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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日出》中陈白露的自杀

2017-01-28蔡静逸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00

名作欣赏 2017年27期
关键词:布施乔治鲁迅

⊙蔡静逸[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00]

浅析《日出》中陈白露的自杀

⊙蔡静逸[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00]

在曹禺的《日出》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求乞与布施的关系,陈白露作为《日出》中的主要人物,在那个“损不足而奉有余”的社会中,她骄傲而又自尊,不愿接受别人的布施,更不愿摇尾乞怜向别人求乞,坚持一种有所失才有所得的生活方式。她渴望平等的爱情,渴望理解和尊严,也渴望独立、自由自在地生活。然而,当她放弃求乞,选择了出卖自己的青春与身体的方式来获取这些东西的时候,其实也就等于放弃了爱情、尊严和独立。

求乞 布施 自杀 陈白露

陈白露是曹禺剧作里的经典形象之一,关于陈白露悲剧的原因,学界说法不一。一种说法认为,陈白露的死,恰恰体现了知识分子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悲哀。陈白露出身于书香门第,性格纯真,有着美好的心灵,又受过“五四”个性解放潮流的影响。然而,却一味追求一种非常盲目的爱情,正如鲁迅在《伤逝》中所言:“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部疏忽了。”婚姻中没有得到向往的自由,她便跳出围城,闯入社会,但这种狭隘的小资产阶级式思想,使她很快成了玩世不恭的陈白露,醉生梦死的交际花,直到方达生出现,让她瞥见了自己扭曲的灵魂,唤醒了她对自由无拘束的生活向往。但是,虽然梦醒了,想要抛弃这种沉沦空虚,却已经无路可走,只能选择死亡。第二种说法认为,陈白露是被这个“损不足而奉有余”的社会逼死的,当她得知了小东西的遭遇,又面临无尽的债务,潘月亭的破产以及金八的压迫,这种种的一切,都让她看透了这个社会,虽然她还年轻貌美,能够维持目前的生活现状,但最终还是会和别人一样,难逃厄运,落入早已为其准备好的地狱之中,所以她最终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当然,也有学者认为,陈白露的悲剧,与其性格因素有关,陈白露的性格复杂而矛盾,同时也非常的软弱,个性的软弱造成了她行动的迟疑、无奈和不彻底。陈白露的死,体现了一个无法战胜自身肉体软弱的人,注定没有任何出路。她虽然向往天真与美好,但是生活的热情退潮之后,也只剩下失望和无奈,于是她向金钱物质的社会妥协,最终毁灭了自己。

以上,是学界对于陈白露悲剧的原因的种种阐释,但我们知道,所有伟大的艺术创作,其经久不衰的地方,正在于其提供了无限的挖掘与阐释的空间。笔者在对曹禺《日出》的文本进行细读的过程中,对陈白露的悲剧的原因,产生了新的看法。在《日出》这一系列“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剧情冲突过程中,人物与人物之间,自始至终都交织着一组关系,那就是求乞与布施。

鲁迅的《野草》一书,有一篇名叫《求乞者》的散文诗,这部散文诗,传达了鲁迅“憎恶求乞者所概括的安于命运的乞怜哀呼的态度”,在文本中,鲁迅表达了对作为“求乞者”的孩子的憎恶,内心却是为一个民族缺乏抗争的奴隶性而感到无比悲哀与愤怒。然而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在求乞者与布施者二元对立的关系上,布施者是站在一个道德的制高点,对求乞者施以同情和怜悯,两个人的身份与人格尊严,都不再是平等的关系。求乞者向布施者摇尾乞怜,而布施者则高高在上地向求乞者加以施惠,从而得到某种道德的崇高感。在《求乞者》文本中“我”不愿意布施。“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鲁迅将用沉默和无所为求乞,也就是说鲁迅不求乞,同时也憎恶布施与求乞,因为这并不是人与人相处的平等关系,布施者居高临下,在布施的过程中,得到心灵的满足和道德的崇高,而求乞者,则卑躬屈膝,人格尊严得不到保障。

而在《日出》的文本中,我们处处可以见到,求乞与布施的关系。譬如李石清与潘月亭,李石清就是一个求乞者,而潘月亭则是站在布施者的位置上。李石清向潘月亭乞求高升,被潘月亭拒绝布施,于是抓住了潘月亭的“软肋”,对他进行威胁。李石清:“经理,您不是全部都押给友华公司了么?”潘月亭:“哦,哦,”(走了两步)“哦,石清,你从哪儿得来这个消息?”(坐下)“怎么,这件事会有人知道么?”李石清(明白已抓住了潘月亭的短处):“您放心放心,没有人知道。就是我自己看见您签字的合同。”潘月亭:“你在哪儿看见这个合同?”李石清:“在您的抽屉里。”潘月亭:“你怎么敢——”李石清:“不瞒您说,(狞笑)因为我在行里觉得很奇怪,经理忽而又是盖大楼,又是买公债的,我就有一天趁您见客的那一会工夫,开了您的抽屉看看。(笑)可是,我知道我这一举是有点多事。”潘月亭(呆了半天):“石清,不不——这不算什么。不算多事。(不安地笑着)互相监督也是好的。你请坐,你请坐,我们可以谈谈。”李的求乞遭到拒绝之后,立刻撕下伪善的面具,露出了狰狞的爪牙,而潘月亭,则因为受到李石清的威胁,才对他态度转变,答应给他一个襄理的位置。在这里,求乞者与布施者彻底变成了利益的相互牵制与掣肘。同样,黄省三与李石清,也是求乞与布施的关系,黄省三向李石清求乞一个职位,能够赚取工资养活家人,但同样遭到了李石清的拒绝,最终黄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给自己的孩子喂了鸦片杀害了他们,而自己的自杀却没有得逞,变成了一个疯子。在这两组关系中,李石清从求乞者到布施者,身份进行了转化,潘月亭之与李石清,正如李石清之于黄省三;而同时,金八和潘月亭,同样也是布施与求乞的关系,只是正如《求乞者》中,孩童不成功的求乞一样,这里的求乞,同样是不成功的。求乞者摇尾乞怜,寻求一条活路,在生死命运都无法掌控的情况下,更奢谈尊严。

在《日出》中,笔者认为,没有成功的求乞。文本里,每一个人,都有极力想要追求和渴望得到的东西,譬如李石清想要成为襄理,奔一个前程,但最终惨淡收场;黄省三渴望一个能养活家人的职位,最终家破人亡;顾八奶奶向胡四求乞爱情,但始终求而不得。因为在《日出》的世界里,没有同情,更没有尊严,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等价交换,如李石清抓住了潘月亭的小辫子,用来和他交换襄理的职位,还有顾八奶奶用金钱与胡四交换爱情……人要先将自己物化,以自身为筹码,只有等价交换,才能换来自己渴求的东西。求乞是不成功的,而布施者更无同情和怜悯可言。

笔者要探讨陈白露死亡的原因,首先就要明确,在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等价交换的世界里,陈白露是否有所求。“她爱生活,她也厌恶生活,生活对于她是一串习惯的侄梏,她不再想真实的感情的慰藉。这些年的漂泊教聪明了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生活是铁一般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她很骄傲,她生怕旁人刺痛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地得一笔财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通过文本可以得知,陈白露渴望平等的爱情,渴望理解和尊严,也渴望独立,自由自在地生活。这是陈白露的渴求,然而,当她选择通过出卖自己的青春与身体的方式来获取这些东西,其实也就等于放弃掉了爱情、尊严和独立,因为她已经将自己“卖给了这个地方”。在潘月亭破产、方达生离开、张乔治结婚,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的时候,陈白露最终以自身为筹码,换来了什么?其实,是一无所有。

一、爱的失落

一般认为,金八象征的是纯粹物质的欲望,而陈白露,则是爱的象征,是爱的追求者,不仅追求爱情,也追求人类之爱。长久以来,我们对陈白露这一人物形象的理解,一直存在着误区。我们从方达生的立场去理解她,而恰恰是方达生,最不理解她。我们一般认为方达生的到来,唤醒了陈白露的良知,使得她产生了从堕落里走出的新生力量;然而,其实并非如此,方达生的到来并没有赋予陈白露任何新生力量,反而陈白露一直期待的平等的爱情、理解与尊重,方达生并没有给她,最终使她感到失望,无所期待,选择了自杀。

从文本的第一幕可以看出,方达生初到陈白露的公寓,里面的一切陈设都让他感觉到无所适从,他觉得这地方,非常讨厌,到处都是人。方达生对陈白露目前所处的环境是非常不满的,他满心欢喜地来到大城市,寻找他的天真单纯的初恋情人竹均,却发现,曾经的竹均已经不再那么天真烂漫,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还化着浓妆,和一帮他讨厌的人交际来往,插科打诨,无比轻浮。这一切都让他猝不及防,此时此刻,他感觉非常不自在。关于“霜”的那段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到陈白露纯净的内心,而与此对比之下,方达生却已经丧失了天真与童心,他的内心污浊闭塞,只看到眼前所见,目光短浅。在求婚那一段的对话中,陈白露悲哀地发现,其实方达生并不理解她,也不是真的爱她,因为他并不懂爱是什么,只是怀着一种怜悯姿态,来向陈白露求婚。这并不是心灵平等融合的爱情,而是居于布施者的高度,对陈白露进行居高临下的施舍,认为陈白露的行为是无比堕落的,他向她求婚,也不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拯救她。他将陈白露置于求乞者的卑屈的位置,将自己放在布施者的高度。而与此同时,方达生也没有真正理解陈白露,从她的立场思考她的处境和选择。所以他总是非常武断地对陈白露下定义,口不择言,从“随便的女人”到“放纵堕落”,指责的程度也来越严重。最后他还要求陈白露嫁给他,陈白露当然不会愿意,正如她所说:“你一进门就斜眼看着我,东不是西不是的。你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说了我,骂了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还要我二十四小时内答复你,哦,还要我立刻跟你走。你想一个女子就是顺从得该像一只羊,也不至于可怜到这步田地啊。”这一段表白,说出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不是要拒绝方达生,她只是不甘心就这样顺从地、卑微地跟着他离开。陈白露渴求的,是心灵平等的爱情,陈白露不愿意成为求乞者,向方达生求乞爱情,所以她没有同意他的求婚。

陈白露乞求人与人之间最真挚和平等的感情,她虽然得不到别人的爱,却始终对人怀揣着真诚的一颗心。在小东西闯入她的屋子之后,她没有因为担心被连累而将她赶出去,而是对小东西无比的关心,庇护她。说明她的内心是充满了爱的,但是这种爱,却得不到身边人的回应,包括初恋情人方达生,爱的失落,将陈白露置于绝望的深渊,无法自拔。

二、尊严人格的丧失

陈白露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女人,我们可以从她的一段自我的认知中看出。陈白露:“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才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陈白露拥有一套好身世,即使是家道中落,她依旧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混得风生水起。方达生(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陈白露:“嗯,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辛苦得来的,不是向别人求乞得来的。方达生却无法懂得这一点,自始至终,他都认为陈白露是堕落而放纵的。在初见到张乔治的对话中,他厉声质问陈白露,说这个人简直就是鬼,他怎么会跟你这样亲近。方达生出于吃醋厉声质问陈白露,却没有考虑陈白露,因为即使张乔治很不堪,但总的来说,还是陈白露的客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白露与张乔治一类人的交往,虽然她自己不大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但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同一类人。而陈白露极其骄傲又自尊,所以此时方达生对张乔治的憎恶,其实也是对陈白露的人格尊严的否定。

在两人的对话中,通过一系列譬如“撕车票”的行动,陈白露极力邀请方达生留下来,看看她生活的环境,看看这花花世界,从而希望他能够理解自己的处境以及心灵。如陈白露所说:“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即使陈白露将自己赤裸裸地展露剖析给了方达生,她觉得自己是付出了劳动,付出了青春,换来目前的生活,是绝对名誉的,她没有向别人求乞,所以她和别人的关系,是平等且有尊严的,但她依旧没能得到方达生的理解。方达生自始至终,都只关心她的“道德”,认为她是没有尊严的。在关于“诗人”的对话结束以后,方达生说:“我可以不必时常惦念你了。”至此,陈白露所有的幻想,最终破灭。

在第四幕,陈白露绝望之中,向张乔治求助的时候,我们也能从她的话里面,看出她最后的一点尊严,她找他借钱,说的不是她自己要借,而是帮助一个朋友。张乔治:“得了,这我绝对不相信的。露露会要这么几个钱用,No,No,I can never believe it!这我是绝不相信的。你这是故意跟我开玩笑了。(大笑)你真会开玩笑,露露会跟我借钱,而且跟我借这么一点点的钱。啊,露露,你真聪明,真会说笑话,世界上没有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好了,再见了。”陈白露:“好,再见。(微笑)你倒是非常聪明的。”陈白露最后的微笑,显然是笑中带泪的,张乔治的最后这句略带讽刺的真心话,彻彻底底地杀死了陈白露,杀死了她的尊严和人格,在张乔治的眼里,陈白露是一个物化的存在,他看到她的美貌,她的年轻,她的风情,而且她还是潘月亭的情妇,在张乔治的心里,这些都是陈白露的光环,所以他追求她。但是陈白露看不上他,瞧不起他,这些,在他们交往的过程中,陈白露都表现得相当明显,张乔治也不是没有察觉。所以陈白露最后的英雄末路,来跟他借钱,张乔治当然要狠狠地讽刺她一番。说陈白露这样的人,居然会跟我张乔治借钱,世界上没有再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了。最后的这一番侮辱,彻底压垮了陈白露,陈白露看不起张乔治,就像别人看不起陈白露,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陈白露最终发现这个现实,发现了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是没有尊严的,人与人之间,也是不可能有平等的。没有平等的爱情,更没有独立的有尊严的生活。

在失去了爱,极力维护的尊严人格也丧失殆尽的情况下,陈白露最终选择了死亡。她最后流着眼泪,哀伤地说:“这么年轻,这么美。”随后对着太阳,低声自语:“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一个这样美好的女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悲而可叹,最终究其原因,本文开头罗列的几点以外,我们更应该考察陈白露这一形象的深层底蕴,从她的精神性格进行分析,体会她长久以来的追求,以及追求落空以后产生的绝望心境,对文本进行更深入的挖掘和探寻。

[1]鲁迅:《鲁迅全集·伤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2]孙玉石:《野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3]鲁迅:《野草》,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4][5][7][8]曹禺:《雷雨》,华夏出版社2014年版。

[6]张海鹏:《曹禺剧作〈日出〉人物谈》,《赤峰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

编 辑:

曹晓花 E-mail:948746558@qq.com

作 者:

蔡静逸,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叙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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