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的实践特性
2025-02-09李艺源
【摘要】《真理与方法》是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著作,由此书,诠释学开启了由一般向哲学的历史性转向。伽达默尔对诠释学的伟大贡献就在于他试图改变长久以来诠释沦为一种“技艺”的境况,使理解活动具有生发性。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以“实践”问题的生发为其思想的出发点,并以有利于指导人类的生活实践为目的。在他的几个关键性的诠释学观点中,突出体现了“实践”的特点。伽达默尔重视“实践”,是为了让诠释学成为一门关注“人”的实践科学,恢复“实践智慧”的尊严,与当下快速发展的技术理性相对抗,以提醒人们时刻能够保持清醒的哲学思考,避免对技术的盲从。
【关键词】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实践哲学
伽达默尔主张,诠释学本质上即是实践哲学。针对实践哲学,他提出了两个核心观点:一是将实践哲学深深植根于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观念;二是将实践哲学视为一种与理论哲学截然不同的哲学形态。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作为20世纪当代诠释学的最新理论形态,实践哲学作为核心主题和立场贯穿其思想发展的始终。本文旨在探讨伽达默尔诠释学观点中所带有的实践特性,以更深入地理解他的思想。
一、对实践的溯回
实践哲学作为“关于实践的哲学”这层意义的体现,在西方哲学史上源远流长。实践概念虽在亚里士多德之前,于《荷马史诗》之中就有被零星使用,但其主要是表示各种事件活动的一个普通词汇。在亚里士多德这里,“实践”才开始被看作是与人的本质相关的概念,“实践”由此进入一个对人本身进行反思的哲学视角。
伽达默尔认为诠释学作为一种实践哲学,其所站的角度并不是近代欧洲哲学强调的“技术与实践”,而是回到古希腊,站在亚氏的道德哲学观上,在继承与衍续亚氏的实践智慧的意义上做理论反思。他认为,当代人文科学需要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就必须以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作为典范。[2]
亚里士多德在其代表作集中讨论了美德学说(实践智慧)。我们统摄他的几大著作可以看出,亚氏对实践概念的理解注重德性的维度,更偏向褒义。对于科学的分类,他根据性质不同提出了三种划分:理论科学、创制科学和实践科学。于此,伽达默尔认为创制科学与实践科学具有本质上的不同,创制主要指向人与自然的关系,关注生产制作的技艺活动,其目的在于制造他物;实践科学则主要指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注人的伦理与政治法制等,其目的在于改变人自身。由于近代工业技术的快速发展,关于技艺技能的创制活动占据了人类对于实践活动的主要认知,从而基本上忽视了其与实践活动的差别。由此,伽达默尔是想强调“实践”不应指向某种特定的技能或科学的技术,而应是以“人”“人的行为”为中心的,是一种反对受固定模式的、永恒的、普遍的规范所约束的,是走向自由、走向不断反思的人类活动。
伽达默尔的实践哲学虽是以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为主要立场,但二者绝不等同。亚氏的实践主要涉及在各种情境中做出合理的判断和行动,通过积累经验达到能力提升;而实践哲学则追求普遍真理,突出反思性,包含着对人类存在方式和价值的深刻反思,强调在实践中不断调整。伽达默尔说:“因为它所教导的并不是去解释和决定某种具体实践情境的实际操作知识,而是促成关于人的行为及其‘政治’此在形式的‘一般’知识。”[2]因而他认为实践哲学既不是纯粹的“技艺学”,也区别于一般的理论哲学,而是同时具有理论与实践的双重任务。一方面需要理论总结和理性的概括,另一方面又需要经验条件。理解者不仅需要专业的理论知识,而且还需要将这种知识运用到实际情况之中,且不断反思。由此生成关于他自己最独特的具体实践活动。鉴于此,伽达默尔谈到了他的哲学诠释学。
二、实践特性的突出体现
在谈到哲学诠释学时,伽达默尔明确了其独特的性质。“哲学诠释学不会把一种能力提升为规则意识……哲学诠释学正相反,它是对这种能力以及作为这种能力基础的知识做的反思。”[2]
(一)批判得以产生:时间距离的创造性与无限性
浪漫主义诠释学认为我们需要做到比作者本人更好地理解他本人,即解释者要试图回到作者当时的创作处境中来解释作者的意图。伽达默尔认为这种观点未必正确,他提出:后来的理解与其说是“更好的理解”,不如说是“不同的理解”。他认为后来的理解是“描述了解释者和原作者之间一种不可消除的差异,而这种差异是由他们之间的历史距离所造成的”[1]。鉴于此,伽达默尔把时间距离视作理解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每一时代都必须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历史传承下来的文本”,每个经过历史传承而来的东西都会在新的时代获得新意义和新挑战,需要我们加以新的理解和解释,由此伽达默尔的出结论:文本意义对原作者的超越是永远如此的。
时间距离在此得到新的意义:提供创造性。这种意义是对以往观念的颠覆,时间距离不再被视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也不再是理解过程中需要克服的阻碍,历史主义的假定在这里被推翻。在伽达默尔看来,时间距离为理解提供了一种创造性,一种积极的创造的可能性。这种创造基于对历史前见的抛弃与消除,如果人们一直在某种不自觉的前见笼罩下来理解某个作品,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可能会由此而遭到掩盖。时间距离可以削弱前见的影响,并让作品的意义真正得到显现。
举例来讲,《蒹葭》是一首象征意义很强的诗,如果我们根据历史的线索站在作者当时的历史处境进行理解,它会被解释为是一首在古代周礼制度——水隔离制度影响下的关于男女之恋的爱情诗。如若我们利用时间距离的创造性,在当今时代,站在今人的思想意识体系中去感受,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理解和解释,将摆脱古代爱情故事的束缚,产生新的意义,即可以是对人类摆脱困境,超越自身的精神追求,对人们寻寻觅觅,艰难跋涉的道路的象征性概括。由此时间距离的创造性得以彰显。
时间距离并不消除一切前见,而是在不断演进中将真假前见进行分离,起到创造性的过滤作用。一个事物或作品在脱离它所产生的那个环境之后,其所包含的真正意义才有可能显现出来。随着时间的不断推进,时间距离实际上是一个无限持续的过程。伽达默尔称:时间距离“可以使存在于事情里的真正意义充分地显露出来。不过,对一个文本或一部艺术作品里的真正意义的汲取是永无止境的,它实际上是一种无限的过程”[1]。于其中,真正的意义在一切混杂中逐渐浮现,源源不断地生成。
鉴于此,时间距离对诠释学的真正批判性问题得到解决提供了一个可靠的视角。时间距离的作用,伽达默尔给出了他的理解:“时间距离常常能使诠释学的真正批判性问题得以解决,也就是说,才能把我们得以进行理解的真前见与我们由之而产生误解的假前见区分开来。”[1]伽达默尔仍然肯定时间距离的区分作用,其目的在于对前见进行检验,先对前见进行一个放置,使前见处于一种敞开的状态而不是被另外的取代,在前见发挥作用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对其进行检验之时。换句话说,伽达默尔称之为前见的“冒险行事”。这种对前见的批判性,体现着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突出的实践特性。
(二)视域融合带来的生成性
前见是历史给予理解者的,具有生产性,构成了理解者的特殊的“视域”。视域即指一个人在领会或理解过程中体现出的构架或视野,既包括过去的传统的经验,也包括现在的当下的境遇。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存在者,不可避免地处于某种文化和境遇之中,因而都拥有自己独特的视域。
伽达默尔反对在理解时能有两个视域共存。这两个视域一个是理解者在生存过程中自然生成的,另一个是作品所在的历史视域。历史主义者主张理解者应带着自己的视域进入文本当时所在的视域中。伽达默尔认为这种类似于“设身处地”的理解方式是对自我视域的完全丢弃。首先,他否认这种视域的置入是理解艺术的正确方式。其次,他认为并不存在这样一种封闭的视域。同样的,对于那种单纯使用前见来理解文本的观点,伽达默尔也持反对态度。在他看来,理解要顾及文本本身,而不能只是主观随意发挥。理解者既要根据现在的处境把问题抛出,同时也要在文本意义范围内做出回答,不可随心所欲,任意挥洒。简言之,理解既不能听从前见而任意诠释,也不能舍弃所有前见而追求完美的再现文本意义。在此基础上,伽达默尔提出了他认为的正确的理解方式:视域融合。
伽达默尔认为,“视域融合”是理解的重要前提。其所指的两个视域,一是理解者的前见,另一是文本自身所在视域。且他认为,理解者的视域并不是封闭的。从线性的历史维度看,随着时间的不断推进,理解者的前见不仅体现着过往,而且包含着现在,同时隐藏着未来可能进入的那些未知视域;从横向的内容维度看,理解者的前见会因不断地与新文本接触而不断丰富。这样,视域融合既具有历时性,也有共时性,是动态变化的、在时间中不断丰富的。伽达默尔说:“理解其实总是这样一些被误认为是独自存在的视域的融合过程。”[1]这个过程就是过去与现在,主体与客体,已知与未知在时间的无限延长中无限结合形成统一整体的过程,视域在其中体现着不断超越自身界限的倾向。
在“视域融合”的前提下进行的理解,是对个别性的一种克服。这种融合是一种更加具有高度的提升,由此获得了一种更加具有普遍性的视域。历史与现在的对抗显而易见,诠释学则有意识使这种关系更加紧张,而不是去遮盖它。其目的在于把“视域融合”视作一个历史视域不断生成的过程,它会随时间不断更新推移,理解就不是心灵之间的沟通,而是“对共同意义的分有”。伽达默尔坚定地认为,传承物是从新的解释中获取生命的,这才是其本质的体现。[1]
(三)应用:实践哲学的反思性体现
早期诠释学时,理解与解释相互独立,解释被克拉登尼乌斯视为偶然性活动。施莱尔马赫时,由于误解的随时出现,解释作为一个居间者,为了促进理解而不得不与理解同行,二者不可分开。伽达默尔时,他虽赞同将理解与解释视为一体,但对由此造成的对应用的忽视与排挤表示反对。他写道:“解释不是一种在理解之后偶尔附加的行为,正相反,理解总是解释,因而解释是理解的表现形式……但是,理解和解释的内在结合却导致诠释学问题里的第三个要素即应用与诠释学不发生任何关系。”[1]他的目的是把诠释学建立在理解、解释与应用三要素相统一的基础上。“应用,正如理解和解释一样,同样是诠释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1]
在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视域下,理解被视为一种具体应用的活动。他认为,应用绝不是在遇到某种情况时将自身已有的理解拿出用以解决问题,而是蕴涵在对文本的实际理解中。[1]在伽达默尔之前,应用与理解相互分离,应用通常置于理解之后。在伽达默尔这里,应用与理解是密不可分的,互相成就的。理解包含着应用,应用本身又体现着对文本的理解。按照伽达默尔的看法,理解者在理解文本时,自身总会处于某种境遇之中,理解者不可避免地带着历史的特殊性视角,反身再进入文本,就会得到不同的理解——对原文本更好的理解,更透彻的理解。同时理解者在理解当下的情况时,又需要借助于原文本的支持而不单纯只靠自己的理解来解决当下问题。这就是应用理解于文本,即把自身境遇带入文本,同时也需要应用文本于理解,在理解当下境遇时利用文本来理解。
显然,理解就是把带有普遍性的文本与当前面临的特殊情况相汇合,将某种普遍性应用于某种特殊性。同时某种历史性、特殊性在应用中又被带入普遍性,使带有普遍性的文本得到一种更好的诠释,理解由此进入一个更深的层次,体现了理解与应用的密不可分。以应用在法学解释学中的体现为例,法官选择某个法律文本应用于某个场景,就必然包含着他对当前处境的想法以及对某条法律的理解;对某个法律事件的处理,法官就需要借助于法律文本和自身的理解。在这里,伽达默尔并不是把哲学诠释学归于某种方法论,而是一种本体论的诠释学。应用绝不是理解的方法之一,而是在文本的理解中已然包含着对与该文本的应用。
理解永远是一种应用的理解,伽达默尔认为人的有限性必然存在,由此,理解就必然要依靠特定的历史境遇,而文本自身的内在同一性与该文本所要被应用的情况的多变性与特殊性,这二者之间存在着不统一的关系,伽达默尔认为对这种关系的把握与应用的智慧就应被称作实践智慧,诠释学作为哲学就应是关于实践的哲学。
三、走出危机:实践哲学的核心目的
伽达默尔提出,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实际上是人类进入文明危机的体现,其表现为对技术理性的臣服。
伽达默尔认为,近代科学技术的概念来自亚里士多德的纯粹科学概念,其主要是对某种普遍且客观的知识和真理的追求。近代兴起的科学技术应用,本质上就是为了需要而存在,为了需要而制造。技术的进步仅仅以能够制作或者生产得更加精湛作为衡量标准,而对使用技术的人的思想却没有任何提升。人们看似是成功进入了合理化与反神秘化的领地,达到了文明的成熟阶段,实际上人们的生活已经深深地陷入以技术作为决定性的影响因素的文明危机之中。
伽达默尔的认识是清醒的,他感觉到我们人类在实践中所体现出的智慧与理性在快速发展的技术世界里正在逐渐流失,技术理性对人类的控制会导致盲目,最后逐渐失去对技术生产及未来可能产生的结果的控制而走向理智的丧失。例如目前很多国家为了追求高效的技术生产而不惜大肆地对环境进行污染与破坏。
造成如此危机的原因,他认为是人们对于实践智慧的忽视。一方面,西方国家过于重视科学技术,将其当作认识世界的唯一路径,另一方面又把科学技术的应用等同于实践智慧的应用。亚里士多德所言的实践总是与人性中的善相关,是在行动中将向善作为目的贯穿,以此对比科学技术的实践,仅仅只是将原理转化为技术,缺少作为内在支撑的本质性原则,因而达不到亚里士多德所希冀的“对于整个善良而幸福的生活有益”。
对实践智慧的忽视势必会削弱以实践智慧为根本的人文科学的地位,人文科学如空中楼阁般的存在,让技术理性的进一步侵蚀成为可能,直到有一天,实践智慧会被人类彻底遗忘。基于此,伽达默尔呼吁重新恢复以实践智慧为核心的人文科学的地位,他写道:“我将试图指明,正是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而不是近代的方法概念和科学概念——才为精神科学合适的自我理解提供了唯一有承载力的模式。”[2]伽达默尔认为需要用实践智慧来对技术盲从进行约束,人类才不会在技术世界丢失自我。而作为实践科学的诠释学,在伽达默尔看来,从来都不应该只是一门研究如何“理解与解释”的科学,而是关注如何使人向善,如何利用解释的各种规则对人们的现实的实践活动有利,尤其是在面对当下社会因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所引发的各个领域的问题,应当通过诠释学的理解和解释来唤醒人们拥有的实践智慧,并引发人们保持对自身、对世界清醒的思考。
参考文献:
[1]伽达默尔.诠释学Ⅰ:真理与方法(修订译本)[M].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18-423,433,436,559.
[2]伽达默尔.诠释学Ⅱ:真理与方法(修订译本)[M].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15-317,402.
[3]洪汉鼎.实践哲学 修辞学 想象力——当代哲学诠释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4]洪汉鼎.诠释学:它的历史和当代发展[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5]宋玉路.伽达默尔实践哲学研究[D].西安科技大学,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