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哥》的三重身份认同: 民族认同、集体认同和主体认同
2024-07-04李雯葵
[摘要]《柏青哥》是由美籍韩裔作家李敏金所著的历史题材长篇小说,李敏金的作品常常探讨移民、家庭、文化冲突等主题,通过生动的人物塑造和细腻的情感描绘引发读者对于身份认同、人性挣扎等议题的深思,其代表作《柏青哥》更是成为一部享誉全球的畅销小说。
[关键词]《柏青哥》 李敏金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37-04
《柏青哥》是一部以家族史诗反映民族历史的鸿篇巨制,小说从20世纪初的朝鲜开始,讲述了一户朝鲜家庭四代人从朝鲜移居日本,作为“异乡人”顽强生存的悲欢离合。小说以“以小见大”的方式,通过一个家族的故事展现了朝鲜社会的浮浮沉沉。故事时间跨度从1910年到1989年,从朝鲜战败被日本占领到经济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再到朝鲜半岛被划分为朝鲜和韩国两个国家以及日本泡沫经济时代。故事地点涉及朝鲜影岛,日本横滨、长野、东京和大阪以及美国纽约。
书名“柏青哥”一词特指日本街头专营弹珠式赌博机的游戏厅。柏青哥游戏的雏形是20世纪20年代美国的一种儿童游戏,名为“Corinthian Bagatelle”。二战结束后,名古屋的第一家营利性柏青哥店于1948年开业,随后柏青哥在日本迅速发展成为庞大产业。简单来说,柏青哥是弹珠游戏和老虎机的混合体,玩家需要批量购买一小桶像金属滚珠一样的弹珠球,通常每个4日元。玩家将买来的弹珠球投入柏青哥机器,操作发球从而触发累积奖金,如果赢得头奖,大量的弹珠就会落入托盘,让玩家拥有更多的游戏机会。这是一种结合了偶然性、幻觉和眩晕感的游戏。作为赌博游戏,它提供持续的机会,以一种令人上瘾的方式让玩家感受胜利或失败。
罗兰·巴特在《符号帝国》中写道:“柏青哥是一种孤独的集体狂欢。机器排成长龙,每个人站在自己的台子面前玩自己的,尽管摩肩接踵,可谁也不看谁。只能听到各种滚球的声音,整个游戏室就像风箱或车间,玩家则像流水线上的工人……”[1]巴特略带反讽地将这个游戏称为一种“艺术”,并指出这门“艺术”的作用在于“调整某种滋养性循环”:“那些机器就像食槽,排列整齐。玩家动作敏捷地用弹球填喂机器,迅速反复,好似不断,他们像填鸭般塞弹球,有时,被填满的机器像腹泻一样放出弹球,用几个日元,玩家就活像腰缠万贯的富翁。我们由此明白了这个游戏的严肃性,与资本家的财富紧缩相对立,与在薪水上窘迫地精打细算相对立,它在充满快感的闸门打开之时,让银球一下子满握在手。”[1]在柏青哥游戏中,玩家多为工薪阶层,为了不确定的赢利和未来努力着,成为机器一般的同质化人类。由此,柏青哥游戏从最细微处与玩家融为一体:现代工作者“螺丝钉式”的自我认知与不可计数、没有分别的弹珠契合,在这个场景中,所有弹珠被撞击着滚来滚去,正如所有人被裹挟着无法脱身——工薪阶层只能靠小钱买一些便宜的弹球,来获得一些小小的奖赏,而在上帝视角中,所有玩家都是被动的、受控的,他们像弹珠一样被推到哪里算哪里,永远无法确证自身的存在,这就是李敏金想在小说《柏青哥》中表达的身份认同问题。
一、民族认同:在日朝鲜裔作为他者的国籍焦虑
本书以朝鲜战败后一个家族四代人的遭际为主线,从最初一代的侯奈和杨金到第四代的所罗,“我是谁”这个终极困惑始终处于进行时。主人公顺子在朝鲜影岛出生,她是侯奈和杨金的女儿。侯奈“天生唇腭裂,有一只脚畸形”;杨金的父亲是鳏夫,抚育包含杨金在内的四个女儿,生活贫苦。侯奈和杨金组成家庭后,生的前三个孩子均夭折,顺子是第四个也是唯一的孩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为了让顺子远离殖民阴影和生存自卑,侯奈和杨金夫妇倾注全部的爱给她,教给她勤劳、坚忍、自信、勇气和尊严等品质,这些精神成为她日后挑战命运的长矛和抵御困难的厚盾。长大后,顺子与拥有日本黑帮背景的商人高汉秀相爱,顺子未婚先孕,但高汉秀已有妻室,无法给予顺子正当的社会位置。顺子不愿做情妇,放弃了高汉秀许诺的优渥生活,拥有殉道情结的牧师伊萨为使顺子免于流言蜚语便与她成婚,二人背井离乡、远赴日本大阪,后来母亲杨金在战争期间也被接到日本。在日本时,朝鲜传统母亲形象的顺子收起了女性身份的柔弱感和朝鲜身份的边缘感,含辛茹苦地孕育了诺亚和摩撒两个儿子,她的儿子摩撒又生了自己的儿子所罗,自此家族四代人都在日本生活。
日本统治时期的朝鲜社会被殖民者残酷剥削,民众没有行动自由和言论自由;移民潮后,日本社会将在日朝鲜人视为肮脏、无礼且贪婪的社会渣滓,这些在日朝鲜人处处受到日本本土文化的倾轧、霸凌、排挤和遗弃,他们住在贫民窟,是底层中的底层,是二等公民,得不到任何优待和保障,或从事最累最脏的体力工作,或只能在柏青哥游戏厅工作,而柏青哥游戏厅被日本人视为黑帮产业和上不得台面的行业,整个朝鲜种族被看作低人一等的民族。诺亚、摩撒和所罗等后代们在日本出生、受日本教育,说日语、在日本工作,是名副其实的“精神日本人”,他们对护照上显示的朝鲜一无所知,朝鲜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语汇。然而,由于天然的朝鲜血统,他们在日本得到的只有偏见、歧视和霸凌,成为“在日本而不属于日本”的流民。
顺子的两个儿子先后进入柏青哥游戏厅行业:顺子与高汉秀的儿子诺亚从小乖巧懂事、聪明好学、谦虚谨慎,希望通过遵守规则和学业有成赢得日本社会的接纳,未果。面对歧视,诺亚的应对方式是无视、隐藏、表演和独行,后来即便拼搏到早稻田大学这样的世界级高校也未能幸免于误解。当他知晓自己是黑帮后代时,出于崩溃、愤怒和羞愧而退学出走,隐瞒朝鲜身份,假装日本人在自己不认可的柏青哥游戏厅工作,隐姓埋名十几年。但在顺子重新找到他后,诺亚认清自己无法摆脱既定身世,再多努力与隐藏都是徒劳,他立马选择了饮弹自尽。诺亚的诉求是当一个自由且有尊严的人,而不是任何人眼中的朝鲜人或日本人、好公民或坏公民,“劣等朝鲜人”和“黑帮后代”成为加诸诺亚身上的双重枷锁,在面对“生存还是毁灭”的哈姆雷特式问题时,他几经盘桓,最终选择了后者。顺子与伊萨的儿子摩撒没有诺亚那样的高自尊,他只想好好生存,不愿努力做日本人眼中的好朝鲜人,也不愿故意违逆日本社会对朝鲜人的先入之见。面对歧视,摩撒的解决之道在于拳头,对他而言故乡与异乡的边界是模糊的,生存大于一切。日本社会的凝视没有转化为摩撒的自我监视,他先在柏青哥游戏厅打工,最后成了好几家柏青哥游戏厅的老板。在依旧受到歧视的境遇中,摩撒接受了自己尴尬身份的现实并保持自己的行为方式——按时纳税、帮助弱者、关爱员工等。
二战后日本百废待兴,柏青哥成为普罗大众的一种赌博方式,朝鲜裔控制了日本90%的柏青哥店,柏青哥几乎成为朝鲜人的象征。日本似乎被朝鲜人掌控的“柏青哥”所奴役,与一种“第二世界”的生活处于同一空间,又因侵略之罪而惴惴不安;在日朝鲜人被视为“在日本的半日本人”,整个群体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承载着“民族劣等感”的历史记忆。他们接受日本社会的文化熏陶和教育规训,却仍存挥之不去的离散感和流亡感,与日本人之间形成了“我们”和“他们”的界限。他们的集体记忆与民族认同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们的选择,不同的人选择以不同方式回应时代抛给他们的命题:或激烈反抗,或默默顺从,或在追求“自我”的绝对性中找寻出路。
二、集体认同:主流与异端的界限问题
惠津子是日本人,与前夫关系恶劣,婚内频繁出轨。遇到摩撒后,她收心改性,带着女儿花子与摩撒组成了偶合家庭。花子是经历创伤的叛逆少女,与被随意对待的花子不同,所罗的每一步路都有长辈的铺垫和把关,他接受优绩主义引导下的精英教育,始终被保护在公序良俗的框架中,他注定会找到一份体面工作成为上流人士。在花子眼中,所罗是正常的、优秀的、有光明未来的,而自己是异常的、无人在意的、黑暗邪恶的。她爱着所罗又自诩为异类,不愿让这样晦暗的自己影响所罗这种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她设定了“逃逸路线”进行自我隔离和自我放逐,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由于不具备生存技能,最后只能沦为女招待,以身体换生存,并因此患上艾滋病。可以说,花子对身体的滥用是对母亲境遇的“重复”与“偏移”,她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惩罚母亲的不称职,博取母亲的关注和爱。后来,随着病情加重,她期待所罗找到她,像王子或救世主一样降临救赎她。终于,在死前她得以回归大家庭这个集体,得到了正常人生的入场券。
花子眼中的所罗和其他人眼中的所罗、所罗眼中的自己是不同的。所罗接受了国际学校的西式教育,生活在现代化时期的日本,他身兼“在日朝鲜人”身份和“在西方的东亚人”的双重身份焦虑。他期冀通过道德的自我完善和绝对的工作能力,消除先在偏见和国籍壁垒并得到认可和接纳,然而这仍未能使他得到西方社会和日本社会的信赖和提拔。这涉及“异端的相对性”问题,放纵的花子对于所罗而言是异端,而所罗对于非朝鲜人而言同样是异端。在小说中,面对外乡人身份、黑帮背景、完美家庭、金钱、爱情这些客体,人们或想讨好上位者,或追求融入集体,或想逃离外物束缚与内心桎梏……为此,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失败,然后重新开始。
寻求认可的欲望让人屈从,进则产生权力与高下之别。得到“集体”这个无名高位者的认可如此艰难,到底如何融入集体与主流?像所罗一样遵守规则?像高汉秀一样利用规则乃至破坏规则?像被奴役的在日普通朝鲜民众?1910年“日韩合并条约”签订,朝鲜正式成为日本的殖民地,从此开启朝鲜人移民日本的浪潮;二战结束后,日本根据《外国人登录法》将在日朝鲜人变成了外国人。人如同柏青哥里的弹珠,被宏大叙事和历史洪流裹挟,被抛到世界上,被推到哪算哪,每个人都面临融入难题,都可能成为他者眼中的异端。集体如围城,似乎不融入就意味着失败的人生,但谁拥有完美人生呢?最终,所罗受花子启发,放弃追求主流的认可,继承父亲的柏青哥游戏厅,放弃精英身份与束缚。
三、主体认同:“我是谁”
顺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是高汉秀和白伊萨,他们的出现改变了顺子的命运。高汉秀是日本统治时期依旧体面的朝鲜商人,贫苦出身,后入赘日本黑帮家族得以在乱世生存。高汉秀在影岛当海产经纪人时爱上了坚韧、纯粹、朴素的顺子,顺子未婚先孕,他改变了顺子的生命轨迹,使她被迫离开母亲与故乡,但他又是顺子在危难关头的救助者,因为他的关注和帮助,顺子一家躲过了日本二战溃败时的大动荡,正如书中所说,“没有高汉秀、诺亚、白伊萨,就不会有这片土地的朝圣之旅”,所以高汉秀兼有阻碍者和帮助者的功能,是一个多面、立体、复杂的人物形象。高汉秀在乱世经历了苦心孤诣的自我启示和摸爬滚打的潜心修炼后,成为从底层向上攀爬的野心家,关于人性的准确知识是他行动的“泵”。他将自己奉为最高信仰,只信任自己的知识、准则、选择和判断,追求“自我成神”和“自我成圣”,是典型的利益至上的个人中心主义者和野心家。他从来不求取谁的认同,有自己的聪明之处和生存之道。白伊萨是朝鲜地主的落魄后代,身体羸弱且饱读诗书。作为虔诚的信徒,白伊萨娶了未婚先孕的顺子并带着她投奔了在日本大阪的哥哥。他之所以能义无反顾地给予一个被传统习俗所不容的孩子以合法身份,让顺子免遭流言蜚语,便是因为他的信仰,他是遵从上帝的神意去行动。他既是有信仰的理想主义者,也是有勇气的现实主义者,其行动始终遵从内心的指引。
社会认同有两大主要动机,增强自尊与降低主观不确定性,当个体不能通过积极的社会认同来满足这些动机时,认同威胁就产生了[3]。白伊萨和高汉秀都相信自己、尊重自己、接纳自己,他们的存在证明了信仰的效力,也凸显了个体认同的重要性。诺亚则不同,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存在状态,在伪装、表演、逃避等手段都失效后,其自戕成为内心冲突不可调和的必然结局,是精神得不到救赎的逻辑自杀。正如书中所言:“我想,不管你翻过多少山川,跨过多少河流,朝鲜便是整个世界,其中的每个人都是朝鲜人。”对诺亚来说,朝鲜人身份就是他走不出的牢狱。斯图亚特·霍尔在认同研究中提出,可以从“我是谁”转变为“我们会成为谁”,这个“转向”是意味深长的。思考“我们会成为谁”不仅使认同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同时也为身份塑造提供了动态生成的可能性[4]。
四、结语
柏青哥是一次又一次对未来的预演,不懈的扳机触动如同不懈的努力,游戏理想与现实理想相辅相成、相互规训。由于游戏参与群体可数的庞大“量”和未来理想不可数的神秘“质”,关于幸福的未来幻象仿佛已然成为当下的事实。游戏机前的人类被永远吃不到的“胡萝卜”牵引着,为之麻木地努力着,总以为只要持续游戏下去,就会得到更多利益;总以为只要在现实中坚持努力,生存境遇就会有所改变。因此,毋宁说柏青哥游戏机是一个隐喻:书中人物因天然的藩篱和自设的心魔始终在进行着由欲望、尊严、归属感等发起的没完没了的斗争,在自我怀疑中企求自我认知、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但在历史的洪流中,没有人能真正做命运的主人,所以作者李敏金在开头就说“历史辜负了我们,但没有关系”。不可控之物不胜枚举,只有对外“祛魅”、内心澄明,才能摆脱束缚、走向平静、找到自我。
参考文献
[1] 巴尔特.符号帝国[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2] 李敏金.柏青哥[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3] 张芷浛,朴哲希.身份认同理论视域下小说《柏青哥》研究[J].英语广场,2022(33).
[4] 霍尔.文学与认同:跨学科的反思[M].北京:中华书局,2008.
(责任编辑 余 柳)
作者简介:李雯葵,闽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