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玉簪花开时(外一篇)
1998-03-24王胜龙
王胜龙
我家的玉簪花开了!
先生欣喜地喊我到小院中看,这是先生按我所嘱特意为我养护的一盆花。
我不止一次告诉他,在我小时候,在我家通往河沿的后院,有一个砖砌的花台,花台里栽的全是玉簪,每到夏末秋初,母亲的发鬏旁总爱插上一朵芬芳的白玉簪。
那时候我很小,常常在母亲洗衣服、淘米时扒在她的背上玩耍,当然也喜欢抚摸那发鬏旁白色的喇叭花,用小鼻子贴近去嗅它的沁心芬芳。
爱花的先生为了圆我儿时的梦,特意栽培了三年,今年近秋才开花。
我望着那盆洁白如玉的花朵,心儿早已飞回巢湖的老宅……
我家居街南,后门临河。那时没有自来水,街北的人淘米、担水、洗衣,一律要过街到街南的邻居家用水。我家的后河沿是用三级长长的青石板砌成的,当然有不少就近的邻居喜欢来我家用水。
我家对街是米行,只记得当家的是一个年轻的老板,还有一个老板的妈妈,平常总是那老婆婆到我家来用水,但不久那老婆婆不来了,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人,她中等的个儿,一双丹凤眼儿,头发不黑,松松卷卷披在肩上,那时我没见过烫发,所以只要她过来用水我就盯着她看,她走近我时,还有一股比玉簪花还要浓烈的香味,这在我所见过的女人中是没有的。
我母亲呼她阿三,我好奇地问:“她是对门婆婆家什么人?”母亲总吱吱唔唔不肯明说,反说我小孩子家不要乱打听。
后来才从前来用水的邻居们嘴里听得,她是米行老板花钱从扬州买回来的。她姓胡,没名,因在妓院排三姐,大家就称她阿三。
阿三特别喜欢小孩子,对我自然也特别的喜爱,但母亲不让我和她说话,她在人前,也不主动说话,只有当没人时,她常塞给我一颗水果糖,有时给我一个桃形的戒指,一面小镜子。我也总收得严严的不让母亲知道。我没有东西送她,只偷偷掐一朵玉簪花塞到她的手中,母亲对花是从不吝啬的,她常常向每一个前来用水的女人分送我家的白玉簪,让她们插在发间把芬芳带回家;有时女人们也不等母亲送,而是自己掐自己戴,母亲也是高兴的。
但阿三,从不自己掐,好像母亲也不送她。只听母亲说阿三贫苦,但神色中总有轻蔑的感觉,阿三越是喜欢小孩子,邻居家则越是将自己的小孩子看得死死的,不让和阿三亲近。
阿三和我的友谊常常在无言中进行,并且日渐深厚。
我真正喜欢上了阿三,喜欢她那迷人的丹凤眼,那蓬松的卷发,和她身上特有的香味,每当玉簪花开的季节,我总挑一朵最大最美的给她留着,甚至天天盼望看见她穿旗袍的身影。
阿三肯定也知道,我是她真正的朋友,所以她送我一管鲜红的口红,嘱我保存好,等过年时用。我默许点头。
阿三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将玉簪花插在发间,但阿三偏偏用一根精细的别针将花别在胸前,她轻轻地对我说:那些女人不洗头,插在发间冲汗气,白白糟蹋了好好的花。别在胸前能闻到花香,又好看。
阿三常遭那恶婆殴打,夏天经常见她白嫩的臂膀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时膝盖还青红的。但她从不向人诉说什么,有人问她一些私事,她总笑笑不答,有人给她出主意叫她无论如何,要想法怀上一个,只要生个儿子就可出人头地了,她也不说话,有的长舌妇竟当面问她鸨儿可给她喝过断生汤?甚至问是你男人不行?还是你不行。她也不说话,只管低头干活,完了洗洗腿就走。
突然有好几天不见阿三来用水了,只听母亲神色不安地和那些女人在说,阿三的内裤晒在她男人的衣服竹竿上头,她婆婆骂她主败,狠狠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病倒了,又说,阿三第三天流出一个大血块,那恶婆一看是胎血,已分男女,又气又骂,说阿三有意要断他家的后,一天没给饭吃。
我听了好伤心,不觉嘤嘤哭出了声,我央求母亲带我去看阿三,母亲最终答应去看,但不让我去。
阿三从此一病不起,再也没见过她来我家用水,只听母亲说,阿三也是良家女子呢,只因父母双亡,哥哥远走他乡,只知道在小火船上谋了一个烧火差事,还托人给阿三捎过一次信和六尺花布,后来就断了音讯。阿三的舅舅抽大烟,把她骗至扬州,卖入怡春院,后被米行小老板看中买回,但婆婆不认,只说等儿子大婚后,如生一男半女再收为偏房,否则只能作佣人使。
母亲拿了一个小纸包,油灯下,她流泪了,那是一张被装得字迹模糊不清的纸条,上面是她哥哥写的小火轮船号,阿三把它偷偷交给了我母亲说,说自己万一不行了,日后哥哥来找,好有个交待。
秋凉后,阿三真的撒手人寰,听母亲说那年她二十二岁,那张字条一直在母亲处收藏,在我的童年生涯中,又为那张字条,我日复一日坐在我家的河沿门口,望着一只又一只来往的小轮船,一遍一遍念着每条船舷上的船号。
但终究没有一点消息。
许多年后,想起玉簪花开时,我和阿三相识相知;第二年又是一个秋凉,玉簪花又开时,阿三却永远去了。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又见玉簪花开,不由得想起已经遥远了的阿三,仿佛又看见她穿着旗袍,披着蓬松的卷发,身上浸着玉簪花香,向我梦一般地飘过来……
命中有条不归的路
几十年,我一直做着一个相同的梦,那就是:寻家。
在梦里,为了回家,有时必须穿越一个又高又险的小洞,小洞像是一块悬崖巨石的窗口,心里虽然害怕,但终因一个归字,于是便不顾一切往上攀援,正待要近洞口,忽尔被后来的人挤了个倒挂,心里陡然一空,眼下的世界全错了位,待到悬空看着别人钻了过去,自是拼着命儿往小洞攀去,挨到洞口时,方知洞口太小,侧、卧全不能过。望着小洞那边的一条长长的归家路,我嘤嘤地哭了……
直到醒来,枕巾湿了一片,心里还是酸酸的直想哭!
不要过多久,我还会做着一个寻归的梦,那是一幢幢数不清层高的大楼群,我被人领着穿过一个又一个楼道,终于推开了一扇门,那人一看,里面全是女孩的铺位,一个挨一个全然满了,正待他要领我走时,我忽然看到有好几个铺位是我艺术学院的同学,那床上有我熟悉的小镜子,小梳子和照片册,我不肯离去,想就挤在过道上,但那些铺位的女孩都进来了,她们嘻嘻哈哈,全然不认识我了,只说,早已住满,不能再插人了。
我只好跟那人又走,当我们又推开一扇门时,那里面横七竖八放着几个地铺,大都占了里面无人走动的地方和阳光明媚的窗口,我被安排在外面的过道口,这时里面还睡着一个人,她从被窝里伸出头说:那里下雨漏。我望着那领我进来的人,他冷冷地示意我展开铺卷,我惶惶打开简陋的行李,就地铺开,他走了,我听见了“哐”地一声门响,
我在那闻陌生的房间住下,好生害怕!我小心地带上房门,想出去走走,下楼时,我竟忘了看一下门号,待我穿过那一幢幢高楼时,我心里慌了起来,因为我从不认路,不管到哪里总是跟着同伴跑,于是回头想记大楼的某一标记,但这一片林立在山旁的大楼一色是沉闷的灰色,一样的窗式,一样的屋顶,“完了!”我惶惶地往回走,爬坡、登楼,找了一幢又一幢,推开了一室又一室,终究不见了来时的路,和放着我的行李的那间房……
我形影孤单地坐在那灰楼林立的山坡上,像一片无根的叶,在这个世界飘零,直到大楼的窗口灯火阑珊,我被一个寒噤惊醒!醒时,心跳不已!自己安慰自己说:我已在家里了,被窝是暖暖的,睡吧,睡吧……
有时,在梦里我一路辛劳回到我母亲居住的老宅,推开天井的双扇小门,一眼看到母亲的房门是关着的,旁边的窗,灰蒙蒙不见物影,我大声喊:妈,我回来了!没有人应。用力将门撞开,门里一方内墙正摇摇欲坠!从天际射进一道惨白的光,十分刺眼地斜照在母亲床上那拖着蜘蛛网的半开帐门,我连忙找我儿时常坐的那张小木凳,木凳少了一只脚歪靠在床边,我将它翻过来想找我儿时用毛笔写过的名字,“春子”两字还在,但已字迹斑驳,模糊不清。
我冲出母亲那全然失了生气的卧房,想看看对面的厨房,厨房早已拆了,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土灶,没柴没火,一口大铁锅锈迹斑斑地张着饥饿的大口,朦胧中,似有人说,这房子早已易主要拆了。我怅然地站在天井中,像是双脚忽地从地上被人家拔起,头重脚轻地悬浮在空中,摇摇晃晃没了支撑,心中重复着一句喃喃的絮语:我没家了,我没家了!
“妈!”我放声喊。自己被自己的喊声惊醒,旁边的先生推推我说:醒醒,你又梦见回家啦。
是的,我一生都在梦中寻家,醒后又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是有家的了,但入梦后,我总是又在苦苦寻找那条不归之路。
我被自己弄糊涂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有家了,还是没有家?有时眼睁睁地不敢入睡,怕我那颗流浪的心再次领我踏上那条不归之路。
责任编辑: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