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空间视野看《日出》中的性别叙事

2024-07-04李媛媛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3期
关键词:日出陈白露曹禺

[摘要]《日出》是曹禺的“生命三部曲”之一,蕴含着鲜明的性别政治叙事特征。剧作以高级旅馆和三等妓院宝和下处为主要叙事空间,揭示了男性是空间秩序的规范者,而女性是空间秩序的从属者,以及男性对女性气质的规定,揭露了男尊女卑的性别空间中男权制的虚伪性。在高级旅馆和三等妓院的表征空间内,陈白露等女性人物各自陷入不同的生存困境,通过女性人物的空间实践,表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和抗争。

[关键词]日出   曹禺   性别政治   空间   陈白露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16-04

一、引言

在中国传统的性别文化观念中,男性因为掌握经济命脉而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女性则处于被支配、被压制的地位。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下,曹禺意识到男权社会压制女性的艰难处境,于是在其剧作中塑造了繁漪、陈白露、花金子等敢爱敢恨、追求婚恋自由、男女平等的女性人物形象,表达了对几千年以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现有社会秩序的控诉,以唤起人们对于女性生存状况的关注,并寄希望于能够改变现有社会秩序,重建起一个男女平等、适宜女性生存和发展、女性能够享有自主话语权的美丽新世界。

“会客厅因其对内的连通性与对外的敞开性,符合中国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因而男性具有所有权,也是其主导地位的体现。曹禺利用会客厅这一男性主导空间表现女性意识的觉醒,让女性在从属空间中做出独立与反抗的行动。”[1]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这一概念,他认为,空间包含物理、精神和社会三重维度,“他将抽象思考与日常生活体验、历史、文化、 经济、社会等多种因素相结合,囊括‘空间实践(spa tial practice)、 ‘空间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及 ‘表征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 三环节(moment), 同时强调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及辩证关系,以此阐释社会空间的社会生产”[2]。《日出》中,曹禺选择高级旅馆的会客厅和三等妓院宝和下处为主要叙事空间,本文将从空间视野来观照其中的性别政治。

二、男尊女卑的性别“空间表征”

“空间表征”是“空间三一论”中最重要的一环,“本质是一种构想的空间(conceived space),空间表征与生产关系及其施行的秩序相联系,因此也与知识、符号、代码等相关联”[2]。“空间生产是由社会构成和心理建构两者有机结合起来,统治阶级按照有利于保障现有生产方式的原则,来建构社会空间秩序,书写‘空间表征。”[3]空间表征体现着空间的符号功能,是统治者对空间的一种构想,并通过空间来表征自己的权力和意志,它规定着“空间实践”,同时决定和修正“表征空间”。

男尊女卑的空间表征以父权制体现,父权制强调男性话语的主导地位,强化女性不如男性的性别主义话语,男性是空间秩序的规定者、施行者,而女性处于被支配地位,受空间秩序的约束。在曾经与诗人短暂的婚姻当中,陈白露回忆起过往的甜蜜,因为爱诗人,所以她对诗人的“命令”全部听从,结婚、回乡下、生孩子,并将这种生活认为是“天堂似的”[4]。“所谓‘天堂似的日子掩饰的是典型的男权文化场景:上帝一般的声音昭示了男性话语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婢仆一样的顺从显示的是女性个体毫无保留的附属性。”[5]同样受到男性空间秩序约束的还有李太太,李石清为了融入上流社会的圈子,命令李太太陪那些有钱人打牌,尽管李太太并不情愿,却只能听从于丈夫的命令。无论是陈白露还是李太太,都受父权制空间表征的制约,她们都以男性为家庭的主导者、权威者,女性则沦为家庭空间秩序的遵守者,她们通过不断地“讨好”男性,以男性意识体系为主、顺从男性来维持和强化男性在家庭空间中的优越地位,女性处于家庭空间的边缘,抛弃女性意识体系。男主女从的家庭权力关系显而易见。

此外,“父权制对女性的气质做了繁复的规定——顺从、物质、贞操和无能。”[6]“在这种传统中,理想的妇女是被动的、顺从的、无私的、奉献的,是天使般的。而那些拒绝无私奉献、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的、拒绝男性传统为她们设定的顺从角色的妇女则是魔鬼。妇女受到警告:如果她们不能有天使般的行为举止,那么她们就必定会成为魔鬼。”[7]在父权制的话语体系下,完美的女性形象应该像“屋子里的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美丽,纯洁,持家,牺牲自我[8]。父权制对女性气质刻板定义的空间表征也表现在方达生对陈白露的态度上。方达生理想中的陈白露是“天真的”“孩子气的”,应该是如天使般纯洁的、美好的,而当方达生发现陈白露住在旅馆、跳舞、结交有钱人,并没有符合父权制下完美的女性形象,因而转变了对陈白露的态度。看到陈白露跳舞,认为她“发疯”,并由此认为陈白露是放荡,堕落的。陈白露为了能够独立生活下去,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这种失去“贞操”的行为,在方达生看来就是“没有羞耻心”[4],并且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男性话语试图对陈白露进行规训:“我要感化你。”[4]当方达生感受到陈白露的痛苦、挣扎后,一再表示要陈白露回归家庭:“你应该结婚!你需要嫁人!你该跟我走。”[4]只有“持家”“顺从”的女性才符合父权制对女性气质的规定。男性通过对女性气质的规定来实现自己的审美理想,并把这一理想以话语的形式加诸现实中的女性,来压制女性的自由意志。

三、“表征空间”下女性的生存困境

列斐伏尔认为“表征空间”属生活空间 (lived space),是居住者及使用者的空间, 也是受控空间, 被动体验的空间, 想象试图改变调试的空间。虽然受制于话语和权力的“空间表征”给“表征空间”留下极为狭窄的回旋余地, 但是, “表征空间”无需遵守连续原则[2]。“空间表征”制约、影响着“表征空间”,而表征空间也展现了个体在空间表征影响下对物理空间的象征性运用。《日出》中,陈白露、翠喜等人在男尊女卑渗透下的表征空间中,试图打破男性为主导的权力和话语空间而获得自由和平等,却又不免陷入艰难的生存困境。

作为新时代的女性,陈白露“出身名门、受过高等教育、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为了爱情步入婚姻,为了追求独立人格和精神自由而走出婚姻、走进高级旅馆。在高级旅馆这个表征空间内,陈白露试图打破两性之间不平等的社会空间秩序,并对该空间有了一定的使用权和支配权。陈白露在和张乔治的对话中表示:“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4]在和王福升的对话当中,以房间主人的姿态对王福升说:“回头你打个电话,请她下午先到这儿来玩玩。”“我这里,哪一类人都欢迎。”[4]陈白露将旅馆空间视为走出传统父权制婚恋文化的一个出口,她以主人的身份对房间内外的人进行指令,尤其是对于陈白露“高级交际花”这一特殊身份而言,她可以以主人的姿态对待男性,这就表明了她在高级旅馆这个空间内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与此同时,两性之间以男性为主导的男尊女卑地位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白露在高级旅馆这个表征空间之内暂时处于“上位者”,占有一定主动权;另一方面,陈白露对于该房间的占有权并非完全的,她对房间的占有权来源于身边男性所给予的经济和物质支持:“我从来没有伸手跟旁人要过钱,总是旁人看着过不去,自己把钱送来。”[4]其内心深处也意识到旅馆从来都不是家,只是她漂泊时候的一个避难所而已:“各人有各人的家,谁还能一辈子住旅馆?”[4]而当潘月亭破产,陈白露无力担负起骄奢淫逸的生活开销,陷入绝境。陈白露在高级旅馆这个表征空间中,渴望实现独立和自由的女性意志使她对旅馆这个空间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和支配权,然而在长期以来以男性为中心、为主导的空间秩序之下,女性始终处于边缘和顺从的附属地位很难得到质的改变,于是在高级旅馆这个表征空间下,呈现出她渴望自由和独立的精神追求,以及现实环境下不得不依附于男性的生存困境。

不同于陈白露在男尊女卑的空间表征下所陷入的精神追求和现实生活的困境。三等妓院宝和下处的妓女翠喜的生存困境则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花翠喜在年轻时也是“班子里数一数二的红唱手”[4],年老色衰沦落到下等妓院,丈夫身患残疾,两个儿子先天眼疾,婆婆卧病在床,一家人都靠翠喜在妓院的工作来支撑。在宝和下处这个表征空间内,门上悬挂的镜框写着“花翠喜”三个字,以及屋内陈列的各种私人生活用品:“屋子右面放一张木床,铺着单薄的旧床单,堆叠着棉被。靠床的右中墙贴满……近床有一张破旧梳妆台,上面放一只破脸盆,一两个花碗”[4],都表现了翠喜对于该空间的支配权和占有权,尽管收入微薄,但总算是有了一定的生存空间。翠喜虽然处于社会底层,但翠喜有自己的棱角和主见,她并不认为女性天然就该作为附庸而存在,她热爱生活,热情善良,她相信自己也可以像太阳一样,“太阳今儿格西边落了,明儿格东边还是出来”[4],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然而在男尊女卑空间表征的制约之下,翠喜始终受男权制的压迫,在工作空间内,她厌恶这份毫无尊严的工作,然而为了照顾一家老小而不得不从事这份工作,只好强颜欢笑,卖弄风情来招揽顾客。在家庭空间之内,她的丈夫掌握着话语权,翠喜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来养活一家人,却被丈夫“嫌寒怆”,还不断受到丈夫的打骂。翠喜终于在现实的羁绊下,一次次对生活妥协:“我跟你回去,今天我就跟你回去!回去咱们就散,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4]翠喜的生存困境,是在男尊女卑空间表征的渗透之下,渴望有尊严的活着却又被现实一步步击垮的艰难处境。

无论是处于高级旅馆的陈白露还是底层妓院的翠喜,她们都试图改变男权制下女性的弱势地位,渴望实现自由和平等,企图打破两性之间的空间秩序,但又在男尊女卑制约下的表征空间中,各自陷入艰难的生存困境。

四、寻求社会空间的“空间实践”

空间实践,作为社会空间性的物质形式的生产过程,呈现为人类活动、行为和经验的媒介和结果[9]。在空间表征的渗透和制约下,常常体现为规训性的空间行为,但不排除对规约的逾越[2]。在男权意识形态的制约下,陈白露和翠喜不断地通过空间迁移来寻求社会空间。

陈白露的空间实践主要表现为摆脱男权体系中女性的家庭空间位置而走向旅馆空间。陈白露因为爱情和诗人步入婚姻,尽管是在由男性为主导的夫唱妇随模式下的传统婚恋模式,但是在婚姻的初期,是陈白露真诚地、热烈地爱着诗人,是女性勇敢追求爱而自愿步入婚姻的空间实践。当婚姻的热情在琐碎的日常生活里逐渐消磨殆尽后,变得平淡、厌烦、无聊,陈白露又因为渴望自由而决定走出婚姻,想要摆脱这个束缚她自由的空间位置——家庭。随后,当方达生对她求婚的时候,陈白露清醒地意识到,回到婚姻当中就意味着再一次的冒险,再一次陷入热情—争吵—厌烦的婚姻困境中,陈白露决定打破传统性别文化中女性的从属地位,彻底摆脱婚姻,以一种积极的姿态进驻男性空间:“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4]于是陈白露走进高级旅馆,成了高级交际花。

陈白露在高级旅馆的空间实践中,对旅馆拥有了一定的主导权,但这主导权是有限的、不完全的,是建立在对男性的经济和物质依赖基础之上的,因此潘月亭破产后,陈白露失去了生活保障,再无力行使对该房间的支配权,只好“振起精神,立起来,拿起茶杯,背过脸,一口,两口,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4]。她将旅馆视为自己的家,这种自我空间的肯定,表现了陈白露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同时开启了从传统女性向现代女性的身份转变。看似陈白露对抗男性意志体系的空间实践失败了,事实上陈白露的死亡并非妥协,而是其强烈女性意志的集中体现,是对传统意义上社会给予女性的行为规范的一种挑战和否定,是向现存的男性主宰的社会秩序进行抗争的具体表现。陈白露的婚姻实践,是对爱的勇敢追求;拒绝婚姻,是对男性为主导的婚姻秩序的失望和抗争;高级旅馆的空间实践,是渴望实现两性平等,摆脱附属依从的地位;走向死亡,是对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政治、文化、道德等织就的巨网的无声控诉。

陈白露从婚姻到旅馆的空间转移代表了她的自我选择,她通过不断的空间转移,企图摆脱传统社会习俗中男性为主导的空间体系,尽管其空间实践以死亡结局而告终,但她的女性独立意志和反抗精神是难能可贵的。相比之下,翠喜的空间迁移活动都是被动选择。翠喜通过不断的空间转移,试图摆脱男权至上的空间体系,但是从高等妓院到低等妓院,再到被丈夫命令回归家庭,翠喜每到一处,都充斥着“空间表征”,最终不得不放弃挣扎,向以男性为主导的空间秩序低头认输,逐渐疏离自我,自觉退出社会空间。

五、结语

在《日出》中,曹禺从社会现实出发,客观地展现了处于父权制文化空间表征下女性的生存困境,表现了女性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空间表征下被支配、被压抑的地位。此外,曹禺还展现了在父权制空间表征的制约下,以陈白露为代表的女性人物为了实现自由和平等,对这种不公正的空间表征进行的抗争。曹禺通过陈白露走出婚姻、走进高级旅馆等一系列空间实践,高度赞扬了女性追求自由和平等的女性意志:“在所处的空间属性的变化中女性人物内心的压抑、对自由的渴望和挣扎,从家庭地位的依附关系到社会地位的暂时性主导关系的变化,从受空间属性的压迫到主动寻求最原始空间的自由漂泊,表现女性人物的独立意识不断萌发,反抗精神不断迸发。”[1]尽管陈白露、翠喜等人的空间实践最终以悲剧告终,但曹禺通过对人物形象的空间展示表达了对新时代女性命运的思考,对人的自由意志和反抗精神的呼唤!

参考文献

[1] 段沛.从性别政治谈曹禺早期戏剧观念[J].文化艺术究,2019,12(4).

[2] Lefebvre H.The Production of Space[M].Massachusetts:Basil Blackwell Ltd,1991.

[3] 赵莉华.空间政治与“空间三一论”[J].社会科学家,2011(5).

[4] 曹禺.曹禺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4.

[5] 周蕾.未完成的现代性——以曹禺为个案反思现代男性的性别视域[J].名作欣赏,2011(20).

[6] 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7] 程锡麟.天使与魔鬼:谈《阁楼上的疯女人》[J].外国文学,2001(1).

[8] WOOLF V.Collected essays:Vol.2[M].London:Hogarth Press,1967.

[9] Soja E.Thirdspace-Journey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lmagined PlaceslM.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 Inc,1996.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李媛媛,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猜你喜欢

日出陈白露曹禺
浅析话剧《日出》中陈白露的人物形象塑造
从女性解放角度分析《日出》陈白露
《日出》文本细读:陈白露之死
关于日出日落方位的再认识
刘杏林舞美设计近作
浅析《日出》中陈白露的自杀
曹禺与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成立始末
曹禺与一出没有鲁大海的《雷雨》
从《日出》看曹禺怎样处理戏剧结构的矛盾
活在日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