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文学,所以爱尔兰
2025-03-05张建光
又是6月16日,不少人选择到詹姆斯·乔伊斯文化中心早餐。有一道特殊的美食“动物内脏”很受欢迎,在中国人看来其实就是香肠。餐毕,人们纷纷穿起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服装,然后沿着《尤利西斯》中的人物利奥波德·布鲁姆的路线,在都柏林市区巡游。庆祝的活动很多,最典型、最简单、参与人数最多的就是朗读《尤利西斯》小说。在作品人物去过的海边塔楼、药店、圣三一大学……朗读声浪此起彼伏,那一次竟然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这是爱尔兰为一位作家和他的作品而设立的仅次于国庆的节日。
爱尔兰不仅仅拥有詹姆斯·乔伊斯。
爱尔兰迄今为止,已有四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23年,威廉·巴特勒·叶芝,获奖理由为“由于他那永远充满着灵感的诗,它们透过高度艺术形式,展现了整个民族的精神”;1925年,乔治·伯纳·萧,获奖理由为“由于他那些充满理想主义及人情味的作品——它们那种激动性的讽刺,常蕴含着一种高度的诗意美”;1969年,塞缪尔·贝克特,获奖理由为“他那具有奇特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困乏中得到振奋”;1995年,谢默斯·希尼,获奖理由为“由于其作品洋溢着抒情之美,包含着深邃的伦理,揭示出日常生活和现实历史的奇迹”。如果算上爱尔兰裔的作家的话,那么还要加上美籍作家尤金·奥尼尔。他在1936年获奖,代表作为《榆树下的欲望》。
中国读者最熟悉的爱尔兰“诺奖”作家可能有两位。
2015年的“春晚”,莫文蔚演唱了一首《当你老了》的歌曲,打动了无数中国人的心。那首歌的歌词就是爱尔兰第一位获得“诺奖”的作家叶芝的诗。很多人认为他的诗是献给爱尔兰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子茅·德冈(Maud Gonne)。1889年1月3日,24岁的叶芝见到前来探望父母的她时,立刻陷入情网,直至15年不能自拔。在遭到几次拒绝后,爱母及女,就向其养女伊瑟尔德求婚,还是没有成功。叶芝直到52岁才与另一女子成婚。叶芝为爱伤透了心,也因此成就了他的诗歌。他的情诗描写了初恋的狂热、中期的自责和后期的体谅理解。爱情诗是叶芝抒情诗里数量最大、质量最高的部分。
另一位爱尔兰“诺奖”作家便是萧伯纳了。他可以列入无产阶级革命作家的行列,其自称“马克思打开了我的眼睛”,实际上列宁说他是“一个堕入费边社的好人”。1932年2月,他应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会宋庆龄的邀请,访问中国。在上海仅仅停留了8小时,拜访了宋庆龄寓所,会见了蔡元培、鲁迅、杨杏佛、林语堂等名士,并对中外记者发表了谈话。过后,瞿秋白把有关文稿编成了《萧伯纳在上海》一书。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鲁迅写了4篇关于萧伯纳的文章。人们说萧伯纳在中国留下了“比泰戈尔还厉害”的热闹。
不是所有爱尔兰优秀作家都能获得诺贝尔奖。因为奖项有许多具体条件,至少作家被认可时需要在世。
詹姆斯·乔伊斯没有等到。他一生创作了四部小说,几十首诗,一部剧作。“几乎每一部,其问世和被认可都是相当不容易的。”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1920年还被美国法院判决为“禁书”。文学界也曾经贬多于褒,连一些著名作家都对这部作品充满反感和敌意。也许是因为作者的世界观和性格:“我不侍奉”。他给妻子的信中说“我的内心拒绝接受整个现行的社会秩序和基督教——家庭、公认的美德、阶级与宗教主义”;也许是因为他的颠覆性的写作手法:“我在作品中设置了大量谜团和迷魂阵,其数量之巨,要弄清我的真意,足够教授们用数百年去争论。这是保证作品不朽的唯一途径。”《尤利西斯》最新中文版翻译家刘象愚先生,用一句话说明其复杂性,“译‘不可译’之天书”。随着时代发展,人们对这部作品的评价越来越高。“《尤利西斯》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集大成者,也许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许多批评家与乔学家认为,它终结了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一切传统的小说,开启了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新小说,并且当仁不让地站到20世纪英美乃至西方文化的顶端。”1982年1月31日,《纽约时报》纪念乔伊斯100周年诞辰的专栏文章说:“现代文学如果没有他,将如同现代物理学没有爱因斯坦一样不可思议。”
奥斯卡·王尔德更没有等到。都柏林韦斯特兰街21号对面公园,有座王尔德的塑像,西装革履、风流倜傥。不过他不是立着,也不是坐着,而是半躺在一块巨石上,眼光正对着街对面的故居。塑像似乎想告诉人们王尔德跌宕起伏的人生。他自幼聪慧,没有特别努力,就一而再获得奖学金,进入圣三一和牛津大学学习,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24岁时诗作荣膺大奖,28岁在北美做了140场演讲,备受好评,创作的几部大戏同时在英国多处上演。他写的童话被英国《典雅》杂志与安徒生相提并论。他的语言“金句”频出,以至于现代评论家说,假如王尔德还在,那就没有所谓网红和大咖们什么事。然而1895年,他因“伤风败俗”被投入监狱,身心遭受巨大创伤。铅华褪尽,苦情尝遍,临终前一文不名,连房租都由朋友代付。理查德·伊曼这样评价他的一生:“他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多于属于维多利亚那个时代。现在,他远离了那些丑闻,岁月肯定了他最优秀的著述。他安静地来到我们面前,杰出而高大,讲述着寓言和哲理,欢笑而又哭泣,如此娓娓不绝,如此风俗不俗,如此确凿不移。”
等待获奖的爱尔兰作家不乏其人。都柏林的爱尔兰文学馆里,除了乔伊斯和叶芝等大师专题展外,还推介许多“新生代”文学之星。《单读》杂志专辟一期给中国读者介绍爱尔兰新作家,选文章的主编觉得,“我就像个只拿了一只口袋的大盗,站在堆积成巨山的宝物前面,瞠目结舌,不知该把哪个往袋子里放。”爱尔兰的文学就像环绕岛国的大西洋的不尽浪花,你不知道哪一朵是最美的;又如这“翡翠岛国”葳蕤草木,充满着无限的生命力。
爱尔兰文学当得起“伟大”一词。相较于7万平方公里面积,500万人口,其文学密度,优秀作品占比,其他国家难以与之比肩。所以,他们称之为小说的国度、诗歌的国度,甚至称之为“欧洲的大脑”。中国旅欧作家颜歌告诉我们:“如果我无法从文学里进入爱尔兰,那么现实的爱尔兰对我来说就是虚无缥缈,远若幻境的。”
为何爱尔兰文学如此发达?答案似乎像随处可见的三叶草那么简单,又复杂得像岛国上空不可捉摸、变幻莫测的云朵。
是悠久的文明?爱尔兰人类活动的遗迹可以上溯到8000年至1万年前。岛上遍布许多不可思议的古遗迹。据说爱尔兰还是拥有民间文学最早的国家之一。“欧甘字母表”说明了他们语言的古老。“圣三一”大学图书馆存放的爱尔兰人的《凯尔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书籍之一,它是用拉丁文写在牛皮纸上,美妙之处在于有大量复杂和精美的插图。最早抵达爱尔兰的是盖尔人,实际上就是凯尔特人;然后,罗马人来了;然后,“维京人”也就是丹麦人来了;然后,诺曼人来了。不用说,离岛国最近的英国人,早就来了。但是,爱尔兰人始终保持文化的主体性。432年,圣帕特里克极力在当地推行基督教,他的努力竟让奉行异教的盖尔人国王皈依新教。尽管如此,写了“凯尔特神话”的米兰达·阿尔德豪斯格林仍然认为,“爱尔兰的神话与欧洲不同,其中充满了异教色彩。虽然爱尔兰的神话,经基督教僧侣之手编辑转写,其中给神灵的呈现方式一定带上很多来自基督教的影响,但仍然保持了爱尔兰神话的显著特点”。正是这种深厚的文化积淀,为爱尔兰作家创造富有民族特色的作品提供了不竭的源泉。
是深层的苦难?爱尔兰有着天然宿命般的地理。《爱尔兰史》的作者罗伯特·基说:“无论如何移动动图的视角,欧洲大陆东北海岸外的这两个大岛中较小的一个,看上去很难逃出较大的一个环抱。对于爱尔兰而言,它无法摆脱背景中不可分离的母性形象——‘不列颠老妇人’,一位因专注于自身利益而妨碍到爱尔兰寻求自己的身份的老妇人。”套用墨西哥人的说法,他们离上帝太远,离英国太近。翻译《爱尔兰史》的潘兴明先生写道:“17世纪中期,克伦威尔征服、平定爱尔兰。英国实行严厉的刑法制度,剥夺爱尔兰人拥有的土地,在政治、经济上施行全面的歧视性压迫政策,导致爱尔兰民众的普遍不满和抗争。尤其是从19世纪英国正式合并爱尔兰之后,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运动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激烈程度达到空前。”巧合的是爱尔兰民族解放斗争的时间节点竟然和中国革命十分合拍:1921年,爱尔兰与英国签订《英爱条约》,次年建立起爱尔兰自由邦;但它斩断与英国联邦的最后纽带,而建立真正意义的爱尔兰共和国则是1949年。让爱尔兰人对英联邦怀有深仇大恨记忆的是1845年至1849年的“大饥荒”。这场因毁灭性的真菌疾病致使马铃薯绝收的灾害,造成以此为主食的爱尔兰人死亡上百万人,外出逃荒、移民150万人。当时英联邦分管赈灾的大臣屈威廉认为,爱尔兰人必须“听天由命”,讽刺和无耻的是灾后政府竟给他封爵表彰。当时的都柏林《公民报》大声发问:“在19世纪中叶,在离地球上最富足、最伟大和最强大的宫廷和首都只有不到12小时路(航)程的地方,难道就没有世上的公正和人性吗?”好在爱尔兰人没有被灾难压倒,移居海外的侨民仅美国侨民现在就超过了2000万。当年正赶上美国开发西部,爱尔兰人吃苦耐劳、坚韧顽强,不仅在经济上有所斩获,在政治上也奋发有为。据说,美国历史上的总统中,爱尔兰裔占到了一半,克林顿、奥巴马就是其中的代表。留在国内的爱尔兰人也奋发图强,创造了“凯尔特之虎”的经济奇迹。曾经沦为“欧洲乞丐”的爱尔兰富裕到欧盟第二、世界第三,人均净资产超过美国。知晓了这些,你就不难理解爱尔兰人在文学上的励志所为了。
是浓厚的氛围?爱尔兰处于北纬70度,昼短夜长,天黑得晚,晚上10点钟还可以看到满天霞光。人们下班后并不急于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到酒吧与朋友们聊天,喝上一杯,仅都柏林便有上千家酒吧。谈天说地是爱尔兰人的嗜好,常常是东一伙西一堆围坐桌旁,没有任何茶点,或啤酒或咖啡,轮流做东,从下午边喝边聊直到月上柳梢头,才作鸟兽散。爱尔兰的生活一般都是很个人的,但文学艺术活动又喜欢聚集,每到夏天,所有公共场所,特别是在大草地上动辄几万人的演唱会。什么“思雅”“西域男孩”“Qz乐团”和“小红莓”,几乎家喻户晓。被誉为“世界第一踢踏舞”的“大河之舞”,已巡演了32个国家,行程累计56.3万英里,可以从地球到月球打个往返。他们崇尚流行和高雅,同时也看重本国传统文化。很平常的一天,国家音乐厅在中午举行“竖琴演奏会”。三把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竖琴,加上钢琴,演员只有一位,且是年龄已近70岁的老太太,自奏、自唱了一个小时,将爱尔兰的“天使之琴”的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尽显其宁静、和平、博爱颂歌的象征。当然成就文学还离不开酒,爱尔兰出好酒,酒文化十分浓厚。所谓吉尼斯纪录就是吉尼斯(健力士)酒厂因促销而创立的。爱尔兰作家也善饮,乔伊斯就是一位“酒精功能性”患者,而贝克特常常饮酒到凌晨。
也许原因还有很多,但以上这些已经能让我们走进爱尔兰的文学。世界著名地理杂志《孤独星球》是这样介绍爱尔兰的:“都柏林人用音乐、艺术和文学来创造美好时光,而他们将这些美好时光视为理所当然。一旦想起,便会无比自豪。”
责任编辑 李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