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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之下:对话的可能

2006-05-20王增宝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3期
关键词:巴赫金陀思语境

巴赫金,一个传奇性的人物,其多舛的命运似乎更加重了他作为思想家的理论地位。西方文艺界曾为他先知般的理论敏感而轰动、争议。随着西方文艺思想的不断引进,中国语境之中,巴赫金的一系列思想如“对话”、“狂欢化”理论逐渐得到系统阐述。“对话”理论频繁出现于理论家的口端笔际,文学刊物中更是数见不鲜。面对诸种矛盾、分歧及权力运作,“对话”因采取一种心平气和、严肃公允的理论态度,承诺一种充满弹性、皆大欢喜的结局,而似乎成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任何一种理论的过度征用必然导致它自身的萎缩,“对话”理论正面临着本体化的危险。不仅如此,巴赫金语境下的“对话”理论自身,也并非无懈可击的自足体,细考之下,“对话”理论的客观前提、“对话”主体的平等性、“对话”的空间、“对话”的目的和结局都值得置疑。

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调特征时,提出“对话”这种“高于独白型立场的新的作者立场”。巴赫金部分同意考斯对复调小说客观前提的解释,即资本主义的兴起使得处于形成过程中的社会生活出现精神的矛盾性和分裂性,异质思想之间无法化约,不可通分,“他把这一世界的多层次性和矛盾性视为小说结构本身和创作构思本身的一个本质性因素。”但巴赫金反对考斯那种从小说领域直接到现实生活的大跨度解释,他将不同意识主体之间的对话视为沟通二者的调和手段。世界的多面性和矛盾不是表现为主体个人精神的多面性和矛盾性,而是表现为社会的状况,表现为共时层面上诸多意识之间紧张的对话性,这是共存的意识的社会学。虽然巴赫金在复调小说和现实生活之间植入一个中介,但复调终究反映出时代的惊慌状态,“是时代本身使复调成为可能”。时代的客观矛盾决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俄国资本主义兴起过程中,不同集团,不同世界之间的封闭性并没有削弱,思想失去平衡,独白型意识尚无力取得整一(或者说已经无力取得统一),社会意识因此显得混乱。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一种共时性思维方式,是时间的空间化,是共存物的相互区分和对立。这是一种新的时间感觉和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源于对独白性话语的反动。在后现代理论语境中,整体性作为一种独白,同样遭到了置疑,利奥塔宣布向“整体性”开战,卢卡契的总体性摇摇欲坠,大叙事解体,终极神话被解神秘化,因此后现代历史呈现出价值多元的景象,诸多意识之间没有高下之分,平等地参与对话。复调小说的语境是价值的混乱,后现代的语境是价值的多元:对话是独白话语缺席之后,不同意识主体之间最为理想的关系选择。这是许多理论家心目中美满的理论图景。

但是,多元之下,对话是否能够如愿展开?首要的问题是,多元只是一种假面的繁荣,一种虚假的意识,平等并非如期而至,多元并不意味着可以欢呼雀跃的盛世已经来临。而意识主体的平等是巴赫金“对话”理论的前提,即在小说作者和主人公以及作品主人公之间,主要是他们的思想、意识之间的平等。巴赫金希望存在这种理想的平等,因此他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如愿发现了这种理想。但以此文学个案来构建、推广“对话”理念还尚显牵强,复调或对话不能成为小说的基本原则,因为平等不是一种解手可得的现象:杰姆逊的“他人引导”社会,后殖民主义和女权主义理论对权力的揭示,以及阿尔都塞关于意识形态对于主体的构建理论,都从不同维度启示我们:自我意识主导的虚幻性本质。

巴赫金自己也提出主人公的独立性是否成立问题:“主人公整个不过是文艺作品的一个因素,因而主人公从始到终完全是由作者创造的。”但巴赫金认为这是一种误解,这样的矛盾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创造不是杜撰,创造受到对象和对象结构的决定,因此不容许有杜撰性、任意性,而只是揭示对象本身所固有的东西,即艺术对象本身的艺术逻辑决定了主人公的独立性,主人公的独立性决定了它和作者的平等关系。“因此,主人公的话语不是脱离了作者的构思,而是脱离了独白型的作者视野。”但是主人公自我意识的内在逻辑最终还要通过作者的艺术视野表现出来,对话终究要在文本所提供的一个语境内部进行,不论作者如何表态宣称要平等对待每一种意识主体,二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已经无法改变。每一个文本语境都有蕴育独白性的危险。理论的飞翔不能背离大地的温度,回到具体语境之中,问题的关键则不在于非理性地否定独白性,而是如何面对它。独白性并不总是极权的先行军,和整体性、总体性、普遍主义、形而上学一样,独白拥有强大的历史依据:“人们无法否认普遍主义曾经具有的高尚动机:追求一种合理的、甚至是完善的生活原则,并且尽可能向多数人推荐这种生活原则。许多时候可以说,普遍主义乃是社会组织的理论基础。如果人类之间不存在任何共同的生活原则,那么,所谓的社会无非是一堆零散杂乱的碎片。”应该反对的是一种终极性的、唯一性的权力冲动,而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某种由元叙事分解遗留下来的云团,仍具魅力,某种片断的独白,仍然是具有向心力的局部真理。

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是对现实既定性、永恒性的否定,是对现实自我合法化的解构。巴赫金过于强调这种否定性,以至泛化了对话的普遍存在:“存在就意味着进行对话的交往。对话结束之时也就是一切终结之日。因此,实际上对话不可能、也不应该结束。”“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这样实际上取消了“对话”的现实介入功能:没有止境的对话只能使多元价值的噪音更加嘈杂,导致价值的永久架空。也就使得对话成为矛盾现实的一个简单镜像,一次机械的摹仿。巴赫金否认“对话”将导致价值的相对主义,但是没有结论的“对话”是否有意义?人们生活在历史的细部和阶段上,在一个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独白性必不可少。“对话”不应成为本体性的终极目的,而应有一个暂时性的结论,这种结论不是终极意义的,不是独裁和霸权的,而仅仅是对具体历史负责的权宜之计。巴赫金的大型对话、微型对话无处不在,永不止息,已经成为接近独白的大叙事。他的对话理论不会形成结论,永远在对话中飘浮。但没有结论就没有继续“对话”的动力,因此“对话没有结束之日”就是一种悖论。

“对话”的动力正在于局部独白的形成,无论是作者还是主人公,总有一种思想意识会成为独白者,从“对话”中胜出,继而参与到其它维度的“对话”中去。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在文艺学中仅仅涉及两种:一是作者和主人公之间,另一是文本内部的主人公之间,即只有主体间性,而没有文本间性,这源自巴赫金的存在主义、主体论的哲学思想。要发生文本之间的对话,前提是需要文本的自身独立,一个处于永恒“对话”中的未完成状态的文本无法和其它同样处境的文本进行对话。单个文本的策略性独白成为必需:其内部的对话、争论要暂时停止,暂时达成一致,才有对外交流、对话的可能。这种暂时的独白并不一定需要文本的实际话语表露,或某个主体意识的公开宣言,而完全可以是不动声色的文本暗示。

不同主体的“对话”,并非如巴赫金设想的那样势均力敌,而是实力和权力关系使然的有攻有守。即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多种艺术因素的交往消除了体裁壁垒,哲理对话、冒险幻想、贵族与贫民窟的下层人物彼此穿插,结构上是几个情节平行发展的对位形式。但是这些不同体裁、情节之间是否真能够展开平心静气的对话呢?苏珊·朗格在探讨各门艺术之间的交叉关系时提出“同化原则”:“每一门艺术都有它自己特有的基本幻象,与这种基本的幻象相比,其它任何种类的虚幻形象都是次要的,这就是说,在艺术中并不存在着美满平等的婚姻——存在的只是成功的强奸。”同样,不同的体裁、情节、对话若共处于一个文本,也不会存在彼此相安无事的和谐,总会有某一成分会凸显成为独白性话语。在对话中,虽然表面上没有第三者的话语权力和盖棺定论,但在真正的对话的紧张氛围中,必然会呈现出一种得出结论的趋势,成功的文本的暗示性会使得一种暂时的独白性呼之欲出。

复调小说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其实也是对现实既定性的否定和解构,但是如果它不能在文本与现实的对话中浮现出一种改变的欲望,那么“对话”就是对文学介入力量的自我解除,从而成为对多元、混乱现实的体认和顺从,这是巴赫金“对话”理论不愿承认的软肋和暗伤。

(王增宝,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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