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书的故事

2008-07-01张惠雯

上海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史官歌谣书籍

张惠雯

1 歌谣和书

在我们的祖先从蒙昧走进最初的光明的遥远的时代,已经有了零散却丰富的口头语言、漂亮的象形文字,但还没有书。在民间,渐渐地出现了一些简单的歌谣,描述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人们的想像。这些歌谣歌唱某个人,描述一日中的琐事,某一段意外的插曲,甚至仅仅是关于一朵花,一片鸟的羽毛,一个偶遇的女子,或者是一个牧羊人歇息的小山坡,一条流过原野的小河,但也有的歌谣唱出了人们的辛劳、苦痛和恐惧、狂喜。

有些歌经由口头流传还被人们唱着,但很多歌却永远地散佚了。有一天,一个善于唱歌、记忆并且熟悉书写的人走在铺满落叶的林子里。他唱着歌,不急不慢地走路,偶尔看看四周,听听树林发出的飒飒声。突然,那些正斜着飘下来的、一片一片的叶子吸引了他。他充满欣喜地想道:要是我把每一片叶子上都写上一首歌,那我知道的歌儿不知道要写满几百片树叶……最让他兴奋的是,要是这些树叶能好好地保存着,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会忘记某一首喜爱的歌了。于是,在这个人的幻想当中(如果你不否定幻想的实在性的话),我们的书产生了。那些飞舞的树叶变成了轻盈的书页……

幸亏是已经萧瑟的秋天了,这个人不用花费太多时间照顾农田。他到处收集大片、厚实的树叶,把它们晾干。然后,他用熄灭后冷却的炭块儿,把他所知道的歌写在树叶上。由于他用的是图案一般的象形文字,他的每首歌谣看上去都又像是一幅画。最后,为了防止树叶到处飘飞,他把所有写着字的树叶用结实的细绳子穿起来。这样,他发现他能很容易地找到他要找的歌谣,他只要顺着绳子轻轻翻动树叶就行了。它们都在那儿啦,花儿、牲畜、野兽、小河、女子……所有他知道的歌谣都在那厚厚的一叠里面。

但是,他很快发现了树叶容易破碎的缺点。当它破碎了,它碎得就像粉末一样,使得那些字全都辨认不出了。他苦思冥想,希望找到更好的材料。有一天,他看到一辆路过的大车里满载着光滑洁白的杨木。他突然心里一动,然后朝木匠们的棚子跑去。他在棚子里捡了一大堆剥落下来的杨树皮带回家。他和妻子一起把树皮割成一片一片整齐的长方形,把外面粗糙的树瘤磨去。漫长的冬天,他有足够的时间把树叶上的歌转抄到树皮光洁的里层,再把树皮照顺序排列、串接起来。他发现这样做成的书比树叶的书坚韧得多。

等他把所有的歌编成四册厚重的杨树皮书,他发现自己想要收集更多的歌了。好像单单看着那些书他就禁不住产生了这种念头。他想到:世上有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歌,如果能把它们也都装进书里,该有多好!于是,不管是寒风刺骨的早晨,还是大雪纷飞的黄昏,人们总看见他走在路上。他挎着个袋子,袋子里背着一册待书写的书,往邻近的村镇去。在那里,乡亲们围在炉火边,回想、哼唱自己熟悉的歌谣,由他记录下来。

不久以后,人们都知道他收集了当地的所有歌谣。那些爱唱歌的人开始慕名而来向他请教,他就把书里记载的歌教给他们。很多人还把自己喜爱的歌谣抄录下来,带到遥远的异乡去。于是,他发现,和那些刻在岩壁上、钟鼎上的文字不同,这些“走动”的册子不仅能把他和人们记忆里的东西收集、存放起来,还能使这些歌传播得更远、传给更多人。最令他惊奇的发现是,他的儿子、孙子都可以翻看、学习这些久远的、属于前代的歌谣。

在他死去以后,儿子继承了他的书。他发现杨树皮洁白的内层也会黯淡、出现斑斑的霉点。他试用了很多材料,最后选择了竹简。他毫不犹豫地把父亲毕生收集的歌谣摘抄在新的竹简书上,随之产生的就是我们最原始的校正索引学了,因为他还得对一些残缺的、被腐蚀的文字进行补充和更正。这几乎耗费了他的下半生。

尽管这最初的书籍在战火和人世更迭中不知所终,但它的智慧却延续下来,使得我们的祖先开始传抄诗篇(失去旋律的歌谣),记录生活、梦想和历史。而这一切不过缘于那霎时间、树叶翻飞的灵感。

2 书的秘密

传说有这么一批书,它是如此怪异、妄谈禁忌,以至于每一个统治者都不能容忍它存在于世上。没有人知道这些书到底怎样怪异,所有读过它的人都在能够详细地转述它之前就被死神召唤而去,他们的鲜血和书的秘密一起凝固了。但总有那么一些新的人、新的血液来承担这个秘密,并叫世人知道这个传说不是虚妄。

五百年以前,一个统治者得知了书的下落。他派遣了最心腹的将军率领三百名精干的士兵包围了一个农庄。农庄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防止进攻的屏障,只有一道茅草和泥盖起来的矮墙。对于这样普通的农庄来说,三百个精壮的士兵和一百匹气喘吁吁、戴着铁辔头的马显得非常不相称。将军不让大家轻举妄动,他叫人在外面呼喊示威,意思是叫里面的人出来受降。喊声把院子里啄食的鸡吓得到处乱飞。最后,一个穿着便袍的老人走出来,他拄着一根拐杖,因为他是个瞎子。

这个人根本看不见那些森然的兵器,所以对他来说,这些就像不存在。他无所畏惧地站在院子中央,倾听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了,先问来者是谁,问起是否需要备些饭炊,当他听到了马儿踢地的“踏踏”声时,他又问起马儿是否该饮水了。

他的问题一个也没有得到回答。传令的人策马走到他面前,问他:“书在哪儿?”

他只说:“要毁它的人找不到它。”

传令人奉命给他一鞭子,问他:“书在哪儿?”

老人竟然笑了,说:“拿鞭子的人休想找到它。”

传令人朝他腿上打了一鞭子,老人拄着拐杖跪在了地上。

将军心里很不快,他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么软弱的对手。

传令人问他:“书在哪儿?”

老人指指自己的头。

将军大声说:“那就摘下你的头。”

老人说:“看过的何止我一个,将军你要是看一眼,它也会在你的头里。”

将军非常懊恼,他说:“我会把它们全烧了。”然后,他下令把老人就地处决。

将军的人马把整个农庄的房子全都拆了,包括那道泥墙。他们掘地五尺,发现了一个地下密室。将军马上叫人把密室封住,除他之外任何人不许进出。他警告手下,凡进去看书的人格杀勿论。

而慢慢地,他的手下发现,将军并没有如期把书销毁,似乎也不打算把它运回京城。他们发现将军天天住在密室里,既不像以前那样发布这样那样的命令,也不把他们聚集起来开会讨论。除了吃饭和散步,将军几乎什么都不干了。士兵们驻扎在那儿,就像定居下来了一样。他们又是种菜,又是割草,还发明了各种制作食物的新器具,却把兵器丢到一边儿,让它生锈。马呢,它们被松开了缰绳,辔头也不带,天天在附近山上疯跑,简直成了野马。军官们忧心忡忡,他们决定派一个人去密室里打探。打探的人说的话让人大吃一惊,他说将军整个下午都坐在过道上,身子斜倚着一边的书架看书,偶尔还独自发笑、说话。

军官们偷偷把士兵重新召集起来,回京城禀报。因此,有一天,将军从密室里走出来,发现全部的人都走了。他不禁觉得神清气爽,因为再没有人可打扰他看书了。而他也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他。他心想:我必须把书搬到一个新地方,同时还要加快阅读的速度。

很多年后,奉命找书的另一个年轻官员抓获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破衣烂衫、一只眼失明的老人了。要杀他之前,官员召见他,问他是不是感到后悔。

他说:“我后悔我开始得太晚了,要是我早些看到那些书,或是我的阅读速度再快一点儿,我可能已经把那些书读完了。”

官员说:“你就要死了,你不知道是那些书让你送命的吗?”

他说:“如果不知道那个秘密,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怀有好奇心的年轻官员一定要他说出那个秘密,老将军说他已经把那秘密写下来,夹在密室左边第三排书架第二层的某一本书里了。“你看了就明白了。”他对年轻人说。

然后,老将军被处决了。

当天夜里,年轻的官员就叫人把那藏书的密室封起来,他要自己亲自盘点这些禁书。他提着灯,摸到左边第三排的第二层,仔细翻找老将军写在书里的秘密。

他起初目标明确,后来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他在密室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他喃喃自语道: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他来到外面,看见士兵军官们早已装备整齐、严阵以待。他觉得盔甲、盾牌、马刺对于人来说都显得过分笨重古板。他叫大家卸下装备、换上凉快的便装,先在附近驻扎休息几天。

好几天后,他终于吩咐士兵围绕着老将军的密室烧一把大火,再把整个院落都拆毁。然后,他带着老将军的头颅回京复命。他得到了封赏升迁、但不久就因得病而还乡了。

然而,多年以后,又有了那批禁书在民间流传的消息。而那年轻的、欺骗了前代君主的官员也早已死去,他的对此一无所知的儿孙遭到了无情的流放。那批妄谈禁忌的书却始终不知流落何处。

几百年来,这批书就这样流落、被追捕、逃脱……它就像邪恶或是真理一样顽强、永不止息。没有看过的人绝不会知道它的秘密,而看过的人又总是把秘密藏在书里。它至今仍在,因它而起的憎恨、牺牲和传说也都将继续流传下去。

3 书里的魔鬼

在很多年前的、遥远的西方,一个对星辰和大地比对经书和苦修更感兴趣的僧侣靠自己的观察、演算和冥想得出了一个推论。他虽然不敢保证这个推论接近绝对的事实,但也对它的合理性满怀信心。他想:如果这并不是真理,至少它可帮助更有智慧的人找到真理吧。于是,他把这个推论以及观察得来的数据、演算和推理方法写进了一本书里。这本书在意大利那些热衷于探索知识的人之中秘密流传。

当正统的教士们终于得知这本书里惊世骇俗的理论时,他们义愤填膺,毫不迟疑地判决他为异端,开始了对他的追捕。起初,这僧侣带着他的书逃亡到过许多地方。而即便是在途中,他也不忘记观察星辰。当他在黎明时分疲倦地骑在马上时,他会因第一缕照临的阳光而振奋,好像他是第一次看见阳光。

他逃亡了许多年,而对他的判决也从没有撤销。这一天,在边境的一个小城里,他突然觉得这条路已经走到终点了。这可能是因为疲倦,也可能是因为尊严。

他的朋友,一个对他的知识和人格都无比尊敬的人,也是他这一段逃亡路上的旅伴,对此感到困惑。

“要是如你预感的那样,我们现在就应该赶紧离开,我们可以去法国,寻求法王的庇护。”朋友对带着某种宿命般平静的僧侣说。

“我衷心希望你去那里,”僧侣真诚地说,“带上我的书,用你的智慧、雄辩向他们说明这个猜测。我将留在这里,等那些人。我知道,他们就快来了,我不想连累你。”

“我并不害怕被连累,可你不应该守在这儿等死,像饮鸩的苏格拉底!难道这不是智者的愚蠢嘛?”朋友愤然地说。

“我已经不想再去任何别的地方了,现在死亡对我已经不再可怕,可怕的反而是无休无止的逃亡。”

朋友无法说服固执的僧侣,只能在僧侣的一再催促下带着他修改后的书独自去法国。僧侣将他送出小城,直到通往边境的山道上。他紧紧拥抱朋友,说:“永别了,我最忠诚的朋友,你的友谊和真理对我同样重要!”热泪盈眶的朋友跨马而去,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路上。僧侣为他向上帝祈祷平安,然后独自步行回家。他确定已听见了追捕者的马蹄声,但他心灵平静。

他在潮湿寒冷的房间里等待,从狭长的窗户里眺望白天和黑夜。他想着死亡、肉身、灵魂,还有时间的反复性和宇宙的无限性。他给一个住在西耶那的朋友写了最后一封信,在信里写道:宇宙几乎是无限的,它是由无数个世界所组成。但每一个世界又都是有限的,那么,经由这有限的世界所构成的宇宙就不能说是完全无限或绝对无限的。而另一方面,神(有形的或无形的)则是完全无限的,整体的他就存在于整个的宇宙中,无穷尽而且完全地存在于每一个世界的每一个部分中。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数天后他就被抓获了。他被押送回罗马,沿途受尽顽固教众们的侮辱。他们肆意辱骂他,用污水、畜牲的粪尿泼得他一身一脸。他看着那些被恨意扭曲的面孔,没有怒火,只有怜悯,他想:但愿上帝能以智慧使他们得到片刻的欢愉……

裁判所决定给这个变节者一个改过的机会。他们说,如果他愿意写另外一部书来否定他的理论,他就可获得赦免。他拒绝了,为此遭受了严酷的刑罚。他们又说,他只需要公开宣布推翻以往书中的荒谬理论,就能得到上帝仁慈的宽恕。这个原先的僧侣说,如果他祈求上帝的宽恕,他将祈求上帝宽恕他的无知和愚昧,而不是已知和探求。执法者为他“驱魔”,这意味着鞭挞、饥饿、水牢。最终,由于“灵魂已完全被魔鬼攫取”,他被判处火刑。

反叛者在众人的诅咒中经受炼火而死,在他的住所中搜出的所有书稿都被付之一炬。但不久之后,他的怪诞、张狂的理论竟然在荷兰、法国等地广为流传。接着,烧死魔鬼那件事也在读书人中间激起了怒火。判决者发现,最可怕的魔鬼不是隐匿在人的身体里,而是隐匿在书籍里。可如何捕获那书中的魔鬼?由于判决者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方法,书里的魔鬼竟变成了世代相袭的思想(也许它只是追求真理,并不有意反抗,却仍然因为迫害而被迫化身为卡尔杜齐所谓“理性的复仇力量”)。这或许是因为,无所不在的神存有无所不在的宽容,对于智慧的魔鬼亦然。

4 书和历史

当时,蒙古人的铁骑扫荡了世界上最富庶、文明的国度。他们不仅屠杀了数以万计的汉人,将城市夷为平地,还在汴京的宫廷里焚烧了当时世界上最丰富古老的字画和藏书。那场焚书的大火燃烧了数天,许多稀世的艺术品和典籍自此永久失传,这是过去曾征服过中原的异族所未敢犯下的罪恶。

他们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充当了统治者,要求人们毁掉世代精耕的田地,在辽阔的平原地带种上牧草,过去的战马就奔跑其上。他们还要求世代务农者改做冶铁匠,为新的征服日夜打造兵器。这样的愚蠢造成了连年的饥荒,过去富庶的村落十室九空,饿死者的尸体遍布山野、沟渠、道路和荒凉的城门之外。

有一天,征服者的王——大汗无意中翻看了一本史书。于是,他要人找来前朝史官中的幸存者,要这个人为他写一册新的开国历史,以和前朝中断的历史连接起来。他要手下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一一描述给这个史官,而把那些屠城、焚书、饥荒的不光彩都隐藏起来。

于是,史官开始编写历史了。大汗赐给他一个幽静的、长满藤蔓的院子,还给他出入王宫、都城城门的自由。一个晚上,大汗晚饭后百无聊赖地散步到史官的院子里来,发现史官正在廊下席地而坐,借着烛光伏案书写。大汗要他停止书写,和自己谈天解闷。大汗让他讲些有趣的故事,史官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在汉人还没有建立起统一国度的时代,很多王国并存、相互混战。其中一个王国的国王十分荒淫,他爱上了大臣的妻子并且和她通奸。大臣得知了奸情,设下了杀王的圈套。他谎称有病,好多天没有上朝。国王欲火中烧,急于见到他的妻子,便亲自到大臣家去。通报的人告诉国王,大臣卧病不能起床,在后花园中静养。这正合国王的意思,他急匆匆地自己走到院子里,没有看到大臣的妻子前来迎接,还以为她是假装羞怯。不知羞耻的国王就抱着柱子唱起情歌,要引那情人出来相见。突然间,武士从院子四处向他冲过来。来不及逃跑的国王被武士们乱剑砍死。国王虽然荒淫,但毕竟是国王。按照汉人的习惯,大臣杀死国王就叫“弑君”。于是,王国的太史就在史书上记载了大臣“弑其君”。因为弑君乃是不光彩的事,大臣一怒便杀了太史。然后,他又找来太史的弟弟来记录,那个弟弟仍坚持照实书写,用了“弑其君”这个词儿。他也被杀了。另一个弟弟又被召来,他丝毫不畏惧,仍准备照写而后赴死。一个远在外地的史官听说两个史官由于说真话而被接连杀害,担心第三个史官也要被杀了。于是,他带着自己的书简往京城赶去,决定做那第四个直笔写史者和死者。但大臣看到第三个史官仍然写下“弑其君”三个字后,他便绝望了。他怕如果再杀下去,王国将不再有史官了,而自己也罪孽深重。于是,他没有再杀。在路上的史官听到这消息之后,才放心回家。

大汗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是你们中原人的软弱。我不信史官是杀不完的,也不在乎王国有没有史官。”

史官说:“没有哪一个王国不需要史官。大汗要记载您的显赫战功以传后世,史官却要把发生的事都记录下来。”

大汗说:“我也听说过前朝有个汉人自做聪明地编了一部史书,把鲜卑皇帝的私闻秘事都写在上面,他全家和亲属上万人遭灭门。他被押解刑场的路上,押令官让数十名士兵往他身上撒尿。这就是任意褒贬的下场。”

史官说:“大汗您真是博闻,但您听说这样的事,乃是因为它也被记载进史书里了。在大汗您看来,是死去的这个人遗臭万年,还是那轻信的皇帝、残暴的押令官遗臭万年呢?史官从不褒贬什么,他只是把发生的事如实记录下来。”

廊下的烛光摇曳不定,藤蔓缠绕的院子里充满了隐秘、浓黑的影子,在围墙一带飞舞的萤火虫却更加明亮。大汗看见他的武士们站在不远处,像几尊铜像。如果是在他的宫殿上,一个这样对他说话的人早就被砍头了。但他现在却无意呼喊他的武士。好像在这个地方,他也变得软弱而懒惰了。最后,他对史官说:“对待能言善辩者,我们常用的惩罚是烙舌。”史官表示恭顺地垂下头去,脸上却有微微的笑意。

从此以后,大汗再也没有来和史官交谈,有时他经过这个院子,看见史官在里面阅读或是书写。他偶尔想走进去,不过,最后还是朝远处传来流水声的花园走去。

后来,他叫人把史官已书写好的书呈献上来。他翻阅以后,就叫人把史官的双手砍去,投入大牢。他是在时常和大臣们议事的地方作这个决定的,在这里,他常常用极为简短的口令决定那些看不见的人们的生死。

不久,他又让人传召了另一个史官,要他对那些以红笔圈点的地方进行修改。让他诧异的是,就如前一个史官在故事中所讲的那样,这个人竟然一口回绝了。他马上把这个人杀了,并把他的头颅风干,挂在院子大门廊下的椽梁上,就像挂一个灯笼、一串铃铛,或是别的什么骨制装饰品。这个人的儿子,被召进了同样的地方,在悬挂着他父亲头颅的梁柱下出入。

大汗发现,他不仅没有把饥荒灾祸加以修改润色,还添上了更为详细的数据和描述。大汗毫不迟疑地把他处死,头颅和他父亲的一样悬挂起来。

有天晚上,大汗又散步经过那个院子,看见两个干枯的头颅还挂在廊下,已经没有了重量。那天夜里,他在花园的喷泉边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他看到一本记录着他的功绩,也同样记录着丑行的神秘而又辉煌的书。他趁周围无人,赶紧把丑行抹去。随后,他又看到了一本更大的书,令他不胜惊骇的是这一本不仅同样记录着战功和丑行,连他偷偷抹去另一本书里某些段落这件事也在其中。他赶紧把这本书烧毁了。而在接下来被翻开的一本书里,这个动作又被载入其中。他一怒之下,把左右可疑的人都杀了,随即发现某一页上立即出现了这一杀戮事件的每个细节。他仿佛被一只隐藏起来的笔无可逃脱地描绘着,而且,他发现自己越是企图逃避,越会令自己涂抹上新的残暴和丑恶。最后,他爬进一本书里,企图对付那些恶龙一般的文字。突然间,书合上了。他就像只飞蛾一样被夹在那巨大、厚重的书里。

醒来以后,他感到梦的恐惧,这是在几十年的铁血生涯中都不曾感到过的恐惧。他决定对史官的屠杀不再继续下去,并且把被最后一个死去的史官补充的史书作为王朝的第一部正史。他让人取下父子史官的头颅,给予厚葬,并释放了一直关押在大牢里的、被砍去双手的史官。

但很多不可一世的统治者并没有像他一样做过关于书的梦,也没有感到过类似梦中的恐惧。他们任意涂改功过、伪造历史、欺骗世人。这种欺骗可能延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可在那本巨大无比的书里,他们毕竟会如被紧紧夹住的飞蛾一样无可逃脱。

那些因直笔书写而遭难的人,值得我们永久地怀念和崇敬,尽管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充斥着书写谎言的世界,并慢慢丧失了说真话的勇气。但在一生中的某些时候,我们依然渴望驱散心里的卑微,承担那古老的忧患和荣誉。

5 失而复得的书

在某个荒谬且狂暴的年代,书籍(除了被挑选出来的歌功颂德的书之外)被公开宣称为毒药,所有受过毒害的人都被要求戒毒,这通常是指繁重的劳动,被反复殴打、责问,做出背信弃义、出卖朋友亲人的举动。这样一种声势浩大、振振有词的反书籍运动席卷了整个国家,书籍就像赃物一样被四处掩藏、搜查、销毁。

一个生活在山城里的年轻人写了一首诗而被卷入恶斗,他不得不躲到一个乡下的亲戚家里。母亲早已去世,多年来他和父亲——一位老诗人相依为命,在他离家之前,父亲已遭受了反复的盘问折磨,他在夜里也开始焚烧所收藏的书籍。青年一点儿也不能享受乡村的平静,他极度挂念父亲,忧虑重重。一天,有人来通知他的亲戚,说他父亲已经跳崖死了。他发现,他多少天来所担心和等待的就是这个消息。

他和亲戚回到城里,安葬了父亲。夜里,当他独自坐在老房子里,他才意识到书架已经完全空了。当他小的时候,书架对他来说是屋子里最高的东西。他时常跑到父亲书写的桌子旁边,凑到他耳朵上说:“爸爸,你帮我把那本蓝皮子的厚书够下来吧。”他还不认得多少字,他只是翻看、抚摸、猜测,但父亲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他又搜索了屋里其他地方,发现一切有书写文字的东西,例如父亲的诗稿、他的诗稿、父亲的笔记、书信等等全都不见了——父亲死前已经替他烧毁了一切,什么也没有留下。他曾想去父亲跳崖的地方看一眼,但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两天后,他在自己的一双军用胶鞋里头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当你们离弃他们和他们舍真主而崇拜的神明,可避居山洞。”那是父亲的笔迹。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给他留了这么一句经书上的话,难道他竟然在生命要结束的时候皈依了宗教?他翻遍了角角落落,发现这样的字条一共有三个,分别放在鞋里、他的某件衣服口袋里和一个小工具箱里。所有的字条上写的都是那句话,其余什么也没有。他苦思冥想得太厉害,结果有天晚上他梦见了一个山洞。他想,那或许只是父亲跳崖的先兆吧。

他没有多少时间沉浸在哀悼中,因为几天后,他就被抓走了,刑罚是去一个偏远的农场劳动。在以后的时间里,从天亮直到天黑,他弓着腰站在田地里、沟渠里或是干涸的河床边。劳动无休无止,而他还得忍饥挨饿。但有时候,和父亲在一起的某段回忆突然涌现出来,给他带来短暂易逝的快乐。

他感到思想的空虚和孤独,开始渴望书籍,渴望阅读和书写。有一段时间,这种渴望就像夜里的星光、早晨的露水一样时刻伴随着他,使他有些意识恍惚。他开始梦见家里的那些书,它们就像陈列在家里的书架上一样整齐地陈列在某个昏暗的地方,连接着一条长长的、石头的通道。他在梦里阅读了很多书,每一页都完整、清晰。然后他沿着那通道不停地走,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山洞的外面,周围是陌生的景象。这个梦总是不断出现在他的睡眠中,宛如无法摆脱的幻像。

但生活每日重复着愚蠢、欺诈和粗暴,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他抓住一个机会逃走了,或者这根本不算逃跑,因为他并不知道往哪里去,心里只是想着死亡。他孑然一身在这样的世上,似乎已没有任何可留恋的东西。

他连续走了两天的路,极度疲惫地在一个草坡上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清晰地记得所做的梦,他不仅又梦见了书、山洞,还第一次梦见了父亲。这时候,他发现夜幕垂落下来,天空一片水蓝,闪烁着星光。他把双手枕在头下,仰望天空,想暂时忘记饥饿、疼痛和死亡的欲念。这时,一句诗跳进了他的脑海:

茫茫玉宇缠绕着星辰

他的心就如突然间凝固了一样,他屏声静气地聆听,好像那声音自深邃的远方传来,但周围只是一片静寂。他默默诵念这句诗,泪水涌满了眼眶。第二天凌晨,他又往来的方向走回去。

好多年以后,他终于得以返回家乡。他来到父亲自杀的那个山崖,在山崖的斜对面找到一个荒凉的、被野草和灌木完全遮盖住的洞口。他钻进山洞,经过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路,发现在洞壁的左侧,有三块整齐的、像门板一样矗立着的石头。他用力推开石头,看到和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的景象:在昏暗的光线中,那些书就像陈列在密室的书架上一样赫然陈列在巨大、稳重的石头上,安静、完好无缺。它们像是一直在等待主人的来临,又像是已经把时间彻底遗忘了。

年轻人无法得知体弱的父亲如何把这些沉重的书隐藏到这荒凉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反复地做一个同样的梦。他只能把一切神奇归之于父亲:他留给他如此丰厚的遗产,他以经文、梦幻给他启示,还在那个夜晚用一句伟大的诗拯救了他。

这故事或能说明,在某些异常残酷的年代里,拯救我们的反而是一种梦幻般的东西。它与时代的利齿根本不相匹敌,也没有清晰的指向、目标,甚至不可理喻,但它存在着,并且意外地柔韧,它的神奇竟能最终帮我们找回某种易于失落的价值,就像使书籍失而复得一样。

这些关于书的故事并非有意要色调阴沉,甚至带着血腥。只是那些企图掳掠人的心灵,或者夺走记忆的征服者,几乎无一例外地对书籍怀有仇恨。这种仇恨之深使他们不得不将书籍投入火中,看着它化为灰烬,并且等待灰堆冷却,再用流水冲刷干净。但事实上,他们的憎恨恰恰来自于这个使他们彻底绝望、无能为力的事实:人心不可征服,记忆不可抹去!他们尽情演出一幕幕丑剧,例如像秦朝那个最著名的暴君焚书坑儒、宣称历史从自己开始;或是如蒙古人一样在中原摧毁城市和数以万计的古老典籍(这完全是因为他们面对文明束手无策)。他们也可以挑唆被征服的人们痛恨书写者,因为任何口头的流传都不会太长久,更不会永恒不变,它容易被曲解,最终流散在未来的喧嚣之中。他们还可以挑起一场漫长的动乱,把读书人关进最深黑的牢狱里相互厮杀和自戕。而唯有书中的真知不变。一颗懦弱的、被蒙昧的心灵一旦被这真知的光明点燃,就不再甘于被愚弄欺骗。书籍让试图奴役精神的野心家们恨之入骨,因为自从书的诞生以来,一切都存留于书中了。书已成了历史、人心,还有自由本身。

历史上反复上演焚烧书籍、屠杀知识者的暴行,而书籍仍在民间得以流传,总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将它们珍藏起来。对于书的怨恨从久远年代的黑暗中流淌出来,它从来没有停止过,而对于书的爱甚至比恨来得更早,可以说发源于一种尚且无书的、人类的蒙昧时代。恨书的人通常高高在上,他们的武器是火和剑,而爱书的人只能用肉身、激情和信念,可没有比这更不朽的武器了。如今,人们到处都在说,书籍将会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这句话会让人深思,却不会令我恐惧。我知道,这种事情从未在历史上发生过。而那些热爱书籍的人,依然会运用各种神奇的方式来保护它。帝国和民族的疆界早已模糊,英雄、莽汉和屠夫俱化为尘土,而书籍永存!

猜你喜欢

史官歌谣书籍
Chinese books find an audience overseas中国书籍享誉海外
甜甜的歌谣
妙趣横生的伦敦书籍长椅
捉蛐蛐儿
曹文轩主编的书籍
秦汉时期史官制度与文化分析
书籍与少年
用生命去写历史
读歌谣画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