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正、温婉、精致的文本
2025-03-05李尚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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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则臣发表、出版的四百多万字小说来看,他的题材可谓错综复杂,作品也包含了长篇、中篇以及大量的短篇,这位青年作家也由此给了人“宽阔复杂”的印象。但是只要我们细心看,还是能够从他的小说里找到与他人生经历“合辙”的一条线。徐则臣生于江苏东海,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在乡下度过,大学时光则分别在淮安和南京度过,毕业后回到淮安师院教书,两年后又考入北大念研究生,毕业后到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从大处着眼,这基本上就是徐则臣迄今的人生轨迹。这个人生履历则成了徐则臣小说中的“生活底板”,他的小说大多数是从这个生活底板中延伸出去的,于是有了故乡运河、石码头和花街的生活演绎,又有了“京漂”的生存图景,还有了国外人物的命运写照,人物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庞杂,直至形成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宽阔博大”“作品远大于作家”的徐则臣。
徐则臣心目中“好小说”的样子,用他的话说,当是“形式上回归古典,意蕴上趋于现代”。即形式上可以传统守旧一点,意蕴上要有“先锋精神”。他的小说创作承袭了古典文学的美学特点,具有雅正、温婉的气息,中规中矩又不乏锐意创新。他切入现实生活与直陈问题的犀利程度,实际上并不逊于很多“剑走偏锋”的作家,却由于其“底座”足够正大,便也显示不出多少尖锐。他的小说文本大多十分端庄典雅,叫人越看越觉得美。作品“品相”好,叙述才情突出,细节精妙,语言精准、精致,也使徐则臣的作品具有很好的读者缘,很多读者读过后便被他圈粉。徐则臣的小说产量高,又大都在一定的水准之上,其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北上》气韵沉雄、扎实厚重,具有史诗般的气质。从很多细节可以看出,他堪称将长篇小说当短篇小说来伺候的。他的中短篇小说在技艺上更是炉火纯青,在“形”和“神”上,大都拿捏得十分适当,真可谓做到了要几分掐几分,不单形体精致且十分传神。他凭借长篇小说《北上》获得茅盾文学奖,而在此之前,就凭借短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摘得了鲁迅文学奖,也足见专业人士对他的认可。当然,因为盛产,徐则臣早期一些作品在结构上或理念上,也有雷同之处,有的几近于自我模仿。这一点要指出来,但这并不影响徐则臣的“博大”。因为从总体上看,他的创作走势是呈“挺进”式的。能够在“迂回”中不断挺进,这本身就证明了他的精神世界之辽阔和创造力之强盛。正是这一特质,支持着徐则臣写出一篇又一篇有相当水准的小说,使他成为70后作家中的领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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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的小说题材大致可分为“故乡”“京漂”和“国外”几个类型,还有少量的古代题材。他主张“长篇要长,短篇要短”。他的长篇诸如《耶路撒冷》《北上》也确实写得比较长,且相当有野心,《耶路撒冷》试图呈现70后一代人的心灵史,《北上》则寻求通过运河的文化视角展示一段中华民族史,故而我们说这两部小说具有史诗的气质、气象。他的中篇也写得普遍比较大气,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都展现得比较充分。《啊,北京》是徐则臣在北大学生时期写的一篇中篇,近五万字,在《人民文学》发表后,使他还是学生身份时就受到文坛的关注,堪称是徐则臣的成名作。此后多年,他更是凭借大量的中短篇小说以及多部长篇小说在重要文学期刊推出,成为国内文坛新锐中的翘楚。
《啊,北京》是“京漂”系列中的第一篇,题目像一句假大空的诗,却写得相当扎实,故事丰满,人物生动,通篇洋溢着青春诗意的气息。边红旗是一个辞职的乡村中学教师,也是一个半吊子诗人,“啊,北京”是他到北京后创作的一句诗。他到北京本想当个记者、编辑,不想却沦落到蹬人力三轮车,还戏剧性地成为一名“假证贩子”。梦想与现实的落差,加上与房东女儿的一场三角恋,将他整得怀疑人生。因此,一声“啊,北京”亦道尽了主人公边红旗对北京的爱恨情仇。人物的命运与小说的题目构成了某种幽默感。边红旗始终认为北京是距“梦想”最近的地方,选择了北京就等于坚守着梦想,他顽强地留在了北京。边红旗的“梦想”,正是这篇小说的“核”。小说的一切情节都是围绕着这个“梦想”而演绎的,除了生猛的北漂生活给人带来巨大的冲击,边红旗不懈地追求梦想的信念更是令人久久感动。
之后,徐则臣又陆续写出了《三行人》《西夏》《跑步穿过中关村》《居延》等一系列“京漂”中篇。《西夏》堪称一个令人惊艳的文本。几万字的小说,文字一个一个像珍珠滑过丝绸,轻盈而空灵,清晰且流畅,故事一环扣一环不见一丝裂缝。与文本“外形”一样唯美的是故事,《西夏》讲述的是一个名叫西夏的哑巴姑娘凭借一张纸条闯进王一丁的生活,并像对待丈夫一样对待他,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问不出来又赶不走——最终由“抗拒”发展到“接受”这样一个奇幻的爱情故事。小说的开头极富悬念,王一丁被召到派出所,警察将一个陌生的大姑娘交给他。王一丁虽然十分纳闷,但是凭着姑娘手上一张找他的纸条,却又不得不领走这个陌生的姑娘。小说的耐看之处是,到最后也没有交代出姑娘是从哪里来的,并通过警察、房东、报社员工、同事等人看西夏的不同眼光中,折射出了人的复杂性。这个故事或许有些荒诞,但是我们却从中看到了某种高度的真实。这也是这篇小说的一大艺术特色。后来,徐则臣又写了两篇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居延》《青城》,与《西夏》构成了“姊妹篇”。三篇小说创作时间相差十几年,却均以地名为主人公名字,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这三篇小说后来被编成一个集子叫《青城》,整体气息很是清新,也成为徐则臣创作中颇具特色的一个点。
“京漂”题材在徐则臣创作中大约也就占了五分之一,或是人物职业比较有陌生感,写得比较有趣好玩,又或是小人物在大城市追梦的命运遭际,使人感同身受。“漂京”作品是徐则臣作品中最受读者欢迎的部分。有趣的是,徐则臣的“京漂”题材几乎清一色是中篇,有的还被拍成电影。而他在《我写中篇,因为我有疑难》中说,有关北京的小说一律写成中篇,是因为自己找不到“与这个城市的复杂、暧昧关系究竟在哪里。如果想清楚了,我可以挑出针尖和麦芒,那些锋利的地方,用最锋利的短篇来迅速解决掉”。从中可以看出,比起中篇,徐则臣更钟爱于短篇写作,比起广受欢迎的“京漂”中篇,他更偏爱“故乡”题材的短篇。他显然也对这部分作品的质地及艺术成色更自信。他的“故乡”短篇很多以少年视角切入,使之看上去多了几分天真灵动。回到“故乡”那块被时间沉淀过的生活中,他更加清楚哪个地方是“针尖”,哪个地方藏着“麦芒”,哪个地方是“针尖对麦芒”。他以“故乡”为题材,写出了一篇篇“针尖对麦芒”,矛盾冲突突出,内在气力压强大,故事精彩,文本光滑精致的短篇小说,例如《伞兵与卖油郎》《最后一个猎人》《忆秦娥》《纸马》《梅雨》等,这些作品从哪个角度看,都堪称是短篇小说教科书级别的作品。
《忆秦娥》是一篇很别致的爱情小说。“忆秦娥”本来是一个词牌,以词牌作名,以“秦娥”为主人公命名,可以看出徐则臣的古文情结,也是他对传统文化的一种致敬与转化。承这一词牌之寓意与象征,上来便为他笔下的人物命运定了调。小说讲了一个“想爱却又不能爱”的故事。七奶奶是一位百岁寡妇,为了得到一个“爱”的确认,她用了自己的一生来等待。早在20年前她得了一场大病,嘴里念叨着“不能死,不能死”,竟真又顽强地活了下来。20年后的今天,出门在外的“我”回到七奶奶房间看她时,她早已老得认不得“我”,记忆只停留在“我”父亲那代人。为了打破现场的沉寂,陪“我”来看七奶奶的祖母跟她聊起了最近村里发生的几桩事,对于人之生死及世事无常,她似乎早已无感,听得表情风轻云淡,但是当祖母讲到老光棍酒鬼汝方的死,以及临死前喊了几声“秦娥”(七奶奶年轻时的名字)时,七奶奶眼睛一亮,竟当即晕厥了过去。这一天七奶奶走了。临死前,她说:“我等了71年,他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大家都认为这是她意识不清说的胡话,“我”却通过多方信息的连缀、拼接,还原了七奶奶一个“爱在心头口难开”的爱情故事。这个“新忆秦娥”的爱情信念,足以同《茶花女》中的爱情精神相媲美,堪称又一段“不老的爱情”。作家抓住一个极为“小众”的点,所产生的陌生感,使小说富有很强的可读性。年轻的作家,驾驭一位百岁老人的爱情,其中的机巧、灵动,使人觉得多了几分趣味。
《伞兵与卖油郎》,是徐则臣自己格外看重的一篇短篇。这亦是一个“追梦”的故事。小人物追梦,是徐则臣创作中很坚持书写的一个主题。后来的《如果大雪封门》也是这样的作品。《伞兵与卖油郎》讲述的是,一个叫范小兵的乡村少年,第一眼看见伞兵在空中滑翔之后,“要当一名伞兵”就成了他的梦想。为了逼近这一“梦想”,他几乎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不惧用自制的“降落伞”,爬到树上、山坡上一次次往下跳,摔得头破血流,最终以“残肢”的代价付诸这一梦想。上天并未眷顾这个少年的梦想,范小兵最终子承父业,成为他最不愿意干的卖油郎,准确地说,还是一个瘸腿的卖油郎。这篇小说有一个特别之处是,小说的结尾部分,叙事者“我”竟跨到了小说之外,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范小兵和他的“那一桩梦想”,并将范小兵的“坚定”与“我”的“无主”相对比,使之更加强烈地映衬出范小兵追梦的坚定执着。尤其,当“我”看见范小兵的儿子范大兵迈着标准的军人步姿,跟着推独轮车的父亲范小兵穿过小巷,再次引爆一颗炸弹时,梦想与传承的穿透力,将人“炸”得感慨万分,唏嘘不已。
这些作品比较集中地收在徐则臣短篇小说自选集《如果大雪封门》中。作家邱华栋指出,“我说则臣作为当代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家,靠这本书就成立了”。而写这些短篇时,徐则臣只有二十来岁,足见其天分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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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许多不停地换领域,东打一枪西放一炮的作家不同,徐则臣明显更倾向于“对某一个和某几个领域的深度掘进”。他很执着地以“故乡”和“北京”为背景,沿着这两个地盘不断地往前写。在相关的系列里,甚至很多人物的名字也不换了,今天这个是配角,明天可能就成了主角,以一篇又一篇的小说打造了具有徐则臣鲜明特点的文学地标。
当然,徐则臣没有停留在自己的舒适区。近年来,他又写了一本《北京西郊故事集》,以及一系列以“派出所所长”眼光看人和事的作品。这两个系列均以一本书为单位,这种既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写法,堪称徐则臣的“新玩法”,也是这些作品的一大看点。
此外,他还拓展了一个“国外”领域。结合他在国外访问的所见所闻所思,创作了《古斯特城堡》《玛雅人面具》《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斯维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等一系列域外题材小说,有的有些魔幻色彩,叙述手法上也进行了更多的尝试。这些作品成为他小说创作上的一个新质部分。能够不断地求新求变,不断地探索小说文体的可能性,也再次显示了他的博大。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