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遗忘
2024-07-04韦清曾祥露
韦清 曾祥露
[摘要]文化学对于“记忆”的研究为文学批评注入了新的活力。文学作品是记忆的载体与场所。《河湾》是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V.S.奈保尔以比属刚果为背景创作的长篇小说。本文旨在发掘奈保尔在《河湾》中的记忆书写,进一步探讨作者对文化认同、模仿、边缘性等关于流散引发的思考与担忧。在多元文化共存的时代,奈保尔的作品对于当代文学研究具有重大参考意义。
[关键词]奈保尔 《河湾》 记忆 遗忘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54-04
一、引言
印度裔英国作家维·苏·奈保尔(V.S. Naipaul,1932—2018)被称为“加勒比英语文学之父”,曾获得毛姆奖、布克奖、大卫·柯恩文学奖等众多文学奖项。奈保尔出生于特立尼达,后移民至英国,在牛津大学求学。受印度、特立尼达和英国三重文化的影响,奈保尔的创作主要聚焦于对殖民地国家命运的思考。作为一名流散文学作家,奈保尔一次次回归过去、书写历史,展示他对漂泊的移民和第三世界现状的独特看法。例如他在1979年创作的小说《河湾》(A Bend In the River),该作品一经出版便引发学界的广泛关注。小说以独立后的非洲为创作背景,讲述居住在非洲东海岸的人民被迫离开又回归家乡,在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寻找一片可栖息之地的故事。《河湾》揭示了后殖民时期非洲人民的精神危机以及无根漂泊的命运,反映了边缘群体在社会动荡洪流下真实而又痛苦的经历。
记忆是一种主体的精神存在,并以各种或隐或显的方式左右着人们的生活,而写作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一种特殊形式,永远也无法剥离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双重规约[1]。对于流散作家而言,文学的书写是关于记忆的艺术。《河湾》是奈保尔将个人记忆、非洲的历史记忆转化成了文化记忆的表征。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河湾》是奈保尔以文学形式对非洲现代史的记忆再现。本文旨在通过奈保尔《河湾》中的记忆书写,探究记忆如何影响身份构建,历史记忆缺失、少数族裔边缘化的现象给予我们的深刻启示。
二、个人记忆
个人记忆不能脱离社会而独立存在,且受社会与文化环境的影响。个人记忆是从个人经历中得来 (经验记忆),个人经历离不开社会,这也就意味着个人记忆必须在社会交往中建构起来,个人记忆受到社会记忆的制约[2]。“家庭记忆”与“代际记忆”是社会记忆的典例,并为个人记忆建立稳固的前提。当非洲人民不断追问“我是谁”时,记忆成为他们唯一的纽带。但在经历漫长的殖民历史后,他们对于其历史、文化一无所知,这致使他们产生不稳定的记忆,完全迷失方向,继续流散到英国、加拿大等国家寻找慰藉。记忆的缺失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文化断裂和文化秩序的破坏。小说中的叙述者萨林姆跟随家人从印度移民至非洲东海岸。深受欧式教育的影响,又处于非洲的居住环境下,萨林姆不知道自己从属何处。“我们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我们敬奉神,服从神的诫命。”[3]这是萨林姆家族的传统信仰,他们坚信本分的活着,不改变就是生活的本质。当谈论过去时,萨林姆的祖父回忆曾经将非洲奴隶如橡胶般运输的往事。但祖父已经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与情节,一代移民碎片化的记忆使得后辈对于祖先的历史一无知晓。“我觉得如果没有了欧洲人,我们的过去就会被冲刷掉。”[3]萨林姆作为旁观者观察着这片土地,他注意到部分居住在非洲的印度人不在乎过去发生什么,他们从不记录历史。更为悲哀的是,由于历史记录的缺乏,他们的历史只能依赖欧洲人的记录来呈现,如果没有欧洲人的记录,或许他们的历史终将被人遗忘。
“人类对自身的存在和身份的感知是以记忆的延续为前提的,一旦丧失了记忆,或中断了记忆的连续性,身份就无法得到确认,自我就没了灵魂,存在就成了虚无。”[4]记忆是连接过去和现在,建构未来的载体,在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萨林姆的好友因达尔一度对非洲的生活感到失望,后来前往英国寻求新的希望,然而一切并未像因达尔想象的那般美好。身份的复杂性导致因达尔毕业后寻找工作时处处碰壁。在英国,他没有朋友,举步维艰。最后唯有回到非洲才能有一席之地。“你践踏着过去,你把过去踩烂。”[3]在英国排外的社会环境下,因达尔最终意识到不管是在英国、印度还是非洲,他们都是没有身份的漂泊者。没有归属感使因达尔产生身份认同危机,产生摒弃过去的想法。遗忘分为主动与被动遗忘两种形式。主动遗忘作为有意识的遗忘行为,具有强大的破坏性[5]。因达尔选择遗忘过去,并不是真正出于主动选择,而是被迫的无奈。他们只有忘掉自己从哪里来,才能缓解心灵的创伤。萨林姆和因特尔的个人记忆使得萨林姆遭受文化迷失之苦,游离在非洲和英国的两端。因达尔试图忘记过去,通过模仿宗主国获得自身认同,这一行为实则是对身份的阉割。
不同时代的人对于社会现状有不同的看法。“交往记忆随世代改变而改变。”[6]土著扎贝思具有典型的非洲形象,丛林与河流就是她的家园。传统的非洲人认为不与外界有瓜葛便是最安全的自保手段。扎贝思经历过殖民时期的残害,她选择使用防护油作为自我保护的手段,对非洲现代式发展敬而远之。然而,当这种保护手段成为生存的保护色时,也反映出非洲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挑战。费尔迪南则不同,他未经历过殖民时代。“他对外部世界的最早记忆是在那个神秘的日子,一群叛乱的士兵——陌生人——跑到他母亲所在的村子,到处找白人杀。”[3]费尔迪南不知道殖民对非洲产生的影响,迎接他的是新式的教育,他乐观地认为非洲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并将自己的命运与非洲的未来紧密相连。费尔迪南模仿着英国人的穿搭与口音,蔑视非洲的宗教与传统习俗。费尔迪南与扎贝思的代际记忆的差距,预示着固守传统文化的一代土著和接受现代文明的二代移民的矛盾。无论是过着纯粹的非洲式生活,还是拥抱非洲的现代化未来,他们都面临着在这片土地上建立稳定根基的挑战。精神世界的空虚与物质世界的匮乏迫使非洲试图通过效仿英国文化来填补历史的空白。
三、历史记忆
残留物既展现记忆的深渊,又跨越记忆的深渊,是把过去已发生的事件和现实的当下连接起来的桥梁[7]。获得独立后,非洲人民一心只想抹除被压迫的痕迹以忘却过去带来的伤害。“改名字的人只是想把旧名字废掉,消除人们对入侵者的记忆。”[3]不仅是换街道的名字,人们还将殖民时期的塑像与纪念碑销毁。殖民的创伤经历使得人们外化自己的情绪,将一切化为愤怒,“似乎只有排外才能彻底根除昔日被殖民者奴役、压迫的历史记忆”[8]。在“大人物”的引导下,非洲人民摧毁欧洲人制作的灯柱,毁掉欧洲人带来的金属物品。似乎毁掉一切不属于非洲的物品,就可以抹除曾经被侵占的历史现实,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实质性的问题,反而削弱了他们对于国家及身份的认知,迷失在时间与空间的错乱感之中。奈保尔将笔尖化作锋利的武器,揭示非洲人民的身份建构需要人们拒绝遗忘,正视历史。牢记曾经遭遇了哪些不公平待遇,悲剧性历史才不会重演。
奈保尔曾在他的另一部著作中提道:“尽管历经沧桑,这个世界依旧保持它的和谐与秩序,依旧可以被人们‘视为当然。这样的心灵只重视事物的延续性,从不曾发展出历史意识——历史意识是一种丧失感。”[9] 小说中,非洲当下正是经历丧失历史意识的时段。萨林姆的祖父将参与欧洲贩卖非洲奴隶形容成贩卖橡胶,宣扬欧洲人贩卖非洲人是想把他们吃掉。他们改写过去所发生的事,试图让整个事件充满戏剧性以增强对过去的参与感,然而在这种失真的叙述背景下,断裂的记忆无法印证真实的历史,历史史实往往被掩埋。没有人关心过去真正发生了什么,因为这未能改变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遗忘过去,模糊记忆都会导致身份认同危机,记忆危机是非洲人民深陷身份危机的重要因素之一。
为了记录专属于非洲的历史,“大人物”请来欧洲顾问雷蒙德,由他来写下属于非洲的故事。雷蒙德认为自己受到了重用,日复一日地在书房里创作。然而他的作品只不过是一些新闻报道的摘录,真实的非洲面貌完全脱离了他的纸笔。他从未切实的走近非洲人的生活,非洲对他而言就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一个来自作家身份的任意选材,记录非洲的历史对他而言并不是意义深重,仅是为了维系与“大人物”之间的纽带。最后雷蒙德承认自己的创作脱离了非洲的真实历史而坦言道:“有很多事情注定是要被遗忘的。”[3]雷蒙德认为既然无法书写非洲,被遗忘就是非洲的宿命。而萨林姆的这一代人觉得历史是不存在的东西,记录历史是祖辈们的义务,与他们无关。不管是一代移民,还是二代移民,“历史意识”薄弱使得他们陷入认同危机,即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家园。彻底地否认和遗忘过去的历史,使得整个非洲难以建构一个真实的过去,非洲人民也因此难以建立一个成熟的文化身份。奈保尔通过创作《河湾》,以人们遗忘历史的情节,叙述其创作的真正意图——让人们开始关注记录非洲历史对于非洲发展的重要性。
四、文化记忆
文化记忆包括一个社会在一定的时间内必不可少且反复使用的文本、图画、仪式等内容, 其核心是所有成员分享的有关政治身份的传统, 相关的人群借助它确定和确立自我形象,基于它,该集体的成员们意识到他们共同的属性和与众不同之处[10]。小说中,非洲虽然摆脱了殖民的控制,但实则仍然受到宗主国的各方控制,权力更替造成非洲人民深陷精神危机和历史虚无感。
首先,语言和文字作为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对社会发展与传承文化具有深刻影响。小说中重复出现码头残碑上的刻字“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各族融合,团结统一)以及校服上的“Semper Aliquid Novi”(总有新东西)反映当时的非洲仍遭受欧洲文化的入侵。非洲学校里充斥着以欧洲思想为主导的教育理念,以费尔迪南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校园里讲的是法语,而不是非洲土语。此外他们所阅读的材料皆由欧洲出版。身为新一代的知识分子,他们吸收的是来自欧洲的思想与知识,与非洲的文化渐行渐远。“大人物”明确规定当地人必须以公民相称,他认为模仿西式的称呼,能够使非洲当地人的形象脱胎换骨,从而使得非洲文明长久不衰。然而,如果非洲不摆脱殖民对其思想上的控制,这一切皆是纸上谈兵。
其次,“大人物”通过模仿非洲酋长的形象来巩固自身统治者的身份,以及其母亲的圣母形象向非洲人民传播自己的伟人形象,这使得非洲笼罩在个人崇拜主义的氛围之中。神话作为传递文化的重要载体,对人们具有深刻影响。“听说手杖上雕的那个人腹部有神物,不知是真是假?”[3]总统手上的手杖似乎有着统领人类的魔力,震慑非洲人的内心深处。手杖在部落酋长的时期代表着权力,圣母在西方的神话当中具有慈悲、拯救世人的形象。“大人物”既渴望能够与欧洲并肩,又想构建一个地地道道的非洲形象,并试图以圣母在基督教中的女性形象,宣传非洲女性平等的观念,而这完全扭曲了事实,使得非洲人民无法正视自己的文化,而深陷对欧洲文化的盲目崇拜。
最后,非洲人民轻视传统文化使得非洲整体丧失归属感。非洲面具反映其所属的文化特性,是非洲文化的象征符号。非洲面具与传统宗教信仰密不可分,它代表着对祖先和图腾的崇拜等。在小说中,非洲人民并没有将其作为非洲文化的宝贵精髓。惠斯曼神父将收集来的藏品放置在学校里,试图留住非洲仅存的文化遗产。在发生动乱时,神父在丛林里遭遇杀害,这些物件无人问津,虽然偶有人来访问,但它们仍在继续腐烂发臭。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一个人像神父一样热爱非洲的文化,后来甚至有人开始偷抢运往美国。这场暴乱不仅剥夺了神父的生命,更是非洲文明的创伤。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非洲人对于保护文化遗产意识的浅薄。
五、结语
奈保尔因其作品饱含“无根”主题而闻名于世。身为一名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作家,奈保尔并未偏向任何一方,既没有吹嘘英国文化,也未贬损非洲文化,而是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向读者呈现非洲人民的生存状态。正如《河湾》中的萨林姆一般,他深知非洲人民为何总是居无定所。正如小说中所言,他们属于两个世界的人,既受到欧洲文化的影响,又身处传统的非洲文化之间。短暂的安全感并没有让他们选择停留在非洲,反而产生“践踏过去”的想法。
本文从记忆视角分析奈保尔在《河湾》中主动遗忘的个人记忆、被抹除的历史记忆、霸权统治下的文化记忆书写,揭示小说中生活在非洲的印度人与阿拉伯人、非洲土著等群体,在动荡的社会背景下不断流离失所寻找自己的家园却无果的历史现实。奈保尔以娴熟的笔触启示读者,“历史”对于国家与民族具有重要意义,没有历史就无法拥有民族文化与个体身份。
参考文献
[1] 余华,等.文学:想象、记忆与经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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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Assmann A.Canon and Archive[C] // Erll A,Nunning A.Cultural Memory Studies:An International and Interdisciplinary Handbook.Berlin-New York:De Gruyter,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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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8] 许勤超.政治与身体——后殖民语境下的《河湾》解读[J].名作欣赏,2007(23).
[9] 奈保尔.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M].李永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10] 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 余 柳)
作者简介:韦 清,云南民族大学。
曾祥露,云南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