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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房记

2025-03-05杨逸

福建文学 2025年3期
关键词:白菊花老二房子

1

它一直空着,门窗紧闭,原封不动。就那样空着。

每到晚上,满楼灯火,只有它黑着。左右都回响着人声,只有它,黑洞般静默着。一次,楼下邻居听到硬底鞋踩地板的嗒嗒声,以为有人搬来了。到楼外张望好久,灯还是灭着的。

邻居姓郑。一夜过后,她给我母亲打了电话。小王啊。语气和称呼一如从前。母亲为人简单,而且越老越简单,简单到一如从前的语气和称呼,便能让她掏心掏肺。她很快就让对方了如指掌了:我在三姑娘家。单独有个屋。七楼,有电梯。老姐姐,你都好吧?老姐姐,你还惦记着。

话到此处,人就哽咽了。这是父亲给留的后遗症。父亲走之前,每次听母亲说年轻时受的委屈、吃的苦,都会低沉地来上一句,要是能重来一次……他说完,母亲就哽咽,咬着嘴,很刚烈很隐忍地哽咽。父亲不声响,递上纸巾,默默吸上一大口烟。那团白雾替他接着说,我一定不让你吃那些苦头了。

母亲于是落下了容易哽咽的毛病。可她忘了,让她落下毛病的人,已经回不来了。

姓郑的老阿姨似乎没再温情,母亲的表情很快僵住了。她向来如此,常常挂一颗心在脸上,明晃晃的。

“你那三个大屋子,不开暖气,我这屋里冷得不行。

“好几次啦,地板咚咚咚的,卫生间还有冲水声,我老头就说闹鬼了。小王啊,你说吓不吓人?”

母亲白净的脸,越发白了,嘴唇开始哆嗦,额头渗出了寒气。那是她和丈夫住过的屋子,人家说闹鬼了,等于说她丈夫是鬼啊。

“不管怎么样,也得卖了让人住嘛,实在不行,租出去,我头顶也好有个人气儿。”

那个时候,母亲六十多七十岁不到,按老祖宗计算法,也是年近古稀的老妪了。撂下电话,母亲呆望着窗外,头发好像又白了一层。小妹下班回到家,推门一看,霎时错愕了。

“妈。”小妹呼唤着。母亲坐在七楼飘窗上,月亮把她染得满身霜白,像从三九天搬进来一尊雪雕。

2

它是一处房子,不新不旧,离松花湖不远,身后傍着一座石砬子山。此地算是我们市的风景区,楼房不多。它呢,位于一栋五层楼的一单元二楼,三室一厅。

闲来无事,站在南面阳台,能看到顺滑的山脊,脊上低云横斜,遍布的植被一年里会变上好几个颜色。也能看到丰满大坝,修于1937年的当时亚洲第一坝。不放水的时候,大坝安静着,有种慈悲怀旧的斑驳感。放水就变了,像龙王爷发威,也叫龙颜大怒。只见水瀑狂泄,那股杀气让人疑惑起一动一静的它,哪个是真身,哪个是假面。

这些深刻的探究通常属于失掉了过去、走向衰老的人,比如我的父亲。我猜他原本正是为了看这些,并从中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才和母亲合计着,瞒住三个女儿,跟房主人签了协议,还一股脑交了定金。等到搬来后,看了一阵子远山和大坝,孤独对受困于时间的老人不再是一种休息,古老的道理便应验了。那是很文雅的一句:居兰芝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他和母亲都退休了,每天从早到晚闲来无事。他常常站在南面阳台,看景色,也抽烟。父亲不在屋里抽烟,这早已修成了觉悟。约莫一个月左右,烟雾中的父亲觉得看山不是山、看大坝也不是大坝了。

“老大那天说,想吃小鸡炖蘑菇,快,给炖上。”

“给老二老三打电话,都回来。”

“老大今天不是休息吗?磨蹭什么呢,还不来。”

父亲站在南面阳台,看不见山,看不见大水坝,举目都是晃动的人影。左一个,右一个,哪个都不是他的孩子。

也有眼睁睁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露头的时候。他招手,他的孩子也招手。他笑,他的孩子也笑。他的老伴儿在北面厨房里忙活,也笑得过节似的。

三三得九,他的三个孩子各有自己的三口之家,只要来齐了,就是连大带小九口人。三居室很快就热闹了,热腾腾的人气儿四下烘烤着,把左邻右舍的嘀咕和羡慕都给烤了出来。他们借口送一把小葱、几颗香菜,或者来向父亲求医问药,只为把门敲开。

就有楼下姓郑的老阿姨。我记得,她捧着春天的刺五加、柳蒿芽、小根蒜,额头的汗像沾上去的雨点。她手里的春天喧骚着松花湖的潮湿,湿漉漉水灵灵的。

“你是老大吧?”她问我。“这么漂亮啊。”她夸我。我还尴尬着,母亲摸着围裙跑了过来。“哎呀呀,老姐姐。”郑阿姨嘴里还在夸我,双脚已经跨过门槛,双手已经伸给了母亲。就这样,她看到了高矮错落的九口人。母亲一向知恩图报,主动陈述起三个女儿的简历。

“老大在学校,老二老三都在医院。老大生的女孩儿,老二老三的都是小子。”

郑阿姨饱览了屋里的热闹,带着对人气儿的羡慕,回家去了。厨房里,母亲的悲悯心泛滥着。“你们郑姨,就一个儿子,在南方念完大学,又在那边成了家,两三年才回来一次。”说完这句,把脸直接扭给了我,“以后你给我热情点,见面好好招呼声郑姨,记住没有?”

我能说什么呢?那会儿的母亲不仅是我们的母亲,还是她丈夫的妻子。这两个角色可以随时窜换,也能互相壮胆。有丈夫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电视,她施展母亲的权威时,总是底气十足。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父亲火化那天。我们和她一起回到了丰满街里的三室一厅,我的两个妹妹坐在空荡的餐桌旁,为父亲到底最喜爱谁发生了争执。导火索是老二下楼取棉服的空档,父亲一手握着老三,一手握着我,走进了肉眼看不见的虚无。而后我们忙着料理后事,眼泪像一颗颗用来酿酒的葡萄,倒流进肚子里发酵。三天后的此刻,酵变的酒精把一种永远的失去变成了渴望宣泄的焦躁。

母亲过来制止,没人服从她。她下意识回身寻找她的丈夫,却惊觉,茶几上别说烟盒和打火机,连一粒灰尘都没有。沙发像山谷般空旷,没有坐过的痕迹,也抓不住一小绺相伴一生的气息。

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随着窗外的风雪钻进了母亲的意念。她晕倒了,两只手一上一下,像在竭力挽留着什么。我的两个医生妹妹将争吵戛然而止,联起手,投入对母亲的救护。中途我们还顺利地达成一致,不能让母亲自己住这儿,一天也不能。

如今我管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叫“它”,以前可不是。那个冬天,我们把母亲带走的时候,它在我心里的全名,仍是“父母的房子”,也叫“我们姐仨的娘家”。

3

母亲开始背着我们卖房了。

她瞒住我们是容易的。我和老二都要上班,各有一份日子。她住老三家,老三上几个白班就得轮个夜班,学龄前的小外甥还要上各种课后班。与女儿们相比,母亲的时间完全属于她自己。

先去房屋中介登记。对于母亲,这是一趟洗脑的旅程。不知是个面相如何亲善、嗓音多么动听的人,动摇了房子在母亲心中的夯实。半新不旧吧?楼前有个小斜坡吧?空气好有啥用,离市区那么远。风景好?丰满大坝算哪门子风景?看大坝放水呀?这么些年一共才放过几次哟?从小小的房屋中介出来,父母住了不足两年的三室一厅,直接贬值了三分之一。

母亲又走了几家房屋中介,每进一家都有收获。有一家让她知晓了三室一厅有多么不好卖,在二手房市场,房子越大越烫手。另一家让她领悟的,则是房子以外涉及生存心机的东西。

“大姨你想想,你能给子女留下仨瓜俩枣不?”

“她们都有家有房,不啃老。”

“真天真啊大姨,你这会儿能走能跑,到了爬不起来那天,手里不多攥点儿,指望谁能擦屎擦尿啊?”

“我那仨孩子对她们爸,可是谁也没嫌弃。”

“此一时彼一时,剩你一个没用的老太太,你看啥样。”

这个人后来总结道,能卖赶紧卖掉,守着子女近前买个小的,关键是手里要捏着现钱儿。母亲原本心里有股气,一辈子玉树临风英俊倜傥的丈夫被说成偷偷摸摸吓人的鬼,她的心好似被西北风扯碎了,那声音凛冽冷脆,跟过去国营商店售货员撕扯老粗布一个动静。卖房子的念头就这么给撕扯了出来。待到进出几家中介之后,卖房已坚固成一位老妇人的执念。

人一旦有了执念就不太好办,九头牛都拉不回。母亲先在心里跟我们划了一条河,此岸的她坚决卖掉房子,彼岸的我们姐仨,是她无论如何要瞒住的人。

她不让我们回那个房子去看,声称水电都关了,卫生不用打扫。每次张罗陪她回去待会儿,她便说头疼腰疼膝盖疼,让我们不要强她所难。毕竟三十里的路程,姐几个便不好再说什么。她还找了个理由,要回了我们手里的门钥匙。说是放在我们这里没什么用,她统一保存着,时不时看看,是个念想。我们三个互通电话,说,由着咱妈吧,然后就各自水深火热去了。

我们那时都三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掮着沉重如山多如乱麻的工作和人际关系。我们的忙碌和母亲的孤独,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的父亲和她的丈夫是同一个人,这个永久消失的人,却是母女四人最结实的纽带——对父亲的追忆,是毫无分歧的共同话题。除此以外,再难建立起新的、结结实实的精神纽带,这无须回避。然而,父亲最后的住所,母亲不让我们回去,母女四人便没有了触景生情的场地。

母亲常常上午出去,下午回来。她知道我们都在工作,我们也自以为知晓她在忙些什么。几十年的母女了,以母亲的性格,除了买菜做饭收拾屋子,跟几个情况跟她差不多的旧同事通个电话见个面,最多上一趟我二姨家,她能做的,无非这几样。有时上着班,会突然想,这会儿阳光灼人,母亲如何打发她的今日呢?也晓得孤独这东西,会多么娴熟地见缝插针,可是能做的,至多也就一个电话。

“妈,忙啥呢?”

“没忙啥。”

“按时吃饭啊,妈。”

“放心好了,好好上班吧。”

谁也不曾怀疑过,此时的母亲究竟在哪儿。她说江边,那就是江边。她说超市,谁又会想成别处呢?比起医院、药店、寿衣店、制作遗照的洗印部,还有把父亲肉身化为灰烬的那个地方,江边和超市是多么岁月静好之地啊。彻底失去父亲的每一个步骤,都让我对烟火俗世有了新认识。相隔不算太久的那个冬天,当我不得不推开寿衣店的门,我脑海里还幻想着父亲手捧一摞新买的书,推开书店大门,笑吟吟地走向我。

大概太希望母亲在江边、在超市,一连几个月,她成功瞒过了我们,跟一些房屋中介不断熟络。做中介的有男有女,他们管母亲叫姨、大姨、王姨,还有一个因为同姓,居然直接叫起了大姑。

4

这些称呼和细节,都是这两年才知道的。母亲日益老迈,对于当时的秘密,颇有些不打自招的势头,拦也拦不住。有时跟她打趣,再说可要露馅儿啦。她郑重地摆摆手,直起后背,连白头发都渗着严肃,说,一辈子没做亏心事,你说谁露馅儿了?

她的记忆力像新抛光的银器那么铮亮。可她真的老了——像没抛光之前的银器,氧化得发了霉一般。没老以前她是不让提任何糗事的,当然是她的糗事。可现在,她居然能主动让那些事抽枝发芽。“日子跑着跑着,也就疏松了。”这还是奶奶在世时说过的。

这么一看,她背着我们卖房那会儿,还不算老。因为那会儿她还吃得住劲,死死捂住秘密,像战士捂住炸药包。

那段时间,她最突出的表现,是常常背着我们接电话。几乎可以形容为“偷偷摸摸”,尽管我不想这样说自己的母亲。每周末母女四人见面,有时在小妹家包饺子,再不就带她去饺子馆吃顿现成的。她的手机总像会漏电,每次一响,就会把她电得一抽搐。四百度花眼的她,要么把眼睛皱成核桃皮,赶紧按断,要么把手机当成小鸡脖子,胡乱一掐,故作坦然却又十分心虚地说道,我出去接个电话。

苗条了一辈子也洁癖利落了一辈子的她,这时却成了毛手毛脚的“粗人”。有时夹带了桌布,有时一只脚踩上另一只脚。有时水杯顺势跌落在地,有时调料盘直接扑上她干净的裤腿。可她顾不上,抓紧手机跑进卫生间,把门关严,还会做出另外一件她痛恨了一辈子的行为——打开水龙头,任凭清澈的自来水奔腾进通往下水管道的洗面池窟窿眼。如果在饺子馆,则是穿过顾客,穿过服务员,穿过三个女儿的呼唤,勇往直前,直奔大门外。

起初,我和妹妹只是瞠目,并没多想。但是很快,我们就不约而同发出了疑问。

“难道……”

“咱妈……”

“黄昏恋了?”

话一出口,随即便是惊天动地的沉默。我们的母亲一向有这种自制能力,她是共产党员,正直不阿,我们自幼看到她所有的言行,父亲在世时她的一心一意、父亲走后她的义正词严——对给她介绍老伴的我二姨和以前同事,她的义正词严几乎达到了饱和值。这一切,让她的女儿们为共同的猜测,惭愧不已。

如果她不再继续那样对待电话,我们大概要一直惭愧下去。

老二心直口快,这性格其实继承了母亲。当母亲又一次跑出饺子馆,老二抓起餐巾纸,使劲一团,撇在脚下。“贼喊捉贼,嘴上越是喊得响,背后越是反着来!”她愤怒的样子,真像小时候犯了错,要打我们手板的母亲。

“胡说啥?就是真找老伴,也是咱妈的自由。”

“想找就大大方方地找,这算怎么回事?”老二的脾气冲向我。

“又没亲眼看到,都是胡猜。”

“看这偷偷摸摸的样子,不会找了个有家室的吧?丢死人了!”

母亲还没坐回来,女儿们已经散了。是不欢而散。老二先走了,临走宣布,再也不参加了,以后这荒唐事别再找她。我是老大,老三是母亲的心头肉,我们俩非但不能走,还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跟母亲没话找话,说说笑笑。

那是夏天,阳光熠熠。可每个人心头都有一个云团,厚厚的,灰沉沉的。

足足三个月,一眼没看到老二。也不知她是怎么搪塞母亲的,或许母亲那时心思压根没在女儿们身上,随便一个理由,也就信了吧。

四人再见时,已经秋天了。

老二头发上落了只七星瓢虫。老三脸色像豆腐一样白,躺在病床上。她刚做完甲状腺手术。母亲握着小女儿的手,两眼红肿。我给老二取下那只瓢虫,老二走过去轻轻按住母亲的肩膀。

她惦记母亲,也心疼老三。她的眼睛也是红的。她说,这个病,手术完就痊愈了,妈,你不要担心。母亲腾出一只手,握住二女儿的手。病房窗户拦住了秋风,秋天的太阳,还是暖融融的。

母亲的手机就在阳光笼罩下骤然响起。老年机,铃声耿直,不接听就恨不得骂人的架势。

母亲扔下两个女儿的手,掏出衣兜里的“暴脾气”,觑着眼睛一看,直接跑出门外,冲进走廊。

病床上,小妹咬着嘴唇,哭了。进出手术室她都没哭,这会儿哭了。她还不能说话,只听老二替她说:“孩子都这样了,这妈咋当的啊?”

5

我们并不知道母亲当时正经历着什么样的煎熬,只是各自劝自己,黄昏恋就黄昏恋吧,孩子怎么可能取代伴侣呢?当第三者的事,她是万万不会做的。其他的,她不说,就不问,别让她太尴尬。

打电话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据母亲后来说,此人声称是做大买卖的,开了辆母亲不认识的车,身边跟着个很妖艳的女人。一开始是通过中介认识,第一次看房只有这一男一女,看得粗略。没承想还有第二次。第二次就不是他们二人了,男男女女加一块儿,七八个,有抽烟的,有文身的,有脖子上圈着大金链子的。母亲害怕了。她悄悄问中介,看个房,不用这么多人吧?中介却嬉笑着说,大姑啊,买房子又不是买茄子土豆,哥们儿来看看,算个啥?七大姑八大姨来看,不也正常吗?

到了第三次,果然来了一拨七大姑八大姨。看样子,事先合计好了,在眼下价格的基础上,再给砍掉一半。然后,父母当成宝的三室一厅,眼睁睁就一无是处了。

“二楼,前后没护栏,等着进小偷嘛!”

“后面就是山,一天到晚听老鸹叫,算了,别买。”

“你听差了,那是喜鹊。”母亲解释道。

“大东北的还安个太阳能,冬天准冻,拐带下水都不能用。”

“这装修根本用不上,就这垛墙,砸掉得多少人工费呀?”

“走廊谁养的白菊花?咋,这单元有丧事啊?”

母亲只感到一坨巨大的屈辱堵在胸口。中介那位“大侄女”越是在一旁天花乱坠,母亲就越是感觉屈辱。也说不出为何,只想像有丈夫时那样,把脖子挺直,一张脸呱嗒撂下,送上一句,别对我的房子指指点点,我不卖了!

可满走廊白菊花的主人,却是另外一张脸,一张想想就压力无穷的脸。正是楼下的郑阿姨。在养花这件事上,她怎么就那么天真无邪,养了满屋子还不够,又延伸到走廊?连一盆杂色都不掺,清一色的白菊花。

“哪来的丧事,你们看我大姑长得多福相,细皮嫩肉,白白净净,人家仨闺女可都是大学生!”

“白菊花?那是个老魔症养的,过一阵儿就去海南过冬了,以后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中介说的就像真事,不容置疑的口气。

母亲听得一愣一愣的。当初刚搬来,她问过郑姨,白菊花怎么回事。郑姨说一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养个白菊花;一辈子啥也干不好,就白菊花能养好。母亲尽量委婉地说,这花不是那啥时候用的吗?郑姨反而不忌讳,直接说出了清明、扫墓。原话是,就咱们国人事多,你看人家外国,结婚都一身白。母亲不好再说什么,邻里之间以和为贵。后来相处不错,就更是没法说什么了。这会儿郑姨被说成老魔症,母亲不禁一脸错愕。还去海南过冬,郑姨哪有那个条件呢?

为了卖房,也只好忍下——中介的信口开河,满嘴跑火车。

七大姑八大姨最终给了个低得离谱的价,也算天道公平,她们换来了母亲缓缓的摇头。而后她们一行人扯着纵队,怏怏离去了。

那对男女却不甘心,一个劲儿打电话,建议母亲撇开中介直接用底价跟他们交易,说着还露了底:没有现金,需要银行贷款。这哪成?母亲慌了,却又情急生智,掩护自己说,我姑爷是警察,我把电话给他。那边毅然挂断,再没打来。

中秋节那天,又一次险些卖掉。

是对老夫妇,都七十多岁了。之前只看了一次房,就是小妹在病床上流泪那天。中秋节,老两口揣着两块月饼,用反复使用过多次的矿泉水瓶装了两瓶凉开水,坐了一个多钟头线路车,又在郑姨的热情招呼下,在楼前等了半上午,终于把母亲等来了。

我在医院照顾小妹。她忧愁地问我,姐,老年人恋爱都这么吓人吗?都这么不管不顾吗?这种问题每次都会把我问住。欲辨已忘言,说的正是我啊。

老夫妇进了屋,女方解开裤腰带,掏出藏在内裤口袋里的一万块钱,交给男方。男方数了数,对母亲说,这是定金,你收下吧。母亲本想收下,只听男方又说道,养了四个儿子,等于养了四个冤孽,惹不起,俺俩只好躲远点。

这句话,连同老夫妇有些寒酸的穿着、紧握那沓钱的颤抖枯槁的手,忽然就把母亲接钱的手,拦在了半路。

母亲想起和丈夫背着三个女儿,跟上任房主交定金那天。想起住在这里的两年,女儿们每周往返的折腾。尤其是,她忽然灵光乍现般想到,三个女儿分明都很孝顺,可父母搬到这么远的地方,她们的同事、朋友、同学、婆家人,背地里甩着唾沫星子的一番番误读,女儿们是怎么做到片甲不沾身的呢——至少,在父母面前,孩子们从未因此有过抱怨。

迟来的内疚、心疼,替孩子们设身处地的着想,让母亲愣了神,傻了眼。如果时光倒流,交什么定金,签什么协议,看什么风景——可是时光啊,你怎么就奔流不息、横冲直撞、不知疲惫呢?

6

“我还没想好……这房子,孩子们不让卖。”母亲搬出了蒙在大鼓里的我们姐仨,对诚心诚意的老夫妇吞吞吐吐,出尔反尔。

“大妹妹,卖谁不是卖,卖给俺俩,你可救了俺俩啦。”

老夫妇越这样说,母亲越是心乱。这把岁数了,真住到这里,有个急病可咋办?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押给房子了,口袋空空,儿子不孝,他们不能动弹那天连养老院都去不起,可咋办?

“我也做不了我那仨孩子的主,我……”最亲近的人才是最安全的挡箭牌,这道理母亲是懂的。于是,我们三个成了母亲嘴里霸道、任性、不明事理的冤家,她惹不起的三个浑不懔。

好在,我们不知道,我们也就不悲伤。

老夫妇最终带着对母亲的不满,把钱藏回内裤,互相拽着手,离开了。

小妹的病床前,我和妹妹,也满怀对母亲的不满。那是中秋节,是自带圆满的节日,可我们的母亲,连仅存的一点家庭凝聚力,也随着她的踪影,飘忽不见了。

对母亲不满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我们的郑阿姨。那天,她家屋子里,盛开的白菊花一摞一摞,满屋怒放的缟素,连下脚地方都给占了,堪称壮观。她说,为了让走廊没有白菊花的影子,她上个星期把自己累成了三孙子。还说,这都是为了我的母亲、她的邻居小王,能顺顺当当把房子卖掉。

“眼瞅国庆了,屋里凉飕飕,谁买呀?”郑姨说得没错,这房子不趁天气暖和卖“风景”,到了冬天根本别想卖出去。

母亲心情沉重如鼎。什么节不节的,早都忘在脑后了。她坐三块钱的线路车回家,眼里空无一物,只有心窝窝里撕扯老粗布的声音回荡了一路。她想着郑姨的山野菜,想着肥胖的郑姨一盆一盆往屋里倒腾白菊花,那上蹿下跳的血压和吃力的身影。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就有了做亏心事的感觉,就忘了又渴又饿,只顾着狠狠下定决心:只要下一个买主上门,无论如何她也卖。

国庆小长假第二天,买主出现了。

是个女的,跟我小妹同岁。说是来丰满玩儿,溜达到这里,觉得有山有水,空气负氧离子多,很适合父母养老。母亲对我们扯了个谎,风尘仆仆奔向空房子。

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母亲很顺利地让价,介绍自己的家庭成员,房子所有手续都齐全,任何费用都不欠。对方很顺利地拍板,用私家车拉着母亲回市内,顺利取出一万定金,交给了母亲。

中介那里有售房协议模板,小长假第三天,买方卖方都签了字,双方各执一份。下一步,就要等小长假结束,拿着房产证去更名。谁承想,先前的“顺利”竟是个一鼓作气的主,撒腿跑到这,砰的一声,卡住了。

双方都出了问题。

先说对方吧。女子说房子是给她父母买的,房产证要写她父亲的名字。可老两口在广州她弟弟家,照看孙子,恐怕一时回不来。母亲急了,这不行啊,这耽误我往外卖啊。女子让了半步,回来也行,眼下机票太贵,我父母心疼机票钱。只听我的母亲一不做二不休,牙根一咬,我给出!女子点点头,继续让步:那,赶回来也行,房子买卖税费,我妈说平白无故就掏出大两万,为了个二手房,不划算。我的母亲把心一横,主动把自己逼上梁山:税费,也由我出。

对方“让”了两个小半步,换来母亲在卖房问题上的雷厉风行、大刀阔斧。

对方的问题,如鸟兽散。母亲这边的问题,却忽然变成一团内火,在她瘦小的身体里,熊熊燃烧。

房产证是父亲名字,一旦出售,要办理一系列手续。其中最重要一项,是我们姐仨要和母亲一起去办理公证,申明放弃对该房产的继承权。“一个都不能少。”公证处的人说。

母亲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手持大棒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7

熊熊内火让年近古稀的母亲腹泻不止。

那时已是冬天,大雪纷飞。那时早就开始供暖,小妹家的龟背竹在窗子里晒背,晒得肥头大耳,粗枝大叶。那时父亲此生最后的停泊地彻底没有了他的茶叶香、藏在地板缝里他的碎发、沙发扶手上模糊的指纹。那时,郑姨家的白菊花过了花季,一天天在走廊里干成了枯枝。那时,郑姨对我母亲的不满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因为一句话,发展成裂痕。

“老姐姐,这回你屋里再有动静,可不要说是我屋里闹鬼啦。”

一路拜到最后,这句话,无异于前功尽弃。可母亲还是说了。说完定了定神,又理直气壮地嘱咐一头雾水的我们三个:“你们郑姨不容易,你们要有礼貌。”

那是我们四人办完公证的10月10日上午。是和买房那家人一起去往房地产交易中心的路上。我们姐仨就像三个窝囊废,也像三个提线木偶,被母亲召集,请假赶来,面面相觑,继而进入不可能彩排的角色,在买主面前一块儿演戏。

母亲见到我们时,有过短暂的慌张和歉意,在她脸上挂着,但是很快,她警告自己要强硬,此时此地,守着买主,绝不能心虚。这也在她脸上挂着。

“都给我礼貌点,啥也别问。”

我们已经预感到,房子应该是亏了很多钱。可我们那时哪知因果,只感到我们的父亲这回是真的没了,存留着他的音容笑貌和高大身影的屋子,就要被眼前这几个人占领,他们要把父亲挤走了。

“阿姨,怪不得中介说咱家房子风水好,您这三个女儿可真是人中龙凤。”和小妹同岁的女子应该也有个不错的职业,极会说话。

母亲笑纳了。窗口里面的人,接过了房屋过户材料。“十个工作日。”里面的人说。

那就是买主的事了。他们带着放心和坦然,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剩下我们四个,每个人的假笑瞬间消失在嘴角。

“怎么回事啊,妈?”

“妈,你咋想的?为什么连问都不问问我们?你当我们是孩子吗?”

“这也太突然了,妈。”

母亲的心虚已经达到顶点,因为她表现出的强硬,前所未有。

“你爸托梦让我卖房的!”

这是我们谁也想不到的理由,也是一剑封喉能让我们瞬间闭嘴的理由。我们的父亲、她的丈夫,我们五口之家永远的一家之主,他确实当着三个女儿一再说过,如果有来生,一定不再让我们的母亲再受一点委屈、再吃生活的苦头。他在世的时候,他的妻子确实底气十足,训起有家有业的女儿,总是张口就来。

父亲的威力像从前一样,没有减弱分毫。我们都闭了嘴。跟当天知道父母买了远在丰满的房子一样,生生把话都吞进肚子里。

紧接着,没隔上两天,母亲就开始腹泻。去做肠镜,没什么病,去做胃镜,也没事。可就是腹泻,什么药、什么益生菌都拦不住的腹泻。我们回忆着一大段时间以来母亲的反常,回忆着对她的揣测和误解,得出结论:内火猛如虎啊!母亲那不是腹泻,是堆积的压力冲破了身体的大坝,疯狂地释放和宣泄。于是,我们三个顾不上舍不得房子,也顾不上琢磨母亲到底赔了多少房钱,当务之急就一样,安抚母亲别上火。房子再怎么也是身外物,只要人平安,大不了在我们附近再买个小的。

“房子再小也是她的地盘,她心里就有底了。”我们合计着。

“妈,我爸托梦了,让给你在老三附近买个小点儿的房。”我们自以为聪明地效仿母亲的路数。

“你们买你们住,我不住。我去养老院。”母亲的底气随着腹泻不断虚弱,变成这样一句。我们三个都急了,十万火急。事情发展到这里,我们已经彻底领教了执念的威力,“去养老院”一旦成为母亲的新执念——除非我们能乔装成复活的父亲,否则别说九头牛,上百头牛怕是也拉不回孤零零的母亲。

这一次,不是心直口快的老二,也不是母亲的心头肉老三,而是一向尊敬母亲的我,冷鼻子冷脸,对可怜兮兮的母亲说:“妈,你可懂点事,为子女想想吧!你去养老院,我们仨就得让别人的唾沫淹死。我们得工作,得生活,你为我们想想吧!”

说这些话时,我已经分不出真假了。只要能把母亲的执念连根铲掉,我是真的豁出去了。

责任编辑 韦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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