想,这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我究竟要些什么?兰娣可能明白,但她走了。那么,谁还有权利来支配我呢?我是我自己的。
一个安徽人,拦住了耿土元的电动车,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他孩子重病,他也饿了两餐,向他要十元钱。耿土元掏给了他,闻到他满口酒味。
耿土元的思路并没有受到多少打扰,他还在持续,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听得见声响,也感受得到力度。他抬头望望,地阔方圆,芊芊莽莽一片。蒿草丛中飞出许多蛾子,簇拥着,挤在他的眼前,晃个不停,他觉得这些蛾子像极了他身边的人,指指戳戳,成天在胡说八道,他对他们充满了嫌恶,呸!本地人,本地人!他才不要再找本地人当老婆呢!本地人心肠最恶,他们喷出来的口水都是有毒的。
女儿呢?那的的确确是泼出去的水,靠得着什么呢?那夜,他喝多了酒,望着黑沉沉的天,悲从中来,拨耿娟手机,关机,肯定在麻将桌上,怕人打搅。拨耿华电话,盲音,根本就没人接。他靠在杨树根上,呕吐了几次,心想,我要是跌到河里淹死了,也没人晓得,可能要等到三天以后尸体浮起来才会被人发现。风,挺冷,刮在他脖子上,凉飕飕的。天上还残留着几颗星星,似乎也在哀叹他的可怜,他想,人活着,真是孤独啊!
最后,他是拨通了李桂芹的电话。李桂芹夜班回来,摸黑赶到他待着的杨树根前,她瘦弱的肩胛骨撑起他阔实的后背,有点站立不稳。他伏在上面,开始呜咽,他觉得自己活了一把年纪,到头来却像只没人要的狗,蜷缩在荒野里,而她是个好心人,收留了他,给他饭吃,喂他水喝。他双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生怕她一不留神,会突然丢下 了他。
这些话,他懒得跟女儿讲了,她们太忙,哪有闲工夫听他扯这些,可能也不会相信。人又何尝不是一只狗呢?转来转去,无非想找一个温暖的 狗窝?
耿土元的电动车绕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李桂芹的宿舍,不过她人并不在,同屋的人说她去长途车站送人了。送人?耿土元第一个反应是她去送小肖了!醋意顿时像条虫子爬到他眉心,吱嘎一声,电动车向前窜出百米远。
果然,两个人在车站默立着,耿土元躲在墙角后,暗中观察。李桂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几件婴儿服和一双虎头鞋,递给小肖,说:“你要做父亲了,我替你高兴,没啥送你,这些是我亲手做的,想来你也不会嫌弃。”
小肖斜立着,像株被风吹歪了的高粱,他抹了抹脸,脸有点红,说:“老耿是个好人,你和他在一起,应该能享到福了。”
李桂芹看了他一眼,认认真真说,:“那我更要谢你了!”
小肖有丝慌乱,连声说:“同乡,同乡,那么客气干嘛!”
耿土元脚底有点发软,心想,我的妈呀!幸亏没说夫妻,如果说了夫妻,他耿土元又算哪根葱呢?
李桂芹又掏出两条烟给小肖,说:“这烟麻烦你给我父亲,只是——你千万别跟他提老耿的年龄,老耿是大我很多,但人好,我就贪他这点。人活着,怎样才能算满足呢?”
耿土元平时有点耳背,偏偏李桂芹这几句话滴水不漏淌进他耳朵里,听得他鼻子有点酸酸的。他看见李桂芹的脸正对着朝霞,一缕头发在晨风中飘得很好看,他的内心涌上了一股柔情。
他暗暗想,我得坚持。坚持。没有什么能吓退我。
11
天色完全黑了,鸭子还在池塘里,呱呱呱欢畅着,是哪家的主人忘了把它们赶上岸去,任凭它们逍遥。
耿娟给丈夫放好洗澡水,拿好浴衣,一回头,孙俊的手机响了。孙俊说:“所里有活动,我出去一下。”
耿娟点点头,近乎麻木,她知道活动内容,现在小镇上娱乐业发达得很,男人一律往KTV走,飙歌、美酒、小姐,把她们的丈夫搞得晕晕乎乎。她也好像默认了,他往歌厅跑,她就往麻将桌前靠。说到底,人总有一样东西在支撑填补着生活。输输赢赢,打久了,并不觉得心惊肉跳。有人说,打麻将相当于坐禅,练到最后荣辱不惊,春风秋月等闲度。
唯独现在,她静不下心来。她不可能像耿华一样,把自己当作局外人,拍拍屁股上的灰,人一下子溜得没个影。从小到大,她是家里的主心骨,嫁出去以后,仍然没少操心,母亲临走时,有一颗泪从干涩的脸上滑下来,眼睛迟迟不肯闭上,还费力地撑着。耿娟记得自己边哭边扯着嗓门喊:“妈!妈!你放心,我们姐妹俩一定会照顾好父亲的!”
母亲似乎就是在等这句话,听完,眼睛一闭,两腿伸得笔直。
耿土元当时眩晕过去了,房间里没有第四个人,耿娟慌乱又恐惧,拚着命喊“妈——”直到隔壁邻居手忙脚乱冲进来,才终止了那悲情的画面。
时间,真是最好的魔法师,它抚平了人间的忧伤,也淡忘了曾经发生的一切。这一点,耿娟是最有体会的,当时母亲落气时,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耿土元向后倒去,那种悲伤,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呢?几十年的夫妻情,十指连心。现在呢?她最怕人家问起她父亲。他倒好,越老越没记性,越老越糊涂得出了格。
孙俊似乎也因为这件事,看轻了她几分,说话时鼻子里喷气,说:“感情?感情值几钿?”中午,酒桌上恰好说到耿土元,有人就指着孙俊的鼻尖说:“你老丈人挺赶时尚,也属新新人类,真是旧的不去新的哪来?难怪你……”孙俊恼火了,站起来,二话没说,一杯啤酒迎面泼过去,把说话的那人泼得一愣一愣,幸亏旁边的人反应快,劝住了。
孙俊是心高气傲的人,哪受得了一帮鸟人作践自己,因此把火全撒在了耿娟身上。耿娟想,眼不见为净,索性像耿华一样,在上海不闻不问倒也罢了,但她偏偏挨着耿家村住着,方圆十里,哪个不是熟面孔?谁家出了点桃色事件,还不像猴子出把戏一样,要被闲人看个究竟。
上梁不正下梁歪。父亲再胡闹下去,孙俊也就更有资本嘲笑她、羞辱她,然后,光明正大去泡小蜜。那她的家庭岂不是也毁了?
树叶一片一片,开始飘落,落到河里,落到去耿家村的路上。这些叶子黄黄绿绿,根本禁不起一夜风的猛吹。天气凉了,人也变了,更何况大自然的一草一木呢?
耿娟一起床就感觉头昏恶心,昨夜麻将搓到凌晨两点才收工,讲好十二点结束的,王淑娇不肯,她输得多,一心想翻本,其他人也只好陪下去。耿娟有点心神不定,边搓边猜,她和孙俊会谁先到家呢?结果,还是她先到家了。黑漆漆的房间,摸着门把锁,心也有点寒。孙俊手机关机。最近他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小小一个科长,哪有那么多应酬?前一阵子,耿娟还旁敲侧击,企图用温柔的言语来跟孙俊沟通一下。夫妻之间,沟通最重要了,如果两人仅仅是睡在一张床上,吃在一个锅里,彼此不闻不问,那跟一般人相处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惜,孙俊只安静了一个晚上,他们的身体暖在一起,像两只氢气球。两人都明显发福了,人到中年,没有了冲劲,只是能歇就歇,何必去拚命呢?孙俊懒洋洋地抚摸着耿娟的胸脯,也没有做那种事的念头。结果,屁股对屁股,睡着了。第二第三天,孙俊生活一切照旧,说与不说,好像一个样,耿娟立在枝头下,苦苦的,涩涩的,老公毕竟不是学生,可以一把耳朵揪住,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耿娟憋住了,不想让自己叹气,女人多叹气,皱纹也会多生几条。她踩在树叶上,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这声音细密得很,但让人警觉,耿娟停下来,弯腰捡起一片,掉了两滴眼泪。耿娟想母亲活着的时候,她要忙里抽空,硬是挤出时间,回家给母亲擦身,梳头,喂饭。那时真叫累啊!夜晚两条腿搁在被褥上,都能感觉出骨头里发出的嗡嗡嗡的声音。父亲在厨房里煎药,中药的味道溢出来,闻到最后也习惯了,觉得中药里有股淡淡的香味。母亲看着她,吃力地微笑着,笑容里带着满足。耿娟并不指责妹妹耿华,她是长女,多服侍一下双亲也心甘情愿。所以,那时的日子虽累,却很充实。
现在呢?母亲走了,连同她的生活也空虚了。怎么会这样?耿娟吸了下鼻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耿华忙着赚钱,父亲迷恋上了外地女人,孙俊热衷于喝酒唱歌,她却犯上了麻将瘾。这,很不好,她也知道,但身不由己,她能怎样呢?难道把自己关在屋里成天胡思乱想?
12
江南的秋天和夏天连接得那么紧密,就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季节里,耿土元穿上了长袖线衣。线衣是李桂芹一针一针织出来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织出来的。她下班回到宿舍,还有一大堆活儿,伏着背,锁着眉,在二十支光灯泡下一针上一针下做外贸加工活,一直要做到深夜十二点。耿土元替她算过了,一个袖口加工才三毛钱,一晚上撑死了加工二十个袖口,才六元钱,何苦来哉!
她不是这样算的,眼神总是笑眯眯,说:“聚少成多嘛!”
房东来收一个季度的房费了,算一算,也要四百五,等于她每个晚上的辛苦活全白做了。耿土元抓住了机会,拚命游说她住到他家去,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他家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二来也省得他每晚摸黑赶路,到底年纪大了,有时一脚跨过去,真怕踩到河泥塘里,从此再也爬不上来了。
李桂芹犹豫了一阵,她那时的表情,特别像春天到处飞舞的柳絮,有点怅然若失。耿土元唤了她好几声,她才慢悠悠调转过头,说:“好吧。”
就在那天晚上,耿土元见到了她儿子,挺正气的一个小伙子,眉清目秀,一米八的个头,他喊耿土元伯伯,耿土元胸口被堵了一下,黯然神伤,心想,我要是也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就不会这样孤单了!
小伙子叫陈立,中专毕业,在一家乡镇企业办公室管理电脑。
别看陈立胡须还没长硬,做起事来却老成持重,有板有眼,他发了根烟给耿土元,下意识带着耿土元来到巷子口,开始了男人之间的对话。
陈立说:“我妈这半辈子过得太辛苦了!现在,我尊重她的选择,她待人善良,也希望对方能诚心诚意对她。”
耿土元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陈立又说:“这次,你请她住到你家去,她考虑了好久,她也不想被人看作是随随便便的人。”
耿土元也是个聪明人,哪会等到陈立点穿呢,他迫不及待接口说下去:“你放心,过年我就将你妈户口迁过来。”
李桂芹搬到耿家村,也算是乔迁之喜,陈立掏出一百元钱,要热闹一下。他们来到小饭馆,老板娘倚在门口,胸脯挺得像刚出笼的馒头,散发着阵阵热气。陈立用手机打了电话,不一会儿,过来一个男人,五十开外,龅牙,酒糟鼻,皮带歪歪斜斜束在毛衣外头,一双皮鞋沾满了泥巴,袜子各不一样。
李桂芹并不惊讶,站起身,提壶倒茶。
陈立的普通话说得比李桂芹标准多了,他做了个手势,介绍道:“我父亲,陈国强。”
耿土元的大脑瞬间出现了短路现象,他呆呆立了片刻,陈立的父亲?那也就是李桂芹第一个前夫了?怎么这些前夫都生活在她的周围呢?好像关系也都还不错,彼此之间并不像苦大仇深的样子。
四个人坐下来吃饭,一人一位。风骚的老板娘还不忘记来敬敬酒,这让耿土元有了一种外援的力量。因为陈立开口一个爸,闭口一个妈,显然他们是一家子,他耿土元搁在中间整个一傻冒。耿土元筷子哗啦滑到地上,老板娘帮他捡起来,捡得时候暗中拧了一下他的大腿,然后撩起衣裙擦了一下筷子,递给耿土元。
耿土元惊醒了,他调整呼吸,喝酒!他要喝倒陈国强,喝翻陈国强!这叫气势上压人!他给陈国强斟上满满一碗黄酒,说:“干杯!”陈国强酒糟鼻上几根外翘的鼻毛动了动,他面露难色,说:“随意吧!”
“男人怎么能随意呢?”耿土元沙哑着喉咙说。
李桂芹顺势做到耿土元边上,揿住他的碗,说:“你也不要干,你以为你是小伙子,身体要紧。”
陈立赶紧打圆场,说:“对,对,身体要紧,喝得痛快就行,都不要强求。”
气氛缓和下来,李桂芹也不坐回去了,她就待在耿土元身边,夹菜、添酒,有时手还要搭在耿土元肩上,摇两下,耿土元觉得她是故意做给陈国强看的。看来,当年山村里的客栈小老板,生活得也并不如意啊!他跟小服务员结婚后生了两个娃,日子就开始走下坡路,不得已也到江苏来打工。他们那个村上的人几乎都出来了,窝在山村干嘛?等着喝西北风?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在江苏赚上一年,回老家至少可以花上三年!
喝酒喝到正事上了。陈国强也摆出了男人味道,借着酒胆,粗声大气,说:“老耿,我陈国强福气没你好,硬是让桂芹从我身边跑了,现在我把她交到你手上,你——今年底——一定要和她去领结婚证!不能糊里糊涂!”
陈国强叉着腰,十分粗壮,似乎他代表着正义,说起话来也是那么义正词严。李桂芹低眉顺眼。眼前的状况,很让耿土元感慨,女人的命运啊,正如一片叶子,在湍急的水流里漂来漂去,却不知道归宿到底在哪儿!
耿土元把陈国强的酒气当成了豪气,只觉热血沸腾,他也拍胸脯,口齿含糊,说:“放心!我耿土元答应的事决不会当屁一样空放!”
回去的路上,李桂芹有些吞吞吐吐,哽了半天还是说出来了,她说:“老耿,今天喝酒,你千万别以为陈国强是我叫过来的,是陈立。到底是骨肉亲,这娃惦记着父亲也很正常,做人呐,哪能都那么绝情呢?过去他是太狠心了,但人的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它也会一点点一点点发生变化。”
耿土元若有所思,伸出手臂将李桂芹挽得更紧了。路过耿娟的房子,耿土元抬头看了看,耿娟的屋里亮着灯,人影印在窗帘上有点发虚。耿土元看着女儿的身影,竟觉一会儿寒,一会儿暖。他的眉毛耷拉下来,显得心事重重,脚步也飘忽不定了。
13
离耿家村不远的夏家桥竟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贵阳人租住本地人房子,两家的小孩发生了争执,贵阳人竟活活将东家小孩闷死,丢弃在粪坑里。
这血腥事件太残酷了!它让耿家村的老百姓也坐卧不宁,议论纷纷。跟这帮外地人有什么道理可言?他们根本就是法盲,愚昧无知到了极点!村民们开始犹豫了,考虑要不要再将房子租给他们。
临晨四点多,耿娟还没睡着。失眠,像一只可恶的怪兽追咬着她,吓得她浑身冒虚汗。原因很多,关键还是那件凶杀案,她听得毛骨悚然——她的生活中也被很多不相识的人介入,他们像空气中的尘埃,无声无息,但有极强的爆发力,一不小心,就会把她的世界破坏得不堪设想。
她越想越怕,“咚”的一声从床上跳起。不行!她得去找父亲,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荒唐下去!
推开耿土元的房门时,她并没有料到房间里正发生着故事。她一脚踏进去,就惊呼着退了出来,脸红得像熟柿子。耿娟逃出耿家村,狂乱的心跳才渐渐地平稳了一点。她觉得她对事态的变化越来越把握不住了,好像谁都很快慰,他们风流快活,逍遥自在。唯独她,惊惧,伤感而愤怒着。
整整半个月,父女俩没有对话。
耿娟吃不香、睡不稳,天天做噩梦。
耿娟不停地打寒颤,她儿子上初中,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骑车,如果耿土元有什么事处理不当,那报应不都在她儿子身上?她惊吓得脸色苍白,大口喘气。看来,父亲与那女人是纠缠不清了,她真不愿回想那画面。但人就是怪,越想逃避,它就越像条蛇要往你的心上钻,而且要咬个大大的窟窿,让你哭,让你难受!那天,推门进去,父亲裸着上身,女人留给她的也是光溜溜的背影,然后是刺眼的白。耿娟匆忙收回自己的眼睛,转眼又瞥到地上凌乱的衣服,她的心被重重刺痛!
疯了。真是疯了!
耿娟去河滩边洗衣服,秦二妹蹲在她边上择菜。
秦二妹故意将嗓门压得很低很低,耿娟最讨厌这样的做法了,故作神秘,她很不想搭理。但秦二妹硬要凑过来,还凑到她的耳根边,一字一顿地说:“你阿晓得,你父亲和那女人的前两个男人都吃过饭喝过酒,亲热得很哪!小心,他们一帮人就是一个团伙,你父亲是耍不过他们的,到时,吃亏受害的是你们小辈啊!”
耿娟沾了一手肥皂泡,泡泡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的光芒,她吹了一吹,说,“当心,今晚有暴雨,记得要把门窗关好。”
果然,晚上的暴雨劈头盖脸打下来,一下就是三个小时,耿家村小池塘里的水涨起来,漂满了枯枝烂叶。闪电轰隆一响,恰恰把耿娟家的电视机给打坏了。一缕白烟,“噌”的溢满了房间,焦糊味冲进了耿娟的鼻孔。她神经质地尖叫起来。
征兆!不吉之兆!她忽然对此深信不疑。
早晨,她快快赶到父亲庭院,那女人蹲在墙角刷牙,一嘴的泡沫,她知道耿娟的身份,慌忙立起来想招呼。耿娟勉强笑了一下,就蹩进房屋。耿土元还没起床,靠在床栏上抽烟,房间里烟雾腾腾。耿娟反手把门上了锁,她说:“爹,你就准备和她过日子了?”
耿土元眼睛鲜亮亮。这几天他也在反复考虑,怎样和耿娟把话题挑明呢?他明白女儿的担心,问题的根源是女儿还不清楚李桂芹是怎样一个人。所以,他要竭尽全力把李桂芹的好处说出来。
他并不性急,慢悠悠抽着烟,这几个月他的感触太深了!李桂芹的脾性跟兰娣一样温柔,没有火气,做什么事都是为别人考虑,自己吃点亏都不要紧,这样的女人,就是水,滑滑嫩嫩,他和她在一起,也年轻了一大截。李桂芹的双手是闲不住的,把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卧室里更有股温暖的滋味,他耿土元老了,最渴望的就是这家的气息。夜晚,李桂芹温一壶黄酒,他喝一口酒,看一眼在旁做加工活的李桂芹,心里就暖一下,他真想跟耿娟耿华说,女儿啊!李桂芹说不定就是你妈安排她到我身边来的,你们可千万不要怠慢她啊!
耿土元打定了主意,这年一过,他要陪她去趟湖南,回来就领证结婚。
现在耿娟就在眼前,问的正是他所想的,他不紧不慢,让心里话一句句流淌出来,说到深情处,眼泪也掉下来。
耿娟不说话,牙齿咬得紧紧的。
许久,她说:“你干吗一定要领证呢?这样凑合着过过,不就得了?”
耿土元瞪大了眼睛,说:“那不是非法同居?亏你还是个老师,一点法律意识都没有!”
耿娟生气了,冷笑说:“你有法律意识?你有没有想过婚姻法里的具体内容!”
耿土元张嘴结舌,一下子愣住了,这些细节他倒没有考虑过,看看耿娟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他就来气,刚才一番情真意切的话非但打动不了她,还拿什么法律条文来唬他,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明天他就到镇上律师事务所去打探个清楚。
末了,耿娟蛮横地追添了一句,“不经过我和耿华同意,你和她结婚,休想!”
“你!”耿土元气得把手边的茶杯扔出去,“哐当”一声,惊吓到了门外的李桂芹。她来敲门,耿娟不容分说,推开她,风一样疾步往回走。耿娟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她也想哭!狠狠哭一场!
14
耿土元双目紧闭,这是夜间最黑暗的时刻,他猛抽一口烟,吸进了秋蝉衰弱的鸣叫声。
不经过我和耿华同意,你和她结婚,休想!
反了还不成?谁是父亲?谁是女儿?她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哼,说到底,现在结婚程序方便得很,两个人的身份证往婚姻登记所的桌子上一放,谁能阻拦?
那摔破的茶杯又被李桂芹捡起来,用强力透明胶粘好,放在桌子上,他看着就扎眼,耿娟啊耿娟,你设身处地为我孤老头子考虑了吗?人活着,总要活得舒心坦然啊!
李桂芹在被窝里动了动。她并没有睡着。可也不说话。耿土元手伸进来,窸窸窣窣,碰到了她的乳房。软软滑滑。他并不打算摸下去,给她掖好被角。
“我女儿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动气。”他犹豫了再三,还是说了这句话。
“嗯。”
“我俩自己的事,谁能阻止呢?真是笑话,要看她们脸色了!”耿土元愤愤地嘟囔了两句。
“嗯。”
她还是这么一个字。
耿土元发慌了,他不知道“嗯”是什么意思。他睡了她也近有两个月,穿过她沉默的后背,他仿佛看见了小肖、陈立、陈国强三双眼睛,它们虎虎地盯住他,分明在告诫他什么……
耿土元毛毛躁躁,一夜睡得很不是滋味。清早他睁开眼睛时,李桂芹已上早班去了,锅里留着热粥,咕噜咕噜还在泛泡泡。他吃了一碗,反背着两手踱到耿家村的拐弯口时,发现许多村民围聚在一起,谈得热火朝天,唾沫横飞。有人激动得手脚都挥舞起来,也有在树底下暗自发呆。
耿土元心一紧,不知道是祸还是福,伸长脖子去问个明白。
一打听,他的心也高涨起来——因修建高速公路,整个耿家村拆迁。拆迁的原则是按照面积多少提供相应的公寓房。高速公路在这一带呈弧度行,穿越整个耿家村,其他相邻的村庄并不妨碍。也就是说,他三间二层旧楼房,可以换上大小两套公寓房。
拆迁工作半年以后要强制执行,红头文件已下到镇里,看来这件事不容更改。这样重要的事怎不让耿家村沸腾呢。
喜悦,像山涧流淌的春水,把他的心缓过来了。耿土元坐在墙根的板凳下,乐滋滋盘算起来。阳光洒着芝麻的香味,为他打开了幸福之门。
他想好了——大的一套,他和李桂芹、陈立住。一家人,热热闹闹,多好!陈立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打心眼里喜欢。陈立也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将来结婚,就给他腾个新房出来,养个胖孙子,那就更有家的味道了!他耿土元再也不要忍受孤独的滋味,一个人只和自己的影子说话,活着也好像是多余的了。当然,小的那套房子给耿娟和耿华,怎么分配?由她们姐妹俩自己说了算。
他给自己沏了壶茶,好像在招待客人。好,就当个客人,有客人来访:新的基点,新的起点。
他端起茶,慢悠悠地呷上一口。
15
一只小黄狗,整天被拴在耿娟院子里的铁桩上,发出单调而枯燥的汪汪声,听得她心烦意乱。她嫌弃狗,想扔掉算了。可孙俊死活不同意,说狗能带来财运。这不,他屁颠屁颠从摩托车上翻身下来,告诉她耿家村即将拆迁的好消息。
好消息?耿娟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对昨天碰到的那个女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可真有预见性啊!早就预料到江苏的农村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三五一伙,合计着找上她父亲的家门。
偏偏她父亲又是个头脑发热、喜欢心血来潮的人,中了邪还没有知觉,一定要见了黄河才算心死呢!
听完耿娟的抱怨,孙俊神情也阴郁起来,他并没有上前抱住疲惫不堪的耿娟,给她安慰,只是冷冷地讥诮,“哼,不赶走那女人,事情有得折腾了。”
他摇了摇身子,像钟摆一样来回摆了两下,又跨上摩托车,留下一股刺鼻的尾气。
耿娟空落落地跌坐在藤椅上。大脑转得很是晕沉,她坚强了几十年,忽然发现自己脆弱不堪,连一片树叶也不如。她顾虑太多,仿佛大都为别人活着——母亲、父亲、丈夫、小孩,一个一个,排着队,结果他们并不领情,走的走了,背叛的背叛,前方是渺茫的荒原。这一场辛苦到底为谁忙?她哀哀地苦笑,像衰败的喇叭花,收拢了曾有的颜色和形状。
不行,说到底她也得为自己争取一份利益!当年盖那三间楼房,她才十七岁,假小子一样,在烈日下,随着母亲搬砖头挑黄沙,眼看着汗珠一滴滴往下淌,湿透了她的内衣。现在,她怎么能随随便便把这份家业拱手送给那外地女人?听凭她坐享其成?她耿娟又怎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呢?
16
耿土元动了动手臂,忽然醒了。醒来之后,才发现李桂芹并不在自己身边,今晚她上夜班,还没有回家。耿土元听见楼下有声音,有五六个人在粗声大气直嚷嚷,口音都很熟悉。他却并不感到亲切,整个身子如一张弓紧绷起来,借着黑暗中微弱的光线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客厅里点着蜡烛,上着三支清香,兰娣照片下供奉着几盆水果。耿娟面色枯黄,两个多星期不见,她竟然瘦了很多!耿华什么时候也赶回来了?她一脸焦虑地盯着耿娟,问,“姐,你乳房上的肿块发现有多久了?”
还有四个人,一字排开,脸都绷得紧紧的,像四大金刚,几乎都是怒目相向。那是他女婿孙俊、大姨和两个舅子。耿土元下意识去掏烟,但棉毛衫上并无口袋,他的手落空了,就像他的意识,一片尴尬,一头雾水。
那天是兰娣的生日,他却忘得一干二净!他忙着和李桂芹在床上折腾,折腾够了,就憧憬眼前的幸福生活。
他很是羞愧,眼神怯怯地瞥过去,方寸也乱了,他搞不清出了什么问题,特别是看见耿娟的脸黑瘦得脱了个人形,他慌乱中隐藏着惊惧。
“那肿块是恶性还是良性,要到后天才能知道。”孙俊忧心忡忡回答。
耿娟的泪水哗啦留下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说:“妈!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
耿土元脑袋嗡了一下,明白过来。他神色仓惶起来,好像耿娟的毛病与他有直接的关系。果然,大姨子开口了,摇头晃脑说:“妹夫,你做事不能太随心所欲,一定要为亲人考虑!你细想想,为啥耿娟这么快就得病,而且也是妇科病,你的罪孽不轻啊!”
耿土元神色更加仓惶,原本他对迷信占卜这类嗤之以鼻,如今它倒是很像一回事,昂首挺胸站立在他面前较起劲来。
耿华的声音还是那么尖利、短促,说:“爸,没啥好犹豫!明天你就请她出门!”
她?——她特指谁?还用再指名道姓吗?很显然这一屋子人都是冲着她而来的啊!
大姨子说:“瞎眼巧婆已经有言在先了,说她的身上有股邪气,邪里带着恶字,她走到哪里,就会把霉运、厄运带到谁家!你还吃得消吗?”
耿土元眼前有些发黑,他慢慢向门口摸去,看见几颗残星,快了,再过两小时,她就要下夜班回来,而晨曦也将从天边渐渐闪现。
天亮得太快、太猛,耿土元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同时一颗心也莫名其妙弹跳起来。昨晚,面对一屋子的人,他似是而非点着头,这头可不是好点的,它意味着承诺,要去兑现,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把李桂芹请走。他当然心疼女儿,他刚刚失去老婆,怎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再染上什么恶疾?三炷清香,心诚则灵,他哆哆嗦嗦,给兰娣磕了三个响头。他再到厨房劈柴点火生炉子,准备烧热水,转身发现一屋子的人散了,都没留一句话,他的泪水涌上来,来回打转。
李桂芹回来,他没吭声,他是个嘴笨的人,三言两语,他说不清楚,只等隔个时辰再提起,于是慌慌忙忙拉上被角睡去了。一夜睡得很累,梦中乱七八糟的人向他发脾气,却看不清面孔。
醒来,发现李桂芹又不见了,可能又去忙田间农活了。
老习惯,他依靠着床栏,不想起床,把被子掖好,点根烟,脑子还是晕沉的。把电视打开,早新闻,报道着一场诈骗案,主角是个女人,在监狱里蓬乱着头发,黑瘦的脸埋在手掌心,很不愿意被镜头拍摄。耿土元突然坐直了身子,思维中两个点很蹊跷地连在一起,——他怀疑起来,昨晚的一幕,极有可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目的是什么?跟这宗诈骗案一样,钱!——他的两套公寓房!
这样的分析似乎又太过武断,万一不是这样呢?他怎能去怀疑他嫡亲两个女儿呢?尤其是耿娟,她疾病缠身,万一查出来真是骇人听闻的消息,她怎么面对生活呢?耿土元掐了把自己大腿,觉得这样的胡思乱想有点过分。
快过十一点了,李桂芹还没有回来。他忽然觉得胸口很闷,他体内一种器官像是毁了,他第一次有了老之将至的感觉,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丝希望,飘飘荡荡,恍恍惚惚,漫无目的。很多东西在倒塌,烟消雾散。他又很不忍心,扑上去,心在痛。是的,很有可能,他的心脏出问题了。
他有气无力,揿遥控器。没有一个节目能中他的意,所有的人,都装模作样说着什么。他算是看透了。
再换一个频道,点歌台,有个披着长头发的歌手唱得声嘶力竭,似乎要把心都抠出来。那首歌歌名叫《私奔》,很暧昧的一个词语,字体大大的,跳跃在屏幕上。
他忽然来了兴致,带上老花眼镜,看屏幕上滚动而出的歌词。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
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这代价,
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
你陪我歌唱陪我流浪陪我两败俱伤。
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
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想带上你私奔,奔上最遥远纯真。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因为耳背,他不断将遥控器音量向上摁,音乐震耳欲聋,把进门的李桂芹吓了一跳,她叫了一声耿土元的名字,他没应。她再叫一声,他还是没听见,她忍不住冲到他耳根边,大声叫唤,“耿——土——元!”
耿土元回过头来,脸庞上亮晶晶的一行热泪,他唏嘘一声,动情地问:“桂芹,今晚我也带你私奔,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做顶幸福的人,你看怎样?”
李桂芹听得莫名其妙,“噗嗤”笑出声来,不紧不慢说了三个字:“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