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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旱望云霓

1998-03-24蔡长明

清明 1998年3期
关键词:瞎子四海绳子

蔡长明

他们一家人的名字都取得蛮好:男人叫柴世英,女人叫夏美玉,儿子叫望生。这大名只能从户籍上看到,平时都喊小名。柴世英的小名叫喜童,喊恶了干脆喊“洗桶”。夏美玉的小名不晓得,是个瞎子,就喊她“瞎子。”

洗桶

常听祖父说,洗桶是一辈子的苦人儿,又守本分。他十四岁上殁了双亲,单人匹马过生活。祖上本留下些田产,但人死如分家:爹死,卖地安埋,妈死,也是卖地安埋。到他手里多派还有亩把地。他从小上街捡粪,一年捡上二、三十篓子,把庄稼务弄得壮壮实实。粪若有余,缺粪的人家就找他用包谷换,两升包谷一篓子粪,日子马马虎虎。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失了宜昌,兴山一变后方为前方,万兵云集,难民多得如蚂蚁。军需粮饷由川上下来,一路从湖南至三斗坪沿江上来,都在香溪起坡,再由民夫运往前线。洗桶是个老伕子,每次回家,背篓打杵还没放稳,保长派不到人,晓得他好说话,便又派到他。落屋把丝网子、老鼠屎打扫打扫,用棍子到老木柜底下戳一戳,怕有长虫。第二天背上背篓打杵,拎着铜罐又上路。铜罐是必备的炊具。当伕不带粮,背一包军米或军面,补助一碗大米。饿了,路边捡三个石头将铜罐一支,烧火煮饭吃。有婆娘、老母的,弄点酸萝卜、干盐菜、大蒜带上。洗桶没得人弄菜他带,便沿路采些马齿芹、蒿子等野菜,弄盐水煮了下饭。有钱人请人代背,叫卖伕,腊月间往保长屋里跑几趟,可以过自在年。洗桶自己的伕就背不完,一买不起伕,二卖不起伕,就在外头过年。

抗战八年,洗桶背伕背了六年!

洗桶四十多岁了还没讨到媳妇。

村里柴二打摆子(疟疾)死了,撇下个瞎子女人在后头。兄弟柴三本是没说亲事,嫌瞎子岁数大了些,多年也不见“开怀”,再说又无一双好眼睛,馋眼的是瞎子有八亩的田产,是娘家陪嫁过来的。柴三有些意三意四,四爷就干脆做主给洗桶说。那天一提,洗桶笑得牙齿包不住,嘴里说“欢喜”,双手给四爷作揖。便择一吉日,请了桌把人,将瞎子的几个嫁妆往屋里一抬,洗桶便聚婚完配。次年得子——望生。有人说:“真是一行服一行,跟柴二上十年瘪起个肚儿,往洗桶屋里一钻,娃子哭,奶子胀了。”

待我识数儿,洗桶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老得厉害:满脸的皱纹,一副哭相,头发全白了,如戴了白布的包头。他的上身与下身明显构不成比例,两条竹竿似的细腿高高地支着,加之上身佝偻,活像一只疲惫的鹭鸶。由于害气管炎,脖子栽进肩胛里,出气三间屋就听得到。

洗桶的富农“帽子”全是因说了瞎子。听祖父说,按族谱分支下来,洗桶跟我们同宗,教我们喊喜爷。嘴里喊“喜爷”心里总觉得别扭,生怕背后有老师或别的人听见,说我阶级不分。我们同住一座四合院。他们有杆小秤,大人要用就使我去借,每次去见他们吃野菜糊粥,一口大铁锅,一和半锅,瞎子一手洒面,一手拿锅铲子和,“唬——唬——”和得十分均匀;煮起来咕嘟咕嘟的,一股白气从糊粥里压出来,冲有尺把高。灶台下支张木桌,桌面被烧得大窝小窝的,三人各占一方。喝起糊来只听见喉咙在响,平时洗桶蛮笨,但喝糊却打着赤膊,如饿虎扑羊,弄得通身是汗。吃完之后都要舔碗。

不爱喊“喜爷”还有个缘由:嫌他腌臜。

村东一个小山包,拦腰有条横路过去,路下有三间屋大个石堡,高头有几处牛鼻子洞,洞内竟长出一棵油桐树。人们打了蛇,死了猪娃儿,或瘟死的小鸡,顺手往桐树上一架,不大工夫,鹰子就来叼去。有时鹰子慢一点,被洗桶弄回来,七合八杂,一锅煮吃。

一次下暴雨,风也蛮大,通往严家山的电话线刮断了。公社丰达“抗洪救灾”的指示转达不上去。大队长刘功修写张条子,叫洗桶送。洗桶不敢抗命,穿蓑衣,戴笠篷,找拐棍,哭相挂起。瞎子把他送到大门口,依望生的口气喊道:“伯伯,路上稳当些呵。”洗桶不耐烦,几乎是哭着说:“是的——我晓得!”雨越下越大,总沟的檐水冲出好远,直到天井当中才落下来,一会儿积上尺把深的水。上严家山要过一条大沟。洗桶走了,瞎子一直靠在门前的板壁上,听风声雨势;脸上挂泪,时不时朝天祈祷:“老天保佑啊,莫让山水打他去了!”黄昏时分,洗桶奇迹般地回来了,手里还提了一串螃蟹。

瞎子

瞎子是夏崇恩的姑娘。小时长得蛮好,十二岁出疹子,请端公扛神,请郎中看草药,弄麝捻子烧,活活把双眼睛整瞎了。夏崇恩为女儿治病舍得花钱,据说仅药费这一项,就能盖起三间大瓦房。开在县城的鞭炮铺,也因此差点塌了。姑娘落得残疾,他怄得病上大半年。

瞎子跟柴二算起来没过两天好日程,只是出脱些金银首饰,换的钱为主是给男人治病。跟洗桶凭着田产,吃了两年饱饭,自“土改”定为富农后,一时从天上掉到到下,再也吃不成剥削,要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有两条门路。

其一,打麻绳子。

队上做活路,妇女们几乎个个揣有针钱,遇到歇晌,就从怀里掏出来做。大针在脑壳上光一光,照鞋底(帮)子一扎,抽针时,扯得麻绳子呼呼响。一棵树下纳鞋底(帮)的多,拉起绳子来热热闹闹。一些闺中姑娘弄个针线篮儿,也跟着学剪样子,褙棕壳,铺片子,纳鞋底。预备行婆家前,操手好针线。瞎子打麻绳就是她们用的这种。

厅檐坎上是她打麻绳子的老场地:坐把木椅,一只蛮小巧的木盆儿搁在脚边,放上水,麻皮泡在里面。她先将泡软的麻皮含一根在嘴里,然后将右腿裤脚卷齐大胯,再从嘴里拉出麻皮,两手捉住,细细分边起头。打起来蛮快,每根约打一丈二尺长,见天能打十多根。绳子捻得又细又匀,看不见搭的头。打好的绳子折成尺把长一束,系个活节,一根挨一根地挂在椅子背的横档上。由于长年打麻绳子,大胯磨出一层黑皮,似涂了釉水起光;到了冬天,还皴些横口子,结上小血珠。

有时她边打绳子,边讲些狐鬼故事给我们听,时间一长,也就那么几个。待到寂寞,她便使唤望生:“娃娃儿(望生的名字像是专为别人取的,她从不叫),拿铜罐井里提点儿水来。”望生就去提点水来。她接过铜罐先喝两口,然后叫望生续些水到木盆儿里,将麻皮淹住。一切做毕,她称赞望生,又似乎自语道:“娃娃儿能干,使得动嘴儿了。有个趣儿。”跟前无人,她便鼓起劲打,不时朝天井的那片天空看;眼皮翻起来,露出些许眼白,自语:“那次送信,若是让大水打去了,我们母子俩怎么过哟。”

打麻绳子信誉好,还有个重要因素:待打的绳子够煮一锅,就用木盆盛上清水,撮些新鲜灰入水绞和,使纱布口袋过滤,滤出的灰水同绳子一起放进吊锅里,烧大火煮,煮一整天,然后用石膏水漂洗,晾干。淡黄的绳子经这一折腾,变得洁白松软。别人怎也煮不到这么白,传说她有什么小秘方儿,这就不清白。

她打麻绳不取分文,先前同对方议好:打一斤麻的绳子,须整双鞋底或纳双鞋底,或是缝件汗褂儿,补条把裤子不等。他们一家的针

线活儿,指靠她打绳子换工夫儿。

其二,推磨。

洗桶的祖父留下副石磨,“绿豆青”的石头,磨饼又厚又硬,用起来杀货。瞎子磨面同样不收钱,只要麸皮,以此来贴补生活。她的面磨得不苦,十斤约两斤的麸皮。为做得公平,家里添了杆小秤。

倘来了粮食,她就停下打绳子,首先去推磨。推磨一般要两个人配合,一个抓住磨拐子推,一个撮粮食往磨眼里喂。望生倒能喂磨,但那么推瞎子吃不消。只得独自来做:推三转停下,喂把粮食再推,这么慢磨细面。累了,揪住吊磨拐子的绳子,把脑壳也靠上去,稍作喘息。实在奈不何,使望生来同她打双磨:“娃娃儿,来,一只公鸡四两力。”各人握住半边手子推。磨拐子吊高些,望生有时打秋,乱了阵脚,弄得磨拐子倒来倒去。母子俩便停住推磨,揪住手子打响哈哈。听瞎子说;“出你丈母娘儿的丑喔。”

瞎子筛面的姿势蛮美,怕把面弄扬,筛子团得又慢又圆。面同麸皮都过秤:她提毫系,望生看星子。弄毕,麸皮倒进一口大肚坛里,拿块石片盖住。装面的那只口袋扎紧,磨槽上放好,等人家来取。

望生

望生长得蛮秀气,细胳膊细腿,脸上白干白净;剃的光光头,穿件毛蓝布长衫。瞎于打麻绳子,他在离二尺远的地方站定,双脚并齐,两手反贴在板壁上,拿背靠住,不说话,从不越过瞎子下天井来玩。有时瞎子叫他,故不做声;瞎子猛一伸手,抓住他,母子俩便乐一阵。望生走路倘遇到人,老远就立定一旁让人家走过再动脚。

望生整十二岁了。

他上过学,九岁启的蒙。我比他小二岁,读书同年级。他的书包很特别:原是瞎子的梳头盒子,刚好书宽,高四寸,尺把长。盒盖协在木槽中,一拉便开,一推便关上。同学无事,便过去推拉一阵,望生也不敢做声。个个敢打他的嘴巴,调他的拐脖儿。他不哭,不嗯,最多眼睛里湿一下。上大字课,课前要磨墨,磨的墨浓没浓,先得拿笔来试。不知谁“试”到望生脸上,这个头一开,都到他你上留墨。他也不动,仿佛他要演戏,在接受人家的化妆,直到涂成“包黑子”。老师上课看见了,吵他,这次哭了,并且哭出了声!回到家中,洗桶说不读哒,望生就再也没进过学堂的门了。

村里差不多每户养有兔子,望生他们不知从何处弄来只“洋”兔子:比一般的大,毛长,雪白雪白,一对粉红的眼睛,蛮好看。生人到屋里,它就用前掌拍地,拍得“扑扑”直响,仿佛在说:“你不能随便到屋里来,快出去!”它喜欢望生,望生也喜欢它,常将它抱在怀里梳毛。放学后,我们提上篮子去拾兔草。望生不跟我们无近到远乱跑,独自到村前的小溪边,采猫耳眼,水菖莆和马蹄金。有时还到塘边钩水莲。他拾两篮子,我们一篮子还没到屋。大人常当着我们的面夸他。

家殇

大队管委会同四合院隔条巷子,刘功修一天到晚在里面抱起个电话喊:“喂,喂——我说哇,我说哇。”声腔蛮内行。那时的通讯受到政府重视,大队部都有电话。大、小干部进的进,出的出,说的说,记的记,情形象战时前线的“猫耳洞”。刘功修放下电话就写标语:“过去有事跑断腿,事没办好人吃亏;现在有事把电话摇,一下全县都知道。”“食堂一枝花,人人夸奖它。”这些红绿标语贴到管委会、食堂的墙上,十分新鲜。虽识字的不多,大都喜欢仰着颈脖去品一品,看一看。

食堂反映磨面跟不上,刘功修就设计“四副磨”。在四合院的稻场坎下,修起四壁墙,搁上檩木,檩木上铺板子,再上头安四副大石磨。当中脸盆粗一根主轴直插楼下,触地处放有弹子铁圈。主轴上端装四个抓手(磨拐子),分别抓住磨掌子;楼下用根横杠,牢牢地绑在主轴上。牛拉动杠子,杠子连轴,轴连磨,结构原理同蒸汽机相似。只是动力系统不同,一个用蒸气,一个用畜力。

这项工程由顶上屋里柴大爷主造,费时三个多月。落成后,运行半年,累死了八头犍牛;看情形,继续下去,村里连种牛也会向外队去借了。干部们召开紧急会议,形成决议,“四副磨”终于改了体,由统一运行还原于单独运。这一来,牛不够使,便派瞎子帮忙;牛推磨得蒙眼眶,瞎子不需得,正合适。

瞎子每次回来,浑身像上了一层霜,连眉毛也是白的。她拄着拐棍,一进厅屋大门,便伸出左手摸厢房的板壁,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家门前,靠板壁站定,“我的妈呀——”一声长叹,似乎将她一天的疲劳同辛酸,一齐吐掉在门外边。接着喊“娃娃儿”,望生闻声早迎出门来牵了她的手,引进屋里去。

按粮食定量,老两口一天八两(十六两制秤),望生四两,三人的晚饭不足半斤。洗桶收工在前,到食堂将饭端回来。望生赶快烧灶里火,上半锅清水,煮些马齿芹,野旱菜;再把半瓢儿包谷桯子饭(掰去包谷后剩下的穗子,捣碎后,架大火煮,成粥状,过滤,晒干的渣做成饭)和进去,三人围住桌子,唏唏溜溜喝起来。

瞎子最后一个端碗,喝了几口说:“一条牛见天推九十斤,给我定六十斤,说一箩筐好话,十斤就没讲下来。我向柴四海请假请不动,实在想歇一天。睡到夜里,骨头散了,摸腿像不是我的,捏膀子像也不是我的。”

洗桶说:“他们是杀牛佬心,棒小伙儿也难磨六十斤,莫说你瞎子婆婆儿。”

第二天瞎子起得有些迟,民兵连长土狗子带起两个民兵,挎的三八式步枪,进厅屋就喊:“瞎子!是不是嫌活的时间长了?”瞎子慌忙应道:“就去就去。”伸手到门背后抓拐棍。

瞎子一去,望生将自己关在屋里,喊也喊不出来。兔子大的小的吃光了,谁是他的伙伴呢?我们从门缝里朝里望。只见他活像根树桩立在灶跟前,面向锅里,长布衫似乎挂在他的身上。

瞎子渐渐撑不住,把望生带去搭把力——拉磨。一根磨杠,瞎子在后面推,望生用手握住往前拉。磨坊在食堂隔壁偏厦内,食堂的饭香了,望生踮起脚,目光穿过窗子只奔饭甑。为了完成任务,他们不得不很晚才回家,有时望生牵着瞎子,有时瞎子一手搭在望生肩上,相依而行。

那天星期六,放学早些,像以往那样,我们哪儿也不去,拿起碗筷就往食堂里跑。去后还不见架甑子,炊事员正在淘洗葫豆叶,随后抡起大薄刀横直剁两下,趁湿洒些包谷面同桯子渣上去。将甑子抬锅中放平,一个用锨往甑里铲豆叶,一个用木杵将豆叶拄实在。然后盖上锅盖,说锅盖上滴水儿下来,饭就快了。我们就一直盯住锅盖,望到来气,望到结汽水。眼睛酸了,便拿筷子敲碗。十几只碗同时敲,声音各异,热闹好听。事务长柴四海嫌聒噪赶我们:“吃饭敲箸,讨饭无路。滚远些!”手里拿根柴棍。看见他拐进磨坊里去了,我们又敲着拢去。

这时磨坊里传来喝叱声,我们转过墙来,见柴四海正在扇望生的耳巴子,骂道:“狗杂种,偷公家的面吃,这还了得!”看望生嘴上,果真巴的有面。他泪流满脸,但不敢放声。柴四海照他后脑勺又一掌,望生支不住,摔个马趴,衫子里头撒出面来,这下反天了!人们从

地里收了工,上食堂打饭,都围过来看。队上有个哑巴,牛高马大,鹰子鼻,恶眉毛,平时看见就怕。柴四海对他比划着,叫他把望生吊到食常后头的大梨树上去。哑巴摆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柴四海比划用大碗添饭他吃,这下哑巴眼睛一亮,也不摆手,也不说去吊。柴四海见有了谱儿,喊着进屋找绳子。这当儿,望生从人缝里溜掉,比兔子还快。候柴四海找来绳子,不见望生,正碰上洗桶打饭。便点住洗桶的鼻子,硬说望生偷吃面是他使的。洗桶一时不知怎么回说,憋了半天,结结巴巴道:“我赌咒,哪……哪个野——野鸡巴使的。”柴四海折身从偏厦里将瞎子拖出来,同洗桶放到一处,手一松,瞎子跪地上求饶:“四海,我的错,我的错,弄回去我们教育。”这阵儿,洗桶似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一晃,扑通跪下地:“我……回去打……打死他!”天近傍晚,人们嚷着开饭。柴四海道:“饿你们三天,试我的功夫!”说完,进屋找盘子秤称饭。

当晚就没给洗桶他们称饭。

回到家里,洗桶把望生弄屋当中跪定,拿搥草的榔头砸他,嘴里结结巴巴不知说些啥。瞎子扑过来袒护,袒护之后便长长吆吆地哭。望生只在挨榔头时,挤两声嫩嗓子。

第二天,洗桶出工,瞎子推磨。望生没起床,两眼瞪屋顶,不说话。

晚上,望生还是那模样儿。洗桶喊几声不见反应,瞎子凑过来喊:“娃娃儿,娃娃儿。”这么喊了一夜。土狗子站四合院外头吼:“瞎子——喊魂是不是?招架我拎你起来游街!”候土狗子走过,瞎子迭下声儿喊:“娃娃儿。”

第三天我们放午学,瞎子还在喊。堂屋板壁上有个疙瘩,年久疙瘩烂掉了,正好现出铜钱大个圆孔。我们便嵌只眼睛去窥:他们的床正靠着板壁,只见瞎子将望生揽在怀里,仍一个劲儿地叫,她的泪大约已经枯了,脸上的皱纹干干的。望生双眼睁蛮大,隔会儿把嘴一张。

晚上放学回家,听祖母说望生死了,是洗桶自个驮到坡里去的,埋在他们家老园子里。望生穿的还是那件又脏又破的毛蓝布长衫,也没钉个匣子。这天夜里我睡不着,望生穿的长布衫儿,像一直站在我的床前。想起他活着,自己对不起他:曾摔过他的“书包”,拿墨去涂他的脸。记得有一回,他问了我一个得数,竟给了三个烧羊芋我吃……为什么早早死去呢?这不意味着再也见不着他了?不知怎么便哭了,竟哭出了声。祖母问我是不是发梦见,是不是怕。我说不怕,泪水还是止不住。

半夜,我被吵闹声惊醒。土狗子正在洗桶屋里喝叱:“捆起!给我捆起!”接着是蛮重的脚步落地。“咣当”一声,好像是坛子碎了,听洗桶在呻吟。我以为天快亮,爬起来,其实才半夜过点儿。见祖父祖母坐在灯下说话,我问洗桶屋里出了什么事,祖母喝我睡去。躺在床上,听到他们将洗桶捆走,剩下瞎子在屋里哭。

早晨,在村里蹲点的公社武装部李部长到了,还带来一位特派员,都是穿的黄褂子,挎着盒子炮。他们到我们家中,找祖父祖母座谈,做着记录。

村中,土狗子像牵一头老牛,让洗桶游街;游两步,站定讲一通。说洗桶犯国法,杀他的儿子吃。一边将洗桶背上的口袋取下来,往地上一摔,露出一对脚片。人们哄地散开,妇女们口里叫着“妈也”,捧住脸乱跑,小孩子隔多远望。

原来昨夜洗桶把望生刨出来,剁下双腿,在屋里烧吃。土狗子闻到油烟子,跟踪究竟,是洗桶做的好事!

游至中午,刘功修叫土狗子把两条腿拎了,同起李部长、特派员,往地里验了尸首,将两腿一起掩了。特派员头里回去,李部长还有善后工作要做。

学校操场靠东,是队上的牛圈,洗桶被拴在牛圈的挑梁上:两手反剪,脚尖落地。他的面前是个大水田——李部长的试验田。栽秧时听李部长说:广州亩产稻谷两万斤,我只要它产个一万五。这阵儿秧苗正抽穗扬花,雀子喜欢整,将洗桶拴这儿赶雀子。这也是李部长的安排。

下课我们就围住洗桶看。他做副哭相双手反吊,脑壳抬不起;隔一会扬一下,看有没有雀子。有,就打“噢嗬”,由于喉咙受到限制,打的“噢嗬”沙哑难听,雀子也不怕。他求我帮他把雀子赶走,我盯他一眼,心想当同学的面,去听富农分子的话吗?况且他剁望生的腿,是犯了法的人,正憎恨他!这时瞎子端了半碗豆叶饭,手里拄根棍子,戳戳捣捣走来。

她摸到洗桶跟前喂他吃:用筷子夹住饭,碗跟着筷子移动,一时不能正好喂进嘴里,碰到鼻子或下巴,洒下的饭被碗接住。洗桶张个大嘴,对准饭正要吃进,筷子又偏了;还想追吃,但脖子伸不过去。瞎子让他把碗口含住,往嘴里推。洗桶嘴中塞满饭,舌头打不过翻,喉咙梗住,泪水溢出来了。

次日天阴,洗桶还是赶雀儿。早晨去看,他两腿颤动不安,垂着脑壳,像孩子受了委屈那样“嘤嘤”地哭。吃了午饭再去看,他已周身悬着了!瞎子抱住悬腿正嚎得厉害。

这时起了风,把稻子刮得扭来扭去;山那边涌来厚重积云,将大地罩得昏暗一片;隐隐闻到闷雷。这是暴风雨的前兆,将瞎子的哭诉扯得断断续续:“我造孽的人啊……自小无爹无妈……长大当兵当伕……是我害你抬不起头……你和儿的罪满……前头去……我后头来……阴间里会面……”

队上出人手,将洗桶和望生埋到一起。不多天,瞎子也死去,队上又来人,将全家做一坑掩了。

记得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年小月半大,神鬼也歇三天架。”按风俗,家家焚香烧包袱,设酒食祭祖;放河灯,开盂兰盆会,赈济孤鬼。然而时势不可,只听祖父说:“洗桶他们正赶上鬼节歇架去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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