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王照
2005-04-29范福潮
范福潮
一位学者,一位性情中人,不谙官场权术,不辨政局走势,既无康有为政客天分,又无谭嗣同烈士气节,胸无城府,首鼠两端,却喜揣摩君心,热衷权势,结果卷进政坛激流,成了激化帝、后矛盾的导火线,终至亡命天涯,身陷囹圄,半生狼狈,令人唏嘘。
王照在“戊戌变法”时,也算个人物,但比起康、梁和“六君子”来,名气要小得多,以至年代久远,后人们不大记得他。
王照是直隶宁河人氏,三十五岁进士及第,虽称不上少年得志,但对科举时代的举子来说,这个年纪并不算迟,与侪辈相比,他比年长他一岁的康有为还早一年。时值清日战争爆发,朝廷未给新科进士开馆、授职,王照便离京还乡,在宁河县芦台镇协助地方官吏办乡团,维护地方治安。生逢乱世,无缘跻身京官之列,学那曾文正公,练乡勇为劲旅,外可御敌,内可荡寇,也算是一番功业。
翌年,王照赴京入馆,散馆后授礼部主事。清代进士,除点翰林外,分部候补主事也算是较好的出路,熬过一定年头,必能补缺,擢升员外郎、郎中,即便外放,也可实授知府,顺利的话,四十多岁官至二品京堂或巡抚一级疆吏,并不困难。由此看来,如果没有戊戌年间康、梁掀起的那场变法运动,王照的仕途,想必不会太差。
时势造英雄。甲午战败,民怨沸腾,时论皆以为惟有“变法”才能富民强国,“变法”之声骤起,一些鼓吹“变法”者奔走于朝野,大造声势。光绪八年(1882年),二十四岁的康有为初游京师,即已立志变法。至光绪十四年再游京师时,他已是一个“变法”不离口、“上书”不离手的风云人物。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是康有为出头的日子,光绪帝命王大臣在总理衙门接见康有为,康有为抓住这个机会,凡内政、外交、法律、官制、学校、财政、工商、矿政、铁路、邮电、练兵,无所不谈,他趁这次会见的机会向皇帝呈上了他辑录的《日本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记》。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诏定国是,实行变法,仅隔四日,便召见了康有为,历时两小时十五分。光绪帝非常欣赏康有为关于变法的奏对,当日即命康有为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并允其专摺奏事。一个六品主事,一跃擢为四品章京,从此得近天颜,专宠专信,这对年仅四十岁、为变法奔走疾呼了十几年的康有为来说,真可谓达到了人生辉煌的顶点。
在帝政时代,得君之道,是大臣行走仕途务必精通的一门高深的学问,关系到进取和自保。康、梁得宠,使善于揣摩君心的朝臣们大为心动。康、梁的“得君之道”在官场上引发了强烈的示范效应,京城和外省的官员、士子纷纷效仿,向皇帝上书和吁请“变法”成为一种时尚。当“变法”成了朝臣进身的惟一政治资本,成了邀宠的秘诀,它对京城衙门里坐久了冷板凳的低级部曹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王照是个聪明人,有能力,肯钻研,在点翰林之后的四年时间里,兢兢业业地做事,如果他心性沉静,随缘安分,能够不为纷乱的时局所动的话,依他的才学,本可以成为一个贤臣、一个教育家、一个语言学家。但他正值盛年,恃才待举,适逢光绪帝变法心切,求贤若渴,眼看一批年轻新锐脱颖而出,他在礼部衙门里愈发坐不住,脑袋持续升温,对升迁的渴望和对“变法”的投入使他难以冷静下来判断政治形势,沉默了两个月之后,再也耐不住寂寞,纵身投入了本已白热化了的帝、后两党明争暗斗的激流中,旋即没顶。
光绪帝亲政十年,内政外交,一无建树。甲午战败,马关签约,割地赔款,几近亡国。慈禧太后还政之后,碍于祖宗家法,她并不愿过多插手政事,只在暗中调控,时而放权,时而揽权,给了光绪帝足够大的权力空间。如果光绪帝的政绩再好一些,驾驭朝臣的手段再圆熟一些,控制政局的能力再高超一些,依太后的岁数,她不会再走上前台。
经过十年惨淡经营,光绪帝受尽了失败的屈辱。他心里憋着一股怨气,发奋重整乾坤,强国富民。当他从奏摺、报刊、朝臣那里知道了康、梁的“变法”之道,犹如一个濒死的病人,突遇神医,立刻被康有为开出的灵丹妙药所迷惑,一股脑尽数吞下,立盼起死回生。
在康有为等激进人物的影响下,光绪帝开始有意减少与太后在一起的时间,增加在宫中独立处理朝政的时间,他对慈禧太后不再事事请训,刚愎自用的举措愈来愈多,尤其是在受到他人挑唆的时候,会在感情冲动下作出轻率的决定。这些决定,是在宫里仓促作出的,事先未与慈禧太后商议,全是针对“后党”,而且动作太大,激起了强烈反弹,一时壁垒分明,朝臣决裂,再难转圜。其中,王照参倒礼部六堂官一事成了“变法”失败的导火线。
王照的奏摺写于六月下旬。按清代官制,六品官没有直接上书的资格,须由尚书“代递”。王照这道摺子有三部分内容。开头畅谈国势之危,以论证变法的紧迫性。第二部分谈教育。如果王照的奏摺只有这两部分内容,礼部堂官不会将其“搁置月余”,这道摺子被搁置是因为第三部分内容—————“请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巡幸中外”。
请皇上、皇太后出访外国,不但有背大清祖制,无例可循,在礼仪、交通、保卫等技术上也无从操作,尤其是在刚发生过李鸿章出使日本遇刺之后,难保皇上、太后出访的绝对安全,在这种情势下,作为礼部堂官,仅凭脑子发热就递上这道奏摺,或者引起帝、后不快,或者引起帝、后分歧,即便同时能被帝、后采纳,“巡幸中外”时安全上若出了问题,礼部尚书是要掉脑袋的,谁敢担此风险?权衡再三,他们压下了王照的奏摺。王照生性倔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但也是个缺少政治经验的书生,他看不出奏摺被搁置本身就说明上司对他不满,也是怕他惹麻烦,反告上司“因循玩懈”,对皇上要求督抚京官“凡交查各件,皆须迅速具奏,不得延玩”的旨意阳奉阴违。王照不顾官场礼仪,面诘礼部尚书许应■阻挠新政,许应■恼羞成怒,亦具摺劾奏王照。无奈许应■的运气太坏,就在两个月前,御史宋伯鲁、杨深秀以“守旧迂谬,阻挠新政”已经参过他一本,这一回,光绪帝新账旧账一起算,将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及左右侍郎六人即行革职。
王照一摺参倒礼部六堂官,在有清一代的官场上实属罕见。表面上看,王照荣获谕旨嘉奖,升官晋级,风光无限,但实际上他已把自己推上了绝路。原因有三:怀塔布是慈禧太后的亲信,与庆亲王、荣禄、裕禄等朝中重臣关系密切,是“后党”的中坚,王照得罪了他,也就得罪了“后党”,此其一;清代官场等级森严,尊卑有序,十分讲究,王照一摺参倒六位上司,犯了官场上“犯上作乱”的大忌,他在仕途上已经走到了尽头,此其二;王照无意中做了“帝党”打击“后党”的棍子,这样的棍子一旦被用过一次,就不会再用一次,尽管“赏给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用昭激劝”,但他的价值已等于零,此其三。可怜王照,此时身感宠眷日隆,昏昏然陷入了癫狂状态,根本看不到帝、后矛盾已经激化、朝臣分裂的格局已经形成,更看不到自己处境险恶,就在皇上嘉奖后的第五天,脑子一热,又干了一桩蠢事。
王照这次参劾的是光绪帝的股肱之臣张荫桓。
参倒怀塔布,王照给帝党当了一次棍子;这一次,他揣摩“荫桓与太后势不两立”,不惜得罪变法派的同志康有为,非要参倒张荫桓,也给后党当一次棍子,以示自己在帝、后之间的不偏不倚。
这些只是说得出口的理由。其实,王照心怀叵测,另有所图。就在皇上赏给王照三品顶戴的第二天,谕旨赏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
四章京恩宠如此,朝野尽知,这对图谋干进的王照是强烈的刺激。一摺尽罢礼部六堂官,谕旨嘉奖,皇恩浩荡,他只要再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跻身“实为宰相”的行列,辅佐皇上变法,就不是梦想。处在极度亢奋状态的王照,终于找到机会,他把目标锁定在张荫桓身上。
这一次,王照碰壁了,这道摺子被搁置,张荫桓毫发未损。仅过了十二天,太后亲政了,光绪帝被囚瀛台,康、梁亡命日本,“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怀塔布、许应■加官晋爵,赏还花翎。太后连下四道谕旨缉拿王照。怀塔布深恶王照,当知他逃到日本后,请旨拿问王照的兄弟王燮、王焯,又奏请太后电令出使日本大臣李盛铎绑架、行刺王照。
王照逃到东京,栖寄无门,只得委身于康、梁。王照、康有为虽都主张变法,但王主张调和两宫,稳步推进;康则主张废掉慈禧太后,皇上亲掌大权,疾行变法;王不赞同康的激进做法。王照又因不听康有为劝阻,参劾康的同乡、恩师张荫桓,为康有为所不容。流亡中的王照已经清醒,批评康有为的激进胡为葬送了变法事业,揭发康有为在日本刊刻的光绪帝“密诏”,“非皇上之真密诏,乃康有为伪作也”,破坏了康、梁利用皇上“密诏”为自己策划政变辩护、挑动列强给太后施压的图谋,康、梁大怒,将他软禁起来。王、康龃龉,惊动了日本政府,日本政府担心康有为跋扈滋衅,欺压王照,招惹事端,便给康有为九千元,令其离境,康有为去了加拿大。不久,王照潜回国内,先隐居山东,庚子年后,他诡称赵姓,在天津、保定一带活动,宣传官话合声字母。光绪二十九年,他回到北京,次年,自请入狱。入狱两个月,清廷大赦戊戌党人,王照获释。从此,王照远离政治,远离社会活动,淡泊名利,甘于清贫,民国二年,总统袁世凯请他担任“读音统一会”副会长,他也只是挂名而已,并不任事,此后,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傅增湘、国务总理段祺瑞、总统徐世昌都曾委以官职,他以老病相辞。他的后半生是在潜心研究、积极推广汉字拼音方案中度过的。民国二十二(1933)年,王照病逝,享年七十四岁。
一位学者,一位性情中人,不谙官场权术,不辨政局走势,既无康有为政客天分,又无谭嗣同烈士气节,胸无城府,首鼠两端,却喜揣摩君心,热衷权势,以实现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结果卷进政坛激流,成了激化帝、后矛盾的导火线,“旧党斥其党康,而康党复疑其党旧”,沦为帝、后两党的共同敌人,终至亡命天涯,身陷囹圄,半生狼狈,令人唏嘘。晚年坦言:“戊戌政变内容,十有六七皆争利争权之事,假政见以济之。根不坚实,故易成恶果。”王照有此觉悟,也算不枉此生。
(齐云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