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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年的逃亡

1998-03-24梁诗溟

清明 1998年3期
关键词:马华母亲

梁诗溟

第一章写作者说

鉴于我对一九七六年的记忆犹新,所以我对二○二五年也略知一二。我并不是说,我的想象力很强。对于一个有些阅历的人来说,想象力是微不足道的。在少年时代,我非常迷信自己的想象力。现在我逐渐明白,所谓的想象力,就是人在疼痛难忍时使用的麻醉剂:大麻或者医疗上一个令人恐惧的名称——杜冷丁。

无论如何,我都不是凭想象力来窥知二○二五年的情况的。

现在是一九九六年十月。我已经三十六岁了。我周围零星发生着死亡,其中不少都是我很好的朋友。这使我在不断回忆过去的同时,也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着我的现在和将来。

我是省城晚报的一名记者。我的职业使我终年处在游荡状态。越过记者这个社会性的限定,我想,我的性格之中应该有着喜欢游荡的因子。不然的话,记者这么个职业怎么会落在我的头上?藉此,我来预测一下我儿子的将来。他今年已经五岁了。我预测他的将来,实际完全是出于对我自身的关注。现在,他就在我的身后,正在玩着我的国际象棋。他把棋子当成宇宙战士,一手握着一个,互相搏斗着。他的嘴在不停地念叨着:“冲啊,笨蛋,”他说:“你,靠墙站着。你,给我滚回去。”我三经习惯了他的自言自语。他的这种自言自语,使我的情绪处在了茫然的安宁之中。

在我对我的儿子预测之前,还是先来介绍一下我自身的概况吧。

我是一名记者,用朋友调侃的话来说,我还是一位名记。众所周知,一位名记,基本上是会受到社会各行各业爱戴的。而我,又比较热爱我的职业,于是就处在了必须不停地在本市各处出入的状态。也就是说,我可以充分地游荡,自由地游荡。每当我来到一家企业采访,企业就为我准备了工作午餐。既然吃饭,那么就得喝点酒,当然就喝那么一点点,绝不喝多,绝不影响工作。如果是某个企业的庆典,那喝酒就更是应该的了。不仅要喝,而且要大摆宴席了。

因此,我不得不长年穿梭于各种酒宴之间。我的生活基本由采访、写稿和喝酒吃饭三个部分组成。

几年的时光,我的身体渐渐垮了。我的记忆力在衰退,神经开始衰弱,肾也有点虚。然而,我必须坚持在我自己开辟出来的阵地上拼杀。否则,我将很快失去我的名声,失去我各行各业的许多朋友,甚至失去我的职业和饭碗。眼下,我们报社又招收了一批年轻的记者。这批年轻的记者和我当年一样,工作热情和酒量相当惊人。他们上午采访,中午喝酒,午后在电脑前写稿,下班前稿子就送审了。而我,中午喝酒后,下午就困倦难耐了。我只好回家睡觉,凌晨起来写稿。

最近一段时间,我开始自觉地向比我年纪更大的记者靠拢。我发现我开始理解以往老记者们望着我笑的含义了。那是多么亲切、多么深刻的笑呵。在这笑里,既有对自己往昔风采的追忆,又有对眼前的血气方刚的青年人的怜惜。如今,我的脸上也开始时时流露出这样的笑容。每天,面对那些把自己喝得满脸红润的年轻记者,我脸上的笑容十分安详和从容。我很容易看出他们扫视我的眼光中的含义。我非常明了他们心里想说的一切。而他们对我脸上的笑却不甚明了。

我知道,我的退出是必然的,仅仅是时间早晚而已。

上个月,年轻的记者石伍平去世了。石伍平的死因至今很不明确。可以说,石伍平是突然死亡的。石伍平就死在电脑键盘上。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石伍平是伏在键盘上睡觉了,没有人在意,事实上石伍平已经死了。电脑屏幕上有两行字。显然,这是石伍平正在写的稿子的标题:

奋飞的头雁

——记红康面粉厂厂长刘成龙

有关部门的死亡鉴定说石伍平死于酒精中毒。然而记者们却谁也不这么认为。大家传出的死因千奇百怪。有的说石伍平触电身亡,有的说石伍平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还有的说石伍平是被一团纸卡住了出气管,憋死了。因为石伍平有个人人皆知的癖好:嚼纸。他总是喜欢撕下一块打印纸放在嘴里嚼。有一次他将我打好的稿子撕下一片。当我流露出指责的意思时,石伍平说:“老程,别生气,这说明你的文章很值得再三咀嚼嘛。”

石伍平的死亡使每个记者的脸庞上都阴云密布,甚至没人再去使用石伍平死前使用过的那台电脑。这台IBM——486上至今还盖着一块灰蒙蒙的白布,似乎就是石伍平的遗骸。

大家肯定都在反思。我也在反思。

由于我的儿子的存在,我的思绪很自然地牵扯上了这个无辜的孩子。我非常关心我儿子的未来。我将我对儿子的预测着眼在了二○二五年。那个时候,我的儿子已基本接近我现在的年龄了。

由于我的儿子和我,有着许多不可否认的类似等同之处,在下文中,我即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就是我。

第二章逃离

二○二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我最后一次走进完美公司的一百五十三层大厦。

我决定离开完美公司。

进入大厦之前我是这样设想的:先去吴经理的办公室跟他打个招呼,告诉他我的决定;然后,我再去自己的办公室,带上我的便携式电脑,最后与同仁告别一下,立刻走出完美公司,从此永远和完美分离。它走它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然而,事情并不像我预想的那么顺利。我是八点十五分左右走进完美大厦的。当我走出完美大厦,已是十一点三十八分了。

我离开完美的第一道障碍便是吴经理。听到我将要离开完美的消息后,一向沉稳的吴经理禁不住大惊失色。他站起身来,仿佛不认识我似的定定地看了我足有五、六分钟。我以为他没有听懂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吴经理,我决定离职,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吴经理终于从惊愕中醒来,说:“这,这是为什么?不是刚给你加了薪吗?目前你是我们这儿薪水最高的,为什么辞职呢?”我说:“吴经理,什么也不为,我就是不想干了。”我知道吴经理还会提出各种猜测,于是继续说,“吴经理,不是我对我的职业环境、职位收入和上司同事有什么不满意,我对完美的一切都极其满意,我只是不想干了,我想过失业的生活。”吴经理刚想说话,不料又被我的话打断了,“也不是我多么想过失业生活,我什么也不想,我什么也没想,其实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总之我想到处逛逛。”

吴经理说:“噢,我明白了,你想外出旅游,好,放你半年的假,你想去哪都行,一切费用均由我们完美报销。怎么样,半年够不够?不行的话,八个月,算了,干脆一年,你看如何?”

我说:“谢谢您的好意。你也知道,我的工作一年有十个月都在外旅游,我最不想旅游。”

“那你想干什么?”吴经理满脸疑惑。

“吴经理,”我简直想发火了,我已经好多年没发火了。我强压住满腔的火气,“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是不想有职业。”

我转身就走。吴经理说:“别急别急,我向总裁请示一下。”

“算了吧,向总裁请示,总裁又能怎么样,谁也不能阻止我离开完美。我决心已定,不容

更改。”

我来到我的办公室。七位同仁对我的迟到没什么特殊反应。想到吴经理刚才的表现,我打消了和同仁告别的念头。我并不是担心他们也会竭力挽留我,我只是想尽快离开完美。我径直走到我的位置上,拎起我的便携式电脑。这时,吴经理推门进来,跑步来到我的身边,俯在我的耳边说:“总裁说了,你可以无限期休假,职位和薪水保留。欢迎你随时返回完美。”

我看了看满脸油汗的吴经理,我的火气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了。我狂吼,“不,请你立刻将我的名字注销。我宣布,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属于完美了。”七位同仁被我的喊声吓了一跳。几年来,应该说,近十年了吧,完美公司还从未有人在办公室里如此咆哮。我的七位同仁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嗓子,又埋头工作了。

吴经理呆立当场。我拎着我的便携式电脑,快步走出了完美公司。

门外迎接我的是三百多位记者。这既在我的预料之中又在我的预料之外。自从我动了离开完美的念头,他们就鬼使神差地掌握了一切。三百多名记者举着各式形状奇异的相机蜂拥而来,我真担心他们会把我踩死。

“请问程风先生,您为什么要离开完美公司?”

“程先生,风传你要去超美公司公干,不知所任何职?”

“程先生,据传超美付你三千万美元的转公司费,你准备用这些钱干什么?”

“程先生,有人预料,完美将在半年内垮台,你认为是事实吗?”

……

记者们的提问,犹如一颗颗子弹射向我。我举起便携式电脑像盾牌一样四面抵挡。我在思索着如何脱身。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说话,我一旦说话,就等于给他们的子弹导引方向,就等于自杀。我连“无可奉告”都不能说,然而我在慌乱中还是将这四个字脱口而出了。他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说:

“程先生,吴可是谁,吴经理的妹妹吗?她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程先生,听说你的离职与你的恋人吴可有关,她为什么让你辞职呢?”

“程先生,听说你有意独资创立吴可公司,你将主要经营什么呢?”

我一边想着如何脱身,一边退回到了完美大厦门口。不行,再往后退,我就又回到完美了。情急之下,我猛然发现,脱身的唯一办法,就是撒腿就跑。我的手向空中一指,说,“看炸弹!”三百多位记者的六百多双眼睛同时向天空望去,我撒腿就跑。

这天下午,我读到了当日的各种报纸。其中,许多报纸的整版内容都与我有关:

程风乘疯离完美,完美美誉全玩完

程风怒走完美暴跌

程风移情吴可完美人缘已尽

还有一篇文章的标题是《看,炸弹》,文章捕风捉影,胡猜乱测,口气却不容置辩,结论是完美很快将发生一次空前绝后的爆炸。

我将一张张报纸揉成一团,抛进路边的垃圾筒里,驾车向城外驶去。

虽然,我对我的离职将产生的社会反响有所估计,但明显估计不足。我知道,完美公司大约从二○二五年起,就从未开除过一名员工,更没有人中途辞职。完美公司的形象是一个完美的小社会,公司不仅效益极好,而且福利保险制度极其完善。二○二五年,我们这里有一句非常流行的民谚,叫做:一朝进完美,万事皆罢休。意思是只要你一旦进了完美公司,一切问题全解决了。作为一名完美员工你只需干好份内工作就行了,个人生活及家庭生活的一切均由公司承担。完美素以高福利、高收入的完美公众形象著称于世。二○二五年的宣传机器,常常用完美公司来作为社会进步的证明。

我的离职,无疑是在给完美的脸上抹黑。因而,吴经理的大惊失色,社会舆论的哗然,以及完美股价的狂跌,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驱车奔向白市。

我的母亲住在白市。她已经退休了,独自住在白市的一所养老院里。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和他的一位同事一样,死在了一台电脑的键盘上。只是父亲死的时候已不像他的那位同事那样年轻了。

母亲常常对我说,“那是一个酗酒的时代。所有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都沉缅于酒精。他们喜欢用很大的茶杯喝那些度数很高的烈性酒。你的父亲尤其能喝。”

我母亲说话的语气里洋溢着说不清的感慨。“那个时候,整座城市里到处都是酒店,电视上全都是各种酒的广告。你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最喜欢喝的是一种叫作高炉双轮池的酒。据说,这酒喝了头不痛,口不干。”

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已显出些许老态的母亲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笑起来。我隐约听出她在说“头不痛,口不干”六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流露出了浓浓的醉意,似乎更像个口舌不清的外国人在说中国话。

我在白市的敬慈养老院里见到了我孤独的母亲。

我是在院子里草坪上找到她的。她正坐在一张白色的椅子上晒太阳。母亲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在我尚未离开完美的时候,我也是每月都要来看望母亲的。

母亲手中握着一本书,书名是《撒哈拉的故事》。书已经很旧了,颜色泛黄,边角磨损得也很厉害。母亲一向爱看她们那个时代的旧书。三毛最终成为她们那个时代的一名奇女子。母亲十分喜欢她的作品。这一两年来,母亲一直在读这本书。

“三子,你来啦。”母亲说。

我的母亲总是称我三子。其实我并不行三。我和我们那个时代出生的大多数人一样,都是上无兄弟下无姐妹的。我曾就这个问题询问过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却从不给我满意的解释。她总是说,“你爸爸喜欢老三,他说孩子中只有老三最像自己的父亲。”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的母亲在生我之前做过两次流产,故而称我为三子。事实上,我们这代人对排行这个概念已不十分清楚,我一直把三子当作我的乳名。

我的母亲说:“我看了电视了。”

我并没有立刻领悟母亲的话。我说,“看电视?看什么电视?”

“是的,我看了电视了。辞了职也好。”

我说:“对不起,妈妈,事先没和你商量。”

“有什么可商量的,你的父亲倒是事事和我商量,可又有什么用呢!”接着,她又问我,“你想去干点什么呢?”

我说:“还没想好。”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想干,你只想到处逛逛。”

我说:“是的。”

我的母亲仰起头,深深地向天空望去,仿佛天上有我的父亲。“你的父亲就是这样,什么也不想干。可在他们那个时候,这是不可能的,那会让我们一家人无法生活。你的父亲一直这么想着,却一直工作到死。”

母亲说话的时候一直仰望着天空,声音显得十分的遥远。

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敬慈养老院里陪着母亲。本来,父亲是应该陪着母亲的,可父亲已经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应该陪着母亲度过余生。

母亲说:“你别动这心思。我还没老到要人陪的程度。你赶紧离开,完美公司的送温暖车就要来了!”

“送温暖车?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说:“看来你昨天没看电视。完美公

司说你患了精神分裂症,走失了。有人说你奔向了白市,今天上午将有一辆完美的送温暖车抵达白市。他们已经派出了二十余辆这样的车子,日夜兼程,轮番工作,说一直保护你到死。”说到这里,母亲笑了,“三子,你也和妈妈一样进入养老阶段了。”

我说:“妈,不要紧的,他们是送温暖给我,又不是来抓我的。”

“知道就好。”母亲微笑着望着我,“三子,你到底还是没有长到你父亲那么高啊。”

第三章进入黄市

我把我的车开上公路之后,将车停在了路边。不大一会,一辆天蓝色的大型超豪华旅行房车停在了我的旁边。我看见车厢的两边均印着鲜红的大字,左边是“完美完美事事完美”,右边是“诚为程风情送暖风”。

我一言不发,上了车。

我吃了一块三明治,一份凉芦笋,喝了一杯鲜橙汁,一杯完美冰啤酒,擦了擦嘴,就从车上走了下来。一位先生跟着我下来,递给我一个信封。我知道里面肯定是信用卡和通用支票,顺手塞进了衣袋。

我驱车继续向前行驶。完美的送温暖车不远不近,十分温情地跟随着我。在行进了大约三十公里后,我突然加速,向前狂奔,一路左转右绕,半个小时之后,身后那辆庞大的天蓝色豪华旅行房车终于不见踪影。

我是在下午五时三十分左右进入黄市的。车上的行程表显示,从白市到黄市,行驶了整整三百公里。

我并不是有意选择黄市作为目标的。我只想摆脱完美的追踪。这种温暖的令人作呕的追踪实在叫人厌烦透顶。我沿着公路一直向前。直到看见公路前方的门状的东西写着“欢迎您到黄市来”,我这才明白,我即将进入黄市。

我首先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已安全到达了黄市。母亲对我高速驾车总是不太放心。

母亲在电话里说,黄市有她的一个朋友,一个叫齐艳平的女人。如果有困难,可以去找她。“即使没有困难也一定要代我看望一下齐艳平阿姨。”母亲在电话里强调了一下。

我能有什么困难?饿了我可以随便进任何一家饭店,累了我可以住进任何一家宾馆,完美给我的支票和信用卡上的钱足够我挥霍到死。但我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齐艳平阿姨。最近几年的时间里,我比以前更听母亲的话了,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我按照母亲给我的地址,找到了齐阿姨的家。齐阿姨见到我,劈头就问:“你为什么离开完美?”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离开完美的真实原因,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离开完美。我信口说:“我改行当了自由作家。”齐阿姨就没再问什么,“那好啊,你爸就是一个写东西的作家。现在你也当了作家,程雨算是后继有人了。”

在饭桌上,我见到了齐阿姨的儿子儿媳,还有齐阿姨的丈夫汪先达先生。还有一对年龄更长的老夫妇,是齐阿姨的父母。另外,我还见到了齐阿姨儿子的岳父岳母。在二○二五年,这样结构的家庭比比皆是,政府发起了一个“建设双重父母家庭”的“至爱工程”运动,拨出大量的专项资金修建适合于这种家庭居住的公寓,规定凡接纳双重父母一起生活的夫妇,每人每年奖励五万元人民币。

齐阿姨挽留我就住在她家,我则不想给齐阿姨家添麻烦。况且,我与她的家人并不熟悉。然而齐阿姨的一家人却十分的热情好客,他们一齐诚心诚意地挽留我,而我就一个劲地死命推辞。推让之间,突然我一晕眩,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我发现我躺在一张整洁的单人床上,齐阿姨坐在我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我急忙问:“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哪里?齐阿姨,这是在你的家里么?”

齐阿姨见我想起床,连忙按住我说:“你别动,这里是回天诊所,你患了一种叫‘猫疹的病。”

什么?猫疹?我怎么会得上了猫疹?我知道,这种病十年前曾在世界不少地方流行过,至今没有找到较好的医疗方法。得这种病的人,先是四肢麻木,常常眩晕,继而猛烈肥胖,随后迅速消瘦,最终浑身抽搐而死。临死之前,病人如猫一样哭叫不停,故名“猫疹”。我当即被一种巨大的惊恐笼罩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似乎忽然一下子明白了我为何急于离职,原来我在冥冥之中知道,我快要死了。

齐艳平阿姨一眼就看出我内心的惶恐,安慰我说:“你不用紧张,没有事的。回天诊所的白仕厚老先生早在两年前就已找到了医治猫诊的有效办法。你只要遵照白老先生的医嘱,在这里安心静养一段时间,服三个疗程的‘回天养气丹,就可以康复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在回天诊所里呆了下来。

事情的结果正如齐阿姨所说的那样,我在回天诊所白仕厚老先生的治疗下,身体逐渐康复了。

在回天诊所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和白仕厚老先生结成了忘年之交。白仕厚老先生不仅医道高超,而且为人和蔼可亲,一派仙风道骨,十分令人尊敬。白仕厚老先生听我说了离开完美的前前后后,对我就格外亲切了。在此之前,他老人家对我已经很亲切了。

这使我对自己的突然离职行为愈发感到神秘起来,我不仅知道自己差点死去,并且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黄市,在这里遇见了一位能够起死回生的老人。这位老人就是今年已经九十五岁的白仕厚老先生。

随着“猫诊”这个可怕的病魔从我身体里逐渐消失,我与白仕厚老人的情感也日益加深。在与白老先生的交谈中,我甚至了解到,白仕厚老人的个人经历,与完美公司也十分有关。据白仕厚老先生所说,完美原先并不是今天的完美,它的前身是一所国营商厦,叫解放商厦。解放商厦也曾叫做解放商场和解放百货商店,这只是规模上的差异,它们的性质是完全没有区别的。当然,再早一些,也就是解放前的时候,解放也不叫解放,而是叫恒源商行。恒源商行的性质,与解放是完全不同的。它是私营企业,老板是一个姓吴的大胖子,整天留一个油乎乎的分头,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吴怡炎。吴怡炎块头挺大,可心眼很小。公私合营的时候,他想想不活了,就跳进自家庭院里的一眼井里去了。

吴怡炎跳进那眼井里去的时候,二十来岁的白仕厚虽然很年轻,但已是负责恒源商行公私合营工作的军代表了。吴怡炎跳到井眼去之后,没多久,合营的恒源商行就变成了国营解放百货商店。白仕厚脱下军装,留在商店里担任了党支部书记。光阴荏苒,等到解放商厦和境外的完美集团合资的时候,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的白仕厚老先生当场拂袖离去。

不过,白仕厚老先生,并没有像恒源商行的老板吴怡炎那样,想想就不活了,而是毅然走入江湖,潜心研究医道,治病救人去了。

以后完美在不知不觉中又演变成了一家独资企业,成为今日的完美。这已经与一代名医白仕厚老先生无甚关联了。大家都没有留意完美在这么多年里潜移默化的过程。只有白仕厚老人至今还不曾忘记它从私营——合营——国营——合资——独资的全部经过。已经阅尽人间春色的白仕厚老人笑着对我说:“这一点也用不着奇怪,天下之势,分久必

合,合久必分嘛。”

一天上午,白仕厚老先生出去巡诊,我一个人留在了回天诊所里。百无聊赖之中,我开始翻阅白老先生书架上的书。说实在的,白老先生这些发黄的旧书,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只有《思想政治工作必读》与《精神文明手册》引起了我的一点兴趣。《精神文明手册》所勾勒的人的行为模式,与二○二五年人的行为方式大体一致。而《思想政治工作必读》,其实质十分类似于完美公司的《完美管理》杂志,强调做人的工作,调动人的积极性。尽管完美的实际行为,已完全被电脑规范化了,但其所办的《完美管理》杂志的观点,却与《思想政治工作必读》一脉相承。

我躺在自己的病床上,认真地寻思着自己在回天诊所的这段日子里,白仕厚老先生对我讲述的有关完美的一切,脑子里思绪如潮。我始终在思考着是不是应该打开我的那台电脑,记下点什么。我根本就不清楚,这实际上成了我写作的初始动因。在这之前,我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应该从事写作。我更没想到的是,在这之后,我真的成了一位从事写作的人。我不想重复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是个专事写作的人。

想到父亲,我立刻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在给我的一封信中曾写过这样一句话:“你可以躲开任何人,但你躲不开你的父亲。”我的这位朋友是一位诗人,他的每一句话都含有相当的哲理。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语言,但我相信,他的语言肯定是诗的语言。

我从床上爬起来,将这句话分成两行敲打在我的电脑屏幕上,又当即将它删除。这句话很快从电脑里消失,但它却始终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此时,我不仅从这句话的字里行间明晰地读懂了它具体的指向亲情的一面;而且,我还从完美公司与解放商厦之间的联系上,读出了它包罗世象的博大的一面。尽管解放只是完美的前身,并不是它的父亲。

第四章结识马华

我觉得我必须离开回天诊所了。尽管我对白仕厚老人心存眷念,但我更清楚,回天诊所肯定不是我应该在此度过一生的地方。

当我去向白仕厚老先生告别的时候,他老人家根本就没有过多地阻拦或挽留我。白老先生十分通达地对我说:“你可以留在这儿,也可以走。既然你决定要走,那就走吧。”随后,他停下来,走到我的面前,认真地看了看我的脸色,又说:“你的身体刚刚恢复,不管走到那儿你都必须安心静养,好好调理才是。”

我再三道谢,依依不舍地向白老先生挥了挥手,这才转身离开。

我遵照白仕厚老先生的嘱咐,来到一所风光宜人的海滨浴场,调养自己大病初愈的身体。我在这所浴场的一家清静舒适的宾馆里住了下来。我此时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写信,我在信中报告了我的病情,以及我已完全康复的消息。因为在此之前,为了不让母亲牵挂,我让齐阿姨对母亲封锁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告诉母亲,我不仅在白仕厚老先生的医治下恢复了身体,而且已完全摆脱了完美的追踪,真正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

每天下午两点钟之后,像我在给母亲的信中所描述的那样,真正过上自由生活的我,总是准时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这所海滨浴场澄黄一片的沙滩上。然后,我就找一个地方,静静地躺下。海滩上,柔软细腻的沙土温和地触摸着我的肌肤。灿烂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我白花花的肚皮和有些透明发红的眼皮。海风浩荡且舒朗,吹得我心旷神怡。我的心情极好。我甚至都能明确无误地感到,我的身体也正在迅速地好起来。

我躺在柔软舒适的沙滩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太阳已经偏西,可阳光依旧很好。我始终闭着眼睛不动,斜射下来的阳光将我左边的面庞晒得温热发烫。与此同时,阵阵清凉的海风正不断轻轻地吹在我右边的面庞上。我无比惬意。我很想睁开自己的眼睛,好好地领略一下斜阳西照的大海沙滩。可我根本就不敢把自己的眼睛睁开。即使是闭着眼睛,我也清楚地知道,此刻,有很多赤身露体的妙龄女郎正不停地在我身边的沙滩上走来走去。这些妙龄女郎,全都长着又大又结实的屁股和乳房,看上去非常的美丽。二○二五年的丰裕生活和先进的医疗技术,使女人们很容易获得她们想要的巨乳丰臀。这些乳房和屁股都惊人美丽的妙龄女郎们,唯一爱做的,就是赤身露体,摆动摇晃着屁股和乳房,在阳光下不停地走来走去。我明白,只要太阳没有完全落下山去,她们就会一直这么坚定地走下去。

二○二五年,是人体时代,人人都喜欢尽情展示自己的身体。这一点,男子也不例外。这个时代,别说海滨浴场,即使是都市的街道上,在一些阳光晴好的休假日里,我们的周围也到处都是人的肉体。如果说,二○二五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男人——男人的那玩意儿呈现出一派委顿和衰退的势头。这与女人们的日益蓬勃壮大,完全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与整个时代也显得格格不入。有很多有识之士认为,这一结果是全球性环境污染造成的。还有一些人则认为,这其实根本就是女人们无法遏止的身体爆炸的震慑所致。总之,从客观效果来看,二○二五年男人的萎缩,已使这个时代里女人的肉体展示,变成了示威。

两位浑身花团锦簇、脚上系着大铃铛的妙龄女郎,在我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从我的面前走了过去。当她们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在我的身上也有样东西正春笋般地萌发,并抑制不住地壮大起来。也许是一直患有猫疹的缘故吧,我好像很久没有过这样冲动了。我不知道是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羞愧。我只是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和紧张。我一向就是个缺乏自信心的人,一场疾病又使我对自己的身体更加丧失了信任。然而,那两位“叮叮”走来的女郎,一切都是那么的巨大。她们的巨大无朋对我来说就是巨大羞辱。我是一个十分害怕受到别人羞辱的人。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自己会受到别人的羞辱。我觉得,这两个巨大无比的女人今天肯定是要给我带来羞辱了。而且这份羞辱也肯定是巨大无比的,我无法逃脱了。她们的逼近,已经让我受到羞辱了。对我来说,这种奇耻大辱是无法忍受的。

在巨大的惊吓之中,我像胆小的鸵鸟一样,翻身将自己的那东西埋进了松软的沙土里。我将我的脑门也死死地抵在沙滩上。我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很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我听见那两个女郎正“叮叮”地从我的身后走过去,我赶紧抱住自己的头,用双手将我的耳朵捂上。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我觉得海风吹在我的屁股上是那样的凉,我浑身上下全都禁不住瑟瑟抖动起来。

“先生,你怎么了?先生,你病了?你为什么发抖?你好像病得厉害。让我替你去叫医生好吗?”

我听见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语调显得异常关切。她的那只温软润滑的手,甚至还关怀备至地在我不停抖动的后背上轻抚了两下。我实在忍不住地抬眼看了看她。我的头埋得很低,我只看见了她一双十分光洁的脚。她的脚非常美丽,脚上的每一片指甲都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她的脚趾也和美妙的琴键一样,充满韵味。我看见,她的脚踝上没有铃

铛。我终于从巨大的惊恐中逐渐平息下来。我的身体抖动也慢慢减弱。

那个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我抖动的逐渐停止。不过,她可能以为是她的抚摸给了我很大帮助。她的温软润滑的手,在我后背上滑动得更加频繁起来,同时不停地问我:“先生,你感觉好点了吗?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没有回答。也没阻止她。我感觉非常舒服。她的抚摸和询问还真的使我很快地平息了下来。

虽然我的抖动已完全停止,可那个女人对我的抚摸和询问还在继续。她真切地询问我说:“先生,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把你的头抬起来?来,让我帮你把身体翻过来好吗?躺着也许你会舒服些。”

不,我的心里很想这样对她说一声。我还想对她说,我现在已经很舒服了,我现在已经非常舒服了,我刚才就是因为不舒服才这样翻过来的。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我根本无法说出口。因为我实在无法拒绝那个女人对我的关怀。这时,她的另一只手,已将我的额头托起来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抬起头,在她的帮助下,假装吃力地把自己的身体翻回来,仰面躺了下来。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想让我舒服些的女人。确实是个让我感觉非常舒服的女人。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浑身上下,都让我感觉非常舒服。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想说舒服的感受和漂亮是有很大区别的。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都能让人觉得舒服。当然,那个女人也非常漂亮,但她更值得称赞的,还是让人觉得特别舒服。

那个女人也在认真地打量着我,“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这使我不得不重新打量了她一番。我发现我从没有见过她,我就对她说:“我从未见过你。”

她也继续盯着我,“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没有说话。我并不知道我的脸色好不好,不过我宁肯相信她的话。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做出一副我知道,可我并不在意的样子。

她问我:“你是住在浴场的宾馆里么?”

我又点了点头。

她说:“那好,你躺在这儿别动,我去叫浴场的工作人员来,让他们用担架把你抬回房间里去。”

说完,她并没有等我再一次点头,就转身从我的身边跑开了。

没过多久,我听到有很多人向我这边跑过来。我又听见了那个女人熟悉的声音,“快,在那儿。他就在那儿。”我睁开眼,就看见她和几个提着担架的浴场救护人员已跑到我的面前了。她指一指躺在沙滩上的我,气喘吁吁地对那几名救护人员说:“是他,就是他。”那几名救护人员二话没说,立刻就把我七手八脚地抬到了担架上。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和那个女人挥手告别一下,他们已迅速地把我从她的身边抬跑了。

回到宾馆,他们首先将我抬进了一楼的护理室,让医生对我的身体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检查了一遍,医生大概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就更加仔细地将我从头到脚又检查了一遍。医生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就对我说:“没什么,只是你好像很虚弱,可能是过于疲劳引起的。”

我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微微笑了一下,对医生说:“这就对了,刚才我躺在海滩上的时候,确实感到十分的疲劳。”说完,我就爬下病床,回自己七楼的房间去了。

晚上,我洗过澡,穿上衣服,去宾馆的地下餐厅里吃饭。大概我来得稍晚了一些。餐厅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在靠左边的一张餐桌前坐了下来。我向一名制服笔挺的服务生要了一份炒饭、一份玉米牛肉丁、一份炸鱼排、一份虾子生菜、一杯啤酒和一碗清汤。点完,服务生立刻恭敬地对我说:“您请稍候,马上就来。”然后一转身,拿着菜单下到厨房去了。

这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下午在海滩上让救护人员抬我的女人。此刻,她正坐在我斜对面的另一张餐桌上。她好像也正在等她的晚餐。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得体的深色套裙。她的头发也高高地盘到脑后去了,露出了迷人的脖子。她十分娴静地坐在洁白的餐桌旁,眼睛里不时地闪现出与桌上玻璃器皿一样纯净的光芒。她好像也已经看见了我,因为我看见她正在朝我微笑。在餐厅璀璨的灯光下,她的微笑使她更加光彩照人,无比炫目。

我必须要走到她的身边,我没有道理不走过去。我立刻离开了自己的餐桌。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服务生打个招呼,弄得后来他端着托盘在餐厅里四处找我。

“先生,你已经完全康复了么?”我来到她的餐桌边,还没有坐下,她就已经微笑着先开口了。

我连忙说:“是的,是的。没有什么,医生只是说我有些疲劳。我刚刚在房间里睡了一觉,现在已经彻底没事了。真的,现在的确是没事了!这全都亏了你……”

她微笑着看看我,打断我的话,指指我屁股后面的椅子,“你为什么要站着?你为什么不坐下来?难道你准备就这么一直站着和我说话吗?”

我说:“我是准备要坐下来的。”

她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坐下来?”

我就赶快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后,我就说:“下午全都亏了你……”然后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我显得十分木讷。本来,我并不是一个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木讷的人。流里流气地和漂亮的女人调情的办法,我也是有几手的。不过,我根本没打算和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人调情。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喜欢她。我只是不想流里流气地去和她讲话。我只是想很认真地和她讲话。和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漂亮女人,一本正经地讲话,其实是很累的。我大概就是累着了,所以我很木讷。

有的时候,我们和女人说话,可以装作木讷,处处引女人发笑,这也是讨女人欢心的一种办法。不过,我今天的木讷,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过了一会,我又说:“今天下午全都亏了你……”

那个女人吃惊地望着我。不知是怕我累狠了,还是真被我的木讷逗乐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你从你的桌子跑到我的桌子,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一句话吗?”

我说:“是的。我只是想谢谢你。”

她说:“没有别的了吗?”

我说:“本来还有很多别的,可我一说这句话,其它的就想不起来了。”

她说:“那你想一想。”

我想了一下。我说:“我想起来了,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你肯把你的芳名告诉我吗?我想永远记住它。”

她说:“我叫马华。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吗?”

我又想了一下,说:“马华小姐,吃过饭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海边散散步吗?”

马华又一次笑了起来,“啥,才想两件事,就想到要和我约会了,你原来是个情场老手啊。我不能再让你继续想下去了。本来我就在想,现在怎么还会有这么老实的人呢?”

我立刻又木讷起来,我说:“我没想什么,我只想和你好好聊聊。今天下午全都亏了你……”

马华笑着说:“你怎么又提这个了,你以为你一提这个我就会答应你吗?”

我看了眼我对面的马华,决定干脆木讷到底。不过,这时候的木讷已是我装出来的了。我有些呆头呆脑地问:“答应什么啊?”

马华被我呆乎乎的样子弄得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指我的鼻子说:“和你约会呀,傻瓜。”

“约会?上哪儿?”我好像更加吃惊了。

“哪也不去,就去海边散步!”马华大喊了一声。

第五章儿子的诞生

吃过晚饭,我和马华一起来到海滩上。月光很好,夜空看上去十分爽朗。空阔的海滩上,此时显得极其宁静。每阵风过,总传来潮声阵阵。

我和马华已经比较融洽了。其实我一直就觉得她令我非常舒服。她对我的感觉好像也一样。因为她下午第一眼见到我时,就说曾经见过我。而实际上我和她根本就不相识。

我已经告诉了马华我的名字。当马华询问我的职业时,我无法回答,只能对马华说:“你看呢?你看我像干什么的?”这好像是一部谍战片中的一句台词,我随便用一下好像还挺合适。

“依我看,你没有职业。你应该是一个从事写作的作家。一个自由的作家。”马华说。

马华的这句话,好像也是一部影片中的台词。二○二五年,我们已经无法再有自己的语言。我们无须去想,我们只要随便地说一句话,肯定就会恰巧与一部书或一部电影中人物的对话重合。这使我们每个人看上去都挺有文化积淀。

无论如何,马华的这句话还是让我吃惊。我不知道马华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个作家,而不是其它别的什么。因为,即使她说我是别的什么,也都是电影中的台词。这一点也不足以让我吃惊。可她偏要说我是个作家,这就让我有点吃惊了。我记得,我在离开白仕厚老人的回天诊所之前,就萌生过想写点什么的念头。可这之后,我并没有去付诸实施。我不知道,一个仅仅想写点东西的人能不能算是作家。另外,我在齐阿姨的家里,自己就曾对齐阿姨说过,我改行当了作家。这也不能让我吃惊,因为我对我自己毕竟还是比较了解的。况且,我还有一个写作一生的父亲。我知道,我可以躲开任何人,可我躲不开我的父亲。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我的这位朋友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诗人。

可马华对我究竟了解多少呢?我想,她并不真正了解我。可她却一口认定我是一个写东西的作家,这就让我不得不吃惊了。我没有否定马华的猜测,我反过来又问马华说:“是的,我的确是个作家。可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呢?难道我的脸上写着作家两个字吗?”

马华笑了起来,“这很简单。白天的时候,医生说你疲劳。你怎么会白天疲劳呢?肯定是因为你夜里在做事。哪些人特别喜欢在夜里做事呢,那就是作家。另外,作家见到女人都和你一样,有点呆乎乎的。”

我也笑了起来,我知道,这是马华在和我开玩笑。尽管也说得振振有词,似乎挺有道理,可在这背后,肯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她究竟凭什么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写东西的作家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行了,你别瞎琢磨了。”马华从我的寻思中看出了我的想法。“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出版社的编辑!我天天和作家们打交道。我看你的德性很像他们,估计你是个作家没错。”

我更加震惊了。我不知道,人的背后是不是真的有命运之神在摆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刚刚萌动了写作念头的时候,就遇上马华这样一个出版社的编辑。而且,这个马编辑从一开始就坚决地把我当成了一名作家。看来,我真的天生就是一名作家。看来,我真的是像我的那位诗人朋友说的那样,永远也躲不开自己的父亲了。

我开始不住地向马华打听,“你是编什么书的?你在哪个出版社工作?是编小说的吗?你们的出版社是不是什么书都编?你到底是不是出版社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非要说我是写东西的作家?”

我噜哩噜苏语无伦次,像喝醉了酒一样,与马华纠缠不休。马华大概认为我仍和刚才一样在装傻,就跟我开玩笑说:“干什么?你难道还真想求我帮你出书啊?”

我很认真地对马华说:“是的。”

马华继续玩笑着伸着手向我大喊大叫:“好啊!你快把你的书稿拿来让我看看啊。你别管我们出版社出什么书,只要你写的书我们都出!”

我说:“我还从未写过书,可我现在的确很想写书。”

马华哈哈大笑,“原来还有从未写过书的作家啊。你想写书,好啊,你想写什么书?说出来听听也行啊。”

我看着以为我一直在说傻话,而故意做出一副轻浮态度的马华,终于忍不住发起火来。我大吼一声,“够了!你他妈别以为我还在和你开玩笑。他妈的!”

我的叫骂,使马华咯咯不止的笑声终于停止下来。不过,马华对我突如其来的狂怒似乎并不十分吃惊。她认真地看看我,平静地说:“其实,我说的也并不都是玩笑。而且,我并没有任何嘲弄你的意思,你千万别介意,你确实是可以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去写作的。”

我没再说话。我借着明亮的月光,认真地看了看马华月亮一样温和柔美的面孔。我发现,她的晶亮的映射着月光的双眸里,确确实实并没有半点玩笑的影子。虽然这是很黑的夜里,我仍相信,我绝对没有看错。

当晚,我回到自己所住的712房间,立刻开始了自己的写作。我打开我的电脑,毫不犹豫地首先在屏幕上敲下了这样四个字:

家世

丛夫

“家世”是我此时准备撰写的长篇小说的书名,“丛夫”则是我使用的笔名。我并不是故作风雅。我之所以没有在自己的书稿上署自己的真实的姓名——程风,是因为我担心书一旦出版,会引来完美公司的纠缠。我现在已完全逃脱了完美,过上了自由宁静的生活。我不想破坏它,我不想再被完美继续追踪和骚扰。我十分害怕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在海滩散步时告诉马华的,也是丛夫这个名字。那时我只是脱口而出,并没有用心去想丛夫这个名字还应该有点什么意思。现在,我将丛夫这个名字连同我的书名一起敲打在了电脑的屏幕上。我认真端详着这两个字,还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意识地用这两个字作为我自己现在的名字。我想,这两个字在冥冥之中肯定与我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我很想破译出其中的密码。我认真寻思着,很快,我发现了丛夫这两个字简单的隐喻,丛夫——从父。这是一把谐音暗锁。丛与从同音,又与重同音,而夫字则明显音同于父和复。看来,我现在的写作行为,无论怎么说,都是在不由自主地跟从或重复着我父亲。我不得不有些惊恐地又一次想起那位诗人朋友的话:“你可以躲开任何人,可你躲不开你的父亲。”这让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十分投入地开始了《家世》的写作。

我的写作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推进着。我每晚至少要写五、六千字,最多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写一万多字。在这一点上,我的性能优越的电脑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将三十六万字的《家世》全部杀青。马华则马不停蹄,立刻就带着我的书稿飞回出版社,让她的老总过目去了。

两周后的一天晚上,我站在打开的窗户边,边听着海边传来的阵阵涛声,边大口大口

地喝着啤酒。我没有开灯,我的屋里屋外全都是黑夜。这时,马华回来了。当马华像一阵快乐的海风,猛一下推开我的房门时,走道上的灯光一下子将我的房间照亮。我看见马华像出现在舞台追光灯下一样,出现在我的门口。我从马华满脸抑制不住的喜悦中,清晰地看见了我的《家世》灿烂的前景。我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把将马华抱了起来。

我抱着马华向窗口走去。马华的两只玉臂环绕着我的脖颈。我们热烈地亲吻,分别使我们相互间的渴求无法抑制。我掀开了马华的衣裙。我的手在马华光滑温软的身体上充满激情地游走。马华的手也在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到马华的身体在轻轻地颤动。窗外清凉的海风阵阵吹来。马华的身体依旧是那样的灼烫。我轻轻褪下了马华那条色彩艳丽薄如蝉翼的丝织短裤,强劲的海风立刻从我的手中将它夺走。我眼看着它像一面风中舞动的旗帜那样飘飞出窗外。我窗前写字台上的几页打印文稿也紧随着飘飞了出去。我和马华已完全融为一体。马华躺在我窗前的写字台上,快乐而又惊恐地叫着。我的窗外是深不可测的崖谷。激情使我浑身上下颤动不已,我发觉我已变得十分强大,真是从未有过的强大。

我和马华回到床上,无声地躺在一起。爱情的甜蜜和快乐,使我们依旧十分的忘情和激动。我侧过身,轻轻扳过马华的身体,双手捧着马华美丽的脸孔,无限温情地说:“我们结婚吧。”马华久久地凝望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等你的书出版的那一天,我们就结婚。”

……

《家世》出版的时候,已是二○二六年的春天了。我和马华收到了出版社邮来的装帧精美的书和一笔巨额稿酬。在收到这笔稿酬之后,我一个人悄悄来到大海边,将完美给我的信用卡和通用支票统统扔进大海。汹涌的海潮眨眼间就卷去了一切,也在一瞬间将我与完美最后的一点联系彻底荡涤干净。

我和马华在宁静的郊外买了一幢精致漂亮的别墅,然后,就在自己的别墅里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婚礼。婚后,我们的家庭生活更是十分的温馨。一天,我和马华租了一条豪华游艇去海上游玩。游艇沿着阳光照耀下的一条金色的航道不停地向前行驶,像犁铧那样垦出一片片雪白的浪花,海鸥成群地在我们的身后飞翔。我十分惬意地坐在甲板上漫不经心地垂钓,并不时地呷上一口麦香浓郁的啤酒,心情说不出的舒朗。马华就依偎在我的身边。她的头紧靠着我的肩膀,两只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我们不停地相视而笑,心里的那份幸福就像我杯中的啤酒一样不住地冒着泡向外汩汩流溢。忽然,马华从我的身边站起来,捂着胸口跑到船舷边,扶着栏杆向船外哇哇地大声呕吐起来。我十分紧张,立刻跑了过去。我看见马华的脸色十分苍白,满头的长发被海风吹得乱乱地披满了一脸,担心地问:“你哪里不舒服?你是不是晕船了?我们返航吧!”马华并没有回答我的关切询问。她根本无法回答,她仍在继续呕吐,她甚至吐得常常地弯下腰去。

过了一会,马华在呕吐的间歇,用手理了理满脸乌云般的乱发,抬起苍白的脸大声地对我说:“你别担心,我是从不晕船的。告诉你,我恐怕是有了孩子了。”

马华对我说的话我听得非常清晰,可我却假装没听见。我非常想再听马华对我说一遍,大声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马华抬脸看着我,又一次大喊起来,“我们要有孩子了,我们要有孩子了——”

我在马华的喊声中,看见马华苍白美丽的脸上,真切地荡漾着一派未曾有过的幸福神情。她那凄恻动人的嘴唇上,也夺目地悬挂着一片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

儿子的诞生,为我和马华的生活平添了一份全新的内容。马华更加忙碌了,她在时刻关心我日常生活和写作的同时,还要精心养育和照料我们的儿子。

第六章母亲的寿辰

二○二九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早早起床,抬眼看了下墙上的钟。时针正指十点。实际时间已经很不早了。可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却是相当的早。

由于我夜间写作,平日里,这个时间我都在睡觉。可我今天必须起来,因为今天是母亲的寿辰。

我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立刻,明媚的春光就从窗外照射了进来,让我感觉十分的温暖。户外,被阳光照耀的一片明亮的绿草地上,母亲正微闭着眼,半躺半靠在一张白色的躺椅上。我两岁半的儿子,正在她腿脚前自由地玩耍。

母亲的两腿间依旧放着一本打开的旧书,书页都已经发黄了。我知道,这本书母亲肯定已看过多遍,并不需要真的看它。但她必须将它打开来,放在自己的两腿间,这才能够微闭着眼睛,在阳光下安然地睡去。

母亲是一年前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的。我和马华结婚不久,就想让母亲从养老院里搬出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可母亲一直没有答应。后来,在我们的儿子满周之后,我和马华给儿子拍了一些照片寄给了母亲。母亲看了照片就来了。母亲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我到洗脸间洗漱了一番,又到厨房里吃了点东西。出来看看墙上的钟,已是十点三十分了,马华还没有回来。

马华一大早就驾车出去了,她说,她要到市里去采买很多很多的东西。然后,她要回家来,把家里布置得金碧辉煌喜气洋洋,为母亲操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寿辰。她还要买很多很多的新鲜蔬菜,回来为母亲烹制一些最爱吃的可口菜肴。

家里显得很安静。屋外,阳光下的母亲依旧睡得十分安详。儿子在草地上自由玩耍的身影则充满了活力与生机。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很想在家里做点什么,可我根本想不起来该做点什么。

这个春天悠闲清静的上午使我感受到了一丝寂寞,可我又不愿去惊扰微睡着的母亲和玩耍着的儿子。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将家里打扫一下,今天是母亲的寿辰,家里应该十分的干净。

我开始逐个地打扫家里的房间。其实,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相当的干净。这都是马华的业绩,她喜欢日日在家里不停地打扫,直到家里所有的地方都非常干净,纤尘不染。可我仍继续我的打扫,并不觉得我将原来就干净的家里打扫干净没什么意义。我想,既然是母亲的生日,我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有什么不好呢?

最后,我来到马华工作室的门前。我准备像打扫其它房间一样将它也打扫一遍。马华常常在白天坐在里面,认真地编辑、校对和处理我夜间操作出来的那些文字。我几乎没有走进过这个房间。因为马华工作的时候我正在睡觉。而我夜间写作的时候,马华已经和儿子一起休息了。

我推开房门进去,发现工作室里也是非常的整洁。我像打扫其它干净的房间一样,开始认真地打扫这间整洁的房间。我用柔软的抹布先将窗台擦了一遍,然后又擦了写字台和文件柜。在我小心地擦拭马华写字台上的那些现代化办公用品时,电脑右边那台精巧的电传机忽然间“哒哒”地响了起来。随后,很快就有一页传纸从中冒了出来。

我看了一眼电传机上的电子计时钟,时间显示为十一点零五分。我知道,这应当属于

马华正常工作的时间。可马华不在,她为我的母亲操办寿辰去了。我想,这一定是马华她们出版社发过来的公文。我想应该是关于我书稿的事。因为马华只负责编辑我一个人的书稿。我想,既然是关于我的事,我就应该把它拿过来看一看。我一伸手,就把那纸电文拿了过来。

电文是一纸对马华晋级、嘉奖的通知。

马华女士:

根据我公司2029年第0172号文件精神,现对你进行特别晋升、嘉奖,具体决定如下:

一、鉴于你在我公司及我公司情暖程风工作委员会所组织的“诚为程风情送暖风”活动中所做的卓越贡献,公司决定将你的月薪在原有基础上提高三倍,并从本通知下达之日起开始执行。

二、由于你几年来的牺牲与奉献,程风先生最终没能脱离我完美公司,使我公司的完美社会公众形象得以受到良好维持,故公司决定将三年一度的“完美荣誉奖”颁发与你。奖金五十五万元将在十日内全部进入你在本公司的资金帐户。

三、近年工作中,你虽仍在公司情暖程风工作委员会所属的“程风工作部”名下工作,但实际工作已早与此部门完全脱离联系。考虑到你如今工作的独立性和特殊性,现专门成立“程风服务部”,并任命你担任该服务部的主任。该部门的职务级别与“程风工作部”等同,直接归属公司董事会和情暖程风工作委员会管辖领导。此后,有关程风先生出版书籍等一干事宜,公司授权由你直接裁定,所需款项可将预算直接送交公司财务报批。

另:程风今后的月薪,公司仍一并汇入你的帐户,望代为领取为盼!在此,再一次时你为公司所做的卓越奉献深表感谢,并对你所获得的荣誉嘉奖和晋级晋升表示由衷祝贺。

特此通知。

完美公司董事会

完美公司情暖程风工作委员会

2029年4月23日

我手忙脚乱地将这纸电文向电传机里插。我的手有点抖,插了几次都没能将电文插回去。后来,总算是插进去了,可我却发现文头插倒了。我只得又将它拽出来,可它已经被弄皱了。我拼命想把它弄平,可它却被我潮乎乎的手弄得越来越脏。但我最终还是把它插了进去。我只能这样!如果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把那纸电文再扯出来撕碎吗?难道我应该把那台电传机敲扁吗?或许,我应该把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一切全都砸得粉碎?还有,我是不是应该重新驱车从这个叫做“程风服务部”的地方逃开?从这个应该属于完美但却不属于我的家里逃出去?

家里依旧十分的安静,母亲在户外的阳光下依然睡得十分安详。我的在草地上玩耍的儿子,脸上的笑容也仍旧是那样的明媚和光亮。难道我应该去打破这份宁静与安详吗?难道我一定要使那份明媚和光亮笼罩上浓厚的阴影吗?

……

这时,马华回来了。她吃力地抱着一大堆包装袋推门走了进来。她是用身体将门推开的。她的脸深深地埋在那些色彩鲜艳的包装袋后面。我听见她进门的时候还像日本女人那样欢快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然后,我又听见她在对我喊:“来,请帮我拿一下!”我说:“是!”然后我就走过去,从她的手上抱下了几包东西。然后,我就将那几包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去了。

我放完东西出来,看见马华仍在不停地忙碌着。我毕恭毕敬地走到马华的面前。我深深地向马华鞠了一躬。我抬起头看着忙碌不停的马华,“马主任,我现在应该去干点什么呢?”

第七章写作者说

或许,我的儿子根本就不会去逃离他完美的生活。我之所以费尽心机地描述他根本不存在的逃亡历程,其实完全是出于我自身急于逃离现实的缘由。而我之所以急于逃离眼前的现实,则是基于我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当我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多钟了。窗外,纷纷扬扬落了一夜的大雪,已将所有的一切完全覆盖住了。天地间苍茫一片,显得异常地寂静与清冷。时间还早,没有人在雪地上走动。可我,却仿佛真切地听到了有人在雪地上吱呀行走的声音。

试想,一只手紧握着笔,在洁白的纸上沙沙书写,不正像一个人拄着拐杖,在茫茫的雪地里不停地行走吗?

责任编辑邹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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