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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剧团

1998-03-24郭明辉

清明 1998年3期
关键词:海红团里老叶

郭明辉

那天我迫不得已再一次去找老米借钱。因为我所在的市百花艺术团业已休演三年零五个月,工资只能拿原来的百分之六十,而我自以为是的所谓服装生意又亏得一塌糊涂.转手不干了。去年一年的房租一直厚着脸皮拖着,近来房东老头已开始冲我瞪眼了。我向他发了毒誓一周内保证付钱,为了让他相信我还把老米的名片给他看,说这是老板,我哥儿们。老米原来是我们团的舞美,前两年下海发了财。同事时我们关系不错,除了经常一起喝酒打牌戏“果”(戏“果”是文艺行当里的黑话,翻译过来,就是泡妞的意思),我还不只一次把我的单身宿舍借给他泡妞。当然除了海红,因为海红是我介绍给他认识的。

老米现在生意做得红火人就很忙,所以先打了他手机,他没应,我就直接到南湖新村他的新家来碰运气了。依我的经验,平时只有后半夜才能把他找着。所以那天本来我没太指望能把他找到,谁知道恰巧老米正躲在家里看一盘借来的香港黄带。我知道老米爱好那个,就没马上提借钱的事,陪他一起看,一看就看得很激动。看着看着,忽然我的BP响了。老米不耐烦地说,关掉关掉!我就要关机,那玩艺紧跟着又叫起来。我一看是团里传呼我:有演出任务迅来开会,崔团长。我很生气骂了一句操他闺女,骂归骂,可我还是不敢怠慢,因为我还指望团里能分房子。老米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恨不得自己钻进去亲自干。我刚站起身来,老米就没好气地说,要看好好看要走赶紧走别站在这影响我情绪。于是我就暂时把借钱的事放下,怏怏地走了。

和全国所有的剧团一样,我们团在文艺大滑坡中滑得像我的服装生意一样的一塌糊涂。我们团是50年代末创建的综合性小剧团,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当年毛主席来我省视察时,曾看过我们团著名老艺人李金口的唢呐独奏《百鸟朝凤》,后来李金口和我们团另一位琴师老艺人吴思弦还应邀到北京中南海为国家领导人表演节目,一时传为佳话。后来,我们团创作并演出的多出戏在全国文艺调演中获奖,多次被评为省市文化先进单位。我们团有三任团长退休后都进了了市政协常委。这些我是在文化局主编的一本市文化志中看到的。再后来,我所知道的,我们团在80年代中期,多次组团到外地走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足迹几乎踏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当然也为我团创造了很好的经济效益。最繁荣时期,我们团还一人发过一台洗衣机。等到我从部队文工团分到这个团的时候,人们已经只想窝在家里看电视不愿意到剧场看演出了。当然明星的演出除外。但我们团除了李金口和吴思弦以外,再没有出过全国知名的歌星笑星或是什么星。所以我们团的演出就没人看,没人看就演得少,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不演了。再后来,我们团就有人陆续停薪留职,这中间包括老米,有几个年轻有点姿色的女演员干脆就把团里的职务给辞了,跑到深圳广州厦门海南那一带的歌厅唱歌陪舞去了。据说,有的为了挣大钱不惜操起了皮肉生意,做了“鸡”,像歌手刘安娜那样中途洗手不干再返团的不多。再后来,我们团就变成现在的这副破样子了。

我们团在市中区繁华路段上一群破房子里。前两年就有一家中外合资房地产开发公司要与我们联合开发,说好的,我们出地皮人家出资金,房子起来后一家一半,当时我们都激动得不得了,盼望着赶紧拆迁恨不得马上就能住上新房子,谁知过了一段时间又不再提这事了,据说是文化局一位领导说话了,怎么能这样搞呢,这不就等于让人家占了便宜还要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吗?这样不是显得太没骨气了吗?后来我们团就非常有骨气地还住在老房里。

我顶着烈日骑车二十分钟赶到团里一看,好几年没开起来的全体大会终于又开起来了。几十号人一下子围在屁大的会议室里,呼啦呼啦地泡水,呼噜呼噜地喝水,叭叽叭叽地抽烟。这些人平时都在忙自己的事挣自己的钱,难得聚到一起,一但聚到一起,嘴皮子就痒,什么物价指数股市行情商品信息张家长李家短,直侃得热火朝天。会计王阿姨用团里唯一一只还是超期服役的电炊子不停地烧水,毕竟人多水少,演独角戏的马轻一时还轮不上,就在后面猛催。王阿姨翘着兰花指捏着那个破插头接电源,生怕被电了。她说,催命呢你!就这一把破炊子,一时好一时坏的,你让团长多买几把电炊子不就完了嘛。团长老崔说,先将就一下吧,等这台节目搞好了日子就好过了。马轻就说,也不至于我们团现在连一把电水壶都买不起吧?团长说,你问王会计。王会计在旁边有气无力地说,还问什么,帐上总共只有二十六块五角,还包括上次卖旧报纸的八块一。团长一咬牙说,好,你去淮河路那头买个便宜的。会计王阿姨说,淮河路上的货便宜是便宜,可是假冒伪劣多,万一买了假货可怎搞?老崔说,就那些钱,假就假吧,能把水焐热就行。王会计顾虑重重地说,要不还是我先垫钱买个好的吧。团长手一摆,你看着办去吧。王会计这才怏怏地去了。

我好不容易找了一只红色道具箱坐下,就听见团长老崔讲话了。团长老崔非常兴奋,把那张乌不拉几的老板桌拍得啪啪响。老崔患前列腺炎刚刚出院,在医院里半个月好像养得还不错,精神蛮足,也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上厕所了。过去开会他平均每六分钟就要跑一趟厕所,所以老崔过去开会从来都是开短会。为此,马轻编过一个段子,说老崔如何开短会的,居然在市里还演了。马轻是个大活宝,他爸爸跟老崔在化肥厂曾经同过事,小时候他还跟老崔学过一段时间的快板书,老崔拿他没办法。这些我都是听人家说的,马轻自己不承认。

老崔说话了。老崔说在举国文艺团体无米下锅找米下锅的情况下,市里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团搞一台计划生育专场节目,宣传国家的计生政策和我市近年来的计生成就。这次活动,市里拨专款专用,还有一定的补贴,应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嘛!好好把这台节目搞好,让市领导满意,我们趁机还可以向市里申请几套房子呢。一听有房子大家都兴奋起来,老崔也兴奋起来。老崔站起来说,我给大家交个底吧,市里和局里还打算给我们增拨一笔款子。马轻就问,有几两银子?老崔很神秘很老练很官僚地微微一笑,说这个吗现在保密。这么一说还真把大家的神经撩起来了。

团里的老编剧老叶来得比较晚也将就坐在我旁边。老叶一边抽着一块三一包的“佛子岭”,一边眯着老眼观察着老崔,还不停地把老崔的某一句话挑出来批驳一番。老叶不停地摇着头耻笑着说:“文艺团体还奢谈什么房子,幼稚啊幼稚!”

我说,我真诚地希望他不幼稚,我想房子。老叶说,你年轻啊,如今房子就是婊子,只要有钱,招手就来呀!我说那是,那是,叶老师。其实老叶说的也是切身感受。老叶当初也是红极一时的名编,好多相声、小品在国内都影响不小,在省内文化系统还作为先进工作者作过巡回报告。如今马上就要退休了还一家四口人住在两间平房里。去年文化系统房改,公房都要买下来,结果老叶竟拿不出六千块来。虽说这两年老头子也时常给电视台撰个本子挣点活钱,可俩孩子都在读大学,开

销口子太多依然是人不敷出。一气之下老头子家门口自由市场摆上了地摊,专卖一些从商品市场批发来的毛巾手绢背心裤衩丝袜胸罩等物,一天也还有个十块八块的进项。老叶作打油诗一首明志:“老汉今年五十八,街头地摊卖裤衩。当年闲时作报告,如今有空卖胸罩”。

鼓动工作做了之后,老崔就开始分配任务,谁干什么一一到位,轮到老叶的时候,老崔说,老叶你有一段快板和一个小品的任务。考虑你家里较忙,快板书由我来搞,你就搞那个小品吧。

直到老崔说完了,老叶才慢慢把手一举,说,报告团长,我有话要说,任务先不说。你不是说市里要给团里钱吗,不管这次给多少钱,我先跟您打招呼,我那三年前的医药费这回要给我解决了。老崔看看老叶,说,这个问题呢,也不是你老叶一个人的问题,团里好多人都有这个问题,我也有这个问题……老叶说,我不管你问题不问题,反正我要你解决我的问题。老崔就不说话了。我们团大概只有老叶敢这样跟老崔说话。因为老叶在团里的资格比老崔老。老崔当年是市化肥厂里的业余文艺积极分子会竹板,上台说过那段著名的说小吴道小吴说起小吴赔茶壶。平时还喜欢写写画画,常常提着烟酒到老叶家里诗教。1975年团里补充新生力量,经老叶推荐,老崔就带着工人身份进团了。后来老崔说过好几段表扬市委一些领导的快板书《好市长》、《谁不夸咱城市美》,轰动一时,很快就转了干。于是小崔变老崔,老崔变团长了,后来他就不再登台了。然后老崔也不再叫老叶叶老师了,然后老叶就跟老崔疏远了。

老崔说,老叶这样行不行,回头我们团部几个研究研究再说吧。老叶说,不管怎么研究,不解决我这个问题我就不接这个任务。说完,扭头就出去了。

老叶这一走老崔就显得很难堪,我看见他脸色不好,端起水喝了一口,然后就去上厕所,连着去了好几趟,我估计老崔的老病又犯了。这功夫,王会计买了一只新电水壶回来了,说是还余二块多钱。赶紧试用,半天没动静。老崔厕所上多了就要不停地喝水,可水就老是不开,老崔心情看上去很糟,上去踢了新炊子一脚,很快水就开了。王会计木木地说,这不是在淮河路买的,你看发票,百货大楼的。马轻说,团长让你在淮河路买你不去,真在淮河路买说不定还真不会假呢,不听领导言吃亏在眼前。你说是不是,团长?团长说,好了好了,就到这吧,散会!

我被安排去创作脚本是在那次大会之后的第三天。我原来是演员队伍里的,老米走了以后,我兼搞一下美工。之所以把我安排去搞剧本是因为我也曾写过几个东西,省电视台和市电视台也都播过,且有节目上过省台的春节晚会。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叶那天开会之后,坚决拒绝接受任务,除非马上答应给他报销医药费。我也不想说什么就答应老崔了。后来想想有点不妥,老叶是我比较尊重的人,所以我觉得要就这件事跟老叶打个招呼通个气。

那天我转了半天终于在老叶的小摊子前碰到老叶。老叶当时正在向一位打工妹兜售一件红色仿真丝绣花胸罩,他像行家一样拎着一副猪肺样的红色仿真丝胸罩在鼓噪唇舌,还不时地拉一拉那东西,以示弹性很好,等我走到跟前了那份买卖还没成交。我上前一打招呼,那女孩便不知怎么搞的脸就红了。我想帮老叶赶紧做了这生意,就接过那个胸罩说,小姐,这东西不错。那女孩子没拿正眼看我。我就又把胸罩放在自己胸前拉了一拉,说你看弹性蛮好的呢。我这么一说,那女孩子扭头便走,喊都喊不住。老叶说,你怎么搞的嘛,我今天还没开张,就让你给我冲走一个客户。我笑笑说,叶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我要用得上我就买下好了。老叶说,好了,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说,是这样叶老师,团长找我谈话了,说这次演出你不愿写本子,让我替您。老叶瞪着眼说,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愿写本子呀。我说,叶老师,老崔好像说,医药费这次不能解决。专款专用。老叶低头看看他那些裤衩胸罩,想了半天说,他妈的老崔这人很不像话,太自私太狂妄,像我这大把岁数的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你别听他在那瞎吹,有什么房子钱的,吹!我太了解他了。我这岁数现在也不想再搞什么创作了。我跟你说实话,计划生育,有什么好写的,还出什么精品?扯淡!我说,那是那是。老叶说,我和老崔之间的事你不要考虑,既然他让你干那你就干嘛。我觉得老叶的话有点酸酸的。我想我这次来的好不应该。于是就随便买了他件裤衩,以示歉意。

崔团长找我谈话那天我已从老米那借了2000块钱还掉了房租。我自觉比平时轻松了许多,所以与老崔谈话心情很好。我想起老叶卖东西时的情景,心里突然有那么点不舒服。但老崔一直笑容可掬。老崔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有希望!我点点头,总觉得老崔说的“有希望”像是“有房子”。后来越想越像越想越兴奋。我想也许以后我就不要再借钱交房租了。后来见到老米我跟他说了这事,老米说,你小子真没出息!

大约忙了半个月,我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赶出了一个小品《生一个算一个》,说的是一对农村夫妇,受多子多福的封建思想的影响,不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号召,连续超生,四处飘泊闹了很多笑话,“包袱”很多,虽说这路子有模仿的痕迹,但自我感觉很满意,给老米看了,老米也说不赖,说这本子的档次能上中央台。我心里很美很得意觉得没有辜负老崔的期望。

一切准备差不多马上就要排了,团长又找我谈话,说按市计生委的意思团部决定要把我的小品《生一个算一个》拿下来,说市里一位计委的领导看了后认为小品《生一个算一个》虽是讽刺作品,但实际上会在群众中起到鼓励生育的负面效应。

我当然表示不服。我说,那你说黄宏宋丹丹他们的《超生游击队》起的是什么效应?!

崔团长眼眯了一眯手摊了一摊说,你又不是黄宏对不对?

我哑口无言,但我骂。骂人在我们团已形成了一种传统。我骂他妈的都是些鸟屁不懂的家伙还冒充批评家都他妈的是些下三滥!

崔团长急了。说我骂的范围波及到他。我说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不上我的小品我操他妈,不仅付诸语言说不定还要付诸行动,你信不信?!

崔团长一听这话可就火了。他说,你这人怎么说你你怎么骂人你?你看你还像个文艺工作者吗?我跟你说,我就不上你的小品,我看你还能怎么样?这里我说了算!

我知道这回是真的上不了节目了,一下子也急了。我心想不是你崔某说的是市计生委拿下来的吗?你他妈发什么火呀?不用,你早说呀,我也不跟老米吹牛要他带海红一起来看演出了。我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创作的?如今给我这样一个结果,你让我敏感而脆弱的心灵如何承受得了?!

你老崔把我的创作热情点燃,而今酿成我的一腔怒火!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时迟那时快,我随手操起一把椅子,就要朝崔团长头上抡去。其实我只是想吓一吓这个老东西,这老东西也太专横,上你的东西下你的东西事前从不跟你商量,就像这个团

是他家私开的一样。面对我高举的椅子没想到老东西还很勇敢,顶在那纹丝不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刚才还围在窗外看笑话的人一转眼全都躲起来了。我明白他们也都恨老崔躲起来是让我这个楞头青给老崔一点颜色看看。其实我这时候多希望有一见义勇为的英雄霎时就出现在我身边,用恳求的语气夸张的动作将我手中的椅子夺下来,然后把我连拉带劝支到一边晓之以理,我顺势再骂老崔几句;老崔呢,作为领导,忍气吞声也罢宽宏大度也罢,反正不再说什么了,不然,没台阶下,我这把椅子举在空中是放不下来的?万一我一气之下一时糊涂一时想不开做出我本不想做的事来又该怎么办?

我后来想那个节骨眼儿上如果电话迟几秒钟响起将是什么后果。那时候我恨老崔你他妈的怎么就不知道躲闪呢?恨得我当时牙直咬,老崔看了还真以为我恨他已恨得咬牙切齿的地步了呢。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了,我和老崔都忍不住扭头看了看,我立即放下手中的椅子,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

找我的,是老米。

老米叫米平。三年前老米突然提出办理停薪留职下海去,团长老崔不同意,说,都去搞物质文明谁来搞精神文明呢?于是老米的事就给搁下了。后来老米又找老崔商量,那天老米在老崔面前苦诉,说现在文艺团体都不景气没有演出没有奖金生活好困难,这样下去可能连个老婆都搞不到,直说得情真意切差点儿声泪俱下,把我感动得几次想上前去安慰他。老崔只是笑,笑完了走到老米跟前拍一拍老米,老米以为老崔这回可是被感动丁,谁知老崔却说,你再等等吧。

那一时候老米的黑脸像猴儿的屁股一样难看,突然一抹眼泪大眼珠子一瞪指着老崔的鼻子骂道,谁不给我办这手续我就操谁闺女!骂罢,把申请书往桌子上一拍扭头就走,还把一口浓痰重重地啐在门后面桔红色的道具箱上。老米这一招果然奏效,两天之后老崔在全团大会上宣布了米平同志申请的批复。老米后来跟我说老崔这人真他妈胆小,真让我给吓住了。其实他真不办我还没有辙。但我私下听团里人议论,听刘安娜说的,老米骂了老崔的当天晚上就带着一大堆东西去老崔家赔礼。刘安娜跟老崔关系暧昧消息自然可靠。我问老米可是真的,他坚决不承认。老米说,安娜她放狗屁。还非要拉着我找安娜对质,搞得他脸红脖子粗的差点失了和气。

后来老米在城隍庙做服装生意,做得还有声有色。再后来,他挣了点钱还不忘自己的美术专业,又开了一个装潢部,于是就把团里的公职给辞了。

老米在电话里问,你们演出的票准备好了没有?

我说,计划生育的节目,都是生殖系统的事有啥好看的,还不如你跟海红去卡拉OK呢。

米平笑道,你小子肯定节目没上去,要不然你绝对不会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不是叫老崔给涮了?

我就不能听人提老崔,老米这一提我又想找老崔算帐,扭头再找人早就没影了。我跟米平说,老米你想咱能凑这份热闹,计划生育能有什么艺术?就是有艺术演出来也超不出你的丰富想象。

不管有没有艺术,反正我要两张票。老米说,她要去!

我说,不就是海红吗,我回头跟她解释不完了。

海红已经做了弃妇了。老米突然神秘地说,是点点。

我问,你把海红踹了?

米平说,你他妈的可惜什么——哎,你不知道,点点可是好纯的女孩子哟。喜欢文学艺术。

我说,算了吧老米,喜欢文学艺术的女孩子有几个是纯的。

老米说,不许你说我们家点点。回头你把票送来!再见——

还没等我再说什么,他就把电话挂了。我悻悻地放下电话一回头,看见身边站着歌手刘安娜。我见她那两个大眼珠瞪得像铜铃,以为她此时此刻是来替老崔报仇雪恨的。

安娜拿起电话扔过来一句,你以为电话是你家的啰嗦个没完!

安娜是那种过于丰满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用米平的话说,安娜你这人没啥缺点,唯有身上的肉太多,该长的猛长,不该长的也猛长,不过,这都是在领导的关怀下成长出来的肉哇。说得众人大笑,她却无所畏惧,脸都不红一下,可见也不是一凡角呀。

我想跟安娜解释解释,可是她只管打她的电话。哎,蓝主任,我是安娜,团部同意我上节目了,你看选什么好呢,《世上只有妈妈好》?哎哟,这歌我不适合。对了,我是搞摇滚的,那就这么定了,谢谢您!

我听他们这段对话跟上节目有关,就上前问她,蓝主任是谁?他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然,怎么你老人家上节目还要请示他?

安娜嘴皮一抻:无可奉告。说罢大屁股左挪右挪摇滚着上楼去了。

后来我听马轻跟我说,才知道刘安娜本来没节目上,就找老崔暧昧了一回,老崔就把我的小品下了,上了刘安娜的“摇滚”。

从团里回到我的单身宿舍已过12点。本来在11点30分左右就可以回来的。就在路上快要过立交桥对面的长江饭店时,迎面看见海红抱着一包东西站在那四处张望。一般说来,这个时候海红应该在城隍庙服装市场做生意不会站在那疯望。望,望,望,恨不得望成个孟姜女来。我想海红很可能是在找米平誓报情仇,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看见,万一海红情仇中烧一时糊涂把我想象成米平痛击一顿岂不冤枉?于是调头拐弯,回到家已中午12点多了。

邻居陈嫂正在哄着她的儿子贝贝蹲在痰盂上拉屎,见我回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上午有个女的来找你。我问,她长什么样?陈嫂说光听喊没看见人。我又问陈嫂大约是什么时候。陈嫂说,没太在意,好像电视上正在放“请您欣赏”猴子在树林里上窜下跳的时候。我赶快找来电视报查找“请您欣赏”,四频道和十一频道都有,一个11点25分,一个10点05分。

我就问你们看的是四频道还是十一频道?

她不耐烦地说,是我家贝贝开的电视。

我又赶忙去哄贝贝,贝贝告诉叔叔贝贝看的是几频道呀?叔叔给贝贝买冰淇淋。

贝贝眨眨眼作沉思状老半天,一双小手朝我眼前一举,说,叔叔叔叔,是一百频道!

我无奈地摸摸贝贝的脑袋帐然回屋。陈嫂不解地说,哎,几频道对你那么重要啊!

我先洗了个澡,然后泡了一包“康师傅”方便面,就躺在床上生上午的气。顺带着还想想那个来找我的女人是谁。住到这里以后,来过我这里的女性除了送煤和收酒瓶的以外,也就是海红了。老米姘上海红是我的功劳。我是在一次唱卡拉OK的时候认识海红的,海红是省艺校通唱专业毕业,卡拉OK卡拉很专业。我一听就听出来了,那次喝多了点,主动上前要跟她合作一下。她也很大方,合作得也不坏。完了我还请她喝了茶。也知道她毕业后分到市群艺馆,上一个星期班就不干了,跟她姐一起在城隍庙做服装生意。临了,她还给了我一个BP机号。她告诉我按照这个号一拷就行。后来,我们就经常见面。这丫头有钱也不小气。我还跟她借过一回钱。还她的时候,她坚决不要,结果我就请她在“凯撒官”

蹦了一夜的迪斯科,只是蹦,其它什么都没干。

海红第一次见老米,是我生病的时候。那天老米来看我,坐了一会就要走,我说再陪我一会。老米就又坐下来。刚坐定,海红就拿着一束鲜花进来了。当时老米的眼一下子就直了,偷偷捏了我一把,小声说,你小子还跟我保密了一个。

海红看上去是那种没什么心眼的城市女孩子,皮白肉嫩,长腿翘臀,人模样长得很洋气很性感,这正合老米的口味。我当时想反正我现在在生病,就让老米陪陪她吧。况且海红这样的女孩子只有老米这种人才能陪得了。我一咬牙,就介绍给老米了。

就从那天开始,没等我病好出院呢,他俩就开始手挽手一起来看我了。真他妈的臭味相投太不像话,也不给我一个适应的过程。后悔得我病情差点加重。

再后来他们就开始深入了,老米不敢把她往家带,怕他七十岁的老娘看不得,回回都逼着我把小房子给让出来。我这人讲义气,忍痛割爱让了。老米这小子个头不是太大,在床上折腾起来劲头却不得了,吵得我左右邻居老冲我瞪眼珠子。有一回陈嫂说了这么一句好似体量理解的话:也难怪,你们是干文艺的嘛!好像干文艺的都是淫棍流氓和破鞋妓女。

我这人气性不长,气着气着就迷迷糊睡着了,还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黄色的梦。正梦着的时候门突然被拍得山响,我一骨碌爬起来,开门一看,是海红。不知怎么回事,大热的天一下子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海红找我算帐来了。

海红戴着墨镜嘴唇腥红,倚在门框上,嗲嗲地说,你有没有搞错呀。我说,没有没有哇。海红不动,说,你看看你自己,有没有搞错呀。我这才一低头看见自己只穿了一件从老叶那里买来的小裤衩,下身因为那个黄色的梦的情节,还不知羞耻在坚挺着呢。我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海红款款地走进屋来,一眼看见我那张乱七八糟的床,嘬着小嘴说,你看你这床乱的,猪窝一样。我有点嬉皮笑脸地回道,海红我这床上的地形你还不熟悉呀。海红双手一下捂住脸,说,讨厌!你们男人都坏。我看她那一半是装出来的害羞宛若熟透的石榴,还蛮可爱的,就说,海红你这样子看上去还很纯的。海红嗲嗲地说,本来嘛。

一阵闲聊之后,海红说,我已经来找过你一次了。我说知道了。海红说,也许你知道我跟米平的事了。我点头。海红眼圈红红地说,我可能做得太绝情了太残酷了。我说,老米也不是多么温柔善良。海红说,我早就想跟他说那句话了,我就是怕他伤心,所以我一直没说,我又怕这样拖下去对大家都不好……所以我就告诉他我们分手吧——我是电话里跟他说的,你知道,我怕当面说他会受不了,我怕看他那伤心的样子。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劝劝他,不要太伤心了!

我听海红这么一说,一下子就糊涂了。老米跟我说是他蹬了海红,海红的意思是她踹了老米,究竟是谁玩谁,我真搞不清。这世道真是没真没假了。但这话又不能跟海红说。我就说,海红你也别难过,我会劝劝老米的。海红泪光莹莹地说,谢谢!说罢起身欲走,走之前,还满怀深情地把我的床顺手整理了一下。我想这妞交给老米真他妈可惜了。

其实我并没有去劝老米。我知道没那个必要。别说一个海红就是十个海红也不会让老米那种人伤心的。海红也太不了解老米了,白跟老米睡了那么长时间。

我的节目被拿下来后,老崔让我负责舞美灯光和服装道具。老崔好像没有生我的气,说这也是为团里作贡献,还让我总负责。我一想也是,干嘛非得上节目,这样干不也挺好的吗?

服装道具组有三个人,除了我还有马轻和会计王阿姨。马轻的独角戏《胖小子》也被审下来了。理由是作品有重男轻女之嫌。这样我心理又平衡了一些。王会计手巧制作服装和道具的时候能搭上手。这种类型的专场演出,舞美费不了多大力气,做几样彩带花篮摆上台去,突出一下主题也就差不多了。最头痛的还是服装和道具。团里穷舍不得花钱买,团长说重要的是节目本身这些东西就凑合吧。王会计嘴里老在咕咕叽叽地算小帐,非要说都齐了再省也得五六千块钱,好像花的是她自己家的钱。后来我跟马轻一商量,就把服装一摊子都推给了王会计。王会计您可就自己缝缝补补去吧。我和马轻就根据节目的内容专门来制作道具。

计划生育专场的节目,难免有一些跟计生措施有关的节目,因之也就有一些跟计生工具有关的道具。有一个小品叫《探亲》,说的是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丈夫请假回乡下老家看望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这位丈夫思想境界很高坚决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号召,临走前还没忘记要带一些避孕工具。都是过来人,当然知道需要什么东西。于是他就来到计划生育服务站买避孕工具。卖东西的当然是个小姐,这样才有戏。小姐服务热情,这位丈夫又很老实,性格反差出来了,戏剧冲突也就出来了,因着那位丈夫老实,那位小姐热情,所以当小姐看出来他难为情时,就主动拿出多种避孕工具向他一一介绍功能选择及使用。然后就问这位丈夫用多大型号的。也不道那小姐怎么懂那么多。最后还是让他满意而归了。其中那个介绍细节,就要用到诸如避孕套避孕栓避孕环避孕膜之类的道具了。从省话剧团请来的导演在本子上注明了,该剧道具要力取夸张,夺目,以求更好的艺术效果。

说实话,我和马轻都有点为难,认为这样不是太好,找大胡子导演一说,导演很不耐烦了。导演说,是你导还是我导。我们除了骂一句狗屁就再也没话可说了。

我和马轻回过头来开始做这个节目的道具。我跟马轻说,马轻你是结过婚的人,比较熟悉这些东西,就由你来操作我打下手。马轻说,我实话跟你讲,别看我也有五六年婚史了,对这玩意还真陌生。我结婚后老婆就要急着生孩子,生过孩子就做了绝育手术,她说就怕受流产的罪。你说我怎么能熟悉这些破玩意儿呢。我说,你这么一说,那我就更没发言权了。没有生活就没创作的源泉呀。马轻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印象中好像那东西是筒状,要不然跟男人那玩意儿不能吻合呀。我说,有道理。小时候我看见别的小朋友玩过那玩艺儿,吹大了当气球玩,大概跟女人的长丝袜形状差不多,只是型号要小得多。马轻说,是像。

于是我们俩就开始拿一大堆泡沫塑料来,参考自己心中的长筒丝袜的造型动了手,忙了半天却做成了几根大黄瓜。我们很失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就在这时候,王会计拿着两听饮料进来了。王会计说,你们忙得口渴了吧?来,团里为了慰劳大家一人发一听饮料,多了没有。我和马轻接过饮料,王会计要走。马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去拦住她,学着小孩子撒娇的样子说,王阿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王会计说,你这个活宝,又要耍什么把戏?马轻说,阿姨,你看这个节目的道具,非要是避孕套这种东西,我们不知道怎么做,请您给指导指导。王会计一看马轻手里的图样和一根大“黄瓜”,脸刷地就红了,一扭身就跑开。

我和马轻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才算止住。马轻说,操,这老太太还挺封建的呢!

彩排开始那天,我们服装道具组基本没有什么事了。演出的剧场定在市人民剧场,演出时间也定了下来是第三天。在这时候,老崔突然急急忙忙地把我喊过去。老崔说,市里和局里要求我们明天开一个关于这场演出的新闻发布会,要把省市电台电视台和几家大报社全部请到。时间紧任务重,你赶紧写一份这台节目的介绍和宣传材料,内容要详细一些还要煽情一些,当然这主要要看你的发挥了。我说,时间这么紧任务这么重,万一我写的不合你们的要求那可不能怪我呀!老崔说,你心里还没调整好吧。小伙子嘛,想开点,放开点,团里不会亏待你的!我说那我就试试吧。

然后老崔又亲笔写了一大摞子请贴,叫马轻分头送出去。然后又让王会计到文化局去借钱,嘱咐她回来后按分发出去的请贴数,再装如数的一百元一份的信封,同时也把我写的宣传材料装进去。然后老崔喝一口水就急急忙忙地上厕所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新闻发布会如期举行。来的有市里领导局里领导计生委的领导,有电台记者电视台记者报社的记者,呼呼拉拉来了一大堆。我和马轻王会计负责会务,不停地倒水散烟,我也不知道那些记者怎么那么能喝水那么能抽烟。然后都快到十一点了,也不见会议开始,我忍不住问了崔团长一句。崔团长说,这不已经开始了吗。我不明白这就叫新闻发布会,我记得从电视上看过中央的新闻发布会,比较一下这个新闻发布也太他妈不正规。

我正纳闷,忽听老崔把麦克风吹得像火车一样呼呼响。老崔说,各位领导各位新闻界的朋友们,你们好,欢迎大家光临。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计划生育专场文艺晚会新闻发布会,我们这台晚会(这以下便是我写的那份材料的内容,一字没动照念不误)我希望各位新闻界的朋友多多为我们宣传,谢谢。下面请市领导讲话……

老崔讲话之后是市领导、市领导之后是局领导,局领导之后是计生委领导,一一讲话一一录像,之后,就有人站起来要走了,老崔赶忙给我和王会计使了个眼色,我们立刻明白是要把装一百块钱的信封送上去。

老崔说,这是我们这次活动的宣传材料,材料,请多多关照!这么一说大家又都坐下来了,都收了信封。这时候一位领导一招手把老崔招到身边对老崔耳语几句,老崔点完头之后又赶紧一招手把我和王会计招过去。老崔问,还余多少钱?王会计说,五百。老崔一听那表情立刻就变了。他对王会计说,你赶紧到附近的“名流”大酒店订五桌,档次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给老板说,多少钱演出完了算。王会计说,行吗?老崔说不行也得行。快去吧!王会计走了大约三分钟就回来了,苦着脸对老崔说,人家不同意,说我们上两次欠的钱还没付清,还说除非你去。老崔一拍大腿,说,好吧,你们在这盯着,我去去就来。

老崔一走,马轻就活起来了。马轻说,各位领导新闻的朋友,女士、先生请稍坐会儿,今儿我们掌柜的说了,就在这嘬一顿。俗话说的好,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家既然都是朋友就不要客气了,谁客气我跟谁生气!马轻那没真没假的滑稽相把大伙逗得咯咯直笑。记者堆里人认了马轻,说,哎,这不是那位演独角戏的吗?好几年前我就看过你的演出,《讨媳妇》。现在干吗呢,还演吗?马轻说,演!在家演给老婆看。大伙又乐,问为什么要在家演?马轻说,我的戏重男轻女呗。大伙又乐,乐得前仰后合却没听出马轻的话外之意,只有两位领导模样的人好像听出来了,就问,那你那戏叫什么?马轻正要说,就听一声大喝:马轻!马轻就不说了。因为老崔回来。

老崔拱手说,对不住大家,今天我们准备了一顿便宴,请大家赏光。这句话一出来,大多数人一下子就站起来,一溜走了出去……

名流大酒店在我市还算入流的酒店。富丽堂皇高朋满座。前几年要在这吃得起饭的人,就被认为是了不起了。我也曾陪老米来过这里一次,那次是老米生意上的应酬。我以老米的秘书的身份参加的。我们总共就订下五桌。一桌十个,五桌五十。领导和新闻界的朋友共四十九人,加上老崔整五十。老崔好像为难了一会儿,硬着头皮把王会计拉过去挤着坐下。我和马轻就没有地方安排了。老崔说,你们俩自己想办法吧,别太出格回头团里报销。我在心里狠骂了一句。马轻却笑眯眯地说,老崔我觉得你是不是缺一个斟酒的。老崔说,好了好了,只有这样了,你们走吧。马轻回头一口口水,差点啐在老崔的胖屁股上,然后又学着刘安娜的样子和口气补了一句:老崔,你身上的毛病你知道可不要喝多了,讨厌!老崔不知听见没听见,反正头都没回一下,直往里头走去。

新闻发布会之后的第二天,省日报市晚报省电台电视台市电台电视台都发了消息,说市百花艺术团苦战高温克服资金紧张等困难,通过一定时间的艰苦创作和认真排演,日前将向市民奉上一台熔思想性和艺术性于一炉的计划生育专场文艺晚会,晚会以歌舞相声小品等诸多的艺术形式向观众展现我市近年来的计生成就并宣传我国的计生政策,形式多样,幽默诙谐,寓教于乐,发人深思,不失为一次生动活泼的精神食粮。其中不乏普及节育知识的小品《探亲》、讴歌独生子女的歌舞《祖国的花朵》等一些脍灸人口的作品……

我知道我不要再往下看了,这些句子都是从我那份宣传材料上抄下来的,一字没动,就像老崔当初念的一样。但老崔很满意。老崔说,看来新闻发布会开得还是比较成功的嘛。王会计说,“名流”的帐怎么平?老崔说,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演出之后日子就会好起来的。王会计说,人民剧场的票到现在还是卖不动,是不是考虑演出推迟一下?老崔说,这个问题我已经向市局领导反映过了,市局领导也考虑了这个问题,决定向全市各大单位派票的。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宣传计划生育的演出大家都会支持的嘛。王会计说,噢,这样我就放心了。马轻上去拍拍王会计的肩膀说,这老太太真是的,有我们老崔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王会计翻了他一眼,便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老崔的暧味歌手刘安娜像一头北极熊一样闯了进来。安娜看上去一脸的不高兴,也不知看没看见坐在门后的我和马轻,径直走到老崔的桌前,娇声媚气地说,老崔,你去看看乐队吧,排我的歌他们都不跟我合作,让我老找不到感觉老跑调。你去看看嘛,去嘛。老崔看看我和马轻又看看安娜,那意思是说他们两个人在这怎么这样,那知安娜却没领会,还一个劲地跟老崔媚,一只胖手率先搭上了老崔的肩上。马轻这时候忍不住了,大声说,哎哎,大小姐,别急呀我还没来得及把眼睛闭上呢。搞得老崔一个大红脸,一摆手说,没事了你们俩出去吧。

出去以后,就见门口一大帮人在那边说边笑,那样子一定是又碰上什么可笑的事了。我和马轻凑上前去,才知道是在笑安娜。说是刚才在台上连排的时候,安娜该上台的时候还在化她那张面积很大的脸上的妆,后台剧务也不提醒她,等她听到报幕后赶紧套她那像一大堆云彩一样的演出裙,这个时候她的所谓摇滚歌《山丹丹花开》的音乐就起来了。

乐队里的鼓手小万和吉它手小钟都跟安娜有点积怨,那还是前两年团里组队在外地走穴时就结下的。安娜那时候刚离婚,又刚跟老崔暧昧上,所以非常的不可一世。因为在外面大家都不好发作,所以都忍下来了。这一回小万一看幕都报完了还不见安娜出来,就知道安娜又在拿骚,所以就冲小钟使了个眼色,故意把调往上提了提,钟一听小万的鼓点立刻就明白了,也把吉它昂昂地往上调。刘安娜一上台来还满自信,也没细听,张口就“摇滚”上了:山丹丹哟——,可唱着唱着,才知道不对劲,但已经唱了,所以就一边疯疯地摇滚一边噢噢地往上调,样子滑稽得很。也不知道是安娜用力太猛还是她那胖身子上的裙带太不结实,就在安娜摇着身子张着大嘴伸着脖子拼命往上吊的时候,嘣的一声,裙带断了,一堆“白云”轰然落地,露出安娜白花花的半截身子……

因为明天要演出,所以老崔在连排完了之后又召开了一次战前会议,说了一大堆官话之后,老崔说,我们是一个集体,大家之间要注意团结,虽没明说安娜的事,但大家也都领会了。但是一想到安娜在台上白云脱体裙带当飞的样子,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我这一笑把大家忍了半天的笑也给勾了出来,一时间,笑声如潮,我身边的马轻连屁都笑炸了。

我从王会计那里要了两张头场的票给了老米送去。我先打了老米的手机约好并说我要在他那里吃晚饭,这才骑上破车往南苑新村老米的家里悠去。这时天色已晚,我把文化衫脱了搭在车把上,悠闲地在灯火辉煌的马路上骑着,想着怎样把安娜的故事讲给老米听,还想到老米那公鸭一样的笑声。正骑之间忽听有人喊我,我放慢车速,四下里寻找,只见海红挎着一个三十来岁大款模样的男人小跑着向我走来。我心里一惊,这海红也太她妈的那个了,这才几天就又把自己托付出去了。

海红来到面前把我和那男人一一介绍,我才知道他是一家保健公司驻我市办事处的负责人冯老板。冯老板张口就说,哇,原来你就是呀,我早就听阿红介绍过你啦,说你是一位著名的演员啦,哇!你好年轻好棒啦。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吃吃饭喝喝茶啦。我一听这老板的口音不是正宗的广东货,就一下对他没了好印像。还没等我婉言谢绝,海红就说话了。海红说,表哥,去嘛,人家冯老板也是诚心诚意的,还有我有事找你办呢。表哥表哥表哥。(海红真是了不起,我什么时候又成了她表哥了?)我想拒绝,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也不能跟她说我已经跟老米约好了,所以无奈之处,我说好吧,表哥就陪陪你们吧。冯老板又说,哇!你好给面子啦。我心想你他妈的知道个屁!

我跟海红和冯老板一行来到皇家美食城刚刚坐定,老米的传呼就来了。冯老板马上拿出手机递过来,我走到门外跟老米撒了一个谎,说我现在团里忙,晚一点去。老米骂了一句,他妈的。

皇家美食城的菜很贵。这地方我没来过,但从菜单上我就看出来了。冯老板爽快得很,非要我点菜不可,海红在后面还一个劲地催,我心想你小子不是故意让我害你吗?我接过菜单专挑贵的点,一口气点了八个菜,约摸也有六七百块钱了,我说,表妹,你喜欢吃什么菜?海红说,表哥,我喜欢吃的菜你都忘了?我一听心想这不又是一个机会吧?于是说,小姐再来个清炖甲鱼。我偷眼看了冯老板一眼,他小子没什么反映。我说,今天胃口不好,就这些吧。冯老板说,你真是个美食家啦,点的菜好极啦。我心想,你他妈懂个屁!

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海红说,表哥,我从电视上看到的,说你们团正在演一台好好看的节目,我想看,能不能搞两张票吗?我说有什么好看的,计划生育,你不要看为好。冯老板说,不能这么说吗,计划生育也有好看的啦。我于是改口道,那是那是。冯老板又说,我听说你们团克服资金困难排了这台节目,你们是不是真的有资金困难?我一听这话,想都没想就说,有!困难得厉害。冯老板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我说,你就别客气了。冯老板说,我们公司的系列保健品,刚刚打入本市市场,需要做一些比较好的宣传啦,我想我们可以合作一下,我们出钱,以我们的名义搞这次演出,我们也可以借机会宣传一下,可不可以啦?我一听这话,觉得他妈的做生意的都不是好东西,处处算计着你,刚才点多了菜这会儿就开始报仇了。我说,冯老板,你这个主意还真有可行性。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抢过话来说,你放心啦,肯定会让你们满意的啦。我出5万块啦。我一听5万块,二话没说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就这么定了!冯老板也端一杯酒干了。

后来去跳舞的时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那天酒喝得太猛也太多,状态也不是太好,一下子就醉了。老米那里也没去成。后来是冯老板和海红一起送我回家的。据海红第二天打电话跟我说,我当时挺着我的瘦身板一个劲地说我没喝酒,那样子很不可一世。还说冯老板还亲自背了我。我想姓冯的背我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正在考虑怎么跟老崔说与他姓冯的合作的事呢。

第二天上午我匆匆跑到团里去等老崔,老崔一来到就往厕所跑,等他完事,我就跟他说了这事,没想到老崔一听一拍桌子,大叫一声,太好了!这简直太好了!你赶紧联系那位冯老板,就说我们团里请他吃饭。说完就直奔厕所去了。我在背后说,老崔你不能太激动呀。

我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当下我就去往口袋里翻冯老板的名片,可怎么也找不着了。于是便打了海红的传呼。海红回话了,并说马上就要把冯带过来,这么一定我就心里美滋滋的了。

冯老板来了,还带了一大堆保健品,什么保健枕保健背心保健裤衩保健饮料等等,说是特意敬给崔团长的。老崔非常高兴,然后就去吃饭了,还是在名流大酒店。双方谈得很好,海红也在座。老崔就对我说,怎么没听说过你有一个这么漂亮的表妹呢?我说我的表妹都对外保密。老崔就说,啊了不起了不起!也不知道他说谁了不起。

老米的传呼是在离晚上的演出前两个小时打过来的。当时我正在人民剧场的门前挂一个横幅,上写:计划生育专场文艺晚会——承办:市百花艺术团;协办:神龙保健品有限公司。因为这个横幅很长,我和马轻在上面费了好大劲。等我下来回电话的时候,老米家里就没人了。于是我又打他的手机,通了以后,老米张口就骂,我赶紧解释,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说了个详细。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理,故意把海红和冯老板的关系尤其强调了一下,说,没有办法啦人家有钱啦给了5万块啦。老米一听,当时就骂了起来,说,你,还有老崔你们真他妈太没出息太没骨气了!不就一个假广东佬吗不就5万块吗,老子白捐给你们。我说,老米,你别这么冲动好不好?老米说,别啰嗦!你找老崔来,我跟他说。我一听这话赶紧叫老崔,老崔问怎么回事,我那么一说。老崔说,好了,好了,小米这小子的话你别信——你就跟他说我不在。说完老崔走了。我只好跟老米说,老崔不在。老米又骂,操他妈!我问老米,票在我这你还要不要?老米说,

操他妈!

晚上七点三十分,演出开始。市领导局领导计生委领导带着几个扛摄像机的人莅临指导前排就座。海红和冯老板也即时光临,老崔让我给海红和冯老板安排两个好座次。因为我还要去管那一大堆道具,就赶紧回后台了。我回头扫一眼稀稀拉拉的剧场,心里说不清是生气还是欢喜。大幕徐徐拉开,音乐轻轻奏起。市领导局领导计生委领导一一致辞,然后主持人宣布,下面请神龙保健品有限公司冯经理上台为我们讲话,冯经理上得台来,先冲台下一躬,俨然一代富贾的派头。冯老板说了一通套词以后,就开始大讲他们公司和产品。这小子挺能说,说得足有十分钟,也挣了一片掌声居然比领导们的还要热烈。最后一个孤单的掌声响了半天,我想一定是海红这个不争气的。

演出节目正式开始,一共十二个节目,我在后台从掌声的热烈程度来分析,好像效果都不是太好。只有小品《探亲》中,小姐向那位丈夫介绍避孕工具时反响强烈一些,有几声怪里怪气的笑声,还都是男的。刘安娜的表演发挥得也不是太好,几乎保持着她固有风格,只见她肥肥的身子在声控灯下不停地摇滚,如果再有一次白云脱体裙带当飞的情节,也许会更好些。

老崔台前台后来回地跑,一会怪票送出去那么多人却来那么少,一会儿说在台下看整体上还不错。趁擦汗的功夫,老崔坐在我身边,问我你觉得我们这台节目搞得怎么样?算不算成功?我说,不仅成功而且很成功!你看,领导来了群众也来了,还有姓冯的那小子钱也送来了,多顺!老崔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你觉得冯这人怎样?我说,不知道。我只比你早认识一天还不到。不过我觉得人嘛,还不错。生意人你还能要求他什么?老崔说,你觉得冯和我们合作他可划得来?我说,这事不好说。不过我觉得,人家神龙公司是个大公司,人家冯老板也是个现代企业家,不就5万块钱吗?人家不在乎。人家考虑的不是划来划不来,人家要的是影响要的是企业形象!老崔点点头,一副被我说服的样子,然后就又朝台下跑去了。节目演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老崔又跑上来了,我见他脸色不好,就问他是不是太累了。老崔说,坏了坏了!刚才领导找我谈了,好像对我们跟冯的合作有看法。我说这有什么?这对他们也没什么伤害嘛。老崔说,是呀,可是他们就是有看法。等会演出结束后,领导要上台接见演员,你赶紧下去把姓冯的稳住,千万不要让他再上台了,领导有看法。我说这是本来就谈好的,人家花钱不就要这个影响吗?老崔说,这时候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快下去,回头我再跟冯解释。我正要走,老崔又在后面叫住我,小声说,要让你表妹多做些冯的工作。我从老崔眼里还读出了他那“多做工作”的意思,心里暗骂这老崔真他妈的不是人。

就这时候演出结束了,主持人宣布下面有领导上台接见,我赶紧往台下跑,在台口碰上了正要上台的冯老板,冯老板一边走一边整理发型和衣服。我一把把他拉到一边,前前后后如实一说,请他务必谅解。冯老听罢笑笑,说,没关系的啦。我心想没关系就好。海红在一边不满,说,你们团怎么搞的吗,不是说好的吗?我瞪了她一眼,意思是姓冯的都没有关系的啦,你起什么哄?

话都说了,总不能老站着,我请冯老板和海红一起到剧场后面的演员化妆室歇着,等老崔来向姓冯的解释,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老崔来。我故意对老崔的迟迟不来发了一通牢骚给冯老板听,冯老板照样是“没有关系的啦”,让人觉得他妈的素质好高。既然人家都不急我也就耐下心来等了。到了十一点钟了,剧场管理员来锁化妆间的门,老崔这时候才姗姗到来,一见面就紧握姓冯的手摇来晃去尽说自己的不是,像孙子似的。冯老板还是那样,没关系的啦没关系的啦,一遍一遍的说,最后,冯老板要走了。老崔马上叫我快去叫辆车来。我们没车,我去叫了出租车。海红扶着姓冯一撅屁股上了车之后,老崔一屁股就坐在人民剧场门口空荡荡的水泥地上了。

老崔说,刚才市领导和局领导把我叫去,就在他们的车上,猛熊一顿,说我们没有组织观念,在没有和领导通气的情况下,擅自做主,越俎代庖,影响非常恶劣;说我们搞的是计生专场晚会,是宣传国家的计生政策,不应带有商业行为,尤其那位姓冯的在台上大讲特讲他们公司和产品,一点都没说跟计划生育有关的话,更没提领导的关心什么的,领导们非常反感,要让我写份检查,演出活动结束先在局里的会议上做检讨,再等候处理。

天气很热,老崔这一阵子也确实忙得不轻。尤其是今天晚上,他前前后后地不停地跑,又刚挨了批评,所以老崔说着说着没声音了。我一看老崔晕过去了。这种情况我见过,所以就没惊慌,我把老崔放平,然后跑到不远处一个冷饮摊上买来一瓶冰镇矿泉水,再把老崔的上衣解开,用矿泉水在老崔的头上脸上胸上一喷,一会儿,老崔就醒来了。醒来的老崔第一句话就是,我要上厕所。我说,你都这样了还上什么厕所,这晚上没人看见,我扶着你,就地解决吧!老崔很听话,偎在我怀里,两只手在下面摸索了一会儿,说好了。我一看地上,就那么几点湿湿的尿痕,蚂蚁一样。

我把老崔送回家再回到我自己家,大约也有凌晨一两点了。还没进门的时候BP机响了,是海红呼我,留言上说有急事速来长江饭店1305房间。我想大概是她跟姓冯的又商量好了什么要我去听听,明天好带话给老崔,我是一个中间人,帮谁说话都不好,干脆还是不去的好,脱衣洗澡上床睡觉,我才不管你们那么多屁事呢。累了一天出了一身臭汗,冲个澡不知道有多舒服,我闭上双眼在水龙头下面寻找那种快感,我能听见BP机在床上紧张的叫着,但是不理它,我洗澡。冲了好长一会儿,身子也差不多凉快了,我才光着身子走到床前看看BP机,这一看可把我吓坏了。

长江饭店1305房间是姓冯的住处,这是我从姓冯的名片上知道的。我赶到那里第一眼就看见老米满脸是血紧紧抓着冯老板的衣领子,此刻他们俩人可能都累了,正在歪着脑袋用目光互相较量。据海红的简略的介绍,我知道这事怪不着人家姓冯的,怪老米。老米下午听我跟他那么一说,可能非常生气,就自己去喝了酒,然后就守在人民剧院的大门口,直到看见海红和冯老板被我和老崔送出来。然后老米就尾随海红和冯的车直接来到了长江饭店1305房间。海红说她和冯先生吃了一会儿冰淇淋,什么都没做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接着就见老米皮笑肉不笑的进来了。他们一开始很吃惊,后来就镇静下来了。冯还让座让烟给老米,但老米不坐也不吸。冯不认识老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没说什么,以为这人喝多了酒在这生事,就要打电话叫保安,海红不让,海红还对冯说这人是她朋友,但老米却张口就骂海红是婊子臭婊子,海红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劝了他,老米这时候就有点不识抬举,骂的范围就扩大到了冯,冯当然不愿意,两厢话已碰头,手也就交上了。老米过去是打架的好手,但老米毕竟喝多了,恶虎扑食的时候没扑准,一头撞在衣架上,顿时血流不止。

海红说,她呼我的时候,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我问她你怎么不找保安?她说,我不想把事态扩大,我想我能解决。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我必须承认,处理这种问题对我来说还没有处理老崔晕过去有把握,但我既然来了,海红又对我寄那么大的希望,我也就只好上前了。我想我首先应该上去把老米的手从冯的衣领上拿下来,我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谁知道老米这小子一看到我靠近了,就把手自动地从冯的衣领上松开,但随即老米的手就飞快地向我的脸上捣来,我躲闪不及,我一下子被打倒在地上。还没等我说一句什么,老米冲这个房间啐了一口,转身就走了。

我站起来,冲老米大叫,老米你他妈的你是个猪!

骂完老米,我看看海红和姓冯的,抹抹嘴角上的血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们没事吧?冯说,没有关系的啦。我说,没事就好,我回去了。然后我看一眼正嘤嘤地哭的海红,说,我走了。海红还在嘤嘤地哭,我也就不理她了。

我乘电梯下楼心里有说不出的气愤,我气老米。我觉得老米这么做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老米自己说的你把人家海红蹬了,你还管人家干什么?人家是婊子还是贞女关你屁事,况且你老米又不是那种痴情汉,你不是又找了一个爱好文学的好纯的点点了吗?许你老米这大色鬼胡搞就不许人家海红乱来?做事真他妈不上档次!我还气老米这样做不值得,你想想,海红能这么做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要不然当初你老米能那么轻轻松松地就把海红从我身边夺走吗?这么想着,就走到了长江饭店巨大的前厅,猛然间我觉得有人从背后向我逼来,我一个侧身,看见老米呲着牙站在我身后,我看见他就来气,张嘴就骂他妈的。老米也不还嘴,就那么看着我,我说你看什么看?你有种你再打一下看看?老米还是不说话,我气急了,上去就给他一巴掌,老米的嘴顿时就流出了血,两个保安马上就过来了,老米说,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们哥们的事,你们来干什么吗?保安说,请你们出去好吧。老米一揽我的肩,说,不走?不走你这里有酒喝?操!

我和老米在立交桥下面的大排档喝完酒的时候天快亮了。说是喝酒,其实是我们一直在吵。我把我在长江饭店电梯上所想的都跟他说了,老米却无动于衷。老米说,你不懂你根本不了解我。说到最后,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你不了解我。

我说那你让我了解了解你呀。老米说,实话跟你说,我根本没有找什么一个叫点点的。我说,老米,不是你自己电话里跟我说的吗?老米说,我瞎编的。我是想通过你告诉海红,气气她!

我说,这么说,是海红蹬的你?老米没吭声。

我真不明白,老米这小子看上去那么洒脱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以为老崔晕倒之后第二天一定在家好好躺着,所以我就没去团里,就躲在家里补一夜没睡的觉。天气很热,那天的觉睡得质量不高,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BP机吵醒了。我一看是老崔要我到团里去,本来我不想去的,可想了想还是去吧。从昨天的事来看老崔活的也不易,以前骂他真有点不合适。

我赶到团里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团里除了老崔以外,还有王会计。王会计在那台破电扇下噼里叭啦打算盘算什么帐,我心想这么个破团还有什么帐好算的。老崔见我来了,就对王会计说,走吧走吧。我问去哪?老崔说,去“名流”。我问去干啥?老崔没吭,王会计说,今天请局里的领导。我说,那我就免了吧,我害怕领导。老崔说,免谁你今天都不能免。我说,为什么?王会计说,今天你得去跟局领导解释我们团跟神龙公司冯老板合作的事。我说,又不是我定夺的事我解释什么?王会计说,你问老崔。老崔说,也不是什么解释,你在旁边证明一下,不要紧的。

我想也没什么要紧的,但心里总有点不舒服。这他妈都怪我自己,怪我多事。

那天中午到“名流”2号包厢来的局领导有三位。一位是局长一位是分管剧团的副局长,这两位在上次新闻发布会上我都见过,还有一位是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我不认识,老崔介绍说是局宣传科刘科长。这一桌在座的只有我没身份,所以就由我来跑前跑后递菜斟酒。菜上来之后,老崔对局长说,几位领导喝什么酒?刘科长说,局长就喝“五粮液”。局长说,小刘怎么能这样说呢,什么酒都行,不过就是个适应问题嘛。老崔一听,笑笑对服务小姐说,来两瓶“五粮液”。

我没想到刘科长一个女人竟然那么能喝酒,一口气拿白酒陪了两位局长八杯,脸不改色心不跳的,所以我一边斟酒一边就不停地看她,老崔以为我有什么肮脏的想法,就在我大腿上拧了一把,这一招我绝对没想到,一不留神把一杯椰子汁打翻,全洒在左边刘科长的大腿上,白色丝裙湿了一大片,露出了里面深色的小裤衩的轮廓来。王会计一边怨我一边递过来一张餐巾纸,她的意思是让我递给刘科长自己擦,我忙乱之中理解错了,亲手拿着纸要给刘科长擦腿,刘科长直躲,我才没有擦成。刘科长虽没埋怨,但看样子还是很心疼她的裙子。副局长说,小刘,回头让局长,赔你一条新的。刘科长说,那就你来作证了。局长端着杯子说,要赔也该我们崔团长赔是不是哇?老崔说,那是那是。刘科长娇娇地说,局长,就要你赔就要你赔,谁让你叫我来的。

就这么边吃边说边笑,都快要结束的时候还没有人提那件要我解释或作证的事。我偷眼看看老崔,老崔倒是一副安然不惊的神态,心想我真是浑皇上不急太监急,我多操什么心!

酒足饭饱之后,刘科长说要陪局长唱歌,唱局长最喜欢的《纤夫的爱》。局长唱得不错刘科长唱得也好,都像是专业的,一打听老崔才知道,他们果然都是从剧团出来的。局长原来是省京剧团的,刘科长原来是市歌舞团的。我心里想怎么我们团就不出人才呢?

然后刘科长又陪副局长唱《明明白白我的心》。然后刘科长又陪两位局长跳舞,包厢里的场子不大,跳起舞来一转,就转到我面前来了,我看见刘科长裙子上的那片湿痕还没干,隐约还能看见那深色的小裤衩若隐若现。最后玩累了,才坐下来喝茶。

就在喝茶的时候,分管剧团的副局长把老崔叫出去了。我想大概是说正经事去了,马上可能就要我作证了。不大一会儿,副局长先进来了,又过了很长一会儿老崔才进来。老崔进来时还抱着一大包东西,用报纸包着方方正正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老崔放下东西,就说话了。老崔说,两位局长、刘科长,今天吃得还习惯吧?上次那事,我们办得不好,没有向领导及时汇报。这里面有点原因的,下面由他(老崔一指我)来给领导汇报一下。

我本来一直想着来作证的,没想到老崔让我汇报。我不知该怎么汇报汇报什么,看看老崔。老崔说,不要怕,领导都在这,你实话实说吧。我自觉平时还算能说会道的,没想到这会儿却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结结巴巴地半天没有进展,老崔接过话头说,还是我来说吧。两位局长,刘科长,他(老崔指我)的表妹的未婚夫,就是那个神龙

公司的冯经理,在我们市做生意,平时也喜欢文艺,知道我们有这个活动,经他(老崔指我)介绍非要投资不可,我怎么说怎么劝都不行,非要投资不可。他(老崔指我)是我们团的人,平时表现也不错,也能信得过,被他缠得没办法,我们也就同意了。那5万块钱,团里研究以后是这样定的,有几个病号的医药费这几年一直没解决,大家都有困难,局里也有困难,老向局里伸手我们也觉得不好意思,想趁这次机会解决了算了。另外,局里上次会议上提出要学习北京几个剧团的经验,深化剧团改革,这也需要钱。你看,大致就这样。请几位领导,批评!

领导批评没批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气坏了。我没想到老崔这老东西会把一切责任都朝我身上推,还把姓冯的说成我表妹的未婚夫。这时候局长说话了。局长说,这次的事情就过去了,我要求下不为例。这次的影响很不好嘛,以后一定不要再出现这种事。你们团里的困难局里也知道,不知道不是太官僚了吗?市里局里在这次计生专场中都作了投入,这就说明我们也还是考虑到了基层的困难。当然,我们投入还不是太多太充分,但毕竟是投入了嘛。你们上次申请住房的问题我们也考虑了,能解决我们会尽量解决的。

这时候,副局长接着说,局长的批评也是给你们的帮助。早上局党委会上也作了研究,关于对老崔的处分问题,局里认为,只要从认识上作一下检讨就算了——还是要维护老崔在团里的威信嘛,其它就不追究了。但是,你们那笔钱到位以后,可能有一部分要缴到局里。要不然以后其它团再有这类的事情,局里就显得被动了。老崔你看……。

老崔想都没想就说,好好好,好好好。

局领导走的时候我早已站在门外。我心里骂老崔不是人,老崔他妈的太媚上太不够意思。这时候领导出门,我看见老崔把那包东西硬塞进奥迪车的尾箱里。王会计在旁边帮忙。

海红和姓冯的在老米大闹长江饭店1305之后并没有显得生分,相反倒显得更亲密了。海红和冯老板在新广州大酒店请我和老崔,说是要答谢我们。我约了老崔一起去。到“新广州”以后,被礼仪小姐领进一包厢,海红和姓冯两人头靠在一起在唱《心雨》。俩人见我们进来只打了个手势继续下他们沥沥的心雨。我看老崔一边听一边暗暗打着拍子,倒也不急。

那天的饭菜很丰盛,海红一个劲表哥表哥地喊我多吃,冯老板一个劲地劝老崔喝酒。老崔有病不能喝酒,但还是喝了不少。

冯老板说,上次我与贵团的合作很愉快,也很成功。老崔点头如捣蒜,说,那是那是。我觉得老崔不仅媚官,还他妈的媚商。姓冯的又说,关于那笔钱的事,5万块,我一时还拿不出来这么多现金,我想这样解决,请崔团长把握一下:5万块钱,我付一半现金,也就是2万5,另一半我想给你们一批我们公司的产品——哎,崔团长,上次那些保健品你用了感觉不错吧?

老崔说,保健品我还没用。不过我觉得拿保健品抵一半的资金是不是不太好?我对团里的一家老小也不好交待,你说是不是?冯老板说,你要是说不好交待,那我就更不好交待啦。我们在合同上写明的有些条款你们也没有履行嘛。说完还把合同拍了出来。老崔看看冯老板,又看看合同,再转过脸来看我,我把脸转过去。

其实我也觉得姓冯的做事有点他妈的那个,上次那事已经向你解释了,你当时也表示没有关系的啦,现在你就不应该再在钱这个环节上使点子了,你也看到了,我们团容易吗?可是我又恨老崔,恨老崔在领导面前把我推到最前沿,自己去捞一身清白。老崔这人就是这样一会儿团结群众,一会儿又疏远群众,没有坚定群众路线的观念。

老崔看了我半天见我不睬他,就把那份合同拿起来,对海红说,小海,你看这事……海红撇撇嘴说,崔团长,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事情好坏你也都做过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文化人高雅讲究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们生意人知道要讲信用。海红说这话的时候老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我看人家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好歹也是个正科级,被这丫头挤兑得也够呛了,真有点不忍心,就说,海红,你也别扯太远了。就事说事,钱怎么付合适?老崔也附和道,对对!海红说,这样吧,表哥在这,冯先生你就给个面子,付三万块的现金,两万块的货。姓冯的想了一会儿,说,就这么定啦。然后他也站起来,说,崔团长,我还有一些生意要谈,先走一步了,单我已经买了,再见!说完,一挽海红的小腰,走了。

姓冯和海红走了后,包厢里就我和老崔两个人。老崔坐在那里用一根筷子搅着桌上的剩菜足有二十分钟一句话没说,我也自顾抽烟。老崔好像在准备发言一样又酝酿了半天才开口说话。老崔说,今天你表现不太好。我说,我昨天表现的还不错吧。老崔说,我知道你昨天肯定会生我的气。我拿你挡了局领导是不是?你当时怎么不向局领导叫委屈?因为我是你的团长。我跟你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再有个性的人也有怕领导的时候,包括我老崔。你也知道,这几年我们团是怎过来的,还叫个团吗?我这个团长还像个团长吗?为什么?我手里没钱没权,有钱有权我使唤谁都灵!比如昨天那事,我要有钱有权,我跟你明说了,你帮我在领导面前挡一下,我相信你也不会拒绝。因为你知道我这么做不会亏待你,比如,我会批给你一套房子。可是我没有,我能怎么办?

老崔说着说着有点激动,眼泪差点下来了。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老崔接着说,就拿这次和冯合作来说,我老崔敢拍胸口说,我确实想为团里办点事。事情经过你也了解,这个计生专场,市里和局里总共才投了2万块钱,2万!老崔把两个手指头差点伸到我脸上。我说,上次开动员会你不是说,市里和局里还要补一部分资金吗?老崔说,补个屁!都是我为了把大家的劲鼓起来瞎编的!老崔说完,把他手里的那筷子一扔,正好砸到我面前的一盆汤里,溅了我一脸的油。

老崔接着说,现在的剧团领导哪是人干的,演出没人看,没人看就没钱,没钱群众不听你的,领导就熊你不会搞活不思改革,你真搞活了改革了,他又要说你没有组织观念。一个字——难!

我说,是难。

老崔好像有点兴奋了,又接着说,看来姓冯的工作不好做了,只能收3万块的现金,2万块的货了。3万块,至少要缴局里2万5,我们还余5千。这5千加上市里和局里投入的2万块共2万5。昨天我让王会计算了一下,节目上花了7千,新闻发布会上,四十个红包就是4千,中午那一顿饭五桌干掉6千,这就1万了。还有人民剧场的场租一场2千,票房补一下也得1千一场,一共三场,又是3千块。还有昨天招待两位局里的领导的餐费1千、礼品1千2。(这让我想起了昨天老崔塞进局长奥迪车里的那包东西)这一算,完了,全完了!我们演员和其它工作人员的补贴从哪出?大热的天,总不能让大伙白干吧?

我一听老崔算的这笔帐还真够细的。看老崔那发愁的样子,我说,老崔,你也别发愁,慢慢再想办法吧。况且这演出是上级派的任

务,又不能怪你。

老崔叹了口气说,不怪我怪谁?那天在局里开会,会上本来是把这个任务交给市歌舞团的,歌舞团的刘团长推说团里人员不齐,就不想接,我心想我们团搞这种演出不是很好吗,一方面我们那么长时间没演出了,也该找个机会练练兵了,让人家知道我们这个团还存在,同时也给大伙谋点补助什么的,所以我就主动要求接下了,刘团长一看我抢着接,就说他们也接,后来还是我跟局里软磨硬缠才接过来。没想到他妈的搞这熊样!

老崔也许是想趁着酒劲儿把话全说了,以求至少我一个人的理解。我觉得如果像老崔自己说的那样,老崔倒不失为一个好团长,所以我也突然有点被老崔的行为打动了。我说,这样吧老崔,姓冯的那边我再去说说看。

老崔说,我估计没戏!也许我们做得也太不像话了!我说,这时候我们就不要考虑像不像话了,他付现金就行。老崔想了一想说,那你试试看吧,我再去局里争取一下,尽量不缴或少缴。

我说,老崔你放心。老崔说,还有我跟你说的,有些事你最好别跟团里其他人再提,影响不好。我像心腹走狗一样认真地对老崔说,你放心!

老崔去局里作检讨并争取那笔钱不缴或少缴花了足有一天的时间,最终没有奏效。据后来有人从局里窃得的消息说,因为老崔态度不好,局里正考虑给老崔一个比较合适的处分。我心想,我们那一顿一千块钱的酒和一千二百块钱的礼品就等于喂了野狗了。消息还说,老崔在局办公会上差点声泪俱下。这可信不可信,我不敢说,但通过那天交谈,我相信老崔会尽力争取的。

我兴冲冲地抱着2万块现钞跑到团里向老崔报告好消息时,老崔正蔫了巴几地坐在办公桌前发呆。王会计噼里叭啦地打着算盘,时不时向老崔报一个数字。当我走到老崔身边,老崔才转过头来看我。老崔有气无力地说,局里没希望了。我说,老崔,我这可有希望呀。老崔眼一亮,冯老板同意了?我说,他没有,但有人愿意给我们钱,现款两万块!并且是无偿。老崔看着那包钱问,谁这么粗?王会计像抚摸儿子一样在包上抚来抚去,说,哇,乖乖!是大款!我说,是个款儿,但不是多么大。王会计说,到底是谁你说呀?

当我说出来米平的名字时,老崔和王会计哑了好半天。我说,老崔,米平说了,他给这两万,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就是想为我们这个团做点贡献,他米平好歹原来也曾是我们团的人对不对?

老崔不说话。我知道老崔对老米一直没什么好印象,当初老米办停薪留职时他老崔还打过坝子,闹得差点打起来。这会儿老崔可能还在进行收与不收的激烈思想斗争。王会计这会见到钱,也就顾不上老崔了,一个劲儿地问我这钱点过没有,要不要她再点一点。我想王会计这可能是职业习惯,见钱不点心里痒得慌,就说,我没点,你再点点去吧。王会计马上把钱拎过去果真点了起来,可能是长时间没点钱的原因,王会计的业务有点荒疏,有几次中断再重复。

老崔还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说,老崔,我们是非常时期,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崔闭上眼,像败军之将一样,把手一挥说,先收下吧。

我听老崔这么一说,赶紧打老米的电话,通了以后,我把电话交给老崔。老崔迟疑了半天才慢腾腾地接过去,他们就开始对话了。老米说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老崔一直哼哼嗯嗯,还搭点团长的架子。最后老崔说,有空多来走动。谢谢你小米。

我说服老米给团里两万块钱是在遭姓冯和海红拒绝之后。那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我在长江饭店1305看到了我不该看的。因为骑车骑得一身大汗,就进了1305的洗手间洗脸,在洗手间里我看到了放在浴缸里的好像是“三枪”牌粉红色女式内裤和一条男式黑裤衩揉放在一起。这一发现后来影响了我与他们的谈判,因为我看见海红的内裤让我想到过去,我说的过去是认识海红之后海红和老米相好之前这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海红是属于我的。所以我在洗手间里受到的伤害使我和他们只简单地对了几句话。我问他们是不是同意,他们说不同意。然后我就怒气冲冲地走了,虽然海红在后面表哥表哥地叫,我还是没回头。我出了长江饭店直接去找老米,老米又在家看黄带,老米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老在家看黄带。我一下子把他从沙发上揪起来,说,你还有空看,海红叫姓冯的给干了。老米把我推到一边,说,操,谁愿干谁干,关我屁事。我一想也是,关我屁事,但一想到姓冯的和海红做爱的情景我就受不了了。

我说,老米你想不想争口气。老米说,争什么气?我就把我们团跟姓冯的合作的前前后后细细地说了一遍,说我们被姓冯的和海红合伙耍了,还说了老崔算的那笔帐。老米一听,把机子一关,说,我操他姓冯的妈!走!我以为老米又要找姓冯的打架,忙拉住他。老米说,跟我去银行取钱!

老崔在半个月后受到了局里的通报批评,这很快在团里引起了轰动。因为除了我、王会计以外,再没人知道老崔受批评的真实内幕。很多人以为老崔是生活作风上出了问题,才搞成处分的,并且认定是老崔跟刘安娜的事迹败露了。马轻也问我是不是,我说,不知道。

这些都是在团里召开的“计生”专场总结会上发生的事。这个会没有动员会开得热烈,主要原因老崔不在。老崔又住进了医院,据说还不仅仅是前列腺炎,还有其它一些毛病,因为没有确诊,都说不清。

这次会议由王会计主持,我在旁边打个帮腔。老叶那天也来了,因为按老崔的意思,说老叶虽然没有参加团里这次活动,但老叶过去为团里做过不少贡献,也应给点补助哪怕比参加的同志少一点,所以我就通知了老叶。

这次演出活动后,按照多劳多得的原则,平均每人分得人民币35元,保健饮料一箱计12听,保健背心保健裤衩保健腰带各一件,折合人民币128元。所以此次演出,我们平均每人共获得163元,用马轻的话说,这等于不演出的163倍。所以大家基本上还算满意。只有老叶不要。老叶说无功不受禄。后来王会计左劝右劝,老叶才勉强答应收下那些保健品,说这些东西正好可以放在摊上卖,至于钱他坚决不收。王会计说,那好吧,你这份钱就归到团里的帐上,这样我们帐面上就还有35元钱了。我听了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

有人就向老叶提出要求,说你老人家正好在摆摊卖裤衩背心,干脆你行行好把大伙的裤衩背心腰带一起带过去卖吧,我们打折给你你去卖个高价。老叶说,我还不想占你这个便宜,谁要是信得过我老叶就把货给我,给你捎带着销销看。

这么说说笑笑,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有人说反正今天发钱了,大伙凑个份子中午一起下馆子算了。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后来王会计说,老崔累倒在医院里了,不如大伙儿去看看他。有人同意有人不吭气。

我那天没去跟大伙儿一起喝酒也没去看老崔。我也有点累。

责任编辑: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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