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黄河源
1998-03-24杨羽仪
杨羽仪
(一)
人,总有一种寻根的思绪和情结。这种情结,尤其是在遥远的岁月和离“根”十分遥远的地方,便容易陷入天生的隐秘的孤独。
人,通常是孤独地生活着,却又忘却了孤独而生活着。这种孤独不是独居的孤独,独居的孤独只是外部的条件,有时,人甚至为了逃避孤独而独居,隐居者正是这样。孤独也不是禁闭在内心的情绪,孤独扎根于最深刻的爱之中,这爱中有孤独的实在性。
孤独有美的诱惑,孤独别有一番韵味。人们喜欢孤独,无疑因为孤独有美的韵味,连少女都知道孤独之美的诱惑。
我,一个岭南人。一个祖辈从中原辗转流落岭南的人,流落在香港这个孤岛上,三百年。天涯人在岭南,遥望中原,遥望黄河,遥望黄河之源……,啊,黄河之源,您撇下我,滔滔万里,可我总觉得,您永远伴随着我的身影,我的心影。在那孤独生命的边缘,从此,不见您,就再也无法左右自己,再不能像往日,坦然地把心面向中原的太阳。约束自己,不去想您,黄河之源,然而,不能。我的指尖似乎每日每夜都触摸着您,我的心灵似每时每刻都思念着您。触摸着您,思念着您,远比触摸和思念初恋情人要深刻;触摸着您,思念着您,远比失去最心爱的情人更痛苦。岁月流逝了,人已近花甲,这种痛苦的浓情日益加深,以至不能自持。再不去触摸黄河之源,恐怕此生只能留下永恒的痛哭和永恒的忏悔了。
即使是这样的情景:我,像一个异乡客,被抛入一个漫无边际和危险的世界一样,新的自由不可避免地带来新的危险,怀疑、孤独、忧虑和恐惧感都充斥在旅途中,我还是要去黄河之源。
人生最痛苦和最无聊的,莫过于像钟摆那样来回摆动,这是人生中最痛苦和无聊的成份。勇敢地去吧,即使是野兽栖身的荒漠,我还是要去。聆听黄河的心声,体验黄河的咆吼。这是我们民族之魂,华夏之魂啊!黄河之源,我的爱在灵魂里,似纯酒在杯中。看去如一杯白开水,内里却藏着喘息声。即使是遇上死亡,也不可怕。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完结。爱,可以延续生命;爱,具有战胜死亡的力量;爱,完全可以跨越死亡,走向遥远的黄河之源。
(二)
从青海西宁出发,经日月山,向玉树方向进发,走了一千多公里,便到了“黄河沿”。那里有一座县城叫玛多。玛多,藏语:黄河源之意。这是黄河源的第一个县城,是我国古代入藏的要道。从玛多沿黄河而上,约莫六十公里,便是黄河源的姐妹湖:鄂陵湖和扎陵湖。鄂陵湖水常蓝,孔陵湖水常白。黄河从扎陵东南角散乱地流出后,经一条长长的峡谷,峡谷成了无数沼泽,峡谷之上是巴颜郎玛山把扎陵湖和鄂陵湖分隔开了。黄河在巴颜郎玛山峡谷分成九股水道注入鄂陵湖。我躺在鄂陵湖畔的草地上,凝望那特别蔚蓝的天空和天空上浮动的白云,有一种浮动的感觉,蓦然想起杜老夫子的名句:乾坤日夜浮。
万里黄河,是从这里流出,在这里蕴蓄着对中华民族的青春和爱情,像是瀑布的潺潺欢乐,它来自遥远的巴颜喀拉雪峰,夹着稚气和童趣,喷涌而出,越过挡路的童山,在已知世界中间,它带来未知世界的语言,带来了从未想过的神秘世界的语言,它对世界的爱情,带来了它那反抗的骚动和激流。这种爱情,同那缄默的温柔的安慰,一起隐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连同那渗透整个宇宙的安宁。它的光,是宇宙和繁星闪烁的光芒,它的美是在民族崇拜的土地上,装点树林的青葱。
乾坤日夜浮。
湖的博大和气魄在我心中。
浮动中,我隐隐看见唐朝的文成公主带着神圣的国家和民族的使命,为了“和番”,不惜牺牲自我,远嫁藏王松赞干布。那时,唐太宗派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持节护送公主入藏,同时,“诏弄赞(松赞干布)率兵次(去)柏海(今扎陵湖)迎亲。”松赞干布威素的迎亲队伍,就在扎陵湖畔安营扎寨,迎候文成公主。待文成公主到达后,李道宗以皇叔身份为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主持婚礼。就在“青山寂寂,流水潺潺”的扎陵湖畔,他们度过了蜜月。
我以为,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能在黄河之源举行婚礼并度蜜月,是华夏望族中最风流的人物。想想看,从长安不远数千里而来的伴随公主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带着唐朝的礼仪和祝福,越过群山,穿过峡谷,扶摇直上四千多米的高原,朝阳为公主披金,飞雪为公主戴银,马队的铜铃声,琵琶的幽怨声……徐徐而上,然后张开几十座雪白的毡篷,飘落在这高源湖泊的边缘。在湖边眺望,四周雪山耸立,寒气逼人,高原无边,云气荡荡。沮洳地带银泉星罗棋布,注入两湖,注入黄河的正源。那一边,松赞干布的金戈铁马如铁流泻出,一泻千里,从拉萨直下雪原,又是别有一种刚阳之气。于是,扎陵湖畔既响彻唐朝宫廷的音乐,又响彻“锅娃”舞。这“锅娃”是藏族古代武士舞,舞者左手张弓,右手持剑,头戴圆形红顶坠帽,身佩彩带,两队交锋,领舞者一手持剑,一手撑虎头盾,舞间,时而歌唱,时而说白,似是叙说着藏族古代的民族英雄《格萨尔王》的史诗。盛宴过后,是洞房花烛夜……
爱情,是战栗着的幸福。
两个民族在黄河源结合了。松赞干布是巴颜喀拉山;文成公主是水,黄河源清清的水。扎陵湖和鄂陵湖就是公主丰满美丽而动情的乳房。那爱情使两个民族的痛苦别有滋味,使悲伤变成欢乐。当爱情把两个民族的两颗心合二为一时,战争的风烟渐渐淡化。当遥远的西方骚乱华夏之时,战争又把爱情召唤,于是,英雄又率领部队参加战争,驱使你的是义务和爱国主义。
我想,那个扎陵湖之夜一定是十分美丽的,动情的。人们在死神阴影笼罩下的雪山湖畔立起爱情的雕像,稽首膜拜,把爱神当作夜晚崇拜的对象,听她歌唱,把她当美酒一饮而尽。黎明,爱神又把他从梦中唤醒,把他带到更高的原野上的宫殿,朗读着古代父辈的传奇,讲述着高原上的人间沧桑。
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合卺交杯后,还在扎陵湖畔留恋了许多日子,才上路。他们沿着黄河源,经过著名的星宿海。这星宿海“形如葫芦,腹东口西,南北汇入汪洋,西北乱泉星列,合为一体,状如石榴进子。每月既望之夕,天开云净,月上东山,光浮水面,就岸观之,大海汪洋涌出一轮冰镜,亿万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少焉,风起波回,银丝散涣,眩目惊心,真塞外奇观也。”(《西宁府新志》)
他们穿过星宿海,又向着西南方向的卡日曲河谷进发,这是黄河的正源。卡日曲,藏语红铜色的河之意,在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各姿各雅山下,海拔4830米。它的源头是五条从山坡切沟流出的小泉,最深处只有一米宽,它从平坦而狭长的卡日曲河谷流去接纳众多小支流,两岸还有无数的小“海子”,河水穿过一百多公里的峡谷,在巴颜禾欠山与约古宗列河汇合,注入玛曲(孔雀)河……
我相信,他们在黄河正源小住,一定会强烈地感受到汉藏两种文化在黄河正源交汇,而交汇的焦点正是从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开始。这是一种历史性的沟通。沟通的深刻内涵,在于它必须具有一种生命的活力,必须超越“你”和“我”,成为“我们”。假如我确实与你沟通,我便在你身上看到你的而非我的生命力并参与共享,然
后,我们再各自挣脱自我,变成一种新生物。一个人如是,一个民族也如是。
这时,两个心灵,两个世界,它们围绕太阳的光拥抱在一起,两人在孤独处境结合,形成节奏,便有呼吸。如果文成公主对松赞干布,对藏族毫不理解,她会感到像迷失在猴子与老虎出没的丛林中大声呼救的人那么孤独和恐惧。而文成公主能与藏族合群,说明她对藏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或者已经有了更深的研究,不然,吔一刻也呆不下去。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从黄河源头翻越海拔6000多米的巴颜喀拉雪山,越过冰川地带,然后越过通天河,到达西藏,成就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大业。
一个从深宫出来的女子(虽然有军队和随从护送)能在这样的高寒和缺氧地带行走并生活,也算是绝代奇女了。没有经历过缺氧环境的人,不知此地的荒寒,不知此地的残酷,我用上“残酷”二字,一点也不过分呐!
(三)
其实,从文成公主“次(到)星宿川(海),达柏海(扎陵湖)上,望积石山,览黄河源”起,公元821年唐朝使者刘元鼎出使吐蕃,也专门考察过黄河源。公元1280年,元朝使者都实奉命查勘河源,发现河源在“朵甘思西部”,“有泉百余泓,或泉或潦,水沮如散涣,万可七、八十里,且泥淖溺,不胜人迹,弗(不)可逼视,履(登)高山下瞰,灿若列星。”清代,黄河下游泛滥频繁,清皇朝多次派使者到河源告祭河神,拉锡从星宿海往上走了两天,发现星宿海之上有三山,三山之泉流出三条河,三河东流入柏海(扎陵湖),这对黄河源又有新的发现。清乾隆47年,阿达奉命探源,他抵星宿海逾300里,确认星宿海西南的阿勒坦郭勒河(卡日曲)为黄河正源。
真理的前奏常常是谬误,认识黄河正源,在中国是从清代阿达开始的,在这以前只能是准真理或叫谬误。
黄河源是有强大魅力的。而人是个怪物,一些人常常逃避生活,对什么都麻木,有位作家应邀出游,到了峨眉山麓,就不愿登山。友人劝他,难得来一回,上山去吧!他还是谢绝了:在山下也能望到,何必登山!更多人则愿意为寻找山水的精灵而献身。前一种人到了晚年精神贫乏而且到了缺乏值得回忆的往事;后一种则在两方面都富有。这两种人都要死的,倘若谁也不把自己的才智和心血无私地奉献给生活,那么就没有人会在死后留下什么宝贵的东西,这样,历史就成了一本空白的书。
除了官方的探源外,民间也有不少探源者或是黄河万里行者。这当中有成功者,也有饮恨黄河源者。凡天下之事,不可不先破成败之见。然而,要破这种成败之见,不是易事,古之胜者为英雄,败之为草寇,就是一种传统观念。然,作为成功者,也不必脸若桃花,因人生有限,自然与社会无穷,以有限进入无限,也不可称作圆满。而败者,因素诸多,或外因或内在,而其结果的迟速远近,则因其内力与外境的差别而生出失败的结果。失败了,也是一种人生的体验,而且有时是十分难得的体验,即使不幸牺牲,也留给后人间接的体验。
有一位青年画家,从黄河之源出发,沿着黄河岸边徒步走黄河,他一边走,一边写生,花了一年半时间,搜尽黄河打草稿,然后画了一幅约莫一公里长的《黄河万里图》。这是一幅惊世之作,且不论国画长卷的艺术成就,单是画家的执着追求和历尽千辛万险的孤独行程,便是一项可歌可泣的壮举。他除了要战胜漫长的孤独外,还要独对狼群的袭击,独对疾病的折磨,独对高原反应引起的各种并发症,独对土匪的追杀……他是在体验一个黄河的儿子在孤独时的心境,还是在欣赏黄河四时之变幻?抑或是认为黄河的美在四时的变化各自都有浓郁的情趣。人们都认为事物的情趣以秋为胜,然而,能使心潮动荡的却无过于黄河的夏。它不是鸟语花香的景致,也不是煦阳之下墙根幼草之萌动,也不是一逢风雨连绵、花匆匆散落的潇洒,此后是绿叶丛生,触物而心生烦恼之时,花桔固已有怀旧之名,更有紫藤之柔弱和无依。它是暴风雪漫卷高原,它是暴雨滂沱之后猝然而降的黄河在咆吼。在那高傲的河流宽阔的胸怀上,在那刚毅严肃的巴颜喀拉山上,在黄色波涛汹涌的壶口瀑布的剧烈呼啸中,在那黄河入海澎湃的飞潮中……在地上,在天上,在河上,在冷风里,在火焰上,到处震撼为灵魂的呼喊。然后沉静,沉静,除了沉静再没有声音。黄昏,这位画家把沉醉洒向大地,深情地让所有疲乏的心灵,饮下这杯琼浆玉液,然后把黄河母亲揽在怀里,让她进入甜蜜的梦乡,沉入寂静中。然后,澎湃的情感油然而生,然后那伤感的调子发出深沉而颤栗的声音。
他是在体验黄河美的最高形象是与宗教的圣相相结合的最高价值?美是精神表里如一,具有牺牲精神的人格形象。美的光彩与单纯履行义务,美的光辉是照耀人们心灵的灯塔。然而,美的最光辉处是具有撼动人们心灵的力量。就连月光下黄河滩涂的沙粒,也散发出美的光辉。如果我们仅仅把这些自然界的光辉和小小的艺术光辉看作是美的话,从而忽略了美的光彩夺目的源泉,美的人格和美的行为,那么,画家便认为这是人类的末日。
美,作为最高价值,可以说是为了人类而牺牲自己。因而,画家用他的话写下:
美,是人生的希望;
美,是人格的光辉。
青年画家走了万里黄河后,还有一位盲人也徒步走完了黄河。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走的,没有人作向导,只凭一根“盲公竹”就踏上万里征途。我更无法揣摸他是如何对付突如其来的狼群袭击,如何面对猝然降下的冰雹,如何攀越高极寒极的冰川,如何穿过山岳的断层……我知道,从黄河源的扎陵湖向西南行,过星宿海,那是无数沼泽地,每走一步,也许就会陷入泥潭,就像当年红军过草地,像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一个女兵,在泥潭中挣扎了几下,然后沉没,然后只剩下几串水泡上升,然后一片寂静……我知道在黄河上游许多岸边,是没有路的,连可容山羊走的小路也没有,只有断壁和峭崖。我想象,这个盲人在走上绝路的时候,孤独的一个人对着苍茫的原野,撑着“盲公竹”,对着苍天呼喊:
“天无绝人之路……”
盲人的眼前一片漆黑,可是他的耳朵特灵,他是凭着聪敏的耳朵判断险情,化险为夷的。当他坐在壶口瀑布面前,黄河一落千丈气吞山河之势,他是视而不见的,但是,他听见了黄河在咆吼,那是地动山摇的力量,那是征服一切的力量,那是博大雄浑的力量,那是可以使一切生命死而复苏的力量,那是足可以使一个民族从萎靡不振蓦然惊回首凝聚成视死如归冲锋陷阵杀向入侵之敌的伟大力量……
在外在的一切情感之中,死亡的威胁是占首位的。正像内部的情感中,食欲和性欲占首位一样,因此,当一个人征服死亡和导向死亡的东西时,他的胜利是最完满的。
然而,画家冒死走黄河,是要“搜尽黄河打草稿”;这个盲人为什么要冒死走万里黄河?是活得不耐烦的孤注一掷?还是要证明盲人自身的刚毅和不凡?是要细细捉摸一下中华民族之魂?是要体验“人生不过是一条悲惨的路,每个人都是来往匆匆的过客”(乔叟)?
我没有见过这个伟大的盲人,未能揣摸他的心灵。我知道:人,
具有征服自然的力量,不管他是如何残缺不存,或者只剩下一口气。这就是人!
在盲人走完黄河后,听说有两个日本人士,也从黄河入海处西行直溯黄河源。他们来到黄河沿玛多后,人们劝他们不要到黄河源去,那里荒无人烟,那里是死亡区。可是,他们执意要去:“我们久慕中华民族这条伟大的河流,她是一个伟大民族的发源地。我们要探索黄河之源,不然死不瞑目。”他们去了,听说是在卡日曲的河岸,因奈不住4500米的高山反应,双双长眠在黄河源。
那里,留下他们的两匹马,一头牦牛(后来都变成野马野牛了),还有一顶白色帐篷,帐篷里几许衣服,几许富士胶卷,还有两本日文日记,记载着他们万里行的心迹,可惜已被朝露模糊了,再也无法翻译出来,否则,定然是十分珍贵的文学笔记。然而,这两个日本人士虽然死了,却获得了永恒。哲学家把全部生活看作是为死亡做好准备。这固然有点消极,但是,说实话,把死亡和永恒彼此结合起来,为它们能同一感觉并互相作用,这完全是一种荒谬绝伦,因为我们还能设想什么东西比它们更为相异,更为悬殊,更为不协调:一个把死的东西和一个永恒不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共同负担着一种猛烈的风暴。只是,这两个日本人士之死,的确是获得了永恒。他们是看到了黄河源之后,死而瞑目的。在人生旅途中,人常常追求着一种梦幻般的理想,以达到真善美的境界,然而在生命的波折中,有悲怆的阴影,有现实的遗憾,奋斗途程虽然漫长,但一抵达目标的顶峰,再回首前尘,滴滴辛酸,便都是一杯杯陈年美酒。
他们是看到了黄河源后才死去的,他们获得了永恒!
我,是步着他们的后尘走向黄河源头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已经无遐顾及了。我只知朝前走,哪怕是走到生命的尽头。本来,生命是一座横亘在宇宙问的山脉,这山脉,有高峰有峡谷。在生命的高峰上,它以睥睨一切的目光,横扫大千世界;它以有力的手臂,挡住凄厉的寒风。在生命的峡谷下,它以沉重的步伐,踩出悲怆的曲子;它以忧郁的心境,忍受无边的落寞。在人生的旅途中,人常常以辛酸的回忆,收拾从山顶飘下来的黄叶,细诉穿越莽林的月影。我何苦为前程的生死而担忧?
走吧!我要去黄河源……
(四)
黄河之源,您在哪里?
星宿海。卡日曲。您在哪里?
高原上的黄河,您漂我而去么?向苍白的星儿,向无极的苍穹,我飞上了云端,挺直了胸膛,像两幅帆篷在张开,膨胀起一双肺叶,迎接那稀薄得令人喘息和走向死亡的空气。我在高原上爬行着,在一重重波浪的背上,惊涛骇流中一个孤独者的苦痛全涌上来把我搅着,无边的雪原和旷野上,骚动的暴风又把我抚慰。有时,那个草甸般的湖,又像个高悬的大明镜,照着我恐惧和孤独的灵魂。有一户人家,在卡日曲河旁边搭起三顶帐篷,中间一顶为“厅堂”,左右两顶为“卧室”。简朴得令人难以置信,却依照中华民族的传统,讲究中轴对称学,讲究坐北朝南,正中还挂着一幅太极图,展示男与女,日与月,山与水,昼与夜,阴与阳……那个中年人在急湍而寒冷的黄河里一边唱歌一边游泳,他的身子可以直立在水中,踩着“水影”,脚不沾地,却如踏着河底。正如古人说的“蹈水有道”,本领着实不凡。我问善泅者,怎学得这种急流自立的本领?他说:生于高原便安于高原,生于水边便安于水边,也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命吧!这是中华民族立身之路。我想起了《庄子·达生篇》的故事,黄河古道下游,那个所谓“没人”者,即能长久潜水的人也,孔子问善泅者“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善泅者就像我遇到的这个中年人那样回答。两千前和两千年后,黄河上游和黄河源的人们,人生态度何等相似!
然而,在帐篷附近的岩石上,我发现不少岩画。岩石上,有牧人逐狼图,刻着一个牧民高擎木棍力敌众狼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有风雪夜归图,刻着一个中年牧民护着一个少女在暴风雪中挣扎的场面;有现代人的擎天图,刻着一个壮士力拔山兮气盖世,高擎着欲倾的天宇(可能是雪崩的图景),周围有许多小人物在为之助威,天宇间风云跌荡;还有一幅十分独特的岩画,刻着两个人面山身的异性少年(这山可能是象征昆仑山和巴颜喀拉山)在接吻,他们的脚下流出一条河(看河流的弯曲和走势,很像黄河),两少年赤裸着上身,下身则是巍巍雪山,两情相依,虽然是刻画之作,但人物还颂俊俏,女的具有汉人的气质,男的具有藏人气质,或者是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化身……那最后一幅岩画,无疑是作者对中华民族起源的某种想象,而其余几幅画则是作者的一种人生记录,这是,一个孤独者的心路历程。他不是命运的无奈者,而是命运的强者。他是崇拜英雄的,或许,这些岩画正是他的人生历程中的史诗。中华民族是崇拜英雄的民族,当尧舜之时,洪水泛滥,禹承父业,治理黄河,“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洲,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他采用疏导之法依循西北高东南低地势,成功地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中,成为中华民族的古代英雄。“其后共工氏与颛项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接着是女娲氏补天。据补充《史记》的《三皇本纪》认为:共工氏怒触不周之山在前,女娲炼石补天在后。多数发生在中国西北高原上。
中国,自西北向东南倾斜。“河(黄河)出昆仑(实为巴颜喀拉山),”昆仑也是“赖以柱其间”的神州柱石。在高原,这“柱石”,何以如此神秘和迷人?凡是来过河源的人,只要看上一眼,谁能在这景色面前平静呢?雪山穿上壮丽的晨装,安然,坦荡。岩壁,峡谷,草甸,湖泊,仰天平卧的高原和高原上的牧民,在没有烟雾的蓝空中闪烁发光,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光辉里。我能在何地看见这样壮丽的景色,在何时领略这般深沉的宁静!
有人说,西部是野蛮的代名;有人说,世界是在“野性”中才得以保存。西部,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源泉。它的神秘它的迷人,正是它孕育了一个伟大民族。这个民族是崇拜英雄的民族,从女娲补天的神话到黄河源上的当代岩画,都回荡着人世悲壮的旋律,既不粗鲁,也不刺耳,却十分响亮,气吞山河。崇拜英雄的民族,是一个有血性的民族。我感到有一个精灵以崇高思想的喜悦,激荡着我的心,我感到有一种崇高的意念,深深融进我的脑海。
黄河源,从不欺骗来者,她通过自己的生活岁月,从悲伤走到欢乐,因为她能以人类的心灵疏通交流,用沉静和绝美,使一切来者销魂,甚至使一切来者不惜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以高雅的思想,一个民族的全部思想内涵,使世界变得富有。那些恶毒的语言,轻率的判断,自私的嘲笑,虚假的问候和尘世一切可怕的纠葛,都不能将她压倒,也不会中断人类令人振奋的信仰。虽然,黄河源上的人生活是简陋的,这古老的生活,这寒极的高原,难道不比勾心斗角的宫廷生活更安宁?
责任编辑: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