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巴》,一部沟通梦境与现实归乡主题的现代史诗
2024-07-04张锦浩
[摘要]“人人活在25岁青春”的《本巴》是刘亮程借史诗背景,创作出的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该小说是对史诗《江格尔》的现代性发展,亦是作家关于时间和故乡独特思考的表征,是60岁的刘亮程向时间的致敬。
[关键词]《本巴》 史诗 时间 归乡 故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80-05
一、传统史诗的现代改编
刘亮程的小说《本巴》改编自蒙古族史诗《江格尔》,用游戏、梦境构建出一个“人人活在25岁里不往前走”的本巴世界。十多年前,刘亮程曾在江格尔史诗传承地新疆塔城地区做旅游文化方面的工作,“我在那片被史诗赞颂过的草原上,一次次地倾听当地的江格尔齐说唱史诗”[1]。他一边游走于草原和山区,一边倾听和阅读英雄史诗《江格尔》,在一遍遍的阅读当中,他想要“写一部天真的小说”来致敬这伟大的英雄史诗,于是刘亮程借用史诗演唱者和编撰者的身份,利用“时间”和“童话”两种元素对史诗做了现代化的改编。
本巴世界是一个理想的国度。充满神话色彩的理想家园,绿草丰盈,刘亮程在开始讲述本巴故事之前就引用了《江格尔》的四句诗:“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人都25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2]刘亮程利用史诗的古老故事和富有想象力的时间空间观念建构了本巴世界,然而看似歌舞升平、一片安详的本巴国,只是老乌仲汗为了逃避庞大的莽古斯的追杀和报复而建立的。本巴国的周围布满威胁,大臣和江格尔汗却感受不到,只有能够预知吉凶的谋士策吉知道汗国的周围早已危机四伏。本巴世界的生活看似美好安乐,人们一直生活在梦一样的25岁,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但这些生活竟全是梦,真正的现实世界是无止境的东归和人们在路上不断死亡。赫兰意识到梦境之外的现实,拉玛国国王哈日王也知道这是一场梦,却选择了在梦中游戏,残酷的东征让本巴世界当中的所有人都陷入麻木。
在梦境与现实的讲述之间,刘亮程扮演的是讲述者“齐”的身份,《本巴》就是由当代的“齐”讲给读者的史诗。“江格尔齐”是蒙古语的发音汉译而来,指的是能够演唱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的民间艺人。《江格尔》的演唱并非局限于某一固定的格式或模板,江格尔齐在演唱或讲述的过程中可以进行即兴的改编创作,因而江格尔齐不仅是英雄史诗的保存者和传播者,也是对其进行改造与创新的创编者。江格尔齐的身份特性给予了刘亮程对史诗进行创新性改编的资格,因此,他以轻松的童话叙事来对传统史诗进行现代性改造,使得史诗中的英雄形象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而是每个现实中的人内心深处的梦想和追求。但《本巴》依然不失厚重感和深度,甚至令读者感觉《本巴》可能就是《江格尔》中的一段或一个章节,这正是作者刘亮程借用现代“江格尔齐”的身份,对民族史诗进行现代性创新与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对本土文化的再度发掘与彰显。
在《本巴》中,刘亮程继续发扬自己的文学风格,以一种以诗为骨、以散文为肉的写作技法,将《江格尔》这一蒙古族英雄史诗的精神转化为现代小说的语言,将史诗的宏伟与小说的细腻巧妙融合。刘亮程在《本巴》的叙事中展现了自己深切的哲理思考和独特的艺术处理方式,以非凡的艺术想象力,将传统史诗的叙事逻辑进行了一次结构性再创造,为读者带来一部具有童话色彩的现代史诗。
二、关于时间的童话叙事
时间是《本巴》这部小说的关键所在。刘亮程利用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三个儿童游戏勾连起小说叙事的始终,使得小说宏观上具有一个完整的、线性的时间观念。但是,从《本巴》中具体的、细微的时间来看,时间又成为非线性的、可折叠形变的,这正是作家刘亮程对时间的巧妙利用。搬家家游戏让人们回归到童年,也使草原上的大人全部变成了小孩;捉迷藏是洪古尔为了找寻失踪的弟弟赫兰带来的,他用从母腹中带来的捉迷藏游戏将草原上的一半人藏起来,然后让另一半人去找,被找到的代价就是自己所有的财产和牛羊都归别人所有。因为惧怕被找到,所以每个人都竭尽全力藏好自己,本巴汗国的人们也正是因为惧怕,选择一直藏在25岁的青春里;做梦梦的游戏是母腹中的哈日王带来的,他用做梦梦的游戏让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他的梦,也让人们在梦中看到现实。
《本巴》的叙事中一直在提示时间的意义,无论是小说开始时对于停留在25岁的表述,“江格尔就在那时长到25岁,美男子明彦也长到25岁,本巴国所有人约好在25岁里相聚,谁也不再往前走半步”[2],又或者是各方征战中的种种无差别时间,以及在梦境与现实、游戏与人间中不断往复的时间概念,等等,都指向着时间的分散、折叠、错位,其背后渗透的是作家的历史意识,如小说中把本巴人的年龄都设定为25岁,根源是本巴国人出于对自己的父辈因为衰老被莽古斯人征服的恐惧,从而想要永久地存活于青壮之年。小说中,阿盖对江格尔说:“我们也都被铁链拴在25岁的青年。只是我们看不见拴住自己的铁链,也不知道需要谁来解救。”[2]从这里可以看出,25岁的定格并不一定是荣耀,而恰恰是令人恐惧与忧虑的所在。这里面的空间和时间存在一种相互指涉的关系。作者以时间代替空间,空间被时间化,小说的内在形成一种时空天平的失衡、时空的变换。
作者借助对于游戏的描写,让读者重返童真的同时,其实还有另外的寓意。赫兰在母亲腹中时听外界的转场搬家,于是他把人们现实的生活做成搬家家游戏。在这样的叙述中,虚构的梦境与真切的人世是可以切换的,而严肃的现实与孩童的游戏同样没有阻隔。这里面不仅有时间的绵延,更是不同场域之间的转换对接。而在小说中,空间是相对被弱化和淡化的,虽然不能说不存在,但空间时间化的叙述成为小说的重要倾向。比如,赫兰去营救哥哥洪古尔,在反制了老牧羊人和两条花蛇后,“他离哥哥洪古尔,还有三十七天远”[2],也就是说,两人的距离不是以空间计算,而是以时间丈量。同时,《本巴》中时间的计量方式,又是以“年”为单位,距离可以用时间指代,但是,刘亮程想要写出的是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文学说到底是时间的艺术。写出时间,而不仅以时间为叙事手段,这是我所追求的”[3]。
刘亮程在“后记”中说:“《本巴》是一部关于时间的童话史诗。”[2]由三个儿童游戏构建出一整个游戏王国。三个游戏又分别有各自独特的功能,搬家家游戏让人们回归到无忧无虑的童年,返回最纯真、最简单的年龄;捉迷藏游戏以轻松的方式满足人们对物质和财富的欲望,人们躲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躲在自认为最安全的港湾;做梦梦的游戏沟通梦境和现实,既联系了本巴人的先辈,又与现实的“东归”相联系,让本巴人知道自己的生活是梦,梦中的“东归”才是真。
三、漫长艰辛的东归故事
在刘亮程和杨庆祥的创作访谈中,刘亮程说《本巴》是其计划之外的写作,“本来是想写土尔扈特东归,那是一个远征和回归的故事,历史上土尔扈特人从额尔齐斯河流域西迁到伏尔加河流域,100多年后又回归故土……在写小江格尔齐的过程当中,《本巴》出现了”[3]。《本巴》中,刘亮程借用土尔扈特人古老东归的故事来构建文本史诗的厚重,以少年英雄洪古尔和弟弟赫兰回家游戏的轻盈来构造故事。东归既是小说中的现实部分,同时也是史诗《江格尔》中重要的历史故事之一,是值得关注与尊重的史实。
从故事的叙述中可知,本巴国人现在生活的地方其实是齐的祖先被迫“远迁到史诗中莽古斯所居住的拉玛草原,多少代之后,他们已经把西迁的拉玛草原当家了,已经把拉玛草原当作自己的本巴”[2]。但史诗中的家园仍然是在遥远东方的本巴草原。东归意味着残酷的征途,数十万人和数百万牲畜的迁移所付出的代价必定是可怖的。刘亮程以梦境和现实的模糊来对残酷的东归进行描述,借助于轻松、愉悦的游戏来讲述返乡的故事。然而,本巴人的故乡究竟在何处?“对于处于童年中的人来说,不存在文化和地理上的故乡,他们从未离开过故乡”[4],然而,现在的本巴国已经不是他们祖先生活的本巴草原,但这里又是新一代本巴国孩童的故乡,这些孩童就生活在自己的故乡,因为现在的故乡就是他们出生的地方。
从结构上看,《本巴》前三部分把梦境写得极具真实感,第四部分将梦境与现实区分开来。如何区分梦境和现实是小说的关键,刘亮程在《本巴》中用一场人们以为发生在梦境中,实则发生在现实中的“东归”作为梦境与现实的分割线。“第四部分让读者明确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其实只是一场梦,是虚幻的,是齐说出来的故事”[5],现实的东归,其实就像江格尔梦中那样,顶着风雪,刺骨的寒冷中不断有人和牲畜倒下。刘亮程在《本巴》第四部分挑明了游戏只是一场梦,本巴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是说梦人齐的讲述,梦中的本巴人似乎可以通过游戏回到原本的本巴草原,但这个梦对应的是现实世界的另一种醒,意味着现实世界的归乡是艰辛的,甚至是难以实现的,这也更加深化了刘亮程对人类发展历程的反思。
“东归”的现实毕竟是残酷的,因此刘亮程也在梦境当中以洪古尔的衰老、赫兰一遍遍的迷失来作为回乡的代价。小说由哈日王的梦来告诉人们本巴世界是一个梦境,现实是人们在寒风中不断倒下但绝不止步的“东归”,哈日王说:“我越来越相信,在我所经历的一切中,只有这场梦中的迁徙是真的,它在真实地消耗着人畜的生命和体力。”[2]江格尔同样感到了真实,“当他摸到自己冰冷的双腿时,意识到他的腿还在梦的风雪中,没有走出来”[2]。然而谋士策吉却告诉他:“不光你梦中要回去的故乡是真的,连那个梦都是真的。”[2]梦境和现实变得无法分辨,哈日王、江格尔和策吉都感觉这场“东归”梦是如此的真实,寒风中人们走向东方寻找曾经的“故乡”,但是在回乡的途中,代价却是如此之大,回乡的道路是如此的艰难。刘亮程知道简单的游戏并不能说明什么深刻的寓意,把梦境和现实结合,才是将《本巴》拉回到现实世界的手段,同时也是向真实历史的致敬。
“如果说洪古尔与赫兰的回乡之路带有童话性质,那么江格尔带领族人的‘东归之路,则具有厚重的史诗质地。”[6]刘亮程在《本巴》中对土尔扈特族东归的故事做了轻处理,因为那场“东归”太过沉重,作者“舍弃了大量的故事,只保留了12个青年去救赫兰齐这一段,并让它以史诗的方式讲述出来”[7]。《本巴》是从史诗中的“东归”史实剥离出来的,又注入了作者刘亮程大量的人生经验和生命思考,小说借梦境将现实“东征”反映出来,“东征”的残酷给小说带来沉重感和真实感,让人们体会到这场“东征”的艰难,给作品增添了史诗的厚重感。
四、人人向往的美好故乡
刘亮程的作品中对于故乡、村庄的情感是一种丰富的存在,刘亮程认为,随着线性时间的流逝,现代社会中的“村庄”将成为一个必然消逝的存在。从刘亮程的作品来看,无论散文还是小说,大多是围绕着故乡或者村庄创作的,早年间的散文《一个人的村庄》和新作《本巴》就是围绕“故乡”二字所写。
在《本巴》中,刘亮程通过孩童的三个游戏,来寻找让时间停住的方式。梦和时间对刘亮程本人有独特的意义,或者说刘亮程本人对梦和时间有别样的理解,因此刘亮程用语言创造了一个关于梦和时间的世界。对于一个人来说,故乡至少有两种含义:一是其童年所生活过的地方;二是其人生的起点。在《本巴》中,刘亮程用那个美好、充满灵性的本巴草原来指代其心中的故乡“村庄”,搬家家游戏让人们摆脱沉重的生活压力,回到童年那个无忧无虑的精神故乡,以捉迷藏游戏的奖惩措施来满足人们的欲望,刘亮程用故事中的游戏通过梦境进行东归,回到美好的本巴草原,来指向现实世界人们对故乡纯真的情感,归乡是现实世界所有人最纯粹美好的愿望。
刘亮程在《本巴》中对东归的书写也即是对故乡的追寻。《本巴》中谋士策吉的话同时也被写到书的扉页上:“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2]同时,刘亮程在《本巴》后记的结尾处也提道:“我从那个村庄走出时,身后跟着一场风。它一直没停。”[2]“这场风,便是刘亮程写作贯穿的主题:村庄、乡土与遥远的故乡。”[8]由此可见,刘亮程一直以故乡和“归乡”作为贯穿《本巴》的主题。小说中有一个巧妙的设置,即所有人现在所生存的地方都不是他们真正的故乡,本巴汗国的人们现在生活的地方是曾经的拉玛草原;拉玛国的人们被本巴汗国的祖先们从他们自己的草原上赶到了更向西的地方,他们一路搬家只是想着回到曾经的“故乡”;少年英雄洪古尔不愿长大,赫兰出生后还想着救回哥哥再赶紧回到母腹,哈日王在母后的肚子中不愿出生,他们三人把母腹作为他们的“故乡”,不愿长大和出生,即他们不愿意离开“故乡”。此外,《本巴》中梦境和现实之间的指向也是故乡,本巴汗国人冒着寒冷风雪在梦中迁移,目的地正是他们祖先曾生活过的地方,也即是本巴汗国人的故乡。
从作家刘亮程的人生经历来看,他的故乡在新疆以东的甘肃。很多年前他的父亲携带全家逃饥荒来到新疆,但是其成年之后回甘肃的经历让他知晓,甘肃才是他的故乡,新疆是他生活的地方,虽然可以称新疆为“家乡”,但甘肃才是他的根基所在,是他真正的“故乡”。从空间上来看,新疆和甘肃给刘亮程带来的错位感让他认识到自己的故乡在“遥远的”东方,这种感觉和蒙古族“东征”返乡的情感相契合。“刘亮程从新疆回到甘肃是一次‘认领故乡的过程,小说中江格尔带领全族‘东归也是一次对故乡的‘认领。”[6]从心理上来看,故乡是人们回归之后能够释放压力、回归真我的地方,是人们留恋的幸福之地,在外漂泊的人只有返回故乡才能回归人类的本真。
五、结语
刘亮程在《本巴》中所做出的思考不仅仅是个体生命的体悟,更是站在人类整体的角度来赋予《本巴》以思想性,刘亮程说:“作家都是通过自己接近人类。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最终发出人类的声音,但在这之前他首先要发出属于自己单独的声音。”[9]刘亮程在《本巴》的创作中将自己化身为现代的“江格尔齐”,借助蒙古族史诗《江格尔》中的英雄形象,创作出了一部“有关于时间的童话史诗”,亦是沟通了梦境与现实的“归乡”主题的现代史诗,指涉的是人类整体的生存经验,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回到自己的童年时期,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归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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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刘亮程.本巴[M].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
[3] 刘亮程,杨庆祥.本巴:当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N].文艺报,2022-07-16.
[4] 王晴飞.把重的事往轻里说——刘亮程的《本巴》[J].当代作家评论,2022(3).
[5] 李斌.作为历史幻想小说的《本巴》[J].南方文坛,2023(3).
[6] 胡慧,陈元峰.理解《本巴》的三个维度[J].西部文艺研究,2023(5).
[7] 刘亮程.一个人的时间简史——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12).
[8] 曹鑫源.一场风与遥远的乡土旧梦[J].中国三峡,2022(12).
[9] 刘亮程.风中的院门[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张锦浩,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