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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

2025-02-15禹风

青年作家 2025年1期
关键词:莎莎

1

鞠雨霁、冯至善和童欣三人的年纪并不呈规则分布:至善是雨霁的学长,比雨霁长两岁,头发已经白掉一半多,雨霁不过才有三分之一白得不显眼的弱银丝;而童欣是雨霁毕业后某段职业生涯中的同事,他比雨霁要年轻十多岁。

至于从前在大学里修的专业:至善读某名校的中文系,雨霁选了同校的国政系,而童欣却是法学院学生,专攻国际法。

三人碰到一起是合理的,碰到一起后形成固定的聚会则需理由或动机。对此,冯至善认为是自己具备凝聚力,这凝聚力靠的不是人的魅力,而是灵通的消息。他虽只担当某职业学院的教务长,却有特别渠道得知大多数人关切却茫无头绪的谣言背景,换言之,他能以内部人士的姿态为朋友们及时(甚至有些超前)解读时事热点,让人能抓机会,重新规范或规划自己的行为。

童欣其人不特别看重谣言的价值,他因太太和独生子都已移民,有时有点寂寞,但光上班已够累,不想在业余时间再折腾,而一旦听信谣言就需要额外应对。他对世事变幻采取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的姿势。

雨霁呢,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懒人,至善能不断提供话题维持气氛,他便窝在三人聚会的闲适里休整,或不停地换角度看世界。说起来,雨霁总懒洋洋试图推迟或抗拒聚会,可一旦聚成了他倒也蛮起劲,会有快乐的表情。

这会儿他们三位就惬意地窝在希尔顿酒店二楼咖啡馆里聊闲天,落地玻璃窗正对仿古建筑群和一泓湖水,白鹭在蓝天白云下飞翔。

雨霁个子最高,此刻仰瘫在沙发座里,连咖啡杯也懒得举,光用他的高鼻子吸咖啡香,似笑非笑。童欣是从律所溜出来参加聚会的,还穿得西服笔挺,听见雨霁的嘲讽,才把领带解下放进衣兜。童欣从眼镜片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喋喋不休的至善。在至善看来,一切都是掩饰或不加掩饰的人类阴谋。诸般暗中作为骗得了世人,休想逃过他的鹰眼。

“这还不清楚吗?拉一拉时间线,这事为何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在那件事的节骨眼上发生了呢?嗬,别人不全是傻瓜。”至善宣布,“等着瞧好了,我们看白戏。”

“哦哟,阿哥,你说得我寒毛都起来了!”童欣笑了,他那有点漫画味的又细又弯的眉毛往上挑,像写意画里墨沁的古代桥梁,“不过我信你。”

雨霁不声不响,脸上的微笑有种坏坏的意味。其实他的心根本不在现场,这些闲扯历来被他视为无聊,只拿来杀时间。

每个人都从环境得到,也为环境付出,最终平衡不平衡,因素太多,殊难预料。何况,他个人早已被阴谋伤害,只因他生来喜好阳谋,喜欢当透明人。

“什么时候去同你老婆孩子会合?”雨霁扯开话题,关心童欣家事。

“我也矛盾哟!你看,上班么累死,不上班么,钱还没够呢。嗯?”童欣笑了,“儿子留学,开销太大!”

至善容忍他俩说了些家常话,不过他抓个空档,又把话题拉回主线:“西边的事和南边的事其实是一回事,这个不用我多言,雨霁是什么系毕业的又研究什么呢?他心知肚明,只不想说。做研究的人都这样,话多了就分不到项目和资金。哼,我再过几年就退休,啥不敢说?”

雨霁打个哈哈:“我能有什么项目基金?我拿到工资全额上缴老婆,她没怨言的话我就没现成的麻烦,只须对付无穷无尽的惆怅就好。”

“惆怅?人生的烦恼,哈哈。”童欣笑,“其实你过去既已下了海,就不该再回去搞研究。把大钱挣到手,自己研究不香么?”

“你和我老婆唱的是一个调调。”雨霁道,“至善认为言钱必俗,你却以钱为纲。我呢?我想钱历来是我朋友,它总是准时到场解决我的难题。其他时间里我不烦劳它,它想来便来。”

“听起来潇洒。”至善温和地评论,“可你是我们三人里最忧郁的那个。”

“未必是忧郁,”童欣站起,潇洒转个身,“我觉得雨霁兄有点看不上这世界。”

这话让人吃惊,至善探寻地望着童欣和雨霁,雨霁倒不露声色,嘴角仍挂着坏笑,只看自己手机。

服务生走过,童欣吩咐结账,雨霁同他稍争一番,便任他埋了单。现在三人都歇息过了,就从酒店提供的特别通道走进遗址公园,到处去逛逛。

因为空旷,暂没隔墙的耳朵,雨霁和童欣便放弃了对至善的暗中阻拦,由着他畅所欲言。至善哪肯放弃这大好机会,立马滔滔不绝,把世界大事和昨今的新闻热点都点评一轮。总之,在至善那至明的眼神下,一切事情都乖乖脱下外在伪饰,光溜溜地由他贴标签,就此形成不能动弹之势。至善肯定从中得到一种征服式的乐趣。

“语言有力量,能说穿一切,然后改变世界。就看你如何运用和体会。”至善曾如此对雨霁说。

雨霁回答:“一切是命运,早已定好。我们仅仅互相充当目击者。”

2

游园本可以延续至晚上,童欣已准备好请客吃西餐,但雨霁却无所顾忌地结束了这次聚会。雨霁要回家做晚饭,她太太长病假在家休养,他负责干家务。雨霁每天有规律地做饭、洗涤和清洁房间。好在因他研究项目的性质,他拥有相对多的时间和自由。

回到家,雨霁先换衣服,随后洗手、洗脸、擦头发,尽量避免将细菌或其他微生物带入妻子房间。他烧了点开水,看看钟点工阿姨留的字条,弄明白眼前家务急慢。他稍作布局,然后才推开太太卧室的门,跟她打招呼。

一开口他便换了温柔的调调,殷勤得像酒店服务生,但他太太因久病不耐烦,说话有股子怨气,急躁又光火。他陪着小心了解太太需求,一样样耐心去办。办完,才下厨房洗菜做菜做饭。做了饭菜,把饭盛入一只大碗,将她喜欢吃的菜一一盖在饭上。她饭量不大,吃菜也少,所以他细细地拣选那些上好的。

太太吃饭时他就坐边上,把出门的见闻挑好笑的讲给她听,或故意描写至善的迂腐模样,让她能“看见”。太太认识至善,至善这些年的谈吐和行径几乎成了她的“开心果”。

吃过饭,太太慢慢挪到卫生间去漱洗,雨霁就乘这机会到厨房吃饭,把锅碗洗净,打扫一下三房两厅的卫生。卫生实际已由钟点工阿姨粗粗打扫过,他仍重新再做一遍。不是他有洁癖,这是他太太的要求,她只有在他动手打扫过一遍后,才肯到客厅餐厅到处走走,活动一下筋骨。她连室外自己的露台也不太肯去,担心风大。

等到晚八点,太太照例看电视追剧,雨霁便可进书房干自己的日常工作。之后每隔三十分钟他会去看看太太,替她倒水拿东西,间或聊几句,为她解闷。他十点安排太太关灯睡下,他睡另一间房间。他一般会工作到凌晨三点才睡。

结婚前他就明白未婚妻的身体有遗传病隐患,那时,楚楚可怜的她要他想明白再结婚。雨霁毫不犹豫地说:“这有什么要想的呢,我们顺其自然。”

至善问过雨霁这些年来有无后悔,雨霁答:“命运给我的这一杯,我岂能不喝呢?”

“她是一只小鸟,寄托在我这根枝干上。”他如此表达他对妻子的认知。

至善说:“那就好,我祝福你们。”

每夜为她熄灭床头的灯,他总问清她当天服药的明细,摸摸她额头,同她亲昵一番,互道晚安。

其他便没啥可说的了。

雨霁当然也受现实的烦扰。至善可尽情控诉他所遭受的;童欣善于回避并竭力公关;唯独雨霁既不善于回避恶意,也不善于排解情绪。他善于的是吞下一切,用尽全力去消化。

早先妻子身体尚好时他提起过研究所里种种派系矛盾和每个人的站位风险,也说“躲是躲不过的”,可许多年过去了,仍没办法消解。他不喜欢去研究所抛头露面,也不想听别人对他的批评。其实,他是作出决定: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他的重大决策是不经营人际关系。这么做,节约下来的时间和精力就是可观的人生财富。

在自己的研究专题上他游刃有余,这是他无法被忽视,无法被打压的优势,其实他是凭自己本事吃饭,他的自信来自这个事实。

这种能力岂不也是命运赐予他的?他并没刻意打造自己的专业水平。

夜在这个东边的大城市是这样的:春天下午六七点太阳落山,八点天黑尽了,升起万家灯火,户户摆开晚饭桌。郊区大部分人家九点前就关灯上床,市区晚些,十点和十一点是两波关灯高潮。后面基本算深夜,偶有晚归的车和持续送货的快递员穿越夜色,鸟类再不鸣叫。

雨霁可以接着描写:午夜十二点是前后两个日子接续的分界线,这钟点小区里只剩下伏案工作的学者、作家或各行业的研究员们在灯下阅读、写作或冥想,大概也还有些人沉迷在肉体的享受中。但从凌晨一点起是树木的时间了,它们散发清香,同环境交换气体,有风的日子发出波涛般的长声,这声音在白昼很难被听清。

雨霁最熟悉的是凌晨两点,那是他结束工作,在露台抽烟的时刻,他会看见寄居在小区里的野生貉们结群从小区主路走过,像猪那样兴奋地嗅闻地面。夜间的公用场地不属于人类居民,刺猬也会从暗处出来沿路直行。最少见的是一只来源不明的山龟,慢吞吞地夜行,如同梦游。所有动物其实都爱在平坦的路途上行进,那是种享受:沿着已被开辟的路走,安全又顺畅……

雨霁没沿着人家给他规划的路走,他多年前安静地拒绝了他的领导为他作的安排,下海去公司打工,在那段日子里认识了童欣那帮人。

然后,他又在某个无法解释的关头离开商界,回到研究机构(并非原先单位),重新干起了他最擅长的专业。

贤惠的太太从无怨言,她给他完全的、纯粹的自由。她说过,他的工作就好比他的服装,是他自己全权决定的领域。如果收入够打发日用开销,能满足彼此一些小小的卑微的欲望和愿望,就不足以成为家庭话题。雨霁以前并没在这方面感受到多大的压力。

白天与至善及童欣的聚会同以往差不多,无波无澜,照理不会影响他深夜里的心绪。然而,这夜却不然:夜的深处,抽烟的雨霁发现自己惆怅不已。

有些人的惆怅很难排解,所以很多人抑郁;雨霁不至于抑郁,就像偶尔梦里觉得自己呼吸停止且不能轻易恢复,他会安静等待并勇于处理,最后总猛吸一口气,生活继续有氧。

何必惆怅,为何惆怅?雨霁也想不明白,他抽完烟洗个热水澡,关灯上床,结束一个被自己开发和消受了的日子。

3

雨霁雷打不动于傍晚回家,至善和童欣站在希尔顿酒店门口目送他上车。童欣哎呀叹口气:“老冯你不急着赶回去向老婆报到吧?”

至善笑笑:“雨霁是没办法;我呢,彻底自由。你太太孩子在国外,其实和我也差不多,我的自由不比你的少。”

“那么,虽说不一起吃晚饭了,但也不急着赶时间。我们上酒店顶楼酒吧开瓶红酒?”童欣笑嘻嘻,“我都从律所溜出来了,难道这会儿还回去?”

至善说:“走,去喝。”

两个人上到顶楼360度旋转酒吧,夕阳还没红,视野里万物金黄。

酒单送来,至善说:“不要太奢侈,有没有长城牌葡萄酒?”童欣说:“红酒必须喝法国的,温润;如果没正点的法国货,那退而求其次,喝新世界出产的也行。”

满酒单找了找,果真,没法国的名庄酒,童欣便挑了一款智利酒,“我喝过,新世界酒,浓烈,不过是好货。”

两个人都爽快,开了酒,先咕噜噜碰一大杯,像拿这血色酒浆解渴。至善夸:“这酒好,喝了享受。平时即便酒不好我也能喝,那就是我过日子的态度。”

童欣舔舔舌头:“雨霁兄什么都好,唯一我不懂的就是他给我一种魂不守舍感,一直这样。”

至善先没搭腔,又喝两三大口,才说:“雨霁呢,有句话刚才你说对了,他这人的初始配置高了点,而且,依我看,有点完美主义的毛病。”

两人暂没动力说更多。爱酒的家伙推杯换盏,自能摆脱开一切不安。他俩喝得高兴,便又喊一瓶上桌。

“你们学校出来的,我也见过不少,但你俩比较特别。”童欣笑说,“老兄你是视金钱为有毒的尤物,半推半就。我看雨霁是真对钱不上心,给他么他自然好,不给他,他也不琢磨。就像把琢磨钱的时间都看成犯罪时间。”

至善喝着酒,点点头:“这个么,雨霁是跟我学的,我是他学长,在大学里管着他些。你弄错了,其实一心认为钱有毒的人是他不是我。”

这酒喝得好,没喝一会儿俩人就聊上了钱。

话题终于从雨霁身上彻底转开,至善说起足球,童欣对答如流。这场双人酒忽然有了正确的方向。

那天夜里,雨霁做了一个梦,他看见前头是一条熟悉的路,马上高高兴兴顺着路走。在梦里他没法思考,其实,他就像小区半夜里出现的小兽们,是顺着人家铺好的大路不管不顾地往前,满足且自愿。可是,路通往何处?

他马上要重蹈覆辙了。

一片宁静的树林,树林里有栋外形简洁的房子,房子共两层,赭色瓦片同窗户里清一色的土黄色窗帘蛮搭调。雨霁觉得自己舒缓下来,心脏跳动得不徐不疾。他慢慢顺着脚下松针铺陈的小径朝房子走。

他不晓得那是谁的房子,也不晓得自己的目标是不是那座房子,就像宿命,你朝着宿命而去,绝不会有不自然的感觉。

这时候有自行车骑手从身后骑行而来,人数还不少。这些人戴着骑行头盔和骑行墨镜,手臂和小腿裸露,脚上穿的全是五彩缤纷的耐克高帮鞋。雨霁朝路边靠,让自行车一辆辆驶过身边。那些骑手看见了小楼,都聚拢到楼前停下,下车察看自己的物品和车辆。

雨霁还是舒舒服服的,这些骑手不吵闹,他们维护了树林的宁静,就像蝴蝶飞进画面,并非来了叽叽喳喳的乌鸫鸟。雨霁呢,没意识到宁静是梦境的特征,过度纯净的静不属于人世。

他按部就班朝前走,他将会收敛身形,从骑手们身边掠过,独自向前,走向远方。他会把骑手们撂在身后。

但梦境发生了质的变化,当雨霁小心翼翼从骑手们背后走过时,一个骑手伸出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膊:“雨霁,是你吗?”

梦境一动,画面脱离了宁静的画布。雨霁心中也一动,像屋子外头连绵不断的秋雨从屋顶新的漏水处渗入,滴到屋中人脖颈上。

“你?”

个子不高的骑手单手脱下了头盔,凝视着雨霁。雨霁一下子便认出了前同学,他很多年前的好友。这位好友很久前去了美国,到美国后不久通知雨霁不再通信。此刻,像个意外的电影剪辑事故,他的影像突兀出现在面前,且同许多年前那个人并没太大差异。雨霁一惊,预感不妙。

“鸭蛋头。”他沉闷地叫出此君的旧绰号,拒绝让他进入新时空。

“鸭蛋头”尴尬地笑了笑,使劲同雨霁握手:“我们好多老同学都来了。”

一群人犹疑地走过来,慢慢脱下他们的头盔,对雨霁露出陌生笑容,雨霁点头招呼,不冷不热。其实他心里懊恼,不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不正确的地方。然而,他有种新发的坦然,和从前的心境不同了。

“鸭蛋头”请雨霁进入那栋房子,这是他们租用的营地。房子设施完备,且非常清洁,给人一种安全感。“鸭蛋头”同雨霁絮叨离情,不是离开后的情感,而是分手后他那边的情况。少小分别老大逢,说来说去是两种不同人生,毫无可比性。

不过,“鸭蛋头”提到了胡丝南路六号。胡丝南路六号?这门牌号立即撞痛了雨霁的回忆。胡丝南路六号?啊,早已被逐出记忆的一幅幅图景真切地回到雨霁眼前,比看电影更震撼,简直像法庭上的主控官面对被告一一出示罪证。

那美妙的连片欧式建筑,当年由各种各样的行业协会和国有对外贸易公司占据使用,雨霁曾在其中几栋洋楼流连忘返。他为公事私事都进出过洋楼,曾有几次,他仅因内急而跑进那栋最安静的洋楼,坐在洁净的抽水马桶上,抬头欣赏古旧的、由英国人施工的描金天花板……他在胡丝南路六号及周边洋楼里认识过很多体面人物,是的,有的人曾对他施加了巨大的影响力。他忘了,都忘了,现在忽然被“鸭蛋头”吐出的地址唤醒。

雨霁眼前接连浮现胡丝南路各式洋楼的雕琢外貌,他很久很久没想起这些景象,现在感到震惊。他晃晃脑袋,准备问“鸭蛋头”几个问题,可眼前却没人了,“鸭蛋头”不知道溜去了哪里。雨霁走进浴室,一探头,忽然觉得自己看见的正在冲凉的奶白色人体并非男性,连忙退了出来。

是不是就此离开呢?继续顺原先的路走下去,忘掉刚才的奇遇。

他想走,却走不了,他此刻一个人去走随便哪条路都将无比孤独,难以忍受。虽然所遇非所欲,但至少留在这里还热闹,而且,天黑后不会感到不安全或恐惧。

他后脑勺发烫,他觉得眩晕,有人在他后方盯着他看。

他惊恐起来,僵持着不回头,他从前有过类似的体验。他明白一旦回过头去,又将见到一个特别的人:地球上针对他而存在的一个生命体。他可能会吃两遍苦受二茬罪。

由于他坚持不回头,危机过去了,可他心里充满了惆怅。

在醒来前,他的情绪翻滚沸腾,在梦中字斟句酌地写了两首诗。

醒来后他头疼欲裂。

4

事先没想到酒会改变人的情绪,从而让人做些荒唐事。

童欣和至善走出大酒店,并没喝醉,但兴致比下午刚见面时更高,意犹未尽。童欣说:“冯兄,虽然我们不熟,但都是雨霁的好友,对吧?如果你不嫌弃,我们乘着酒兴,去KTV玩玩吧!我回了家冷冷清清,还要自己做饭吃。不如在K房里点几个菜。”

至善迟疑了一下,回答他:“你是很客气的朋友,见面总是你抢着请客。我自由自在,和太太有互不约束的协议,我可以陪你去KTV,只要你让我埋单。”

两个人各自说出自己中意的几家KTV,比较了一回优劣,童欣喊代驾把车开出来:“这会儿有点堵车,就近吧。”

尽管说就近,因是落暮时分,到处是下班的车,两人还得忍耐车流中的蜗行。童欣叹口气:“本来拉着雨霁一起去唱歌多好!他这人浑身有种哀伤气氛,不但不和朋友们一起过夜生活,我观察,他见了美女就严肃,怕谁暗暗考察他的风纪似的。”

“哎,是呀。他如今是这样了。”至善在后座,童欣听见他声音但看不见他表情,“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我晓得的,我们在校园里都算是风流才子。”

后车鸣笛,代驾便往前慢驶一段跟上前车。童欣问:“出过什么事么,受过情伤还是别的?”

至善没立刻回答,他给出了迟疑的沉默,令童欣不得不作解释:“我不是刺探隐私,我是真心实意关心雨霁。”

“知道,我不是这意思。”至善说,“我也不完全清楚他变化的原因,好像一年年地他慢慢变了。而且也不能说牵涉到某个特定的人或某件事,如果一定要判断,我想是因为一个又一个新环境和新际遇最后合力改变了他。”

“但是,”不等童欣接嘴,至善又着急补充,“我不太同意你说他哀伤。我们中文系毕业的人对用词的准确性有强迫症。要我说,以我对他的理解,他是哀而不伤的吧?也就是不用担心他会自残或抑郁,他比那种状态好多了。这么讲吧,我认为他那种‘丧’不是对人的,而是对人生。他眼睛从小生在额头上,他或许真的是失望了。”

终于不用再探讨雨霁以打发等待时间,车到达了KTV,门口的霓虹只亮了招牌,周围那些将会明晃晃招摇的五色装饰条这时还没通电。大家也能体谅,经济不在上行期,任何生意全要开源节流。

童欣说:“这里的海南鸡饭特别好,生煎馒头也做得一流。”

至善说:“我就点上这两样,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请客,你要吃开心,但我不喜欢浪费。”

童欣又建议点一份蔬菜色拉和一份龙虾泡饭,酒,方才已喝好,就要一壶龙井吧。

等菜等茶的工夫,童欣继续有关雨霁的话题:“有个心事我藏很久,雨霁对我有恩,我很想报答他。”

啥恩情呢?值得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至善摸摸自己微红的大鼻子,看着童欣,等他解释。

“我当时去他们公司当驻场律师,公司里有人欺负我,我看她背后有大靠山,只能忍。大家都懂形势,虽同情我,但都不帮我。雨霁当然看清了形势,我没求告过他,他出手来帮我,像命运派来个天兵天将,没任何目的,就是正义的化身。”童欣一边接过服务生送来的茶壶,洗茶盏倒热茶,一边娓娓道来。

至善笑了:“这个是雨霁的天性,你不用感激他。就算你去阻止他,他也不会理睬,他会一意孤行地当他的堂吉诃德,没风车他也会找风车。”

“倒不是像你讲的。”童欣摆摆手表示不同意,“雨霁晓得利害的,得罪欺负我的那个人会直接得罪大老板。他不是不晓得趋利避害,我就是怀疑他有种‘不要命’的潜意识,他有种特别的,怎么讲呢,求死的心理,我不晓得这么讲对不对,他本不是我这种谨小慎微的人,他不怕死,只怕死得没价值,不够轰轰烈烈。当然,我说的死是隐喻,并不单指生命终结。事业上也有死亡,职业上也有,譬如被迫辞职有时就是一种死亡。”

至善说:“我懂你的意思。我同意说雨霁与众不同,但他实在也是个常人,和你我是一样的。你看见的可能是他外壳坚硬的一面,我作为师兄,看多了他软弱无助的样子。”

这时候门口站了一个俏佳人,笑嘻嘻往里瞧着,并不贸然走进来。

童欣站起来张开双臂,欢笑扬眉:“喔哟,苏经理来了,你怎么一天比一天更漂亮?”

这少妇娇笑,扭动水蛇腰走来:“童总真会说话,我是一天比一天老,还怎么漂亮?童总的迷魂汤每次不同,大方得很,反正不花钱!”

至善的眼神停留在这经理脸上,他咧开嘴笑了:“童总说话,有时候用词略有不准确的地方。说漂亮当然是漂亮的,只是还没说中。”

妈妈桑扭头来看至善:“童总,你这位朋友面相好有福气,请问尊姓?”

童欣连忙介绍:“这是我好朋友冯总,是比我大得多的大老板。冯总当然福相,这还用得到你说?”

他转向至善:“苏茜是极周到的人,你可以不用客套的。”

苏茜抿嘴一笑,往至善身边沙发落座,从手袋里掏出一把西班牙黑金折扇,轻轻摇:“这房间怎么有点闷?通风不好?”

“你见了冯总就喘不上气了呀。”童欣说。

“要死了,你这家伙,拿老娘说过的笑话来套老娘!”苏茜笑着,折扇轻打童欣的肱二头肌。

“冯总,倒要请教了。”她不等童欣啰嗦,回头对至善巧笑,“童总说话,用词哪里不准确?”

至善接过服务生补送的一个茶盏,替苏茜倒茶,说:“他不该说漂亮,其实说风骚才对。漂亮就像夸老板们有钱,风骚才是巨富。”

苏茜咯咯笑,站起来要走,走几步,回眸一笑:“两位今天要如何安排?”

童欣看至善,因为至善说了请客。至善沉吟片刻,对苏茜笑笑:“我第一次来,低调点吧。我们坐坐就走,无非打发一个寂寞的夜晚。”

童欣说:“就是这样,我们坐坐要走。”

苏茜笑呵呵地去了,饭菜送来,童欣和至善稍稍有点饿,即刻开动,连声称赞海南鸡饭做得精致入味。

5

睡得早,醒来还不到午夜。雨霁听见太太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她白天身子不舒服,到午夜前后会稍稍好些,就养成了夜里起来走动散步的习惯。

他俩早就分房睡了,这是照顾病人,也是照顾没病的人,是顺其自然的决定。

雨霁起床,推门出去,看见太太在晾自己的小衣服,他温存地笑着说:“我都睡了一觉了,今天至善又闹出不少笑话。”

太太仔细看看他,疲惫地微笑:“不用编至善的故事来逗我笑。今天我感觉身体很好,我想去逛街逛商店,可你一直在外头不回家,我又不能自己出门。”

雨霁说:“我要知道你身体好可以出门,我就不去和至善他们见面了。你为何不打个电话给我。”

太太挥一下手,手势疲弱无力:“等你赶回家,我又这个不舒服那个不舒服啦。”

“何况,”她说,“我怎能让你在朋友面前丢脸,你要在外面做事的。”

雨霁见她今日里格外通情达理,登时就风趣起来:“我没埋单就回来了,他们知道我不陪老婆,而是陪着他们聊天,就不许我埋单。”

太太却认真了:“听我的,朋友不要多,要真心。你每次出去聚会一定要抢着埋单,那样的好机会是不多的,用掉的钱才是咱们自己的钱。”

“是的是的,你说得对。说得我这个葛朗台醍醐灌顶醒过来了!”雨霁说,“那么下次同人家见面,事先我都买好礼物。”

“神经病!下次你肯定不是和至善见面了,瞒着我见什么红颜知己,才有这种想法,好去买香水买包包送人吧?”太太脸上还有笑容,说话的音调忽然肃杀。

“又来了!”雨霁收口不迭,一脸尴尬,“我哪有作案时间?成天都在家里。”

“心里想,就等于做了。”太太犀利地答道。她的笑容已不见了,但还没行诸怒色。她伸手扶住近旁的高背椅,像担心自己立脚不稳。

雨霁忍不住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身体不舒服,说说话心里畅快些,我不同你计较。”

“我就不信你高高壮壮一个男人就和其他男人不同!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免得将来后悔!”太太傲然昂起脸,灰白色的脸盘洋溢一种奇特微光。

雨霁猛地转身,却又转回来:“你理智些好不好,我每天下班就赶回家做饭,基本是不出门的。今天我告诉过你,是至善和童欣找我聊天。你又在瞎想些啥!”

“我没瞎想。我不想拖累你!我从小到大没拖累过谁。你成天一副扫兴的样子有啥意思?”太太的嗓门尖了,像是吵架,雨霁不安地看看开着的窗户,不由地朝窗户走过去,“我不想在这个笼子里关着了,我要回家!”

雨霁往前一扑,赶紧关严了窗户,转头皱紧眉头压低声音:“你怎么了啦?我又没惹你!不要夜里这么高声叫喊好不好,人家以为我们家又怎样了!”

“又怎样了?”太太脸儿一皱,登时脸盘挂了一串泪水,“我告诉你,我这病是治不好了,只会一天比一天差!你早点儿摆脱我早点儿好!”

雨霁太太压抑不住伤心的啼哭,低头跑进了她的卧室,只听见上锁的咔嗒声。雨霁捂住脸,低着头,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终于用手掌抹抹脸,睁大眼睛挑起眉毛,深呼吸三回,恢复了常态。他走到太太门口,柔声说:“喂,我现在不进来打扰你,你先休息一下。你只是累了,休息一下会好的。我现在去做一锅子黑洋酥的甜汤圆,你待会儿也尝尝。”

房门里传来一声轻轻的意示妥协的“嗯”。

雨霁松了口气,赶紧进厨房去。

6

至善没想到能和童欣一起玩得这么高兴。

童欣的性格和他的名字相符,欣欣然,又很阳光。

掷骰子掷太多实在无聊,唱歌么,熟悉的流行歌曲都唱了一遍啦。

过了会儿,至善拿出一叠人民币,请苏经理来算账。苏茜笑眯眯接过至善的钱,瞟了他一眼:“一回生两回熟,冯老师要是信得过我们,就再来玩。”她递上有手机号码的名片,和至善童欣一起笑。

童欣深思熟虑地问苏茜:“我俩倒是有个朋友,今天想带他一起来没成,他有点苦闷,我也讲不清是啥。你或许能治疗我朋友的心病。”

至善闻言大喜,搓手点头道:“那倒是个大功德,不在乎花钱。不过,我怀疑并没有什么人能治我们那朋友的心病。”

“那冯老师您是小看我苏茜了!”苏经理一扭腰,“心病么,难是难,容易又容易,有缘就能治,无缘干瞪眼。我只要看看你们那位朋友,就能给他把心药找来。”

“你别吹牛。下回我们带他来。他可是很严肃又很有礼貌的一个人,恐怕他用周到的礼貌把你苏茜绕成一个蚕茧子。哈哈。”童欣笑,站起来要开路。

苏茜不理童欣,挽着至善的胳膊:“我送您下去,冯老师,您一看就是个慈祥的人,我喜欢您这样的好客人。”

童欣啧啧有声:“灌迷汤,灌迷汤又不看对象。冯老师能吃你这一套的话,他就不是冯老师了。”

至善打个哈哈,搂了搂苏茜的蛮腰,很有分寸,不重不轻。既不显得油腻轻佻,也不至于放弃男人的本色。那意思就是对苏茜暗暗说了句话。

苏茜腻在他臂弯里像颗酥糖:“冯老师赶紧带那朋友来,我肯定能帮上他。”

7

至善坐在卧室地毯上吸烟,手里托着个马来西亚锡制烟灰缸,缸边雕一圈大象。至善的太太坐他身边,像练瑜珈那样盘着腿挺直腰背,也抽烟,她抽的烟细长,有薄荷味。房里烟雾缭绕,两边窗都开着,却还是呛人。至善的独生儿子在门外敲敲门,不进来,抱怨一声:“烟味太大,少抽!”

至善太太扑对至善说:“像你这样脾气好的人,必定会有什么很厉害的瘾。还算好,你只是爱抽烟。”

至善笑嘻嘻吐出烟圈:“你该看见我另一种好,我多么能克制,在公众场所禁烟的地方,我就算难受,也一根不抽。人家都看不出我是每天三包烟的人。”

至善太太哧一声:“你只会影响我。我呢,我是没办法,才跟着一起抽。不过,是我自己年轻时糊涂想跟你,怪不得别人。”

至善嘿嘿一声,不回答,不评价,也不自责。他灭掉一支烟,喝了口水,站起来到窗边远眺片刻,又坐下点了一支烟……

大概是没话找话,至善对太太讲:“记得雨霁那家伙吗?前几天我们还在一起喝咖啡。这家伙国政系出身,专业是强。听说北京经常让他过去开会,帮着中字头的国企判断国际市场。只要他认为不安全不可靠的,企业就犹豫是否把钱投过去。你晓得,他这样能赚钱的。”

至善太太打了个哈欠,不接茬。看她的手机。

“我晓得你不感兴趣这种男性话题,不过,雨霁现在有点不正常了,怎么讲呢,别人是看不清楚不敢说的。我么,我看他是从头看到如今,他就像你动过手脚的那些辣椒花,到了果子长大,才叫我恍然大悟当时发生了什么。”

至善太太抬头看看,转过脸看看至善:“什么我的辣椒花?我拔掉辣椒花几根花芯,它结的辣椒就不那么辣了,我们上海人哪能吃那么辣的辣椒?这和雨霁有何相干?”

至善把烟蒂按在烟缸里,暂时不摸出下一支烟:“还记得你以前来我们大学,看见过雨霁和一个瘦高个的女生在雨里接吻的事吗?”

“喔哟,说起那时代,你们这些所谓的才子不都是这样?难道我不晓得你至善是个什么花心萝卜?”至善太太笑,“还说那些干什么?都一个个成小老头了,难道还剩得下多少荷尔蒙?”

至善扑哧一笑,说:“不是。我提起那一幕,是因为那一幕总出现在我面前。雨霁同我们是不一样的,这人是个古书里注明过的情种。那个瘦高个女生毁了他。”

“哦?”至善太太灵活地从瑜伽姿势站起,流畅曼妙如荷花开放。她给自己和至善倒了柠檬水,坐到沙发上,“说说。这个我还挺感兴趣,而且那么多年了。”

至善点起烟,眯缝眼睛,唉了一声,还没开口,眼前就自动回放起过往的画面。

年轻时的至善瘦得像只文雅的螳螂,骑在自行车上慢悠悠穿越校园里的梧桐路。

雨霁留长发,喜欢穿天蓝色衣服,走起路来带一股风势,他从学生咖啡馆里跑出来,撞在慢慢骑行的至善身上;单车倒下去,他却眼明手快地揪住至善的衣领,没让他也摔倒。

至善喜欢雨霁的道歉,道歉里带揶揄的成分,却说得真诚。雨霁说:“我知道你,你闻名远播,还是个校园歌手。”至善点头:“你撞了我,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就此两人交了朋友。说来说去,当年至善吐露的想法总能成为开导雨霁的良药。雨霁常说:“阿哥,你有道理。”

至善呢,道理是有的,还都是些硬道理。光凭着讲道理,他就挣下了一堆校园朋友。如何形容他和这堆朋友们的不同?那就是:至善光说不练,朋友们坐言起行。

雨霁也是行动派,雨霁说:“至善,我看历来都是女生们上门找你。我呢,我不一样,我要自己去寻找。”

那时代,大家都唱“耶利亚,耶利亚,我一定要找到她”,雨霁也不能免俗。

至善安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至善那时还相信爱情,他喜欢主动表白的女生,这样的女生充满了能量,敢尝试,简直无所不能,还喜欢顺带照顾至善的生活琐事。至善喜欢能照顾他生活琐事的女生。他总是什么事都不做,等着男男女女们找他谈心。他一开口,那些躁动的心、焦炭般的心、乱如草履虫行动轨迹的心就都得到了安抚,他们视至善为谆谆善诱的学长,哪怕有几个年纪实在比至善还大些。

“你比我们明理。”雨霁也对至善说过。

“哎,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至善温和从容地回答。

过了一阵子,雨霁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身边多了个袅娜的姑娘。雨霁个子高,那姑娘的个子也高,他俩走起路来同其他的一对对不同,容易吸引路人的眼光。

至善看过去,注意到一个只有文学生才会发现的细节:雨霁同他女朋友身高相当般配,他俩亲昵相吻,几乎不用低头抬头。上帝安排他们省去了这一份力气和曲折。至善笑着想:这会让亲吻的滋味与众不同么?

雨霁像中了彩票那样跑来至善寝室,邀他去喝咖啡。雨霁说:“我是对的,不能守株待兔。我在我们学校和其他学校的舞会上一轮轮地change partner (交换舞伴),这就是国际政治中的‘尝试结盟’呀,不经过品尝怎晓得合不合口味?”

至善觉得这话不错,只是有点显累,不如自己像百日菊一样纹丝不动挺着,自有蝴蝶飞上来。不过他欣赏雨霁,雨霁浑身是蓬勃朝气。至善表扬他:“我在校园里见到过你俩。天生一对!”雨霁笑得欢:“跳舞时我害怕舞曲停止,她将交换舞伴。不过,她问我要不要跳吉特巴,她说她预感我俩会跳得与众不同,因为身高的原因。你知道的,我们学校通常是最后几支舞曲才跳吉特巴。”

“是啊,你们互相喜欢,一见钟情。”至善说出了雨霁想表达的意思。

不过,人生是场多幕剧,无论其中一幕戏多好,只怕时间带来变数。

没过多久,大约只短短五六个月,雨霁便又失魂落魄地跑来找至善。这回不是分享喜悦,分明是要至善救命。

“我完了。”雨霁言简意赅,“没想到命运对我这样。”

“慢慢说,不着急。”至善道。

“我不着急。”雨霁的音调给至善一种感觉,令他想起枝头的枯花,“她甩掉我跑了。”

“怎么回事?”至善以最仁慈的腔调问他。

“我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雨霁说,“我完全不明白。”

但雨霁这人有种顽固的自尊,他对人通常不倾吐,总算对至善说几句,但也只是蜻蜓点水。说完上面这几句,他就不再叙述。

至善还是问他,想扮演大哥甚至父辈来安抚他。

雨霁说:“你是中文系的,我就用中文系的方式再多说一句:任何报复都不是报复,真正的报复是甜蜜的,蜜意沁入骨髓。”至善问他是不是有意无意间伤害了她,雨霁摇摇头,说没有。

然后他狂笑一声。至善嗅到一股内脏被思念灼烧造成的独特臭气。

雨霁说:“我没问过她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问。”

8

北京国贸最大的会议厅,台上是巨大的投影屏,台下一排排矿泉水瓶映照出长桌上以同一弧度弯曲到位的排排话筒,给人一种大场面感。

年度最大规模的国际政治研讨会共邀请了36个国家的嘉宾,力图讨论当今地球上的热点冲突事件。

雨霁出发前替太太做了够吃三天的饭菜,把一张写满细节的纸条塞在她手里。钟点工阿姨每天会定时来家打扫。雨霁妈也答应每天电话了解儿媳妇有什么事情要她帮忙。婆婆晓得儿媳妇不喜欢她介入,所以每天仅限一通电话,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加干涉。太太对雨霁微笑说:“我自己能行的,你尽管去开会。看来这世界少不了你。”

雨霁感到遗憾,太太健康不佳不该是她说话夹枪带棒的原因,其实他多少明白,太太对婚姻是失望的。许多年过下来,他最终没符合她的期待。

可是,哪怕她的期待多么不切实际,他有没有真心实意努力满足她?

雨霁坐在台下第三排的中央位置,这位置是主办单位留给他的。主办方没法请他上主席台,但不能不安排他在台下互动发问。很多背景强硬的单位力挺雨霁,让他保有一定的行业地位。当然,这也是雨霁自身专业能力的结果,他得到实业界的信赖,他为他们避免或及时挽回过损失,使他的“信众”免受或少受地缘政治的伤害。

“你来了北京?”

有个老同学来电,约雨霁见面吃饭。雨霁感到满意。一个人进京公干,性格再怎么“守独”,总希望闲暇时间被有趣的会面充满,不至于感受客乡孤旅的压力。但他又想早一点回下榻的酒店同太太视频通话,一来关心她,二来也显示自己规规矩矩早早回了宾馆休息。这类事说起来有点令雨霁尴尬,不过,他最终接受了现实,愿意这么做。尽管做得有点俗气,有点傻,对他还有点隐约的侮辱性,但谁会同自己太太,尤其一个长期受病魔折磨的太太,去计较难以言喻的潜意识呢?

大会期间主持人安排雨霁发问三次。他问了来访的乌克兰学者,也问了耶路撒冷来的神学家,最后问的是京中主持与非洲合作的一位现任司长。他的三次提问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纯学术性,可又符合热点关切。回答问题的人会感到压力,却不得不在学术的蹊径上紧跑几步,给出些以真材实料佐证的观点或信息。

现场看得出,雨霁在业界颇受欢迎。他不是名人,却是实力派人物。

下了会,和几位业界前辈寒暄过,雨霁同一位从前结识的法国学者喝了一小时咖啡,交换一些观点,然后离开国贸去赴同学之约。北京气候干燥,他没出汗,而是感到了一丝微微的凉意。出租车沿长安街行驶,他很高兴又看见了天安门。

到达外表古色古香的餐厅,他兴冲冲迈入老同学老李订的包房,稍稍吃了一惊:房里一个巨大的圆桌,足可以坐下十五六人!原来不是小聚会啊。

他有点不适,这些年早已远离了“盛大”的社交场合。他喜欢四个人以下的小聚。当然,客随主便。

老李已经到了,雨霁是第一个到达的客人。老李张开双臂,紧紧给雨霁一个拥抱:“我班硕果仅存的专家学者来啦。今天我请了些校友一起聚聚,有文科生也有理科生,都是相辉堂下的杰出人才,配得上老兄。你认识或不认识,反正都是一个学校的,不是外人。兄尽可以畅所欲言。”

“错了,来这个城市就是学习谨言慎行的,你反倒鼓励我当大嘴巴?我准备只吃不说,不要为难我。”雨霁拍拍老李肩膀,“我先到院子里打个电话。”

电话铃声一遍遍地响,可家里就是没人接听。雨霁今天的心情本已转好,此刻又变得焦虑低落。她为什么不接听电话呢,难道身体不舒服?

他在院里踱来踱去,磨蹭很久,老李亲自出来找他,告诉他该入席了,人差不多已到齐。

终于,太太接听了电话,她火气很大:“催命一样拨电话干嘛?我好不容易洗个澡。”

“一个人在家洗澡要小心。”他心一宽,说话就不计较对方的态度,很温柔。

太太愣了一会儿,改变语气说:“你在外面忙,不用打电话回来。我很好,今天阿姨懒惰,她走了我又擦过一遍柜子,好多灰尘她根本没擦掉。”

“唉,”雨霁叹口气,想象病弱的太太因有洁癖而努力擦桌擦灶台的样子,那个钟点工善于偷懒他早已发觉,“等我回来就去找中介,把这个阿姨换了!”

“鞠雨霁,”太太厉声道,“你这人怎么永远不成熟?!用了那么多个阿姨,你还不了解那些阿姨吗?换个新的来,我又要重新培训重新磨合,我可吃得消?《围城》你又不是没读过,连高校长也奈何不了几只禾花雀,你能找到什么圣人当保姆?”

大概一激动说累了,太太不说了;通过手机只听见她不均匀的喘息声。雨霁想陪小心,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像被人揍了一拳却没法还手。

雨霁太太低声道:“你在外面好好做事,不要烦我。你能帮上我什么呢?我这种身体的人,你也不用同我计较。过些天我要是不在了,你可以少后悔。”

“你怎么老说这种话呢?”雨霁惨然,“我不放心你才打个电话,你要是不爱听,就随便说两句得了,免得我烦心没法做事。”

“好的,我很好,我没事。你今晚不要再打来。如果和人聚会,别急着回酒店,叫全世界都看出我不贤惠。”她顿了顿,“鞠雨霁,我没生气,我很正常。就这样吧,我们各忙各的,明天再联系啦。”

雨霁嗯了声,他太太便挂了电话。雨霁呆呆站在墙根,欲哭无泪。人生已成为干透的旧画布,他手里的画笔也秃了。

他调整呼吸揉揉脸,走回包房去。一进门,坐得满满登登的圆桌边有几位站起来喊他名字,有个女同学热情地跑过来,一把搂住他要拥抱,雨霁笑了,说哎哟哟,这是谁呀,认错人了吧。女同学笑道:“还这么贫嘴,你说人哪会变呀!”

大家拉手寒暄,归座坐下。雨霁被刚才那种体温相接的热情温暖过来,不由地露出了笑容。他定睛细看屋里人,忽一愣,看对面一个年轻姑娘面熟。事实上这姑娘令他心尖一颤,散发出一股不祥之感。他是近视眼,戴了眼镜还是看不清楚;他竭力凝神细看,果然,这姑娘同某个人太神似了。

请客的老李请大家安静,说:“早就想同大家聚聚。如今离相辉堂远了,只有同大家相聚才能回忆起光辉岁月。今天我们理科生文科生一起,要亲亲爱爱,不要斗嘴。雨霁是来北京开会,他是我们系不多的专业人士之一,其他人多少都算是改行了吧?欢迎雨霁多给咱们这些落伍的讲讲国际形势,大家可以挑战他,他的性格是最喜欢被人挑战的,所以不要客气。”

大家笑看雨霁,雨霁对众人一笑:“老李拿我开玩笑呢。大家都忍不住当老板去了,留着我给系里撑撑门面,成了个穷学究。大家如想慷慨解囊赞助我科研经费尽管开口,调笑我就免了。”

众人笑他,他忍不住又不安地看了看对面的陌生女郎,这姑娘才不过二十多岁,坐在他们这些人中间,像是谁带来的女儿。那么,难道这里有那个他还不认识的男子?

这么想着,雨霁觉得自己猥琐。

他听见大家都作自我介绍,就竖耳朵听,原来不认识的那些男女都是其他系毕业的同龄人,都在北京上班过日子,且都不是北京本地人。他们进了京城就不走了,终于成了各司局的第一代外省移民。

轮到那年轻姑娘,她轻盈一笑:“叔叔阿姨好,我虽然也是校友,不过我才毕业不久,希望大家多多提携,不要嫌弃我坐这里旁听。”

开宴,免不得互相敬酒,起腔起调。大家推杯换盏,难得轻松,毕竟全是一个老窝里飞出来的鸟儿。

雨霁跟同班同学干了杯,同不认识的男女互相寒暄,心里却烦这一套。等一圈走完,他犹豫了一下,直接回了自己座位。

那个年轻姑娘低头一笑,轻盈地转过一圈人背后,忽然出现在雨霁面前:“雨霁叔叔,我敬您一杯。我也是国政系毕业的,今天见到您太荣幸了。”

雨霁想这笑容这腔调怎么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命运太作弄人。他一饮而尽,对姑娘说:“很荣幸见到您,十分高兴。”

这种客套话他能说得特真诚,原因是他平时几乎不说,偶尔吐露真情时才说。别人不晓得他,他自己心里清楚。

校友相聚的筵席全都类似,将老未老的一群人陡见故人,心思就飞回青葱岁月,巴不得别人都记得自己当时的容颜。哪怕在校园里曾出过丑,旧事重提,也只有唏嘘的快乐。

雨霁笑眯眯听别人讲,自己本也想呼应呼应,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闷着。陪酒倒比平日里爽快,菜没上几道,他已喝得浑身暖和,开始有点喜洋洋的。

“雨霁这人,如今成了行业翘楚,就矜持了,不和我们这些没出息的人对话。”冷不防跟雨霁拥抱了的女同学开口,调笑地望着雨霁,“当年在学校雨霁可是个风流人物,我们都还记得。”

雨霁吃一惊,筷子挟着的青菜掉在了桌面上,更引发一阵嘻笑。大家说雨霁心虚了。

雨霁偷眼看那年轻女生,她托着腮,脸喝得微红,正笑嘻嘻看他,那眼神像是在研究人。雨霁心里一疼,呲牙道:“老实人不好当,我坐在这里不揭露不招引你们任何一位,反倒被人欺负。”

9

飞回上海,一切安好。太太看上去病容减淡些,手脚力气增添,指挥着阿姨洗菜做饭。她露出已久违了的甜笑:“做点好菜给你接风。”

家里安宁,上班就有创意,雨霁花了两周时间在迟宕了两年的学术论文上,准备把这篇论文作为本年度的研究成果寄到纽约《时政》杂志去发表。

童欣和至善先后打电话来约他吃饭,他论文完成,也想跟人吹吹牛。太太鼓励他去聚会,他便欣然前往。

童欣在约定的餐馆门口等他,笑道:“我们改了地方吃饭。老冯已先过去了,他喜欢吃那里的海南鸡饭和生煎馒头。”

跟着童欣来到不远的KTV,童欣还没解释,雨霁已笑了:“我和你们聚会,吃过饭就回,唱歌这种事我已不习惯了。”

童欣道:“老阿哥真没良心,我们是为你订的K房。”

他说得真诚,倒让雨霁一愣。雨霁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头跟童欣走进大堂。苏经理迎上来,对着雨霁使劲看,却对童欣说:“童总,冯老师已经开了洋酒喝上了,你们快去吧。”

童欣拖住雨霁,对苏经理道:“苏茜,这个就是有名的鞠老师,我大哥。今天他没兴趣唱歌,说吃了饭就要回。你要是没魅力留住他,一切后果你承担。”

苏茜一撇嘴,扭着水蛇腰朝雨霁旋来:“鞠老师,你看看,童总这样为难我!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敢冒昧。不过您既然登了三宝殿,就多少要赏我一点面子哟。”

雨霁微微欠身:“哪里的话,您客气了。您这儿装潢得真气派。”

包房里,至善边喝边吹牛,还偷偷抽起了烟。他正和两个送茶水递手巾的服务员瞎扯,聊得津津有味。见雨霁和童欣进来,至善道:“好了,可以上菜了,我们边喝酒边聊天。”

至善说:“雨霁,这个要感谢小童。你在公司里曾待他好,他也是念你好,想报答你,是真心实意,我旁观者清。”

雨霁莫名其妙,笑笑不语。海南鸡饭送上来,雨霁一尝,连连称妙。

谈起雨霁刚完成的论文,至善一点不怵,就像世界史倒是他端的饭碗,娓娓道出几番典故。他这种观点,推敲不得,考据煞风景,只要不打假,他能说得有头有尾,倒是下酒的好传奇。雨霁哈哈大笑,佩服学长这份口才;童欣听出些头尾,也跟着笑,就当至善发酒疯。

生煎一锅刺啦啦响着送上来,不怕烫咬下去,简直是至美之味。

食毕,上雨前龙井,再上冰镇西瓜。苏茜赶来打开中央空调,送出新风。

苏茜俏生生在至善和雨霁中间坐下,拉拉膝盖上的裙边,先递给雨霁一份热手巾,转脸对至善说:“冯老师,我有一个朋友,想认识一下你们,你们不要笑,人家真是在校的博士生。”

“博士生?”雨霁闻言大喜,乐不可支。

“是的,鞠老师,请你多提携一下她。”苏茜取出西班牙折扇一摇,掩住抹了口红的嘴巴,扭头望着雨霁笑。

差不多才七点半,几人倒酒倒茶,拿出骰子要掷。雨霁也不觉无聊,跟着喝酒玩骰子,这时苏茜兴冲冲跑进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个朋友。”

苏茜说着拉过身旁的女生。

“你真在读博?”雨霁问。

“是的,老师,您叫我莎莎好了。”女生和善地朝雨霁一笑。

苏茜走开了,K房里四个人谈谈笑笑,就像朋友在聚会。童欣看看大家,故意重重叹口气:“我们来唱歌的,懂吗?搞得像来开会!”他竖起了动画片风格的细眉毛。

几人轮流唱了几首歌,互相喝酒聊天,不晓得如何浑浑噩噩地又混了一阵,还是至善掌握情势,把灯火调亮说:“今天就这样吧?大家路上还要时间。下次再来玩。”

告辞了苏茜,雨霁特意请童欣顺路送莎莎回学校。

至善对雨霁说:“回家吧。别绷得太紧。要放松。”

各自打了车,挥手告别。雨霁坐在出租车里,抬起手,闻闻手心又闻闻手背,觉得雨水从天上下来,打湿了自己的头发和颈窝,一种酥软感从遥远地方慢慢逼近。

回到家,他使劲洗了手,又使劲洗了脸,才走进太太卧室去嘘寒问暖。

10

雨霁努力工作,往研究所去得勤了,除观察时势,他还想多读些史料。时政和历史看似无关,其实历史早埋下草蛇灰线,你找出来就会一阵心惊。雨霁想研究种种被人忽略已久的史中伏笔,以求证一个日渐成型的设想:万事前定。

业务上他没什么领导,行政上却有。好在行政上这位领导是个难得的平心静气的人,是记者出身,看过大场面大风波,也被外派到香港吃香喝辣过……大概现在求稳了,想安全降落,就不怎么折腾。他见雨霁最近来得勤,邀雨霁去他办公室抽雪茄喝普洱,说些扯东扯西没目的的话,打发自己逐日开会之余孤清的办公时间。雨霁素来不拍马屁,抽烟喝茶吹牛时他说话也带刺,但人家不同他计较,还夸他本色出演,专业上有过人之处。

雨霁一般中午去马路边小摊上吃冷面吃锅贴,下午跑出去买一次咖啡。他时常打电话回家同太太讨论阿姨当天做得如何,合不合太太心意;有时他也让阿姨接电话,客客气气提些要求。这阿姨不太在乎女主人的态度,却对男主人有种敬畏。

这天吃了午饭回到办公室,正浏览新闻,传达室打电话说有个女士来访。雨霁从没什么来访者,怕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会是谁?他起身下楼去,出了楼门,远远望见传达室窗外站个身材高挑但线条有点“板”的年轻女人,不认识,还算漂亮。

犹豫上前,问是不是找鞠雨霁,女生转身笑道:“鞠老师不认识我了,我是莎莎呀。”

莎莎?哦,他恍然,是那天在KTV遇到的“博士生”。莎莎,她怎么找上门来了?

“童总给我的地址。”莎莎大方地解释,“我碰碰运气,想来求教一个学业上的事情。”

既然如此,没理由推却。雨霁虽有点惶恐,但更多是好奇。她真是博士生?他把莎莎引进自己办公室,请她坐沙发上,给她倒了杯绿茶。

莎莎有点拘谨,但脸上显着一股正气。她从背包里摸出本旧书,好像真准备与他谈学问。“鞠老师,我对历史有兴趣,对历史上一些因缘却难理解,也许您百忙中能指导我一下。”她那本书是关于美国历史上一些排华法案的,她说她读了很多种同题材的书。

雨霁请她讲,自己微闭着眼听,想探知她真正的来意。他不信这女生找上门来的动机是学术性的。

可听莎莎讲了半小时,雨霁睁开了眼,他听出她做了很多专业研究,她拿出另一本笔记本,上面是她在上海图书馆和上海档案馆反复阅读馆藏书籍资料后的发现。莎莎想在自己的论文中回答一个不怎么会有人研究的问题:为什么在地球上一些地区,排华是个历史性现象。用时政观点无法完美解释,那该从什么角度阐释呢?

雨霁觉得她研究的课题敏感但有意义。她上手这种课题,经费是很难申请的,不过她既然师从别人,可能并不是她自己作的选择。

雨霁秉持“别人不主动提起自己就不提问”的处世原则,但仍顺水推舟问莎莎:“你在哪里读博?”

莎莎像等着他提问,立刻吐露了自己的系科和师从。雨霁吓一跳:“哦,原来你是他的博士生!”

雨霁请莎莎到附近咖啡店坐了一小时,除聊聊她提出的问题,还透露出一定的善意,雨霁对莎莎说:“不容易的,你怎么会喜欢这个?!我们加个微信吧,你可以随意同我讨论。”

莎莎道谢后轻松愉快地同雨霁谈了她的家乡、她的过往,还有她对毕业后人生的想象,然后意犹未尽地走了。雨霁有点小小自得,认为那天晚上他做人有分寸,在这位女生的人生中起了一点正面作用。

然后,事实上,很快,他就把莎莎忘了。

虽然他忘得快,莎莎却记得他的慷慨之诺。

过了一阵子,这女生发来微信请教新的问题。说句公道话,雨霁本不想同她多生瓜葛,故此他才推荐她去找童欣解决物质方面的困难。只不过,莎莎显然不光在物质方面需要帮助,她也许还看好雨霁的学术素养。

好在她很会问问题,雨霁喜欢她抛出的那些思考点。这些思考点激发他发表个人观点,而且借回答莎莎的过程把他素常的零星思维组织起来,好似在成就一种另类视角。

大约半年后,莎莎同雨霁成了熟人。雨霁放弃了戒心,时常同她喝咖啡喝茶,谈历史、社科及国际政治。莎莎主动整理他们之间的谈话,做成清晰有条理的记录发给他,且恭喜雨霁“形成了逻辑自洽且发人深省的新理论”。雨霁笑笑,认为这是普普通通的来自后进者的恭维,并不值得为之忘形。

有个雨后初晴的下午,雨霁在办公室昏昏欲睡,他刚读完和田春树的大部头著作《日俄战争》,对东北亚地区的历史生态形成更深刻也可能更固执的定见。他觉得餍足,想做些不同的事调剂心绪。门房忽又来电说有个年轻女生来访。

雨霁心想可能莎莎又碰上什么难题了。

可他下楼一望,心脏猛烈跳动,简直像被谁猛击一记。

时空倒错,自己的近视令他憎恨。他望见的是他当年的校园恋人,完全还在青葱年华,亭亭玉立,对他而言可谓风华绝代。

姑娘犹犹豫豫朝他走来,笑容如此熟悉,又带着新意。雨霁这时候明白过来,自己不在梦境,他见过这位姑娘。是的,在北京的校友聚会上。

“雨霁叔叔,我冒昧来拜见您。”她微笑说。雨霁只觉得眼前女郎风情万种,真是往日再现。

“你有我的地址?”他干巴巴地问。

“我跟李叔叔要的。”姑娘眼波一转,“我来上海出差,还要回学校去看看。”

对了,她也是校友,雨霁迟钝地想。

他脱口而出:“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吗?”

姑娘伸手同雨霁一握:“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不确定。”

“你母亲是我们学校国政系毕业的吧?”

“是的。”

那不必再怀疑了,雨霁觉得眩晕。真不知命运又在安排些什么呢!

“那么,你是她女儿了!”他呻吟道。

“废话!”

这姑娘,连说话的腔调也同她母亲相似。她来干什么?

11

雨霁大致明白至善和童欣对他的一致看法,这种看法若不能被说成善意的怜悯,便是不忍的否定。

这很正常,雨霁知道某种程度上很多人都有心理问题或精神疾病,而自己的病挺严重,只是掩盖得当,不至于引人审视。

至善和童欣没明说,他俩竭力介绍莎莎同雨霁相识,是为了他的心理健康。

雨霁想,他俩一定判断他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于是作为好朋友,想帮他。雨霁想他们是多么担忧自己的状况啊,他们自认是明眼人。

雨霁本来只是放开手脚往下沉,不挣扎,也没浮力来托举他。

缓慢而冗长的沉没,自救的期盼都懒散为触手成灰的古物。雨霁已告诉自己肉体不重要,肉体就是魔鬼的寓所,肉体该被轻视甚至被虐待。

女人是另一种形式的人类,对待她们,重要的是保持礼仪、善意和体谅,而所有这些努力都为的是保持距离。靠近了只增添自己的苦楚。

雨霁其实已自认为成功了,他塑造了一个与他的从前截然不同的自己:不近女色,照顾病妻,全心工作,待人冷静温雅。是一种很合适的知识分子形象吧?

前些天还发生过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在他和他已接受的新朋友莎莎之间。

莎莎那天在他办公室同他钻研一个史料,她不仅思路敏捷妙语如珠,且拿出了很不容易找到的档案材料来佐证她过于天马行空的推测。

雨霁很欣赏她这种状态,这种状态能证明她事实上是搞研究的料,现实生活横加给她诸多不如意,却难以减少她拥有的潜力。她也许是枚暂被风尘掩埋的美玉,若能度劫,假以时日,或许将成未来的名家。雨霁想自己也许可为她提供一定的帮助,助她渡过可能遇到的某些难关。

莎莎接过雨霁亲自下楼买来的咖啡和羊角面包,坐到沙发上休息。她静静吃着她的食物,小口小口喝咖啡,倾听他谈论她未来可达到的高度。她放下碟子,淡淡地说:“您高看我了。”

仍坐在一起看电子屏上资料时,雨霁吃了一惊,莎莎把手放在了他的腿上。

她看着屏幕,仿佛是无意之举。然而她的手指试探后开始抚摩,他知道自己的血管膨胀开来,他感觉羞耻,而非庆幸。

终于他伸手去逮的她手腕,送回她膝前。他们的讨论终止了,两个人都呆呆看着电子屏,却看不见什么。

莎莎轻声说:“没必要忍着,没人能忍着,我可以帮到你。”

雨霁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便侧开头去深深吸气,说:“不是的,不是你理解的那样。我没特别忍受什么,我只是本能。我本能地想保留住一些原始记忆和印象。你不知道,那是我唯一拥有的好东西。”

送走莎莎,雨霁决定尽快忘记这件小事,继续同莎莎一起研究学问,只要她今后不觉得尴尬。

这没什么,他对自己说,莎莎只是好意,她不想欠我情分。

但此时此刻雨霁恍然大悟自己的虚伪,这虚伪已像甲虫光亮的壳子罩住他很久了。

眼前这姑娘,上次他故意没问姓名,现在也不晓得她究竟是谁,可光是亭亭玉立在面前,他整个内在都得了亮,苏醒了。她令他渴求,令他一见钟情。他全身像忽然间被什么电流疏通了,一下子通畅起来。啊,她如此鲜润,顾盼生姿。

雨霁的呼吸不同了,他闻见了雨后清新的空气,他甚至能闻到门卫种植的大花马齿苋清淡的芳香。

“你到我办公室坐吧,我去买咖啡。”他告诉姑娘他办公室的门号。

他需要用买咖啡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姑娘是个危险人物,太危险了。

何以她能同她母亲相似?雨霁许多年没见过她母亲了,眼前忽然出现了她女儿,很容易看成同一人。

雨霁带着咖啡往回走,他安慰自己:没必要想太多,这姑娘不可能是她母亲,两代人可以长得像,却换了头脑。自己从没同如今的年轻人在文化上产生过共鸣,跟这一位也不会的。

推开自己办公室门,姑娘正背对着他眺望窗外景色。他希望她不要转身过来,这身姿令他恍然翻越时间的关山。

他目眩神迷,又哀从中来。

她回头看他,仿佛知道他何时进来。她接过咖啡,款款落座在沙发上,一点不拘束,像是他的老朋友。

他笑了:“我怎么称呼你?”

她随她妈妈姓,名叫芳芳。俗气的名字,人却令这名字焕然一新。

“我就是想来看望您。”芳芳说。简简单单一句,亲切备至。

“是的,你来看望我。”雨霁深吸一口气,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我很高兴。”

芳芳随手拿起他的一本论文集,翻看目录,偷空看他一眼:“叔叔您把时间都花在这上头了。”

是啊,她一眼便瞧出了他的悲剧吗?

雨霁探寻地看看芳芳,想证实自己想多了。

芳芳嘴角缀着一丝笑,纤长手指附在咖啡杯上:“您和我从前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您是个风风火火的大叔呢!”

雨霁不明白自己的顽皮心怎么突然冒出来,他笑道:“你猜,一个风风火火的少年引发一场大火烧掉一切,会长成怎样的大叔?”

哦!她点点头。

“您不问问我妈的消息吗?”芳芳一歪头,盯着雨霁。

雨霁伸手扶住身边高椅的椅背:“想必你母亲一切都好,跟我始终祝愿的那样。”

芳芳盯着雨霁看,看了几秒钟。雨霁不言语,眺望窗外:在最远的天边,有雨后的彩虹。

芳芳放弃了这话题,她问:“雨霁叔叔,您真没怪我贸然来看您吧?”

“当然不会的,我虽然吃惊,但确实很开心,而且,我感到荣幸。”雨霁真诚回答她。

“上海叔叔就是会说好听的话。”芳芳笑了,“我才荣幸呢,您是名人。”

她低头不语,在思考什么。雨霁坐回自己办公椅,觉得很遗憾,手边没合适的漂亮礼物送她作留念。

芳芳抬头再看雨霁,眼珠子亮晶晶,她有点迟疑:“终于跟您聊上天了,我可是很早很早就知道我有您这样一个叔叔。”

雨霁抗拒这句话,这句话势必要打开一个话题。他不想挖出自己埋下去的盒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可是,他看了芳芳一眼,心里冒起一阵火苗,他知道自己苏醒了,可醒来也枉然。

“我是自己对您感兴趣,和我妈无关。”芳芳说,“我偷看了您写的那些信。我初中的时候看的。妈妈把信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头,她不知道我全都读过了。”

哦。雨霁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再也没读过那样的信,谁也写不出那样的信了。”芳芳双眼闪烁光芒,如滚动的珠子。

雨霁的眼湿润了,他的心沁出泪珠。心的泪珠有种好处,它们很得体,不会让人看见。

“雨霁叔叔,那些是我读过的最美的情书啊。”芳芳忍不住沉吟了一声,令他销魂。

“你知道,下雨的天气森林里长出很多五颜六色的蘑菇;晴朗久了,蘑菇就没有了。不要太在意,只是气候的关系吧。”雨霁想自我贬低,这同安全有关。

“不是的,那不可能只是蘑菇。”姑娘敏捷地回答,“如果只是气候,那也该说成是彩虹架起霓虹桥。”

雨霁感谢她的这句话,这句话令他感动,无数时光中沉积的委屈被一阵热浪抚摩。雨霁关心地问她:“你来出差?住哪里?有人照顾你吗?”

姑娘点点头:“我今天约了留校任教的同学,住在她宿舍。我从您这边直接去学校。”

学校?两代人都从那个大园子里毕业了,时间真是拉不住的野马,让一切认真都成为虚妄!雨霁觉得校园留给自己的印象支离破碎且模模糊糊,他哪里敢去记住。

“雨霁叔叔,我有个小愿望,您能满足我吗?”姑娘柔声说,不如她母亲当年那样娇嗲,却同样说得很有暗示性,透出甜蜜的气氛。

“什么?”雨霁茫然,同时提高了警惕。他早就是个防守大师了。

“您能不能陪我去母校?就现在,您陪我在校园走走,我同您一起在那些熟悉不熟悉的地方走过,像我和您曾经是同学一样。”她说得很得体。

这是什么鬼灵精怪的请求?雨霁想。不过,他再一次痛苦地领会到,她就是她母亲的亲生女儿,遗传是神秘的,也是迷人的。

“好的,这不难。”他点头,“芳芳,我很少回校,我对那里已经很陌生了,不要怪我当不好导游。”

“哈哈哈,”芳芳以一种独特的笑声回答他。还好,这笑声是她自己的,带上了北方女性的爽朗,跟她母亲的笑声不像,“雨霁叔叔,谁曾怪过您当不好导游?”

他和她一起出了研究所,他没直接打车,而是带她先去吃点心,他希望她能尝尝上海的萝卜丝饼和茨毛团子。如果她喜欢吃,证明她源自于此。

12

学校的校门几十年都是老样子,雨霁想起童年随父亲坐着有轨电车叮叮当当从校门前的邯郸路驶过,父亲指着校门让他看。没想到芳芳说:“小时候妈妈带我来校园里玩,我从小就明白她想让我上这所大学。”

门卫一如既往不查证件,雨霁和芳芳直接走到伟人像下,四下眺望。雨霁想起自己曾在伟人像下听着短波节目等待长得和芳芳相像的女生,他习惯在等待的焦灼中听那些断断续续的英语句子来提高听力。

芳芳问道:“三教一直是叫做‘拼命楼’的吗?很多人在这里准备考托福考GRE。”雨霁点头说是。在这校园里,他没为出国而拼命备试过。

“说说你的校园故事?”雨霁提议道。现在他平静下来,欣赏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他也有好奇心,想判断这孩子是否幸福。

“我们的校园故事平平淡淡啦,”芳芳摇摇头,“我们是平淡的一代,和您的经历不同。在校园里我们总在上网,我们习惯背靠背坐在相辉堂前草地上,各自和不同的网友聊天。”

顺着被叫做南京路的法国梧桐道往国定路方向走,走过九号楼、六号楼,到达五号楼。雨霁和芳芳的校园记忆互相错乱:雨霁住的是六号楼,那时九号楼和五号楼是女生寝室,男生想起外表丑陋的五号楼心里充满诗情画意,而六号楼给男生们的印象就是臭袜子、老鼠和潮湿阴暗的盥洗室,时不时飘来怪声调的男高音“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可芳芳说她们住的也是六号楼,六号楼改造后变成了女生寝室,一直延续至今。五号楼却住进了男生。

“你看,还好我们没有选择历史系。”雨霁笑道,“没有一段靠文字记录的历史是可信赖的,即便我们的回忆各自为真,也被无数变化搅乱了。没人在乎某段时间的真伪,除了亲历者。”

“可我相信私人保存的历史。”芳芳抬起头盯着雨霁看,“我早就明白课本难求真伪,很早,从小学开始。但我相信有真实的文字存在。你不晓得那些文字何在,当你遇上了,你就明白秘密才是真实的前提。”

雨霁怀疑这孩子又在谈论自己那些旧信,他说:“我们去数学系那里看看,我记得有片丝绒般的绿草地,后来我到哪儿都没再见过那样的绿草地,我想去证实我的记忆。”

数学系老楼还在,背后的草坪也还在,但附近的景色变了,没了从前那种世外桃源的感觉,后造的高高的双子塔俯视了一切。雨霁想,校园里的恋人们再也无处藏身了。

芳芳奇怪那种绿草真的像丝绒厚垫,她踩了踩,在上面跳跃,笑着说:“我真是浪费了四年,根本不晓得还有这片草地。”

没有青春会被浪费,雨霁同芳芳并肩走向相辉堂前的大草坪,周围有不少小草坪,草坪边上的法国梧桐树干比他在校时粗了一倍,树皮上乳白嫩绿相间。芳芳像鸟儿一样自由地飞上了大草坪,高兴地旋转了一圈。雨霁却想起一些让自己害羞的事,他面无表情,心潮起伏。

“雨霁叔叔,您走的还是您最经典的路线,现在,我更相信世上有真实的文字记录,哪怕是私人信件,也有史料价值。”

雨霁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太太打来的。太太问他:“你几点回家?小区断电了,在抢修。”

雨霁忽然就走了神,想起前天夜里太太同他偶发的对话。那夜他太太气色颇佳,在家里不停走动。她说:“鞠雨霁呀鞠雨霁,我发现我的病根可能是遗传的,但我身体不好却是你的错。”

芳芳忽然调皮地一歪头:“雨霁叔叔,您那棵树在哪里?您刻的字还在不在?”

同一个偷看过你秘密信件的小女生怎么相处?尤其是她把你的秘密文字记在了心里。

雨霁只好装傻,以很平淡的表情,用不温不火的语气答:“我来数数,也许还能找到。”

他心里想,无论如何,我的故事已经只适合被“考古”,一切都过去了,消逝了,难以对付的只是记忆。也许该找来橡皮擦,好好把旧痕去除。

他从相辉堂那头开始数,数到第七棵,芳芳比他更清楚,早跑到了树下,低头观看。

雨霁被动地走过去,他不想看,却不能不看。好在人的记忆不可靠,那树根上一片芳草,仔细摸着树皮搜寻,也没任何人为的刻痕。芳芳露出失望的神色,像慕名而来的游客发现古迹早已不存。

“没了。其实信件也未必可靠。”雨霁耸耸肩,露出他习惯性的笑。

芳芳咕哝道:“不可能啊,这太可惜啦!”她不愿意就此放弃,又去看前后那两棵树的树根。

雨霁想到“错误”这两个字,他太太的话又占据了他的思绪。他太太说:“我的病根只有一样药可治,我以为药在你这儿,可惜你并没有。”

芳芳高兴地大喊起来:“雨霁叔叔,快来看!你数数数错了,是第八棵树!”

树根上宛然留有刻痕,长了点青苔,也有虫蛀的痕迹,不过雨霁认得出那个名字。他顿时想起青翠的松树和香柏,那是一种陵园式的美感。他当时以为刻下的是爱情宣言,却不晓得是墓碑。

芳芳拿出手机,不停拍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芒,就像朝霞下的一朵粉色玫瑰。

他们慢慢走到咖啡馆,雨霁替芳芳要了咖啡和冰激凌。他想自己该告辞回家了,他太太说过她的病根需要爱情治疗,而他从空空的口袋里实在没法变戏法般送给她礼物。太太很可怜,他能做的就是多陪伴在她身边。

芳芳说:“雨霁叔叔,我会记住您陪我来校园的恩情。我实在有很多话说不清楚,也不想再说。但是,今天我得到了很多。”

雨霁感到一种慈爱慢慢升上自己心头,他感觉自己真的已经上了点年纪了,不是芳芳这样的年轻女孩不带他玩了,而是他自己没心情了。他像一匹背上有鞍鞯的马,如果要奔腾,也得合着这鞍鞯呀。

有个女生从远处树后浮现,朝着咖啡馆门外的咖啡座招手,芳芳看见她,浑身一颤,站了起来。雨霁觉得芳芳这姿势让自己同时感到美好和伤悲,却不明白为什么。

两个女生发出惊喜的叫声拥抱在一起,她们亲昵得如同一对同时从各自笼中被放飞的小鸟,互相啄着。他看看刚来的女生,高个子,神色利落。这女生漫不经心看了雨霁一眼,又高高兴兴去同芳芳亲昵。

等芳芳想起雨霁,雨霁已经走到了十步开外,他笑着向芳芳挥手告别。芳芳放开女伴的手,朝雨霁奔跑过来。

雨霁猝不及防,被芳芳抱住亲吻了一下。芳芳吻的是他的脸颊,她说:“亲爱的叔叔,祝您平安快乐!”

13

“你想知道莎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童欣举起红酒杯,先敬至善,再敬雨霁,他问的是雨霁。

“不想知道。”雨霁猛喝一口童欣从波尔多带回来的好酒。

“你总是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你拒绝得早了点。”至善叹息说,“我不是说你拒绝莎莎,我说你拒绝自己的机遇。一个人,不想再遇见,就不会再有机会。”

“老哥说得好,我真是不会总结。”童欣由衷地说,很怜悯地瞪着雨霁。

雨霁开口道:“这酒是真好!全上海能找到的都是人家不要了的蹩脚酒。”

“那不一定,如果你好好找,还是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那款的。”至善还在说他。

雨霁的笑僵在脸上,不过,他摇摇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对吧?你们如果不明白,那么看看经济和城市的繁荣,是一样的道理。结束了就别再瞎起劲,没意思的。”

他们这是在黄浦江上的游船甲板上,本想夜游,雨霁不肯,他说晚上得在家陪老婆。白天有点闷热,必须忍受出汗的不舒服。好在船上的音响不错,低低播放着老歌。

至善喝口酒,童欣放下杯子,雨霁贪馋地喝了一口又一口:“平时我不喝,不对口味。这酒我喝了又喝,我还想办法托朋友帮忙,囤了一百支!”

“这人就是这样。”至善对童欣笑笑,举起杯,“为雨霁的痴干一杯!”

“是痴人,不是痴汉。”童欣说句俏皮话,倒也说中雨霁。雨霁不言语。

有支老歌开始播放,三人不喝酒了,都在听:

昨夜的

昨夜的星辰已坠落

消失在遥远的银河

想记起 偏又已忘记

那份爱换来的是寂寞

……

至善长叹一声,童欣摇摇头,雨霁仰头喝尽杯中酒,笑得古怪。

至善道:“雨霁,过了今天我们从此不提,不过我有点奇怪,想问你个问题。当年你在学校和那个高个子女生好得如漆似胶,怎么突然就分手了?”

童欣不由地伸长了脖颈,细细弯弯的眉毛升起来,定睛看雨霁。

雨霁喝得多,脸色却如常,他的回答比平时爽气些:“是啊,我也没闹明白过。”

童欣扑哧笑了:“你作为当事人怎会不明白,不想说就别说。”

雨霁示意童欣给自己加酒,他笑嘻嘻的,满面和煦之色:“前一天还好得难舍难分,后一天她托人把我的东西全还给我,就此消失了。”

这种故事太奇怪,至善和童欣都不能接受:“我们也是几十岁的成年人,你对我们说这种奇谭,我们消化不了。是了,是了,这是你的隐私,不想说就别说。”

雨霁又喝光了杯中酒,他似笑又似哭:“我没胡说,那就是事实。但是,事情发生前一两周她说过,如果爱情结束在高峰时刻,就会让人记住一辈子。”

“啊,这么变态啊?”童欣张大嘴合不拢,“这个阿姐是什么星座的?”

“不会,不会是这原因,你难道没问她?说不定当时她有什么难处。”至善沉吟道,怀疑雨霁做事鲁莽,没读懂女人心。

雨霁笑道:“这么小气?你们两个家伙消费我的隐痛,酒还不快快再开一瓶?”

他接过加满的酒杯,咕噜噜畅饮着说:“好酒啊好酒,多少年没这么放开喝了!”

童欣笑道:“放开放开,一切放开,要不要我把莎莎叫来,一起快乐?”

没人理睬他,雨霁满脸真诚,拉住至善的手说:“老大哥啊,你是知道我的呀。我有什么错呢?我尊重别人,压抑我自己,我从来就是这样的君子,但老天是怎么对我的呢?”

至善笑了:“喝酒就是好,喝了酒你能把心里话吐出来,好轻松点!那个女生我从来是不喜欢的,我也没跟你们一起聚会过。女人嘛,首先必须善良,其他都不太重要。什么‘让人家记住一辈子’呀,存下这种心思就是要害人。兄弟你是受害者,我不得不这么说。”

雨霁拎起酒瓶要给自己添酒,酒瓶却不听话,不断把酒洒在地上。童欣抢过酒瓶:“喂,喂,老兄,酒不要钱的吗?酒不要人千里迢迢背回来的么?别喝了,小心醉。”

雨霁笑得极开心,闭着眼睛,鼻子都皱起来了,他说:“小气,小气鬼,喝他两瓶酒就数落人!”

一低头,再抬头,他说道:“所以说,我是君子,我才是真君子。她说我俩如果谁被对方伤了心,不要问为什么。我没问她为什么,我尊重她的每句话。”

“糊涂!可怜!”至善也喝不少,拿起空酒杯敲敲雨霁的脑门。

雨霁笑了:“算了算了,我不需要别人怜悯。我傻也好,我亏也好,我自作自受。”

带来的三瓶酒全部喝完,黄浦江的水滔滔不绝,但酒没了。

“我所不能理解的是,”童欣忽然像话剧演员一样站起身,用夸张的声调说,“人怎会在一棵树上吊死?错过了月亮,你也不该再错过漫天星辰。”

至善说:“对呀,就是这句话。”

没想到雨霁挺直了腰背,很有气势地问道:“你们两位,月亮也捞了,星星也摘了,怎样,如今很满足吗?也许你们能行,我这种人不行。这事情本来就是一次性的呀,谁能真投入第二回?你们就算告诉我会,我也不信,也不干我什么事。就算被人骗了,那也是我的命运。”

“那你岂不是糊里糊涂被欺骗了感情?”至善想驳倒雨霁,想打掉他那愚蠢的气势,“你看现在的年轻人,个个脑子好使,没有恋爱脑。”

童欣笑出了声。

雨霁却摇头晃脑道:“错错错!如今的人我不晓得,我只晓得糊里糊涂、说也说不清的才是真的。我宁愿自己糊涂,只要碰上真的就好。她可不是骗子,她一定有她的原因。”

“可惜你不晓得那是什么原因。”至善道,“可能那原因对你是残酷的。”

“是,我不晓得,我没问她。我忍了又忍,我几乎忍不住,但我终于没有问。”雨霁语声渐低,他站起来想走了。

服务生领着一个穿花裙的女人过来,细看是莎莎,莎莎举起手里的袋子:“童总打电话给我,我立马赶来啦。他留在我那里的酒我全带来啦!”

童欣把雨霁袖管一拉:“酒和美人都来了,你怎能走?”

四个人又开始频频举杯,欢声笑语。童欣把手圈住莎莎的颈子说:“哥们儿,咱们三个玩得到一起,今天日子好,我们让服务生拿香上来,我们就桃园三结义拜了把子吧。”

至善笑道:“好主意,这个好。今后有福同享,有酒同饮。三兄弟之间就没避讳了。”

雨霁又喝了不少,他喜洋洋看着其他人,不满地说:“你们三个结义?凭什么落下我?”

他们男男女女三个一起摇头,童欣说:“不要你,不要你。你这人太独了,太冷了,也太苦了,会把我们带坏的。”

三个人真的坐言起行,吵吵嚷嚷,一起拿香对着黄浦江拜对着天空拜又互相拜,还对着雨霁拜。至善大哥,童欣二哥,莎莎当小弟。

雨霁看得发呆,一个劲地摇头说:“神经病,个个都是表演艺术家!”

莎莎却跑来坐在雨霁边上,拉着他手:“鞠老师,心情好吗?高兴点吧,这样过日子才容易呀。”

14

后面的半年,雨霁拒绝了所有的社交,连至善和童欣电话来邀,他也不去了。

他能不去研究所就不去,留在家里陪老婆。他太太这阵子有起色,不但身上添了力气,连脸色也红润起来。一日三餐,夫妻俩都是让钟点工阿姨买菜洗菜,雨霁掌勺,太太在一边埋怨雨霁,不断“纠正”他的重口味,让他做出清淡可喜的“佳肴”。雨霁微笑不言,嘴里淡出鸟来。

这天是研究所例会的日子,他吃过早饭帮太太换了桶装纯净水就来单位开会,门卫朝他挥舞一张天蓝色的纸,走近了才看出是封薄薄的信,不可能是男人寄来的。寄信人没在信封上留名,只写了两个字“内详”。

雨霁已多年没收到过这种信件,也多年没见过“内详”两个字。在他的经验里,写着“内详”的信封里装的只能是情书。

天气很凉了,雨霁却感到浑身燥热。他跑进自己办公室,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离开会还有十分钟。他盯着信封看,却看不出任何熟悉的迹象。

终于他轻轻将信封撕开一个角,往下拉开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掏出来。心咚咚跳着,他开始读那手写的文字:

雨霁叔叔:

我没经过您的允许,在一个特殊情况下,跟我妈妈说了我在上海与您见面的事。

当然她很吃惊,完全没有想到。

我向她承认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偷看了那些放在文件夹里的信(那些信她都撕开一个小小的角,然后又仔细地抚平,看上去就像是些没拆开过的信),这就令她更吃惊了。

好在她始终听我娓娓道来,没有打断我。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听我说话而不插嘴,不教训我。我同她讲了我怎么遇见您,怎么决定去找您,又怎样受到您充满爱心的款待。我一定是您爱屋及乌的那只小鸟,是吗?

叔叔对不起,这可能不是您想发生的事,我清晰地记得您回答我不想打听她的情况,我的理解是您让过去过去了,但我却自作主张。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是为您,我只是想在她日渐寂寞的岁月里给她一点点惊喜。是的,惊喜或者回忆的闪电,能帮助人抵御磨砺。

我的妈妈从来是举止得体的,这是我始终膜拜她的原因之一。她听完我的小故事没有说什么,只是神色有点变幻。但是,那天晚上我悄悄去找那只装信件的文件夹,它不见了。

因为是深夜,我在没点灯的房间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我望见窗外满天星光,北方的天穹冷峻而光辉。叔叔,我祝福您,愿您一切顺利。不要忘记有我这么一个时常想念您的晚辈。

芳芳

雨霁走进会议室,朝同僚们点点头。他忘了给自己泡茶,他还在回味芳芳的信。他坐在靠近角落的座位上,没意识到领导说了些什么。可是怪事发生了,所有同僚都朝他看过来,什么样的表情都有,他们一起使劲鼓掌,对着他鼓掌。雨霁惊跳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被处身的现场狠狠从遐思中拎回来,他终于领悟了事实:他的论文发表在了纽约的《时政》杂志上,而且是头条文章。上级部门给研究所的领导打来了电话,对论文的学术性观点持肯定态度。

“小伙子好好干,你很有前途。”领导在大会议桌的顶头开雨霁玩笑。

雨霁向大家拱拱手,走到门边:“我忘了泡茶了,抱歉!”会议室响起了笑声。他走回自己办公室拿起背包,离开了大楼。

提着很多新鲜水果回到家,他对责怪他乱花钱的太太说:“你喜欢不喜欢和我一起去海南旅游?你最近身体还好,我们可以在海边度假,我猜不会有问题。”

雨霁太太登时露出喜色:“鞠雨霁,你不会把书和电脑事先快递到度假村了吧?”

雨霁轻抚太太手背,柔声说:“如果可能,连手机都关掉。我们白天看海浪,晚上看星空。”

【作者简介】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十月》《山花》《青年作家》等刊,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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