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文人遭遇浙西词派
2024-09-24顾琢成
摘 要:雍乾时期在现行清词史叙述中被忽略,成为“被遮蔽的词史段落”。考察这一时期浙西词派在下层文人群体中的影响有助于补充词史,勾勒更立体的词派流播与影响路径。吴敬梓活跃于清中期浙西词派重镇扬州地区,在与当地皖籍词人江昱、马曰琯兄弟等的交游中接受了浙西词派的词学主张和词风宗尚。他以姜夔为学词模范,大量创作咏物词,推崇浙西宗主朱彝尊标举的推尊词体理念。吴敬梓自觉建构“姜夔、张炎—朱彝尊—江昱、吴敬梓”的浙西词派传承统序并获得时人认可,可以确证其为浙西词派一员。从浙西词下层进路的角度观照雍乾在野文人的词学主张和创作是充实雍乾文人思想谱系和理解浙西词派影响力的可能路径。
关键词:浙西词派;吴敬梓;《文木山房集》词;雍乾时期;在野文人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794(2024)04-0001-07
作者简介:顾琢成,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清代文学史与文化史(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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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3-20
一 、引言
如今铺叙清代词史时,无论是清初云间、广陵、阳羡等词学群体的沉浮升降,还是康熙初年浙西词的勃兴,抑或嘉道时期常州词派异军突起、道咸以降词坛与世运共同激荡,都能够吸引相当多的笔墨和研究兴趣。然而,自康熙三十一年(1692)浙西词派鼎盛期终结(是年起朱彝尊“不复倚声”[1]247)到嘉庆二年(1797)张惠言编成常州词派典范《词选》的百余年,似乎除了“浙西词派一统天下”的简单定性和厉鹗、王昶等几个名字之外,再无被词史书写的必要,成了“学界避而不谈的”“被折叠的词史段落”[2]。这种书写方式,固然遵循了崇尚新变的进步史观,却到底遮蔽了十八世纪词坛的真实状况,也不禁让我们心生疑惑:百年内“一统天下”的浙西词派通过何种方式传播着它的主张,它的影响力是深入了文坛的各个层面,还是仅仅集中于那些独爱填词的词人之中?
为了回答这些疑问并勾勒更为丰满立体的浙西词派流播与影响路径,我们有必要对其在雍乾时代的下层文人群体中的影响力和影响方式进行考察。特别是那些并不以词名世的文人,他们是否受到、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浙西词风和词学主张的影响,某种程度上更能反映浙西词派在当时的“统治力”。
本文选取的研究对象吴敬梓便是这样一位雍乾年间“在野文人”①的典型代表:科举不顺且志趣在仕隐之间徘徊;生活窘困、有时需要依附官员或寻求接济;治经学(有《文木山房〈诗〉说》存世);不专门填词,但有一定数量的词作传世。比其他在野文人幸运许多的是,他凭借小说《儒林外史》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不朽盛名,吸引了研究者持续不绝的研究兴趣。因而,学界对其生平与交游的梳理和相关文献的整理远比同代相同境遇的文人充分,这也为我们考察其词学思想、创作和词界交游提供了可能。
以往研究《儒林外史》的学者对吴敬梓的诗词作品关注较少,近年邱林山《〈儒林外史〉与〈文木山房集〉的二律背反》与朱万曙《诗人吴敬梓》二文,提升了学界对吴敬梓诗词的关注,但尚未有学者对吴敬梓词做整体性的专门研究。笔者曾将吴敬梓词与《儒林外史》对读,发现词作与小说的情感和而不同,具有进一步研读的意义。[3]
在展开论述以前,尚需从词学层面简要介绍其人。吴敬梓(1701—1754),安徽全椒人,后移居南京。字敏轩,号粒民、文木老人。存词四十七首,尽数来自四卷本《文木山房集》,皆为四十岁之前作品。《词综补遗》和《全清词钞》均收录其中《买陂塘》(二首)与《小重山·三山》共三首词,并撰小传。
二、词友交游:词派影响力的实现方式
浙西词派宗主朱彝尊曾高瞻远瞩地指出,浙派词人构成与传播范围绝不应局限于某个区域,“犹夫豫章诗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调焉而已。”[4]121如他所愿,随着词人游历、词选词集刊刻流传,中期浙西词派“词人词作更多、范围更广,已远远超出浙西的地理范围”[5],拥有杭嘉湖、扬州、吴中等多个词学中心,而以扬州地区最为蓬勃。清词学意义上的“扬州地区”,以扬州为中心,辐射邻近的江宁(今南京)、真州(今仪征)等地。此时扬州词坛的词人尤以“寓居扬州的皖籍人氏”[1]337为核心,“活跃于扬州地区的‘浙派’词人,成就和影响都要比浙江本籍的群体大得多”[1]340,俨然浙派嫡传。
生于安徽全椒的吴敬梓自雍正十一年(1733)起定居南京,一生中多次赴扬州探亲、访友、游历。共同的籍贯背景与文人身份,促使他同许多皖籍名流有所交往,其中便不乏江昱、马曰琯兄弟等重要词人。在信息传递不便的年代,人与人的直接交往可能是传播主张、彰显影响的主要实现方式。从吴敬梓和友人的诗词唱和、序跋题词中可以看出,浙西词派正是依靠核心词人的“向外”交游拓展词学空间,光大词派影响力的。
(一)吴敬梓与扬州词坛领袖江昱的交游
江昱(1706—1775),字宾谷,号松泉,祖籍安徽歙县,寓居扬州。他是中期浙西词派的领军人物,被《清词史》置于“扬州地区‘浙派’词人群”首位。江昱曾为《山中白云词》和《蘋洲渔笛谱》作疏证,其作者张炎和周密均是浙西词派极为推崇的姜派词人。他创作有成,有《梅鹤词》四卷,惜多亡佚。其“词学情趣专在平淡”“是情思颇深厚的作家。”[1]340
江昱与吴敬梓年岁相仿,同为寓居江苏的皖籍在野文人,一旦相识便结为至交。吴敬梓雍正十一年才从全椒移家金陵,而作于乾隆元年(1736)年的《高阳台》词就有“怪兼旬、为踏槐黄,误了鸥盟”之句,可见两人早在当年之前便相识并约定再会。吴、江二人的友情延续终生。吴敬梓早逝后,江昱同其长子吴烺保持着频繁的唱和往来。
现存《文木山房集》中有吴敬梓写给江昱的诗两首、词一首,吴敬梓还曾应邀为江昱的《尚书私学》作序。它们无不体现着吴敬梓对江昱的欣赏和敬佩,更显示出江氏对其词学思想的巨大影响。词《高阳台·真州客舍晤团冠霞,以江宾谷手书并新词见示,倚声奉答》曰:
柘月初亏,盲风渐紧,扁舟又过江城。雀室潜艇,朴帆趱就秋声。关情只有辞燕巢,怕看他、鸠化为鹰。怪兼旬、为踏槐黄,误了鸥盟。 "真州老友重相访,示怀中一纸,彩笔纵横。夜掩禅关,剪灯细读,凄清。假饶乐句常连袂,也何须、鼓瑟吹笙。尽沉思,爇尽熏炉,沸尽茶铛。[6]384-385
这首词作于乾隆元年秋。团冠霞即团昇,真州人,吴敬梓和江昱的好友,也是当时扬州地区以厉鹗为核心的诗词社团“邗江吟社”的参与者。是年三月,吴敬梓被推荐参加博学鸿词科特试。他在学院试和府院试中均发挥优异,深得安徽巡抚赵国麟赏识,结果在督院试时突发重疾,不得不中途弃考②,自然也没能入京参加廷试,失去了一次绝佳的入仕机会。病愈之后他离开金陵,赴真州访友散心。词的上阕即景抒情,自嘲因为参加博学鸿词科试而耽误了与友人相约,结果最后举业未成,又错过了与友人相见,表达了愧疚之意。下阕则饱含作者对江昱“新词”的欣赏,摹写自己挑灯细读的情状,赞之“彩笔纵横”。结尾写自己品读入迷,以至于“爇尽熏炉,沸尽茶铛”而不自知。从这首词可以看出,吴敬梓与江昱时常以词相唱和,即使未能见面也要托人往来传递。以词会友,“乐句常联袂”更是好友间共同的愿望。
《岁暮返金陵留别江宾谷二首》,作于乾隆四年(1739)。诗曰:
广莫风多寒气凝,布帆霜雪照愁灯。从今袛可凭双鲤,问讯相如病茂陵。
长云断岸尽相思,衰柳何堪绾别离?楚鼓数声村落晚,扁舟重遇佛狸祠。[6]252
其一后注“宾谷以秋日抱病归”,结合末句“问讯相如病茂陵”,知用李商隐《寄令狐郎中》“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诗典。两首诗均紧扣离别之意,表达作者对友人的关心和分别的不舍之情。以司马相如喻江昱,亦可见作者对其文才的激赏之意。
乾隆十七年(1752),江昱赴南京应举,到吴敬梓家中拜访。老友相见不免痛饮,江昱作《访吴敏轩留饮醉中作》一首,收入《松泉诗集》中。其中有“当时王谢久凋零,要使人才继先彦”[7]等句,称赞吴敬梓及其子吴烺为能够继承王谢遗风新一代金陵才俊。
由于吴敬梓四十岁后所作诗词文和江昱的整部《梅鹤词》均已亡佚,学界钩辑所得亦十分有限,我们无法得见更多的唱和诗文。从现存文献来看,二人在吴敬梓移家南京不久便结为至交,时常以诗词唱和,友情保持终生。江昱这位重要词人正是建立吴敬梓与浙西词派联系的重要桥梁。吴敬梓病逝前不久曾应邀为江昱的《尚书私学》作序。这篇序言关乎吴敬梓对自己和江昱与浙西词派关系的认知,拟于后文专门讨论。
(二)吴敬梓与马曰琯、马曰璐等其他扬州词人的交游
除江昱外,吴敬梓同马曰琯、马曰璐等其他浙西词派词人也有所交往。因文集散佚之憾,如今难见唱和作品,但通过文献材料依然可以证明交游之事。
马氏兄弟同样祖籍安徽,是雍乾时期扬州著名盐商,并称“扬州二马”。兄弟二人皆嗜好文学,尤爱填词。马曰琯今存《嶰谷词》一卷、马曰璐存《南斋词》二卷,都是清中期浙西词的重要创作。他们仗义疏财,与官员和各阶层文士均有良好的关系。厉鹗、江昱、张四科等词坛名流都曾长期寓居马氏别业小玲珑山馆,与兄弟二人往还唱和。
吴敬梓和马氏兄弟都与当时江南地区重要政治人物卢见曾关系密切。雍正年间,卢氏任江宁知府,治南京,与吴敬梓相识。虽然社会地位悬殊,卢见曾依然将吴敬梓作为文界友人看待,时常给予照顾。乾隆元年,卢见曾擢升两淮盐运使,调任扬州,吴敬梓多次前往谒见。在扬州,马氏兄弟亦是卢府座上宾。吴敬梓与二马可能正是在此机会下相识。
卢见曾在盐政任上励精图治,得罪了当地官吏和不法盐商而遭陷害,于乾隆四年(1739)被下诏革职,发配塞外。乾隆五年五月,卢氏自扬州启程出塞,当地文人自发为其送行。高凤翰绘《雅雨山人出塞图》,十余位文人在图旁题诗相送,其中就有马曰琯、江昱等扬州地方名士兼词坛名流。吴敬梓也参与了这场活动,在图旁题《奉题雅雨大公祖出塞图》一首。这也是如今唯一可见的吴敬梓与马氏兄弟在同一场合留下的诗文。
在创作《儒林外史》时,吴敬梓更将马氏兄弟及其交友圈搬入小说中。叶楚炎考得小说中仗义疏财的娄三、娄四兄弟的原型正是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叶氏指出“吴敬梓不仅将扬州二马的种种个体特性如朋友之好、兄弟之情、山水之癖、乐善好施、和平忠厚、养护士人等通过直接挪用或是变形改写的方式赋予二娄公子,还将以扬州二马为核心的士人群落及其群体性特质也一并带入小说。”[8]如果没有与马氏兄弟的深度交游,仅仅依靠道听途说,吴敬梓很难将娄氏兄弟的形象刻画得如此贴近原型。而所谓“以扬州二马为核心的士人群落”,恰与扬州地区浙西派词人高度重合。通过江昱和马氏兄弟等人,吴敬梓可能还与“小玲珑山馆”词人群的其他浙西词派词人有过交游,可惜由于文献散佚,尚未发现唱和诗文。
吴敬梓的长子吴烺也被《清词史》和《浙西词派研究》等著作列为扬州地区中期浙西词派的一员。吴烺出生于吴敬梓十八岁时,少有才名。吴湘皋《文木山房集序》说“子烺,年未弱冠……趋庭之下,相为唱和”“父子相师友,名于当时”[6]614,传为一时美谈。父子二人也曾同题作词。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卷三和吴烺早年的词集《靓妆词钞》(附刻于四卷本《文木山房集》后)分别收录《水龙吟·自然铛为真州家芗林赋》《水龙吟·自然铛为家芗林赋》两首词,即是父子二人同时同地为本家吴芗林所作。可惜的是,吴烺之作是《靓妆词钞》所收第二首词,而吴敬梓词已是四卷本《文木山房集》所收倒数第二首了。我们已无缘得见吴烺成年后父子二人更多的唱和诗词。
三、摹拟轨范:浙西词风影响下的吴敬梓词
细读《文木山房集》中的四十七首词,可以明白地发现浙西词派创作主张对吴敬梓词的深刻影响。一方面,吴敬梓远溯最为浙西词派推崇的姜夔,不仅化用原句,更直接模仿构思,追和姜词;同时,他投身于浙西六家开创的咏物词创作风潮,而凭借学人之眼和超乎常人的文心,其格调之高洁甚至超过著名的浙西词人。
(一)上溯经典,追和白石
从词作内证来看,吴敬梓对浙西词派最为推崇的词人姜夔多有模仿。他常化用姜夔词原句,如《解语花·雨后荷花》词中“爱多情、水佩风裳”[6]341句,便是从姜夔咏荷花的《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中“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9]38借用而来。此外,四卷本《文木山房集》中唯一一首步韵词《惜红衣·紫茉莉用白石词韵》也是模仿姜夔而作。吴敬梓依姜夔自度曲《惜红衣·吴兴荷花》原韵,填了一首咏紫茉莉的词。这首词模仿痕迹明显,正是吴敬梓以姜夔为学词模范的证据。
姜夔《惜红衣·吴兴荷花》词曰: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9]27
吴敬梓《惜红衣·紫茉莉用白石词韵》词曰:
娇女烟飞,新歌云散,倚秋无力。点砌幽花,明霞衬天碧。土化鸳鸯,曾记取、烧金仙客。萧寂,钗折凤鸾,访工人消息。 "平康巷陌,佩解罗囊,红蕤枕相藉。奇葩恰许,掩冉芸窗北。试问雁来霜后,几度小阶巡历。只紫荆一树,何处照他颜色。[6]339
姜夔词以现实生活的岑寂无聊写起,独自一人卧簟枕、玩琴书、品瓜果,虽精致,却无趣。自己不比杜甫,有邻人借酒、友人探访,只能听着秋蝉阵阵,消磨最后的季夏时光。下阕写景,开阔的水面上鱼儿竞跃,浪花翻腾,可是荷花却已多半凋零。弃舟登岸,遥望故乡,亦在天边无处寻觅。结尾时空转换怀念昔日同游的美人,以一问句作结。
吴敬梓在创作时借鉴了姜夔词的构思。姜词咏花,吴词亦然。“娇女烟飞,新歌云散,倚秋无力”,既可以指现实中一场欢宴之后,歌儿舞女不知踪影,只剩自己独倚西风,表达同姜词一样的岑寂之情;也可借以描写深秋时节百花凋零,只剩紫茉莉垂于枝头。“土化鸳鸯”三句,用汉武帝典故,取李贺诗“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之“紫”字借喻茉莉花之色彩,又与后句石崇刻玉珮铸金凤典故一起,抒发昔盛今衰的历史之感③。下阕同姜词一样运用时空转换的技法,陷入回忆。结局既是实写深秋众芳凋零,独留紫茉莉花孤寂绽放,也喻指旧日相知无处寻觅,独留自己“小街巡历”,伤花亦怀人。
吴敬梓的这首词模仿痕迹明显。除用原韵外,亦多用“无力”“消息”等原词原句,两首词也都使用了时空转换、借花喻人等创作技巧。平心而论,这首步韵词多处故用僻典,“几处小街巡历”等句又落入俗套,远不及姜夔原词骚雅流畅,又颇有着意模仿、亦步亦趋之感。但这恰恰说明在学词的初期,吴敬梓是有意模仿姜夔词进行创作的。
(二)格调高洁、状物细腻的咏物词
以词咏物之风盛于南宋,姜夔的《暗香》《疏影》为其中登峰造极之作。自从朱彝尊《茶烟阁体物集》问世,咏物词重盛于清代词坛,尤为浙西词派诸人效法,“浙西六家”等都有大量创作存世。然而对于浙西词派的咏物词,评价一直较为低下。这类词本应当以体物细腻、格调高洁取胜,然而以朱彝尊《雪狮儿·咏猫》等为代表的一些咏物词却用词俚俗,并且“‘排比嫩辞,襞积冷典’的篇什太多”[1]259,在词力不济的后辈手中,终于滑向“堆积典故,成为‘方物略’”和“堕为恶札,更显庸俗”[1]260两种不可挽回的绝境,对词体造成伤害的同时,也有违浙西词派一贯提倡的“清空骚雅”词风。
深受浙西词风影响的吴敬梓同样好作咏物词,其存词中专门咏物者至少有七首,占比颇高。与浙西词派其他词人不同的是,他已然超越了庸俗的咏物词写法,状物细腻、格调高洁。除了早年所作的《念奴娇·枕》略显淫亵外,其他的咏物之作都颇为可读,确实达到了“托物寄兴,‘物’中有我,形神兼出,物‘我’皆化”[1]259的理想境界,即使与著名词人的作品相比也不落下乘。
吴敬梓的咏物词上承姜夔,咏花最多。《文木山房集》中现存《惜红衣·紫茉莉用白石韵》《解语花·雨后荷花》《惜秋华·寓斋菊花红叶为积雨所败伤之》三首咏花词。这种题咏对象的选择已经使其格调卓然。
《解语花·雨后荷花》词曰:
青萍乍破,绿叶低翻,掩映遥天罅。香心撩惹。还剩有、珠颗盈盈欲泻。碧筒堪把。刚植向、药栏花榭。爱多情、水佩风裳,伴几时间暇。 "因忆锦帆销夏。露轻盈半面,星眸频射。馆娃荒也。谁提到、《玉树后庭》闲话。江姝泪洒。曾记取、珠珰偷卸。到如今、莲步荷衣,付雨婚风嫁。元载闻荷中有声,如十五六岁童子歌《玉树后庭花》。[6]340-341
上阕写物,下阕抒情,从结局“莲步荷衣,付雨婚风嫁”知作词时已是季夏,荷花多半凋零。题为“雨后荷花”,实则正面描写荷叶而“不写而写”荷花。词人先从整体观感写起,用“青”“绿”两个颜色词营造整体画面,又连用“乍破”“低翻”“掩映”三个动词,使得荷叶富于动态。“还剩有、珠颗盈盈欲泻”实为佳句,白描雨珠将泻未泻的“富于包孕的片刻”。“爱多情、水佩风裳”,化用白石成句,“水佩”喻花,“风裳”喻叶,恰如其分。
下阕“因忆”二字,转换时空,回忆盛夏时泛舟荷花池中的情态,那时的荷花如美人半遮香腮一般似绽未开,姿态可人。结合词人自注,“《玉树后庭》闲话”指《太平广记》卷二三七引《杜阳杂编》记元载之事:“载因暇日凭栏以观(荷),忽闻歌声清亮,若十四五女子唱焉。其曲则《玉树后庭花》也。载惊异,不知所在。及审听之,乃芙蓉中也。”[10]吴敬梓用典之意并不在强调荷花中有花神,而是借其中《玉树后庭花》故事与前句“馆娃荒也”一起,将情感转移到今昔对比与兴亡之感上。结句“莲步荷衣”化用《离骚》中“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11]之意,一方面标举自己志趣高洁,同时结合荷花“付雨婚风嫁”的结局,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这首词意蕴丰富,写荷而不拘于荷,而是在其中寄寓了个人的身世之感和历史的兴亡之感,是咏物词中的佳作。
作为治经的学人,吴敬梓的咏物词往往能结合典故来描写被题咏事物的特质,这让他的咏物词既刻画细腻又富于内涵。如上引《解语花》词所用元载《玉树后庭花》之典,再如《念奴娇·枕》中“洛水一篇思旧赋,此物撰人流涕”[6]304,就用曹植见甄后遗物玉缕金带枕而作《洛神赋》的典故,体现枕这种闺中私密之物所伴随的怀人之思。《惜秋华》词中“似佳人绝世,翠眉蓬鬓”[6]389,化用江淹《丽色赋》中描写美人的“夫绝世而独立者,信东方之佳人。既翠眉而瑶质,亦卢瞳而赭唇”[12]之句,用以形容雨后残菊飘摇零落却仍有傲人之姿。这一方面体现了浙西词风体物之细腻,也体现着作为雍乾学人的吴敬梓饱读诗书、善用典故的能力。而将二者有机结合,正是以吴敬梓为代表的雍乾下层学人词的突出特质。
四、双重认定:吴敬梓与浙西词派的词学主张与传承统序
浙西词派一统天下的影响力不仅体现在词作风格,更体现在词学主张上。以朱彝尊为首的第一代浙西词人竭力提倡“尊体”:“词虽小技,昔之通儒钜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4]117将词的源流直推诗骚,认为词也应同《离骚》一样有所寄托,像变《雅》那样含蓄委婉地关涉现实。这在词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
吴敬梓不仅完全接受了尊体观念,还在为友人所作的序跋中明确推尊姜夔、张炎和朱彝尊,将自己自觉置入浙西词派的传承统序中。友人同样认定吴敬梓上承姜、张,是浙西词派的“可传”之人。至此,浙西词派的“下层进路”彻底完成,将吴敬梓这位并不以填词为志业的文人纳入了传承统序之中。
(一)《尚书私学序》所见吴敬梓对浙西词派传承统序的认知
《尚书私学》是江昱的一部经学著作,主要观点是古文《尚书》并非伪作。身处两位挚友之间④,吴敬梓在《序》中并未对《古文尚书》真伪阐发具体观点,而是称赞江昱的著作“冥搜博采,盖有神悟焉”“其卓识不在宋儒下盘旋,亦非汉晋诸贤所能笼络。”[6]418他更欣赏的是江昱不拘格套、兼收汉宋的学养,而非具体学术观点本身。
这篇《序》经常被用来探究吴敬梓的经学思想,却极少有人注意到它的词学价值。作为一篇经学著作的序言,它却以对江昱词的赞赏开头:“往读宾谷《梅鹤词》,诧为白石、玉田嗣响,虽先辈小长芦朱叟亦当却步也。”[6]417这对于探析吴敬梓与浙西词派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其一,在为一本经学著作所撰的序中以词的创作成就开头,若没有浙西词派“尊体”理论的影响和护持,必然被指摘为“以卑行高”,有辱圣人之言。词原本被认为是小道末技,甚至无法与诗相提并论,更遑论“垂型万世”的经与经学。直到朱彝尊等提出系统性的尊体观念,将其源流远溯诗骚,才极大地提升了词的地位。吴敬梓以论词引出经学,可见其已经完全接受了浙西词派的尊体观念,并不认为将词与经学相配有损经的神圣性。而这篇序被采用并刊诸经学著作的卷首,更可以说明这一观念在当时已广为接受。
其二,吴敬梓曾经通读过江昱的《梅鹤词》,并认为江词直承浙西词派最为推崇的南宋词人姜夔、张炎,甚至连浙派宗主朱彝尊都难以望其项背。这自然是作序时的溢美之词,却也可见江词文采高妙与吴敬梓的赞赏。最值得注意的是,吴敬梓自觉地将江昱置于“姜夔、张炎——朱彝尊——江昱”的词学谱系之中,将他看成如今浙西词派的衣钵继承人。
更进一步地,“虽先辈小长芦朱叟亦当却步也”一句中牵涉的吴敬梓、江昱和朱彝尊三者在词学统序上的关系值得进一步推敲。称朱彝尊为“先辈”,是仅认为他是江昱的先辈,还是以之为“我们”(吴敬梓与江昱)的先辈?吴敬梓是将自己当成这种词学谱系中的“他者”还是将自己与江昱看成词坛上的师兄弟?如果按照后一种解释,吴敬梓已经明确地表示自己也是浙西词派的一员;即使是前一种解释,也至少证明吴敬梓不排斥被当成浙西词派中人——否则他完全可以称朱彝尊为“‘其’先辈”以避免歧义。
(二)黄河《文木山房集序》对传承统序的确证
如果说吴敬梓所作序言还可以做两种解释的话,友人黄河为四卷本《文木山房集》所作的序则明确点明了吴敬梓与浙西词派传承统序的关系。黄河“字崙发,南京人,庠生,著有《自怡集》”[6]617,《文木山房集》中有多首与之唱和的诗作,当是吴敬梓早年关系密切的友人。
作序时,黄河评论《集》中词说“至词学婉而多风,亦庶几白石、玉田之流亚,信可传也。”[6]617“婉而多风”,正与浙西词派追求的“清空”“骚雅”之词境和“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的主张相合。后句更直接点出吴敬梓的创作继承的是姜夔、张炎遗韵,把他看作浙西词风“可传”的接班人。“白石、玉田之流亚”,既是自朱彝尊以来浙西词派一贯的最高追求,也是友人对吴敬梓词作风格的认定与功力的赞美。“信可传也”是否为溢美之词暂且不论,可以确认的是吴敬梓的密友也认可他是当时浙西词派传承统序的一员。与吴敬梓的自我认知对读,可以认为二者是一致的。
吴敬梓的另一位好友沈宗淳专门为《文木山房集词》作序,虽然整篇序言皆为泛泛而谈的套语,并无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但专门撰文为别集中的词作序,也可见此时词这种文体地位的提升。
五、余论
对于吴敬梓这样的下层文人来说,生前不仅需为生计发愁,更会担心自己倾尽心血写下的文字能否在身后传承下去。当他在扬州客舍猝然离世之后十年,其子吴烺编成了收录毕生作品的十二卷本《文木山房集》,好友沈大成在《全椒吴征君诗集序》中说“癸未(1763)之夏……长公舍人烺来广陵,出所编先生诗曰《文木山房集》者,属为序。”[6]619可惜这部集子始终未能付梓,终于亡佚。吴敬梓的从外曾孙金和在《〈儒林外史〉跋》中也痛心地说“先生诗文集及《诗说》俱未付梓。余家旧藏抄本,乱后遗失。”[13]
生前默默无名,身后文集亡佚,吴敬梓的名字很快像雍乾时期无数的在野文人一样湮没无闻。一个证据是自四卷本《文木山房集》刊成的乾隆五年到其由带经堂书铺访得、被胡适大力推介的1920年,大型清词选本中全都难觅吴敬梓词的踪迹。而与之时代和社会地位相近的子吴烺和兄吴檠的词却被王昶编《国朝词综》、黄燮清编《国朝词综续编》、丁绍仪编《国朝词综补》等浙西派词选收录。虽然四卷本《文木山房集》确实曾经付梓刊刻,然而似乎印数不多,仅在亲友圈小范围内传播,连后人金和都误以为其诗文集未曾付梓,可见其影响范围十分有限。
随着晚清以来《儒林外史》日渐风行与《文木山房集》真正进入公共传播,吴敬梓词迅速进入了词选。笔者查检《清词文献丛刊》等书,发现编成于近代的《全清词钞》和《词综补遗》两种大型清词选本均收录了吴敬梓的《买陂塘》(二首)与《小重山·三山》共三首词。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林葆恒所编《词综补遗》,这是浙西词派《词综》系列词选的补遗和收官之作。作为浙西词人的吴敬梓在其词险些失传之后,终于得以被浙西派词选选录,也算是历史为这位伟大的文学家在词学领域画上的迟来的句号。
对雍乾词坛而言,“浙西词派一统天下”并不只是一句空洞的概括,而是由许多像吴敬梓这样的下层文人共同构成的结果。他们并非一流词家,更不以词见长,然而填词、论词已经成为其日常活动,并且时常可见浙西词派的影响痕迹。以吴敬梓的交友圈为例,除了挚友江昱、爱子吴烺是有名的浙西派词人外,程廷祚、吴培源、金兆燕等好友均有词作传世,且时有唱和⑤。他们都是当时南京扬州一带的中下层文化名流,也在清代学术史、文化史上占据一席之地,但目前对其词学思想与活动的关注尚不充分。而从浙西词派下层进路的角度观照是充实雍乾词史和全面理解这些学者文人的可能路径。他们是否同浙西词人交往、是否自觉以姜张或“浙西六家”为师,是否像吴敬梓这样结合学人特质对浙西词派的词学风尚有所发展,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而一旦将他们置入浙西词派的传承统序中考察,其交游、词风、当世及后世评价或许都一一可观了。
[注 释]
① 这一提法参考了曹明升《雍乾学人群体风貌与清代词学复兴的进境》(《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05期)一文提出的“在野学人”概念。曹氏同时指出,“在野学人”有经学家与非经学家之分。笔者认为,可以将非专门治经的在野学人视为“在野文人”。
② 关于吴敬梓未完成博学鸿词科试的疑案,历来有清高不就与因病放弃两说。今取更为学界接受的因病放弃说。
③ 李汉秋以为“钗折”谓舞女已逝,与开篇“娇女烟飞”相呼应,亦可备一说。见《吴敬梓集繋年校注》第340页。
④ 与江昱截然相反,吴敬梓的另一挚友程廷祚撰《尚书通议》,认为《古文尚书》实为伪作。江、程二人学术观点针锋相对,但私交甚笃。
⑤ 如吴培源(《儒林外史》中虞育德的原型)有《满江红·除夕和敏轩韵》,吴敬梓原作已佚。吴培源词见《全清词·雍乾卷》第一册,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8页。
[参 考 文 献]
[1]
严迪昌.清词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 陈水云.被折叠的词史段落:康熙末至乾隆初的浙西词派与浙西词坛[C]//“文献边缘与清代文学”学术工坊.武汉:2023:17.
[3] 顾琢成.词人吴敬梓[J].古典文学知识,2023(7):41-46.
[4] 朱彝尊撰,杜泽逊,崔晓新点校.曝书亭序跋 潜采堂宋元人集目录 竹垞行笈书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 徐志平.浙西词派研究[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1:38.
[6] 吴敬梓.李汉秋,项东升校注.吴敬梓集繋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 《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05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629.
[8] 叶楚炎.《儒林外史》二娄公子与扬州二马关系考论[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2021(1):12.
[9] 姜夔著,夏承焘笺校.姜白石词编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10] 李昉,扈蒙,徐铉,等编.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1821.
[11] 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13.
[12]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237.
[13] 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691.
On the Lower Stratum Approach to the Poem School of West Zhejiang Province in Yongzheng and Qianlong Reign from Wu Jingzi’ Perspective
Gu Zhuocheng
Abstract: The period of Yongzheng and Qianlong reign has been neglected in the current narration of the poem history in Qing Dynasty, and has become a “covered passage of poem history”. Studying the influence of the poem school in the lower literati groups in this period is helpful to supplement the poem history and outline a more three-dimensional poem school spread and influence path. Wu Jingzi was active in Yangzhou, the central town of the poem school of west Zhejiang province, and accepted the poem theory and style of the school in his contacts with the local Anhui poem writers, Jiang Yu and Ma Yueguan brothers. Taking Jiang Kui as the model of poem learning, he created a large number of poems chanting things, and respected the idea set by Zhu Yizun. Wu Jingzi consciously constructed the succession order of “Jiang Kui, Zhang Yan-Zhu Yizun-Jiang Yu, Wu Jingzi” and was recognized by the people of his time, which can confirm that he was a member of the school. It is a possible way to enrich the thought pedigree and underst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poem school of west Zhejiang province to study its theory and creation in the period of Yongzheng and Qianlong reig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lower stratum.
Key words:The poem school of west Zhejiang province; Wu Jingzi; Poems collection written by Wu Jingzi; The period of Yongzheng and Qianlong reign in Qing Dynasty; Literati
责任编辑:李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