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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老

1998-03-24

清明 1998年3期
关键词:圣光主席

放 原

以前大家并不称他为康老,而叫他老康,老康是在五十八岁以后才被唤为康老的。

对于老康,有人说好,有人说滑,有人说他是条汉子,有人说他是个痞子。

有人说,老康说话你得扔一半去听。

有人说,老康说话你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你以为有的事(因他说得太逼真,太形象)恰恰是他胡诌八扯;你以为无的事(想想不大可能,太玄乎)了解了解,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老康的神秘和魅力也正在于此。

比如老康曾亲口对我讲过,市委的司书记、于秘书长大年初二上午一块去他家拜年,他们去的时候还带着礼,有茅台酒,有大中华。老康说你瞧,我现在吸的还都是他们送的烟呢,(我看了看,果然就是大中华烟)我当时就说司书记、于秘书长,你们春节恁忙,还到我家来干啥么,以后可不要这样了,你们应该到煤矿、公交公司、电信部门拜年去,我这打个电话就行了。司书记拉着我手说,老康呀,话不能这样讲,你给市里做的贡献还小啊?去年一年,你引进了多少外资?将近一个亿呀,我们不来看你看谁?不过,今天也不能让我们白来,中午就在你这喝酒了,你没看我们带来的有茅台吗?于秘书长说,别慌,带来的还有几样下酒菜呢,司机小王一会就给你扛上来。说着说着,司机真给扛上来了,满满两大包,猪肝、猪肚、大虾、海鲜,应有尽有了。我说你看看,你看看,带这么多东西干啥么,能来看看就算看起我老康了么,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还要注意社会影响是不是?于秘书长哈哈一笑说,放心,老康,这可不是花的公款,是俺自己花钱买的,他谁还能说三道四不成?不是行贿,更不是受贿,是私人之交,再大的官也得有几个知心朋友对不对?我一想也对,这是领导来找咱玩,又不是来找咱办事,咱怕个啥?中午那场酒喝得真叫痛快,司书记、于秘书长在我家先打扑克后喝酒,一直玩到下午四点才坐车走。

此等自白,说了你信?你肯定不信,老康是老几?他根本就不是官场的人,可以说连官场的边都沾不上,他大不了是个拿国家俸禄的公务员,连科员一级都够不上的,人家堂堂的市委书记、秘书长会给他拜年,而且在一起喝酒?这不是吹牛吗?可是经过一番调查落实,大年初二那天上午,确实有一辆市委的小轿车停在老康住的那幢楼前,有人那一天就是看到司书记、于秘书长从那幢楼里走出来,这楼里面并没有省里、市里的其他领导,连退休的老干部也没有呀,你说他们没去老康家又去谁家了?

你以为不会有的事,认为是老康自吹自擂、狐假虎威、自己抬举自己的事而恰恰就有。你怎么解释,你对老康不另眼相看行吗?

也有让人不理解的时候,以为他能办到,百分之百会成的事,他恰恰是在撒谎。

单位的小沈,对象早谈成了,就是不能结婚,不能结不是年龄不到,而是无房,小沈一心急着买房。现在的商品房是不少,就是价钱太怕人,一平米动辄一二千元,根本买不起,看了几处不再看了,说等着以后有钱再说吧。这事却让老康知道了,老康说小沈你咋不早告诉我呢,早告诉你早住上新房了。小沈说咋回事康叔?你认识房地产公司的经理是咋的?老康说,经理我不认识,可是能管着经理的人我认识。小沈说是哪儿的?老康说,哪的?城建委的一把手。小沈说:关系不错?老康说,岂止不错?他就是我二儿子的老岳父,前些天他还问我要不要绿云小区的新房呢?

绿云小区是给市委市政府干部中的无房户统一建设的,有优惠性质,按安居工程对待,每平米最多五六百元。小沈一听十分高兴,康叔康叔的叫得贼甜。小沈说,康叔,你就操个心给我弄一套好不好?

老康说,这有啥难的呢?你就说你要几楼吧?多大面积的?

小沈说,楼层高一点没问题,我不忙高,就是面积稍微大一些为好,我还想以后把两个老人接过来住,我要七楼吧,三室两厅120平米就行了。

老康说,不能住七楼,七楼太高,要住就住三楼或者二楼,你得考虑老人来了以后七楼没法住,天天爬高上低的受不了。

小沈说,那就三楼吧,大概得多少钱一平米?

老康说,你放心,他绝对不敢乱要,只会比别人低,不会比别人高,一平米五百五足天了。

小沈说,哇,真便宜,这样算下来比买一般商品房节省三四万,康叔你放心,事办成了我非请你和老亲家喝酒不可。

老康说,自己人客气啥?

小沈说,那总得请请你亲家吧?

老康说,他更不用请。

为啥?

不为啥,你请不起。

小沈觉得很难堪,很掉面子。小沈说,他能有多高要求?我到芙蓉园六百元请一桌还不行?

老康说,六百还叫请客?芙蓉园像点样的菜一桌起码一千五,掏不起了吧?我说不请他就不请他。

这样的好事实在是天下难找,又优惠,又不吃请,还是三楼,算算能省下三四万,事越好,小沈心里越不怎么踏实,小沈说,康叔,我听着咋有点玄乎呢?你可别哄我呀!

老康说,说哪去了,你康叔啥时候哄过人?你说你啥时要房吧?钱准备好了没有?

钱是现成的,银行一取就行。

那么,明天,最多后天我把钥匙交给你。

老康说完,就把一个袖珍式电话号码本掏出来,很快就找到了有关号码,一边复述,一边拨号,拨通了,没人接,又拨传呼,传呼等半天也没回话,老康说,可能他出差走了,不在市内,要不传呼号码改了,我知道他那熊脾气,传呼三天一改,两天一换。

小沈说,咋办呢?小沈恨不得立马就拿到钥匙。

老康说,不急,你这些年都等了,哪差这几天呢?你回去吧,等我的电话,你把钱准备好就可以了。

小沈就走了。

小沈第二天就和老康通电话问情况,老康说,他娘的老叶,也不知晕哪去了,老是和他联系不上,你放心,这事我早晚给你办了不妥了?

小沈几乎天天和老康见面,老康再也不提买房的事,小沈也不好意思再提,他想着老康肯定有困难。

这就颇让小沈感到不可理解,对老康揣摸不透,老康恁大的面子,市委书记他都能说得上话,这点小事反倒办不成了?是真亲家还是假亲家?办不成先说大话干什么?难道老康说大话有瘾吗?

不过,老康确也办成了不少事情,无论是给单位,还是为私人,证明他并非一味爱说大话,

先说我们单位买车的事吧。

因为市工会属于社团,大概是最没有油水的破地方。财政拨款极有限,每年给那点钱刚好够发工资,其他开支,像办公费、出差费几乎没有,电话费、水电费常欠不还,冬天烤火费、夏天降温费更是没影,每年庆八一,到一块吃俩西瓜就算集体降温了。有辆车不假,破得大修几次,已经不能再修,司机说谁也不能再开它了,说要么换新车,要么换司机,请求领导把他调走好了。头头也不是不想坐新车,也知道坐新车里外感觉都不一样,就往财政局打报告,要求购辆新车,报告打了不下二十次,就是批不下来。老康说不行的话,让我

跑跑试试看吧,跑成了也别高兴,跑不成也别骂我。头头说,给你五百元请客费,跑成再奖励你一千。老康说,我一个钱角也不能要,只要给我弄陈然一幅字就行了,财政局的一把手老徐是个古董迷,尤其爱收藏字画,你只要能搞到一幅陈然的字,余下的事就交给我了。

头头算算破这笔财很划算的,买陈然一幅字才多少钱?托人的话,三百元的润笔费到天了,头头就搞到一幅陈然的字,裱好让老康送去了。不过三天,老康果然就把买车的六十万要到手,一辆南韩进口的大宇就买到了。

老康不但为单位办事,老康更乐于为私人办事。逢年过节瞧看老康的人不在少数,因为老康给他们办了不少好事,其中张三的老婆靠老康从农村进入了城市,李四的孩子考学差几分老康跑跑学校又让去上了,王五的小姨子原来在煤厂砸煤,老康找找人,三说两不说调到了市外贸。张三、李四、王五不从内心里感谢老康?逢年过节不该掂东西到老康家看看?作家于天非从养猪场调入文联,还不是老康帮的忙?老康一天领着还是猪场饲养员的于天非,于天非抱着一摞子《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跑到市委南院,一块找到了市委司书记,老康说司书记,我可是给你挖来一块金疙瘩,虽然说不是外商,也不是百万富翁,可咱市也缺不了这号人,无须我多说,你最懂这个,两个文明一起抓,我可替你狠狠抓了一家伙。瞅瞅小于文章再说吧,看是不是这块料?司书记翻了翻那一大摞子国家级刊物,每本上面都有于天非的一个中篇,司书记吃了一惊。司书记问于天非说,这都是你写的?于天非点点头,请司书记多多指正。司书记紧紧握住小于的手说,好啊小于,千里马,真是匹千里好马,把你调到文联搞专业好不好?老康说,他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话。司书记说,这没一点问题,回头我给宣传部刘部长打个招呼,让小于调文联,这样的人才在下面喂猪岂不可惜?这下好了,省里再搞“五个一”评奖,我们市就不会再剃光头了。

于天非就这么从糠囤跳到了米囤。

买车也好,于天非调动也好,没有老康出马行吗?司书记咋和老康认识的不知道,财政局的徐局长和老康可不是一半天的交情了,徐局长批钱不是奔那幅字,徐局长家不缺陈然的字,他是奔老康这个人,奔与老康多日的交情,换别人,别说是陈然的字,就是舒同的字,启功的字也办不成。于天非个人为调动跑了两年多,托的人不少于一排,谁跑成了?一个也没跑成,皆因托的不是家儿,就像开锁没找到对号钥匙,钥匙再多,对不上号白搭功夫。用老康这把钥匙开司书记这把锁,再合适不过。

时间倒退到十年以前,中共云水县委宣传部长刘群接组织部调令,要到市工会任职时,心里并不那么舒贴。都说工会是个伸手要钱的杂货铺,比不得这局那委的有地位,但刘群还是来了。组织部说话可不是马大哈的事,就不允许你胡乱讨价还价,去就去,不去就地免职。刘群没来之前,就听朋友透露,你去那单位有个老康可不敢小看,那是个通天人物,驾驭住他,能当辕使,驾驭不住,非把你给踢死不可。刘群不信,刘群说老康有什么背景?朋友说也没背景。是个什么官?啥官也不是。刘群又说,莫非是个造反派,头上长角,身上有刺?朋友说那倒不是,老康对人非常讲义气,你尊他一尺,他敬你一丈,你若惹了他,他也不会让你安生,老康能成事,也能坏事。为说明问题,朋友就给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就在刘群没来之前,单位当时一把手王宏文(和那个王洪文只一字之别)和老康不对把,王宏文也不让老康干工作,整天把他给晾着,有你五八,没有四十,全当没有你这个人。老康也不说啥,请病假长住医院也很自在。后来王宏文出了点不测,一天晚上下班回家,在一个僻静人稀的小胡同里,从背后莫名其妙地飞来一砖,这一砖来得突然之极,像从天上飞来的一块陨石,又像武侠小说中的一袭飞镖,王宏文没有提防,顿时血流满面。王宏文只顾逃命,来不及回头,也不敢多看一眼,一手推车一手捂面,狼狈地跑回家去。

王宏文大小是个官,又是政协委员,连最起码的人身安全都没有还能行吗?市检察院决定立案侦破。当初定的侦破方案也很独特,叫作静观以待,顺藤摸瓜。即对黑砖一事,严加保密,不让外界任何人知晓,要看消息最终从哪出来?一星期没有动静,两星期没有动静,后来就听到有关王吃黑砖的风声了。社会上是这样传播的,王宏文那小子作风不正,劲老往前使,一天到朋友家中串门,想逗朋友之妻做好事时被归来的朋友发现,这一砖就是朋友对那次来访的回敬。传闻说知道为什么王不敢报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种事他好意思报案吗?他根本就说不出口来。

检察院要的就是这效果,尽管谣言对王十分不利,但可以因此顺藤摸瓜,抓到凶手,与其收获相比,损失就在其次了。

追来追去,谣言竟追到了老康的头上,原来第一个传出口风的人就是老康,老康被确定为黑砖事件的重点涉嫌对象。怀疑他不是没有道理,第一是他与王宏文向来不和,具有这种作案动机,第二,谣言就是从他口里传出来的,老康若不是当事人,他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公安部门马上传讯了老康,要他老实交待他如何知道的这一消息?老康平白无故被传讯,心中能不恼火?这要交待不清的话,社会将如何看他老康?弄得不好会说那一砖是他老康扔的。老康大骂派出所血口喷人,我老康与王宏文一无冤二无仇,我凭什么要砸他一砖头?再说出事那天晚上我是哪儿也没去,我就在病房里看电视,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么,你们诬陷我老康,我要去法院告你们。

那你是从哪听到的消息?派出所的人追问他。

开始老康就不说,越不说越被怀疑,说他再不交待,立马铐子给他铐上。

老康没有办法,只好说了。其实,事情很简单,检察院里有他一个朋友,他是听这位朋友对他说的。朋友让他千万保密,老康狗窝里放不住剩食,憋不住就说出去了,不过是添油加醋地多说了几句浑话而已。

“黑砖”一案不了了之,检察院调查了几个月,也没搞个水落石出,结果还要向老康赔礼道歉,不然老康不依,这事老康告到了司书记那里,司书记批示:做法不当,下不为例。

案子了了,事情却没有完结,老康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老康见人就宣传王宏文如何如何,王宏文挨那一砖传得满城都是风雨。王宏文的威信从此大降,王宏文因为不好工作而要求调动,市委组织部这才调刘群来这里主持工作。

刘群听了这段故事笑道,刘群别的毛病也许会有,就男女作风上谁也挑不出我一个疤拉来,工作了几十年,调动了四五处,听到咱有一句这方面的闲话没有?所以,我不怕他老康不老康的,我想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劣迹秽行,请谁砸我一砖还请不来呢!

所以,刘群到任后也不拜会老康,老康照样住他的医院,老康也全当没有刘群。

刘群是个老实人,平时也不善请示汇报,

更讨厌巴结领导,刘群所抓的事就两条,一个是政治学习,一个是组织纪律。政治学习就是读报纸,或者是念文件。开始是刘群一个人读,大家坐那听,他读他的,大家听没听进去就不说好了。后来刘群就改变了方法,让大家轮流读,一人读一篇。刘群在场读得好,一字不拉,刘群一不在就不行了。大家就扯闲篇,开无轨电车,开到哪算哪。刘群抓的第二项工作就是组织纪律,每天上午八点实行签到,开始让自己签,几点几分到,就写几点几分到,不许代签,后来签签就变味了,不管几点到的,哪怕十点才来,落到纸上都是八点。还有根本没到的,过几天又补上还是八点。刘群根本没办法。不久刘群就听到反映,说他还不如王宏文呢,王宏文多多少少还干过几件实事,比如组织过一次春游,让大家去泰山玩了两天,大轿车是借一个朋友的,车费就免了,光让个人掏个吃饭住宿钱,就这大家也很满意,说没有王宏文,这辈子不知道泰山啥样?以同样的方式,王宏文还组织过一次参观小鲍庄活动,小鲍庄是全省的一面红旗,集体致富搞得好,上过人民日报的,小鲍庄经验学没学到手不说,小鲍庄总算去过了。你呢?刘群你到这一年多于一件实事没有,你就会读报读文件,就知道让俺签到写名字,还会干啥?这样下去,市委不说你的事,咱老百姓也得说你的事了。

刘群反思又反思,此话有一定道理,我在云水县没有混好,到这是得干点实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说不定这单位就是我此生的最后一站,我得给大伙干点什么才是。

刘群想了又想,干点什么呢?当然要干的事太多了,比如盖家属楼,大家住房眼前很紧张,要是盖幢家属楼群众一定拥护。但一想,盖家属楼还不如盖办公楼好,工会一直没有自己的窝,住的是外单位的房子,要是盖座五层高的办公楼,四五层出租,二三层办公,一楼大厅租给饭店,一年收入十来万租金大概问题不大,相比之下,还是盖办公楼好,办公大楼有标志性,啥时候讲起来不能说不是我刘群操心建的。

刘群决心先把办公大楼盖起来,盖起办公楼,每年收入一笔租金,单位就不会穷得发不下降温费,穷得只有到了八一建军节才能集体降温吃西瓜了。

盖大楼必须先跑钱,没有钱就买不来地皮,画不了图纸;没有钱,城建局、土地局、国资局、规划局、市政局……那一个连一个的公章就没有人给盖。五层办公大楼,初步预算一下,没有二百万盖不起来。

二百万?谁能跑来这二百万?

单位就有人说,这事非老康出马不可。

有老康和市委司书记的关系,有老康和财政局徐局长的关系,必须请老康出马!

刘群开始并不想去见老康,上班一年了就不知道老康啥模样,现在用上人家了,你来了,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不是显得太那个一点吗?刘群就按正规渠道办事,先给市委市政府打报告,报告压了一个月也没批下来,先说还排不上议事日程,后又说此类报告甚多,需统筹研究解决。后来又跑多次,市委于秘书长说,这事得找冯市长,如今批钱的事,市长一只笔,没有冯市长批字,市委常委不予研究。刘群和冯市长根本就不认识,找他几次,市长秘书挡驾几次,说打报告送上来看看。刘群说报告早打上去了,市长秘书说没见。刘群又给冯市长专门写了报告,过了两月,冯市长批复:请财政局酌情解决。刘群趁热打铁,拿着冯市长的批件去找徐局长,找了四五趟才算见到。徐局长不认识刘群,刘群递上名片:我是市工会的,叫刘群,以后还要徐局长多多支持。徐局长接过名片,看了又看,然后说道,噢,你就是刘主席,以前不认识,光听说名字,今天才对上号,怎么样,你们单位的老康近来可好?他身体不老美,高血压加心脏病,你们可要多关心他一点,老同志了,五十好几了吧?现在在哪个医院?我这么长时间没到他家看他了。

徐局长这番话刘群听出问题来,这是徐局长在花椒他呢,意思是他对老康关心不够,可能是私下听老康说他什么了。刘群脑子反应还算快,随口说道,老康住在五院,我去看过他几回,不凑巧,老是见不到他,徐局长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只管吩咐。徐局长说,得空你去医院看老康时,就说我老想见见他,说说话,见他你就说老徐挺想你,能走动的话,请他去我那坐坐。

刘群终于觉出了老康的份量,要钱的事不请他出马还真不行。刘群说,好的好的,徐局长的意思我一定转达。

刘群当天就到医院看老康去了。

刘群是坐单位的南韩“大宇”去的。去之前刘群打听到老康不在五院,是在三院,这是司机小侯说的。小侯和老康关系倍铁,小侯能到这单位开车,还是老康举荐的。小侯说我这有老康的传呼,还是先打个传呼过去吧,免得找不到他。老康很快回过来电话,问小侯有啥事?小候说,刘主席想去看看你,你可不要那去,一会儿开车就到。老康说,哪个刘主席?我不认识谁是刘主席。小侯说,咱单位的刘主席么,来一年多了,你不知道?老康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个王宏文主席,和四人帮一块下台了,哪儿又出个刘主席?刘少奇早就去世了。小侯说,快别开玩笑了,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小侯领着刘群来到三院一间高干病房。门敞着,里面没人,小侯问值班护士,老康是不是住这?护士说,住这,老康刚走不大会儿。

去哪儿了知道吗?小侯又问。

他讲市委的哪个领导约他出去一下,有人来找就说他不在,让稍等。

刘群和小侯就进去等他,等了半天,并不见老康回来。刘群打量四周,见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一束玫瑰花插在瓶子里,给人以高雅而恬静的感觉。房间里的空气却不大好闻,一股子香烟味,烟灰缸里尽是烟蒂,地上丢的也是。再看食品柜上放有不少礼品,看来也都是别人送过来的。床头柜上压着一张名片,印着市委办公室秘书长字样。

等了一会,房间电话响了,小侯拿起电话,方知是老康打进来的。老康说,现在他正在市委秘书长家里坐着,吃饭前看样子是回不去了,因为秘书长已经让夫人上街买菜去了。刘群正要接电话说两句,电话就断了。

刘群第二次看老康找个礼拜六,刘群想礼拜六大概不会有谁再拉老康出去了。刘群没有空手去看老康,特意让办公室买了一大兜子掂去了。刘群来之前和老康通了电话,刘群说,老康我是刘群,上次去医院没看到你,真抱歉。老康说,刘主席是吧,听说你来看我了,那天真不凑巧,市委秘书长非拉我去他家喝酒,不去不行,结果……哎呀,刘主席,这不能让你再跑一趟了,有啥事你电话中就可以说。刘群说,没啥大事,就是想来看看你,我来单位恁长时间了,咱俩还没见过面,显得我这当领导的也太官僚了不是?老康说,哪里话,哪里话,你当领导事情多,不像我没啥事,你就不要再来医院了,抽空我去单位看你。刘群说,那哪成?我这就出发,你等着我,十来分钟就到了。

老康果然就在病房等候刘群,见面握手,互相寒暄。老康给了刘群一根烟,老康给刘群打火,刘群说这是病房,抽烟不允许吧?老康

说谁说不允许?老康哈哈一笑,不让别人抽,还能不让我抽?你没看为了抽烟,单独为我开了一间高干房么,其实我老康啥干也不是,就是薛院长非让我住这不可,这是我给你说的,薛院长也有他的目的,想让我在卫生厅跑跑,给他进口一台机器,跑跑就跑跑吧,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和卫生厅的一位进口处长是朋友,一说就成了。我这人没啥大本事,就是朋友多,路子广,好跑个事,有个啥事咱一出面就行了。刘群和老康见面不过两分钟,就觉得老康这人并不难接触,挺随和,没啥架子,就是说话有点外露,表现欲极强,很多不该说的话,或者别人说不出口的话,他心直口快能说出来罢了。

刘群说,老康,你的本事我知道,咱单位不能没有你,今后……

刚刚进入角色,老康腰里的BP机就呼叫开了。老康关了机,摁了两摁,瞅瞅显示说,这个几巴老王,昨天找我几回,这又呼我了,啥几巴事,孩子抽那抽出事了,关进了拘留所,非让我给跑跑,其实我和人家拘留所长也只是一面之交,一块喝过酒不错,还不知道人家记得我记不得我。要不这样吧刘主席,我过去一下,先把这客给打发了,把人弄出来,回头咱再谈,到时间我去找你,咱俩好好聊聊单位该咋办?我有一肚子的想法哩。

刘群说,一言为定。

老康说,板上钉钉。

过不两天,老康真的到单位来了,同事们都围着嘘寒问暖,老康说,刘主席一连找我五次,让帮着干点事,我再有病也得来看看吧,刘备请诸葛也不过三次,何况咱不是诸葛,咱只是一个小兵娃哩。病就这样了,慢性病,说不犯,和好人一样,说犯起来,也能把医生吓得几忽闪。

刘群关住门和老康谈了一上午,两杆烟枪对着放,把个办公室弄得乌烟瘴气张不开喉咙。老康不爱用烟灰缸,扔下烟头像机关枪退出膛的弹壳黄了一地。富有洁癖的刘群非但没有反感,反倒觉得老康行为大方,不拘小节。对老康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老康说,咱这单位以前都是几巴王宏文搞砸了,拉一派,打一派,心思不在工作上。依我看,很好搞,单位虽然穷,名气也不大,小有小的好处,小单位富了不扎眼,人少好搞福利,我有一个想法,绝对可以把咱这小家庭搞得红红火火,富得流油,到时候别人想进都进不来。

刘群说,啥想法快讲。

老康说,想办法弄个自己的窝儿,找个合适地方,盖个五层大楼,中间几层办公……

刘群接着说,四层五层出租,一楼大厅也租出去它,可以收租金对不对?

老康说,就是这么想的我,大楼建下来大概得二百多万。

刘群一听大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找你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认识人多,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够得上,这个大楼能不能盖起来全看你老康了。

老康说,财政局那边由我去跑,全解决不可能,打个报告批个七八十万估计问题不大,就是欠这一大块,还得自己想办法。

刘群说,七八十万就七八十万,剩下的钱恐怕就……

老康说,你别愁这个,不就是一百多万的事么?主意我想好了,咱也得学学人家外地,筑巢引凤也好,借鸡下蛋也好,关键是跟市委市政府要政策,有政策就会有钱,要不海南是咋起来的?还不是靠中央给政策?

刘群说,可不可具体谈谈想法?

老康说,有个大体轮廓,容我想透彻了再谈不更好?

刘群说,那好,今天就谈到这,中午咱俩到外边晕两杯,我作东。

老康说,别,别,别,花咱自个儿的钱干么?我说的那个老王,他的孩子放出来了.今天约好了请我,大京都,你和我一块去吃就行了。

刘群说,我跟去吃多不好意思。

老康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以后咱们有了钱,叫过来请他一次不行了?

靠着老康和徐局长的交情,财政局批给工会八十万。

老徐说,这真是破格了,不是你出马,五十万也批不下来。没有办公大楼的单位多了。

老康说,这我清楚,谁让咱俩是狗逼弟兄呢!等楼盖起来再说别的好不好?

要来了八十万,还有一百二十万,刘群说,余下这钱就交你一人去跑腾了,相信你老康有办法的。

老康说,得给我提供必要的条件,比如说车的问题,得给我配部专车。

刘群说,可以,把单位的“大宇”交给你了,还有司机小侯也交你调遣。

老康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专车,老康坐着专车先在市内打了几个来回,老康逢人就说,看这新领导对我咋样?那几巴王宏文和人家比比就不是一个档次,王宏文就知道往前头使劲,人家刘群才是干实事的人。

老康医院不住了,老康的中心任务就是跑钱。跑钱的办法无非是到社会上拉钱,与众不同的是,别人拉钱是求爷告奶和尚化缘,靠布施。老康拉钱不说拉钱的事,而是让你高高兴兴掏腰包,一掏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老康收你的钱是看得起你,看不起你,你想掏钱他还不要你的。

老康如此神通广大,是他手里握着一张王牌,老康的王牌就是市委市政府专门下发了一个文件。文件内容,简而言之就是要在本市发起一个外事文化活动——国际炎黄名酒节。本市没有明显的文化优势,老康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个举办国际炎黄名酒节的大胆构想。这题目大是大了点,不过真要组织得好,未尝不是一个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好点子。中国的酒文化有几千年的历史,中国的白酒又是种类繁多,名牌纷呈,若能把中国的名酒市场都吸引到本市,像举办广交会那样一年两次,不仅可以大大提高本市知名度,而且还将会给本市第三产业带来莫大好处,弄好的话,一年收入三两个亿没问题。这一构想得到市委司书记的重视,经多次论证之后,下发(97)S字第17号文件,决定举办第一届国际炎黄名酒节,文件说要建立相应的筹备委员会,要在北京、广州、上海分别召开新闻发布会。由于老康是始作俑者,被市委市政府任命为名酒节宣传广告总策划,兼名酒节筹委会宣传处主任。老康的名片很快做出来了,不仅烫金,而且布纹,而且羊皮纸印制,老康名字后边的一溜头衔特别显眼。

仅此文件和几盒名片恐怕还办不成大事,老康的文章关键做在大标题上。老康利用国际炎黄名酒节筹委会宣传处名义,又策划出一项方案,即不惜血本出版一册名为《中国名酒博览大全》的精装宣传画册。当然要图文并茂,当然要有名家和中央领导人题词,当然要在香港出书,当然要向全世界凡是有华人的国家和地区发行。老康提前做好了出书准备,特请全国政协副主席、著名书法大家A先生为该书题写了书名,出书时将印制在该画册的封面上。

总之,这是一册兼有史料价值、文献价值、宣传价值、保存价值的画册,是中国每一个名酒厂家必登、必备、必读、必有的巨型文献。同时也是一本外商认购、定货、宣传中国名酒的技术指南。

老康对这本巨型文献的设想是,仅刊登一百家中国名酒,登满为止。每家视全国评比得奖名次、图片所占面积、宣传文字多少等收

取不等费用,大概算下来,登一次这样的广告,须交五到十万元,老康作了预算,除去印刷成本和其他费用,仅此一书可获纯利250万元,上交名酒节100万元之后,还可净落150万元,这对于补足建造大楼欠缺的120万还是绰绰有余的。

征订征登通知寄出之后,全国名酒厂家响应者争先恐后,如火如荼,汇款单雪片一样飞来,半个月之内就收到了全国四十家名酒厂寄来的350万元汇款。照此速度进展下去,一个半月即可完成预计计划。

然而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待收到四十五家之后,就不是雪片了,而是隔三差五来封信,问问价钱能不能优惠,可不可只登文字不登图片?来此类信者多是一般酒厂,他们自知跻入不了名酒之列,觉得能登上一片文字已足矣。

老康开始弓拉得死硬,不是名酒厂家,多少钱也不能登,这是中国名酒博览大全,不是杂牌博览大全,如此一来,仅发展到第四十六家,再没有一家前来报名的了。当然,《中国名酒博览大全》也可以不受一百家的限制,也可以宁缺勿滥,精益求精,少几家就少几家,但毕竟征订征登单上写明以百家为标准,多了不登的,最后只登四十六家算怎么回事?这样不但会引起社会误解,以为此书缺乏权威性,以营利为目的,而且实实在在也影响到最后利润。一百家只登四十六家,出书只够保本,已经无利可图了。

老康不能再守株待兔,老康需要改变策略,采取主动上门服务,多方游说的战术了。

老康是带着市委市政府的那个文件下去的,当然还有全国政协副主席、书法家A先生提前寄出的那份墨宝。这期间他又求到省市几位主要领导关于国际炎黄名酒节的题词,自然是写在宣纸上落款处加上个人印章的那种,这些题词都是为以后出书留作前几页使用的。

老康所到之处,先亮名片。

第一家跑的是M县大公酒厂。接待老康的是该厂宣传科科长,科长接过名片,认真审视半天,就问老康是哪单位的?

老康正思谋如何回答,小侯一旁答话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S市工会主席康汉永康主席,现在调到国际炎黄名酒节筹委会宣传处了。

虽然不在一个城市,科长对老康的大名早有耳闻,不期于此相遇,顿时有了好感。连说康主席请坐,请坐。小谢,快把茶杯拿几只来,哎,你看这闺女跑哪去了?康主席,来来来,先喝健力宝吧。

老康和小侯一人一听健力宝喝着,宣传科长打听老康之来意,老康就把S市的红头文件连同名人及省市领导题词一块拿了出来。老康说,这事决不勉强,想登则登,不登也行,不过作为一个名牌酒厂不上这书确实说不过去,如同梁山一百单八将,榜上无名的话,社会谁肯承认?这和商标注册是一个道理。

科长马上明白了老康的意思,不过对老康亲自出马跑这事有些不解,堂堂市工会主席不辞劳苦地跑下来征登广告,如今这样的领导干部的确不多了。

康主席这么忙,还亲自下来,这在我们是做不到的。科长的话音已经十分明白。

小侯说,科长是不是信不过我们呀?信不过可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市工会有没有一个康主席?

科长连忙解释,哪里话,哪里话,我是说康主席这种工作精神实在让我们佩服。

小侯说,这也是看家哩,一般的小酒厂,杂牌的,康主席决不会亲自出马,康主席能亲自到这来,是对你们厂的重视,像你们这样的大厂,又是名牌产品,漏掉了你们咋说呢?

老康接道:的确是这样,不是名牌酒厂,我们是请也不会去的。

科长连说那是那是,两眼紧紧盯住手里的那份红头文件,细细地再三品读。科长沉吟半天又问,登的话需要多少费用?

小侯一听有戏,大鱼已经向钓勾游过来了。

老康说,知名度越高,价钱越高,像你们这样的名牌产品,没有十万登不了的。宣传科长知道行情,像这种价格不算胡要,中央台电视广告,一秒钟黄金时间就要几十万,省报登半版广告也得一二十万,所以他也没有再说别的。

科长关心的倒不是价格高低,而是它的社会效益如何,花钱不少,要看有多人能够看到。

科长问,这书出来后发行面有多大?

老康不回答,老康倒反问他,你说吧?

科长说,我看也就是对着全省吧?

老康笑他说,全省?

那么是全国了,不可能吧?没有这么大的面吧?

全国?老康又笑道。

那,还能扩大到哪去?我看能在全国发行就算不错了。

不,我这是全世界,真的,你笑啥?我这是国际炎黄名酒节,国际二字你可别忘了,到时候全世界有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参加名酒节,有六七千外商和国内外来宾,还不算新闻单位的记者,电台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你算算,这本书发行出去,对你们的宣传面有多大?这是走出全省,打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呀我的老兄!

就这么简单,二十分钟不到,经过老康的一番宣传和小侯恰到好处的配合,一份合同就拿到手了,十万元不久就可以汇到名酒节筹委会宣传处的帐上。

要求登文的酒厂迅速上升到第七十二家,汇款已达400万元。

还差二十八家,这二十八家难度越来越大,如同攻坚扶贫,越到最后几个贫困地区越不好摘去贫困帽子。

老康仍满怀信心。首先,他相应降低了参登条件,不再强调是名牌白酒,就是名牌啤酒照样也行,啤酒只要名牌,照样也是名酒,也是炎黄子孙酿造,只是排列名次要往后挪,价格下调百分之二十,交四至八万就行了,价格基本合理。

即便如此,也不是那么好办了,想参加的早参加了,不参加的说破天也不参加,老康遇到了新课题。

一日,老康启动专车,去一个口碑不错的啤酒厂游说。这家啤酒厂效益不坏,每年上交国家利税几百万,光用来做宣传的费用也有几十万,登这么一块文章估计问题不大。

这回是酒厂厂长接待的老康。

老康递过名片,厂长看看名片,看看老康;再看看老康,又看看名片,迟疑不决地问道:你是不是以前在市水厂的那个小康?

老康听他这般问话,也仔仔细细地看他,这位厂长瘦长脸,凸嘴唇,两眼圆溜溜的,猛地想起一个人来,这是不是以前工人文化宫的那个孙圣光呢?因为他长相与孙大圣大体相近,大家开玩笑叫他孙行者,他怎么会在这呀?

老康并没认错人,对方就是孙圣光,孙圣光也看出是老康来了。孙圣光一拍老康的肩膀说,好家伙,真是小康,二十年不见,你的确显老多了。老康说,你这孙猴子,脸还是这样瘦呀,浑身肉都跑肚皮上去了。不行了伙计,你也别叫我小康了,还是叫老康吧,我看不光我老了,你也老了,年岁不饶人啊,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咱们在雪花湖召开的改稿会吗?

这一说,孙厂长的脸刷地红了,那一次改稿会真让他孙圣光永不能忘。

改稿会是市工会统一组织的,市工会要出一本小册子,让下属企业各组织一篇如何开展职工教育的小文章。当时老康是市水厂

的笔杆子,孙圣光是市木器厂的笔杆子,总共有三十多个笔杆子云集雪花湖统一改稿子。请了一位出版社的编辑,编辑提出意见,作者修改,改不好再改,直到满意为止。

雪花湖是个名胜风景区,离市郊七十余里,山也幽静,水也诱人,乏了看看芦苇,累了划划小船,是个构思文章文人聚会的好去处。

三十多个作者趁编辑看稿时间在雪花湖狠疯了两天,第三天就坐下来听取意见改稿。别人的稿子三两天就改出来了,只有孙圣光的稿子,改一遍又一遍,总是交不了卷。那一天他请小康(老康)帮他看看,小康说你写这真不行,可不是假不行,要不我给你修修得了。孙圣光鞠了一躬说,那就拜托小老弟了。小康花了半天功夫就改成了,小康拿着改好的稿子再找孙圣光时,有人说孙圣光游泳去了。等到吃过晚饭还不见他回来,作者们都说坏事了,说不定孙圣光游泳掉湖里出不来了。

于是兵分四路去找。三路人马扫兴而归,只有小康一路(和另外两位作者)在雪花湖最僻静,最荒野,最没有人去的芦苇旮旯里找到了孙圣光。孙圣光当时躲在芦苇棵子里大喊小康请你不要过来,说他的裤子被人拿走了。裤子拿走了怕什么?下身不有裤头吗?孙圣光还是不让他过来。小康悄悄走近前去,突然啊了一声捂起眼睛不敢再看了,只见孙圣光和一个叫贾美丽女的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躲在芦苇丛里,那女的也是来改稿的作者,以前和孙圣光并不认识,这才认识不两天就打得如火如荼,滚到芦苇荡里演起《红高粱》了。他们万没想到,放在一起的服装包含两条裤头,被一个钓鱼小孩子一块给抱走了。若不是小康给你们借来衣裤,还让另外两个作者发誓严守机密,孙圣光和贾美丽只有抱在一起沉湖自杀的份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只那么一闪,便随着孙圣光脸上的红晕一块流逝了。

孙圣光便和老康谈正经事,老康说了目的来意,恭维了孙圣光几句,说你财大气粗,花这俩小钱还没有从你指头缝里漏掉的多呢,孙圣光光笑不接,不说登也不说不登,让老康心里一时揣摸不透。

中午自然不让老康走,就在厂招待所为老康洗尘。或许出于回报二十年前小康送衣解困知而不举的君子之美,孙圣光备下的这桌酒席格外丰盛,白酒是真正的茅台,啤酒是本厂生的“赛兰带”,还专门找来能喝会猜的厂工会主席老任陪同。

酒桌上不谈广告的事,只是喝酒。老康突然间想起那片芦苇,想起了当时孙圣光的狼狈样,不由发笑。孙圣光问他笑什么?老康说不笑什么,我是笑你的肚子,因为啤酒天天追着喝,你那肚皮真有点啤酒味了。孙圣光说可不是咋的,以前腰围一尺五,如今已经三尺三了,不信,你看我这腰带?老康说,我给你想个减肥法你又不干。孙圣光说,啥法快说?现在我巴不得变成猴子,我的肚子能像我这张脸就好了。老康说,出点血吧,出点血就瘦下来了。孙圣光听出来还是想让他掏钱出书,还是想要他拿出八万块钱来,孙圣光王顾左右而言他,就不往茬上去接。

一旁作陪的厂工会主席老任是个老好人,十分善解人意,他听出老康话里有话,就想让老康高兴高兴,既想让老康高兴,又想让孙圣光高兴,这位工会主席就巴结起孙圣光了。我说孙厂长,你也太有点想不开了,你恁仔细干啥?该花的钱就得去花,咱厂搞恁好,不是你领导有方会有今天?你看人家别的企业家是咋宣传自己的?上电视,上报纸,做广告,成千上万地去花,其实他们那点事根本就没法和你去比,你也得想法让吹吹,不,不是吹,是宣传,实事求是地宣传自己,宣传了自己,也就是宣传了企业。康主席,你那画册上能不能登俺孙总两张照片?,孙总挺上像的,尤其是工作照,一手接电话一手抽烟的姿势,潇洒极了。老康接话道,当然可以了,别说两张,十张八张也问题不大。工会主席立马问老康得多少钱?老康说两个单页才八万块。工会主席说,是么,八万太便宜了,上次电视台来拉广告,一张嘴就是二十万,那才几秒钟的事啊,要是登在书上,多少年也不会消失,啥时间想看啥时间看。

一番话说得老康挺受用,要和工会主席干一杯。而孙圣光就觉得很不受用了。这个老任说话胡抡真是傻逼,我回避还回避不掉呢,你是哪壶不开掂哪壶。

工会主席喝了老康一杯酒,越发变得兴奋:孙总,这事我看你就定了吧,你别不好意思,别人说闲话有我老任去解释。

孙圣光一肚子火,不好发作,当着老康的面他只有装笑才合适。到了这关节口,实在看不下去也笑不下去了,正当老任举杯又和老康意思时,孙圣光隔着桌子使劲踢了老任一脚。老任不知何人踢他,只觉得了疼,看了看几副脸色,只有孙圣光一副为怒相,老任方才知道自己说了错话,弄不好是和老孙反弹了琵琶,只是后悔晚矣,再想收回已找不到借口了。

这一脚没有踢到老康身上,老康却觉得很疼,很不受用。孙圣光那一脚是他用余光发现的。他感觉那一脚不是踢老任,而明摆着是朝我老康来的。老康顿时脸上发烧,酒往上涌,脖子上的一盘犟筋蚯蚓一般拱将出来。

孙圣光看看气氛不对,举起酒杯打哈哈,快喝快喝,干了干了。

老康红着脸把残酒一泼,酒杯一放,双手拢抱作了两揖,说告辞了,孙厂长,谢谢你的盛情款待。

老康说完起身就走,司机小侯也跟着效法。孙圣光后悔方才那一脚踢的不是场合,将心比心,搁在我身上也不好交待。

孙圣光一把拽住老康胳膊,半真半假地说,咋了老康?看不起你这二十年前的狗逼弟兄了不是?看得起就坐下喝几杯,看不起你现在就走人。老康说,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看不起我,现在不是我三更半夜打着手电雪花湖找你的时候了,你当老康今天找你是给你要钱来了?没那回事,你参加书能出来,不参加书也能出来,有你“赛兰带”五八,没你“赛兰带”四十,我可不是来你这“赛兰带”讨饭吃的。不是看在二十年前的交情上,我找你?多少酒厂托关系说好话,跟屁股后面求俩月我都没理他的茬。

明知老康是吹大蛋,孙圣光也不好揭破,老康的熊脾气他知道,是个喂不熟的叫驴,顺毛抹拉可以,戗茬摸非踢你一家伙不可。别看他外表挺讲义气,真得罪了他,二十年前的雪花湖韵事他敢给你抖落个一干二净。

结局挺好,孙圣光给了他好大的面子,孙圣光一再说刚才是误会,我是害怕老任贪杯,说话不照趟才给他提了个醒的。老康也不计较那一脚是踢谁的,既然他说是踢老任,那就是踢老任,这八万块给我老康我决不会不要。老康打起哈哈和孙圣光连碰六杯,喝好喝美之后,老康收拾起孙圣光签定的协议书凯旋而归。

书出得真是不容易,确实不容易。老康酒也喝了,骂也挨了,爷也当了,孙也扮了,威风也抖了,洋相也出了,光棍也充了,乞丐也做了。老康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一会儿过阴,一会儿过阳,总算把《中国名酒博览大全》一书印出来了。这本书受到市委市政府的好评和出书单位的一致赞扬。老康在接受好评赞扬的同时,也把建楼欠缺的一百二十万不

声不响地转到了市工会的帐户头上。

有了钱就好办事,有了钱就有一切,以后就买地皮,画图纸,跑审批,拜了一个又一个“如来”,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盖了一枚又一枚公章,市工会办公大楼终于在世人羡慕、惊叹、不解、怀疑、妒忌的目光中挺拔而起,半年之后五层结顶,一年之后装修一新,三通完成,最后交付使用了。

刘群终于笑了,刘群吐了一口气,且扬了一次眉。

职工也都笑了,一向寄人篱下的市工会终于不再看别人的白眼,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

这里自然有老康的功劳。有人说老康有一半功劳,有人说老康有一多半功劳,甚至有人说功劳应该百分之百归老康。

老康的功劳不仅在于此,老康的功劳还在后面。

没有老康,市工会办公大楼仅仅是座大楼,并不会给市工会屙金尿银,市工会要想变富,必须把多余的四层、五层,特别是一楼大厅出租给别人,才能坐地生财。

在大楼出租的时候,老康听到了闲话,刘群也听到了闲话。一种说法是在建楼招标中老康吃了几万元的回扣,老康不仅吃了回扣,建筑队还给他家装修了房子,打制了家具。老康不承认有这事,说回扣一分没吃,房子装修不错,家具打了不错,那是两个女婿给出的力、兑的钱。的确,老康的两个女婿一个是木匠,一个会装修,这样解释完全说得过去。另一种说法是,刘群过分相信了老康,刘群或了老康的傀儡,老康成了不是党组书记的党组书记,不是主席的主席。还说刘群之所以听老康的,是受了老康的贿赂。刘群听到这些,笑了笑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脚正不怕鞋歪,让人家去说好了。

刘群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好官难当。

老康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好人难做。

不干事说你无能,窝囊;干砸了说你混蛋,王八蛋,没有那毬本事;干好了说你目的不纯,有私心杂念;最好是不干,不干更得挨骂,只是骂法不同罢了。

这样,老康的积极性就受到一定挫伤。

在大楼招租的时候,老康就不挑这个头了,本来他可以挑这个头的,因为他关系多,路子也熟,但他不愿挑这个头了。何苦呢,辛辛苦苦给大家办事,还好心落个驴肝肺,谁有本事谁挑头吧。

刘群也吸取以前教训,不再主动请老康挑头了,何苦呢,本来和老康一点秧也没有的,反倒让人怀疑占了老康多大好处。我只管把招租的原则交给大家,谁能揽成事,谁就可以拿到百分之二十的奖励。话说在当面,只要是本单位的人,谁干都行,免得说三道四。

政策出台了,好处大大的有,一楼大厅连同四层五层招租出去,单位每年可以收取租金十五万,经手人可以一次性得到百分之二十的提成奖励,即拿到三万块,这可是个不费大事,张口就来的便宜。

便宜归便宜,就是拿不走它。这样静等两个多月,刘群就说话了,说大楼招租不能再等了,时间就是金钱,房子不能白白闲着,要是大家不想招揽这活的话,只能让老康过来帮忙了。

老康不是不想拿这三万块,老康也知道钱是好东西,可他不能在大家都去伸手时去争,他只能在大家都不伸手时再拿,他要抻抻大家的劲,都弄不成事了吧?弄不成事我可不客气了。老康到底关系多,门路广,没出三天就把房子招租出去了,比单位定好的价格还高,老康拿了三万五的提成奖励。

楼房出租之后,单位的经济状况明显改变,从此职工月月有了奖金,冬有烤火费,夏有降温费,再不用八一建军节集体降温吃西瓜了。单位设了全勤奖,三个月一公布,多的每月可以拿到全勤奖励一百多块。

刘群说,美了吧这下?只要大家好好干,我保证一年之内让大家去旅游半个月,像黄山、泰山、张家界,九寨沟,过去没有去过的地方都可以去开开眼界。

最明显的小实惠,就是每礼拜单位总能以各种理由到楼下的“情人岛”(出租以后的一楼大厅作了餐厅)嘬一顿,因此不论男女,腰里的打火机多得用不完,因为每嘬一顿,“情人岛”老板必发大家一人一只打火机。

一俊遮百丑,单位有了经济作后盾,什么工作也都不落后了,又是卫生先进单位,又是精神文明先进单位,又是计划生育模范单位,又是讲政治树新风先进单位,锦旗匾牌可真是没有少拿。刘群在市委市政府领导的眼里也成了有魄力、有开拓精神的好干部了。

刘群就颇有些得意,体重增加几斤,走路反倒觉得脚轻四两,胸脯老想往前挺。最为得意的当然还是老康,老康身体好坏不说,反正气色越来越鲜活,说话越来越牛气,只要说起市工会的变化,老康总要往自己身上引。更让老康美气的是,大家以后不再喊他老康,而称之为“康老”。开始老康不习惯,以为大家是戏耍他的,什么不能喊,偏偏把他和那个江青的老乡拉扯在一起干什么?后来觉得不是那回事,喊康老是种尊重,不是年高德昭者,你长到胡子白,白发三千丈,也还是喊你老康。于是老康便欣然认可,再喊康老,不光答应,而且点头,就像听以前喊他老康一样自然。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有人喊他主席,康主席康主席的喊得挺顺溜。老康义正词严予以制止,谁喊他康主席他就恼火,他说这可不敢乱开玩笑,咱们这只有刘主席,哪有康主席?你这样叫法让刘主席听了啥味?有人就说他,这是我们打心里认为你是主席,可不是花椒你,有的人虽然成天喊他主席,大家并不真正觉得他是个主席,有些人不是主席,譬如你吧,做的那些事在那放着呢,实际上起的就是主席的作用,倒认为你是主席。刘群他干啥了?还不是光会当甩手掌柜的大事让别人干吗?下届改选你放心康老,我们非投你全票不可。这叫“天地之间有杆称,那称铊是老百姓。”这叫做“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老康听了心里挺受用,喊就让他们喊吧,反正也无啥恶意,大家硬是这样叫我我有啥法?不过,最好不要在刘主席面前这样叫我,这样叫我不得劲他也不得劲。

以后“康主席”的使用率越来越高,不仅本单位人叫,外单位的也这么叫,时间长了,以讹传讹,真的以为老康什么时候当上了主席。不知道的信以为真,让他请客,知道的一笑了之,全不把此戏言当回事,用句时髦的话,这叫戏说。既然是戏说,就不是正儿八经,用不着组织部下文,想叫便叫就是了。

刘群口里不说,目笑存之,康主席就康主席吧,反正也不会因此而免我的职,更不会叫你个主席就会任命你为主席,只要不在我面前喊你主席,背后叫你国家主席我也不管。

让刘群难堪的事就来了。

就在上午十点多钟,刘群正在主席办公室看文件,电话就响了:请问,你这是主席办公室吗?

对,你找谁?刘群问他。

你就是康主席吧?声音有些激动。

刘群听了一怔,我明明姓刘,怎么改成姓康了?刘群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找老康的。刘群说,对不起,这里没有康主席。

没有康主席?不对吧?请你喊他一下好不好?

不告诉你了吗?这里没有康主席。刘群

加重了语气,明显地有些不快。

你电话不是7654321吗?

是,电话号码不错,就是没有康主席。

哎,不对呀,他说他是康主席,别人也都叫他康主席。

啪,刘群将电话挂上了。

到了十一点,刘群听到有人敲门。

门口站的是四个山里来的农民,一个扛着一布袋花生,一个拎着一布袋大枣,见了刘群又说来找康主席。

刘群问他们是哪儿的?

回答说,俺几个是刘家峪过来的,来找康主席。

刘群一听,突然想起来刘家峪是市工会的对口扶贫点,刘家峪是个老边山区,至今没有脱贫,前些时老康代表市工会去刘家峪送过一次温暖,是不是人家想来拉拉关系又过来了?

刘群说,进来吧,坐下说话。

四个人不肯进,瞅瞅主席办公室门口的牌子,瞅瞅刘群,一味地坚持要找康主席,刘群还是说,我们这单位的确没有康主席。

没有?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不错呀,这不就是市工会吗?

刘群知道他们要见的就是老康,说你们是不是找老康的?便指指老康的办公室,四个山里人慌忙拎着东西跑一样过去了。

大老远就听到刘家峪的几个人和老康打招呼:

康主席,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刚才去主席办公室找你,人家说你不是……

就听老康说,小点声,都正办公呢……

就听门扑哒一关,说话声就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老康就找刘群来了,老康找刘群是说中午吃饭的事,刘家峪的村干部大老远地赶来了,中午不得吃顿饭?现在又不是没钱,再说有半个月没发打火机了。

刘群想起刚才的事,心里还在生气,既然找你康主席,你还找我刘群干什么?你想招待就招待呗,你花公款干什么?再说,刘家峪来人应该先见我才是,你老康自己就接见了,连给我介绍都不介绍,你这主席当得还挺上瘾的!

刘群说,吃饭就吃呗,你去陪他们就行了,还去“情人岛”,账记咱单位。

老康说,你是主席,你不陪陪怎行?

刘群心里嘿嘿一笑,你老康可真会玩,嘴上却说,好吧,其实有你一人就行了,还拉我干啥么?

老康说,走吧,走吧,别多说了,你不能喝,我替你多喝几杯就是了。

刘群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说罢径自去了厕所。

刘群赶到“情人岛”,酒菜已上好,刘群一来,客人同时站起来向刘群寒暄。老康对客人介绍说,这就是我们刘主席,我们俩搁伙计搁得不赖,刘主席非常支持我老康的工作。

刘群摆摆手,让大家坐下,刘群说,老康是我们这里的顶梁柱,社会活动家,村里有啥困难,你们多找他联系。

客人们说道,多谢二位领导关心,我们刘家峪以后麻烦你们不会少了。

见面礼节已毕,服务小姐把酒斟上,刘群端起杯子就要说几句祝酒词,老康却把话抢在了前面,老康高高举起杯子说,来吧伙计们,到这就是到家了,客气话就免了,先干了这一杯好不好?

老康说完干了一杯,四位客人也都干了。刘群端起杯子没喝就放下了。这第一杯酒要说是应该干的,只是老康无端抢了他的祝酒权,心里十分不快。不是刘群挑礼,这其实真是老康的不对,主席在这坐着,哪儿有你发话的道理?这不是目无领导僭级越位吗?

老康领头一喝,果然就乱了套,四个客人把酒倒上,一齐站起来向老康敬酒。

康主席,让我们先敬你一杯。

康主席,这酒你不能不喝。

康主席的酒量我们是知道的。

康主席多下去给我们指导。

一口一个“康主席”,把真正的刘主席给晾到一旁去了。

四位客人并未在意,老康发现刘群的脸红了。老康立马说道,诸位别误会好不好?主席在这呢,可不是我,我只是个小兵。四位客人都说康主席说话太谦虚了,谦虚一点可以,谦虚过度就是虚伪了。

老康哈哈一笑说,不是我谦虚,在刘主席面前我不敢再称主席,如果非叫主席不可的话,我是小主席,他是大主席。

客人更加觉得老康可爱,说康主席真幽默,主席还分大小?

老康像是自嘲地说,那可不是,主席当然有大小了,毛主席也是主席,你能和他比吗?我说我是小主席,是说我以前在水厂当过两天工会主席,哪能和刘主席比吗?人家刘主席是市工会主席,我和他一比说我是小主席没有说错吧?

一番自嘲,即使刘群高了兴,也为自己找到下台台阶,这一点你不能不佩服老康的机敏。

四位客人却不相信,都以为老康是玩笑话,仍然康主席康主席地叫不绝口。称谓就是这,宁可叫大,不可叫小,宁可叫错,不可改口,叫小或者改口,都是大煞风景的事。

老康不再加以纠偏,你刘群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我是辟过谣了,他们要叫康主席是他的事,不是我老康的错了。

话锋仍然是跟着老康走,老康永远领导话题新潮流。老康站在市委市政府领导的高度,以比专家还专家权威的口气,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地给四位农民朋友大讲致富方略。刘家峪的自然优势是啥,劣势是啥,你们真正清楚吗?你们那个制药厂赶快下马,刘家峪缺少水源,制鸟的药呢?先上个大一点的石材厂倒还可以考虑么,你们考虑成熟了,写个报告给我,市委司书记和我是朋友,财政局的老徐更是好得比亲家都亲,我负责给你们跑钱,先给你们要五十万怎么样?先把第一期工程拿下来,以后逐步增加设备。放心,这钱只要让我去跑,就没有空手过。

四位农民朋友拍手叫好,康主席,你真说到俺们心里去了。俺们需要的就是钱,哎呀,多巧呀,幸好让刘家峪和你们结对子,有康主席在这,俺们还怕个啥?你说吧康主席,该俺们出什么俺们出什么,跑钱不出血会行?山里头没有好东西,木耳,柿饼,猴头,天麻,这些还是有的,需要请客的话,俺们出钱。

老康一听笑了,说,你们那些特产啥物的,领导会缺?不缺,你们出那点钱也不够喝酒的,我这要钱方法与别人不同,不是我请财政局,而是财政局请我,我说在哪饭店请,他们就在哪饭店请,这可不是我吹的,你问问刘主席,看我们大楼是咋盖的?到时候你们过来一趟,让财政局掏钱请我们吃一次,这钱就到位了。

农民朋友说,不敢不敢,那咋会行?给俺们钱,还让领导请俺,俺这钱要的不踏实,天底下哪会有这种事呢?

老康说,这有什么?你们是老边山区,扶贫对象,不扶你们扶谁?国家有扶贫专款,给谁不是给,关键是看谁去要,是咋个要法。

一番宏论让四个农民朋友听得如雷灌耳,茅塞顿开,天底下要钱竟有这么要法的,这位康主席怎么这么大本事?怪不得让人家当主席,你听人家讲话这水平,这气魄,别说当工会主席,就是给他个地委书记、省委书记干干,也难不住人家。相比之下,坐在旁边的刘主席就不行了,你没看他光会闷头坐着喝酒,连句话都不会说,那个闷胡劲,我的天哪,三脚也跺不出个屁来的样儿,给他个主席白搭了,说不定是个副主席,是康主席的副手。

老康和四位朋友谈话投机,酒下得自然也快,不知不觉已经干掉两瓶。老康打开第三瓶时,刘群说话了,有个差不多我看就算了吧,下午两点半还要政治学习,不能老喝。老康听了就很扫兴,觉得刘群很拨自己的面子,请人家喝酒就得让人家喝美喝得劲,没有主人不让客人多喝的道理。

老康就说,让他们喝呗,时间还早呢,六个人才喝两瓶能算多?光我自己也得多半瓶。

农民朋友看出刘主席脸色不大自在,想想也是,咱几个只顾和康主席说话了,就把人家刘主席晾一边去了。四个人觉得不好意思,一人倒了个满盅要和刘主席碰酒,刘群说,对不起,我酒量有限,今天喝得不少了,想喝,你们几个慢慢喝,一会儿我还得回单位。说得没精打采的,一点快乐劲没有,看来真有些不高兴了。

老康看刘群老看手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老康就不大高兴。四个农民朋友再次给刘群敬酒时,老康就说话了:算了,别让他再喝了,他不喜欢这一套,老刘是个好奴才,一说讲廉政,连酒都不敢多喝了。这都哪年哪月了?还搞那一套,抓学习能抓出什么来?不是我把大楼撑起来,学习抓得再好又有……

没等老康把话说完,刘群便拂袖而去。

酒场气氛一时沉闷起来,老康在农民朋友面前无言以答。

这场酒刘群算把老康得罪苦了。

不久老康又病倒了。

说是高血压上来子,心率不齐,老康又住进了三院。

老康这一住,就住得时间不短。

据说,老康的心脏病和刘群干那一架有关系。

干架原因是老康自作主张,私自盖公章,为单位安排进来一位转业兵。这位转业兵是财政局徐局长的外甥,会电脑,老康说市:二会就缺少一个会电脑的。

进人可以,你总得和刘群商量一下,更不能背住一把手私盖章。再是老徐的外甥,再懂电脑,也得和刘群打个招呼不是?

老康没打招呼,老康几乎是采取欺骗手段把公章盖了。那天刘群出差不在家,老康拿一张调动表让人事科长盖章,老康说这事已经和刘主席商量过了,刘主席同意了你还不盖?放心吧,出问题我负责。人事科长就把公章盖上了。

不久,那个转业兵来市工会报到,刘群问他来干什么的?他说来报到上班,是人事局分配到这里来的。刘群越听越糊涂,进人这么大个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刘群问他,市工会谁同意你来的?他说康主席,康主席给我盖的章。刘群说这里没有康主席,只有刘主席,你这事我一点影都不知道,你先缓两天报到好不好?

刘群就和老康狠狠地干了一仗。

刘群说,老康,有好多话我一直憋在肚子里不说,我看你是个老同志,什么规矩都懂,对单位贡献也很大,所以我就不好意思说你了。

老康说,咋了,这是咋了,我有啥错误你说呗。

刘群就说了:比如说,你一直对外说你是主席,你究竟是不是主席?

老康说,我啥时候说自己是主席了?人家都这样喊我,我有啥法?

刘群说,主席不主席还事小,进人总算是大事吧?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人说进就进来了。

老康说,是应该和你说一声,可当时你不是不在吗?人家人事局催得又很急,我想你就是在家也不会不同意。第一,单位有指标,第二,进的是老徐的外甥,老徐对咱出多大力你是知道的,没有老徐帮忙会盖起来这座楼?咱不能知恩不报吧?第三,进来的人懂电脑,咱单位不是正想物色一个这样的人才吗?

刘群说,扯半天倒是你有理了?我问你,这个单位究竟谁是一把手,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还有一点组织性没有?

老康说,好了,别说了,我没组织性,我错了行不行?其他事先不说,这个人你是让进还是不让进吧?

刘群说,要等党组讨论决定。

老康说,党组决定?还不是关键在你一句话吗?你究意啥意见?

刘群说,这事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老康说,不逼你,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个人进不来,以后单位有啥事你该找谁去找谁好了。

转业兵就是没让进,又退回人事局去了。

不是不需要,而是气不顺,你老康不是想垂帘听政,当我的太上皇吗?不是你想凌驾于领导之上,先斩后奏,当不是主席的主席?没那么容易,我可不是三岁的阿斗,由你随意摆布。这一次治不住你,不知道以后你还敢干什么呢?你不就是和司书记关系好?你不就是认识财政局的老徐?等他们退了休,书记、局长换了人,我要看看你还找谁?市工会也不会年年求财政局办事,你老康也不比谁的几巴粗多少,离开你月亮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很多人都说我对老康太迁就,老佛爷一样敬他,老康这人不识敬,你敬他到天上,他敢站天上往你头上拉屎。中肯呀批评,这件事算给我敲响警钟了。

刘群不想再当傀儡,他想正儿八经地当两年皇上。

老康也不肯作刘群身边的太监,老康借口心脏病复发,又到医院赋闲来了。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刘群真敢把老康晾个三年五载,晾到老康退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单位有楼在,有楼在就有钱在,有钱在就有胆在,有胆在腰杆子就硬,说话就有人听,经常有打火机发着,革命小酒滋润着,不可能有谁砸我刘群的黑砖,后院也绝对起不了火。

刘群真不该说出一个“火”字,那一年中国的火灾特别多,但谁也没想到竟然烧到了刘群在位的S市工会的头上。那是二月四号晚上,离春节不剩几天时间了。情人岛打烊后,两个歹徒摸进酒店,盗走四千元现金,杀死两个值班人员之后,为了灭口才放了一把大火。杀人凶手当天就捉拿归案。这么一来,市工会自身不需负任何责任,刘群心里的石头也由此落地。

刘群虽然解脱了干系,市工会却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一楼大厅整个焚毁,全部钢筋扭曲,铝合金门窗烧成了麻花糖样。因天花板被毁,也影响到了二楼。三楼以上虽可住人,但因楼体被火舌舔得黑咕隆咚,一塌糊涂,就像遭了火燹的一座城堡。市工会所在的二楼三楼已成危房,只有西半部有几间房可以办公,东半部成为雷池,没人敢跨一步。

市工会去毬了,一干人马办公都挤到了西头几间小屋。本来放三张桌的办公室,一下子挤进去十张桌子,连转身的空地都没有了。

“情人岛”消失了,“情人岛”老板害怕吃官司早已逃之夭夭,市工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想打官司找不到被告又怎么个打法呢?

刘群一夜愁白了头。他身上的压力太大了,市工会以后怎么办?财源掐断了,福利不说了,但是人还要住吧,现在不仅二楼三楼成了危房,如不赶快抢修,不久的一天整个大楼都会倒塌,伤人、死人,还不都是他的责任?

当务之急该是抢修危房。

请建筑师过来看了,说楼不扒也行,但楼体需要赶快加固,不加固,半年之内定会倒塌。初步预算一下,加固楼体需要五十万元的

资金,因为工艺十分复杂,一般的建筑队不想接,说加固比重新盖楼还困难。

五十万去哪弄?刘群犯愁了,自己打报告向财政局要,那是根本没指望的。

这自然想起了老康,这钱没有老康出马根本要不过来。可是老康还请得动吗?老康多半年没到单位来过了,老康的工资都让孩子来领,老康已经捎话过来,说刘群你记住,凡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人,历史上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刘群感到不寒而栗,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块呼啸而至,飞向王宏文头部的黑砖。

刘群便想动动位子,但屁股不擦干净,谁来接你这个烂摊子呀?

刘群只好硬着头皮打报告,找市委市政府要钱。

报告如同泥牛入海。烂楼修不起来,群众有意见了,这十人一间屋挤到哪一天算完呢?这是冷天,要是夏天还不把人热死呀?

有人说,放假都去炒股算了,闹不好哪一天塌下来砸成残废咋办?老了谁养活咱?

有人说,已经半年没发打火机了。

有人说,还打火机呢,再过半年工资还有没有都难讲。

烂楼在那竖着,成了本市一景,谁看见谁摇头,都说老康呢?老康也不给要钱修修?每当街道办开展卫生大检查,市工会就像兔子见鹰一样没处躲藏,大楼像个大丑八怪,自然影响到城市形象,没办法只好买来雨挡将大楼围起,破了换,换了破,光买雨挡就花了两千多,整日像有个乡间来的马戏团在里面表演似的遮围一圈,不许人看到内幕。

市政局、街道办已经多次勒令刘群赶快美化楼体,说S市如果因此而评不上全国卫生城市,一定找他算帐。

就有好心人向他出主意,还是请老康出来吧,那是个能人,你可不能不用他,只要老康向财政局说句话,五十万不就到手了?

刘群只有苦笑,说什么好呢?只怪自己,当初真不该和老康干那一架。人没有前后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刘群不是没想过和老康和好,和好当然好,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怕和好难,老康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要一下子办我个长脸,我这堂堂七尺须眉今后还怎么在单位做人?

刘群还是决定一试,成不成就这一次,他想起了“将相和”的历史故事,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呀,谁让你是个主席呢?

刘群往医院连跑几次,不知是老康有意回避,还是不巧,每次都没见面。

刘群又到老康家里去找,老康不在家,倒是见了老康老婆老皮。老皮说,不行了,人老了,跑不动了,该找谁找谁吧?还找老康干啥呀?他啥官都不是,连一点毬本事都没有,就是多认识俩人,多认识俩人有啥用?认识俩人又咋?现在的人还不都是那,用着你了喊爷,用不着你了,扭脸就装不认识。还有王宏文那号的人,才可恶呢,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就不能可怜他,你可怜他,救了他,他出了布袋口就咬你,你说这样的货你可怜他干啥?

刘群让老皮说得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只好苦笑道:老嫂子,你该不是在骂我吧?啊?

老皮说,看你说哪去了,我骂你干啥呀?你们俩搁伙计搁多好,你是他的主席,啥事又懂,老康感谢你还感谢不完呢!

刘群说,我确实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他交交心,认个错,就算是负荆请罪吧。

老皮说,说这话就外气了,其实老康也不是那种不识抬举,仨数不识的,他这人就是有点别,好认个死理,老康这次住院主要因为生气,也不知道他在外面让谁气住了,成天也不说话,光一个劲地大哼小哼,要不你去劝劝他也行,他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只要三句好话一说,他比谁干得都性。

刘群这一趟没有白跑,虽说没见到老康,其实比直接见到老康还好,老皮就像个联络官,早把话捎给当家人了。又过两天,刘群得知老康过五十八岁大寿,便备好一份生日蛋糕,掂了两瓶好酒上老康家祝寿去了。

刘群这一去尤使老康感动,似他这样啥官不是的人,谁来给他祝寿?除了儿子、媳妇、闺女、女婿来了,别的没人,司书记没来祝寿,徐局长没来祝寿,老徐只是打了个电话,问问他的身体,别的啥也没说。看来,人家刘主席是真正想和咱和好,真正对咱尊敬,人么,不就是争个面子吗?人家刘主席给咱面子了,咱不能不接吧?况且,上次进人的事,也不能全怪刘群,大小人家是个主席,进人这么大的事,我事先没有向他请示过一句,搁我生气不生?

第二天,老康就办了出院手续,又上班来了。

单位同志见了老康一个个和他握手,有个爱当嘻皮士的小伙子,夸张地和他拥抱,说康老,你可把大家想死了,快来吧,你不来,咱单位就没戏唱了。

传达室的老齐头见了老康说,出院了?我正准备给你送个花圈去呢!

老康说,你自己留着用吧,省得到时候我再给你买了。

老齐说,咋样?再拉两年套?

老康说,拉,不拉还行?小车不倒只管推,放心吧,有我老康在一天,不愁没有打火机使。

老齐说,真让你说对了,我半年多没见打火机啥样了。

老康说,大楼一修好,不就有打火机了?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老康回到单位,报告一打,五十万立马到位了。不出两个月,大楼加固好了。趁建筑队在,大楼又重新装修粉刷一遍。以后就又出租一楼大厅,就又收起了租金,只是不敢再让饭店承租,饭店容易起火,这次找了一家商场,商场信誉好,又安全,租金比以前还高,单位领导、群众都皆大欢喜。

市工会重新红火起来了。

以后的两年,刘群和老康搁合得很好,再没有红过脸。不过,老康的老毛病依然未改,尾巴比以前翘得还高,说这楼没有我老康,再有五年也加固不了。老齐头说,用不了五年,再有半年也塌鳖个毬了。

刘群鉴于以前的教训,任康老怎样自诩,再不说一句闲话。

康老转眼就到了六十。

康老身体自认为还行,康老还想再拉几年套。按规定到了六十是要办退休手续的,不过也有例外,真正单位需要可以返聘,除了退休金以外,还可以每月再拿三百元的补贴。康老托人把想法告诉刘群,希望单位返聘他,康老说,那三百元给不给都无所谓,只要让我再拉几年套就行了。

刘群一直不回话,过了一个多月,刘群回话了,刘群说,年岁不饶人呀!要不就算了吧,老康在家好好休息两年,养好身体再说吧。好不好?

康老只好办了退休手续。不过刘群也没有亏待康老,额外地给他多发半年的退休金,这在别的单位是不会有的。

像康老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长期在家赋闲的,只要他能动弹,他就决不会闲着。

果然,省里要成立茅盾文学院,急需教一个负责筹备的人。新上任的省文联主席就想到了康老,亲自登门请康老出马。开始担心他不会答应,就说给他配专车,配秘书,给间单人办公室,每月先给五百元的聘金,以后逐渐增加。又说,你能干到哪一天就干到哪一天,不要担心年龄,不存在辞退那一说,真干不动了,我们给你养起来。

康老说,试试看吧,等我先把茅盾文学院跑成,再说以后吧。

康老六十一岁又杀上前线。

责任编辑张守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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