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是小一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2019-09-10余华
余华
我20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夜以继日地读完了《罪与罚》。这是什么样的阅读感受?打个比方,正常的心跳应该是每分钟60次,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的心跳变成每分钟120次。这每分钟120次的心跳不是一会儿就过去了,而是持续了两天。谢天谢地,我有一颗大心脏,我活过来了。
我当时太年轻,承受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强度的叙述轰炸,此后几年里我不敢再读他的作品。可是那种持续不断的阅读高潮又时刻诱惑着我,让我既盼望陀式叙述高潮又恐惧陀式叙述高潮。那段时间我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时都觉得味道清淡。
这时候茨威格走过来了,对我说:“嗨,小子,尝尝我的速效救心丸。”
我一口气读了他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象棋的故事》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的叙述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套路,上来就给我叙述的高潮,而且持续到最后。他向我扔了一堆手榴弹,让我每分钟的心跳在80次到90次之間,茨威格让我感受到久违的阅读激动,同时又没有生命危险。那段时间我阅读了被翻译成中文的茨威格的所有作品,他的速效救心丸很适合我当时的身心和口味。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茨威格是截然不同的两位作家,但是他们的叙述都是强力叙述。为什么我说茨威格是小一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看他们的作品篇幅就知道了,那是大衣和衬衣的区别。更重要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是社会中的人,茨威格描写的是人群中的人。我当时之所以害怕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对茨威格倍感亲切,可能是茨威格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叙述中那些社会里黑压压、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情景。茨威格十分纯粹地描写了人的境遇和人生的不可知,让我时时感同身受。当我体验了阅读茨威格的过程之后(另一方面我在社会上也摸爬滚打了几年),再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我的心跳不再是每分钟120次了,差不多可以控制在80次到90次之间。
我20岁出头的时候,茨威格是一个很高的台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更高的台阶。我当时年轻无知,直接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了,结果发现自己有恐高症。我灰溜溜地爬了下来,刚好踩上茨威格的台阶。我在习惯了茨威格之后,再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时,发现自己的恐高症已经痊愈了。
(摘自《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