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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熬一灯油

1998-03-24沈小兰

清明 1998年3期
关键词:教授教室老师

沈小兰

也是冬天里。大雪飘飞。春节,即将来临。和大街上喜气洋洋的灯火相比,教室里的日光灯,惨白而寒冷。因为学生们已经放寒假,破碎的窗玻璃依旧破碎着,风一来,墙壁上脱落的宣传画哗啦哗啦地摇响。我们——一群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却在上课——补习外语。

为了——评职称。

有人开心,说在深圳,一块砖头砸了六个人,其中五个是总经理,剩下一个还是副总经理。内地小城,多的不是总经理,而是处长们。随着处长们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小草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教授”“副教授”也开始滋生蔓延。“教授”们正日渐失去古老的庄严和智慧,只不过也像处长一般,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的一个标记而已。这职称,便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了它,可以增加几十元的收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餐早茶。没有它,便像从破碎的窗玻璃里吹进来的风,啃得人心哗啦哗啦的痛,于是,有人愤起拍案——不公平!来补习的人,多少抱有一份“奢”想,一点儿希望。虽然,那希望遥远且闪烁不定。

人高马大的男人,臃肿开始发福的女人坐在中学生的长椅上,多少有点儿别扭,挤得慌。回头张望墙报上醒目的标语:奋战一百三十天,争取考上重高!男人们自嘲地点起一支烟,微笑着眯缝起眼睛:八十岁学做吹鼓手!女人们的花手套花围巾摊在桌子上,像海水一般漫上心头的却是青春不再的落寞。还有为人妻为人母的不安:就要过年了,琐琐碎碎,家里有多少事等着要做。那一份属于家的天伦之乐,在夜风中一点点冷去。

老师,每小时挣十元课时费,很难。讲台上,一杯茶,几支粉笔,厚厚一叠讲义。茶杯上的热气有气无力,像摇曳的烛光,一会便悄无声息。粉笔,却仿佛很坚硬,在黑板上每划一下,都尖刺的响。因为只不过为了考职称,所以,开卷便奔主题。大刀阔斧地砍去语言的繁枝茂叶,只留下笔直的主干。即使是这样,主干也好像绵长无尽,难以让老学生们在短暂的夜晚吞咽下去。面对几十双茫然疲倦的眼睛,老师很无奈地拖慢声音,似乎每句话,都是一个词一个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从口中蹦出来,慢到了不连贯,依旧有人抱怨,太快了,记不下来。程度稍好的人则又不满地小声嘀咕,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啰索。有人冻得忍不住搓手跺脚,还有人居然在寒冷中发出轻微香甜的鼾声。老师呢,却又发不得脾气,老学生们毕竟不是黄毛丫头,乳臭未干的小子,其中混杂着这长那长,藏龙卧虎也未可知。

每天晚上两个半小时的课,其中休息十分钟。休息的时候,男人们喜欢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抽烟聊天。下雪的日子,看雪吃冷风。不下雪的日子,看天上清朗的星星和月亮,依旧灌一肚子冷风。女人们,大多比较用功,下了课依旧抄抄写写,或者躲在教室里悄声细语。去方便的路上没有灯,厕所里也没有灯。偶尔,有人划亮一根火柴,瞬息即灭。黑暗中,洋溢着一片牢骚和抱怨。有人愤愤地骂学校,赚了那么多的黑心钱,却连灯都舍不得安一盏。医生们说,我们搞临床的,这么忙,哪有时间写论文,念英文,真不合理!会计们说:我们当会计的,八百辈子用不上一句英文,又不合资,又不独资,考什么外语,开玩笑。一如刘震云笔下的大电二电们,补充:瞎子点灯白费蜡。嘻嘻哈哈一阵乐,走回教室的路上,彼此都多得了几分“信息”。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教授,年届知天命,宽大的额,细细长长的眼睛。用很乡土的北方口音讲课,讲讲停停,且不断重复。有一天晚上停电,教授找来一支蜡烛,凑在烛光下,依旧想抓紧时间把课上完。终于有一个男生打断了他:老师实在看不见,算了吧。教授愣了一下,无声地笑笑。打断他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一再发出鼾声者。每当他鼾声骤起,搅乱一池春水,同窗们就会蓦然回首,纷纷把目光雨点般倾泻在他身上,他迷迷糊糊从梦中惊醒,喃喃地解释:太累了。实在太累了。一身油腻的工作服,一双溅满泥点的皮鞋,是工程师,还是研究员?除了上班,还要买菜做饭接送小皇帝?

一刹那的安静之后,教室里突然喧闹如鼎沸。七嘴八舌,一片纷乱的自嘲和质问。有人无来由地恼火:是不是太穷了,想克扣名额,只好借用考外语,一刀斩掉我们这些倒霉鬼。有人阔谈理论:纯粹的形式主义,这样的考试,于国于民,均无利益。有人秘宣作弊手段,上一年度的老生如何把小纸条夹在字典里,又有好事者,则把目标指向教授:老师,您说这种考试合理不合理?

教授哑然。

摇晃的烛光,抹去了他常挂在脸上的一团笑意。他嗫嚅着,辞不达意:这,这种方式当然……很像送电报的霍默——他刚讲解一半的课文中的小男孩,霍默面对失去儿子的桑多尔霍太太,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这位夫人的痛苦,他手足无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着:“What can l do?What the hell can I do?I am on—ly the messerger?”(我有什么办法,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只不是个送电报的呀!)想必此时的教授,一定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也说着:“What can I do?What the hell,can I do?l am the English tea—her!”

街上陆陆续续地响起鞭炮声,五彩缤纷的烟花,不时地划过夜空,闪现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彩虹。旧岁已近尾声,新春即在眼前。只有我们补习的校园,依然如故,夜夜都有灯光和读书声。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美丽,无非一丁点儿个人的切身利益。就像课文里那位不再怕犯错误的外科医生一样,我们已经习惯了街头热闹的喧嚣和教室里寒冷的安静,大家已经能够很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如果你想通过职称外语考试,就得付出时间和精力。得到的和失去的总是同样多。

年三十前的一天晚上,一节课还未上完,忽然铃声大响,值班小姐匆匆撞开教室的门,声音急促地走了调:失火了,请同学们赶快离开教室。……随即救火车呼啸而来,教授不慌不忙地合上课本,教室里的老学生们却也没有大乱。先跑出去的是几个胆小的女生,随后男生们才说说笑笑地往外涌去,其间有人还不忘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很安然地抽它几口。有个头发已经白了些许的大姐,依然趴在桌子上,忙着把她未记下来的笔记补上。

火,从楼角堆着木屑,刨花,桌椅的教室里窜出来,一闪一跳,和空中的五彩烟花相呼应,但很快就被扑灭。救火车白来一趟,有惊无险,重新回到教室,依旧是寒冷伴着安静,教授的声音很响亮地在耳边回荡。远处的鞭炮声,渐渐沉寂。A miserable,merryChristmis(一个又悲又喜的圣诞节)。可是我不知道喜在哪里。

天气已经转暖的三月里,补习班才告结束。结束前连续几晚上,教授很认真地发下几份模拟考试卷让我们做,做过又逐题讲解,并教给我们一些应付选择,填空题的基本方法。结束的那天晚上,没有再上课,也没有考试。教授的脸上又是一团和气的笑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名片,一一发给大家,欢迎大家以后和他常联系,若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一定鼎力相助。几个月寒冷的安静,倾刻间灰飞烟灭,教室里轰然响起一片欢声笑语。教授说:“这几个月,我知道大家都很不容易——接着他忍不住从口中溜出一句课文中的话:Another decade lived or endured just as you choose tolook at it!(你又活了十年,或者说又熬了十年,是活是熬全在于你怎么看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是熬过去的!

有两个前后座位的男生,竟很激动地站了起来,相互郑重地握了握手。接下来,很热闹地交换地址和名片,诉说彼此单位里鸡毛蒜皮的事和人,还有自己和得意和失意。虽然,依旧有很多牢骚,然而也不尽是牢骚。很有点儿像联欢会了。那个头发白了些许的大姐,看了看表,一脸歉意地对大家说:我得先走了。她走出教室,又回过头来笑了笑,才轻轻地拉上了门。教授替她解释:她家住得远,在郊区,每天晚上十点以前必须赶到南七里站,否则就赶不上她们厂里的最后一趟班车了。看大姐柔弱,文静的样子,她肯定不是什么强人。

那天晚上,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常不怎么交谈的男生和女生,都很亲切地互相道了一声:再见!

已经没有雪。风也变得平和柔顺。仰望天空,繁星似锦。一位远在异国他乡的年轻博士,曾在信中潦草地写道:我相信,我绝不会白熬一灯油!

可是,我们呢?

责任编辑: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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