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简读札 想见风流
2024-07-03陈凯
陈凯
1979年3月15日,星期四,《闲堂日记》便是从这个时间点开始的。日记内容为“上午郭维森、陈白尘来。11时许,单送上车。下午5时12分正点到,荑荪来迎,饭于其家。10时许睡”。是日,程先生从南京抵上海。此后几日,在昔日同门章荑荪先生陪同下拜访旧友,赴出版社交稿,逛古籍书店,作学术报告,行程十分丰富。3月22日,程先生自上海飞抵昆明,参加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筹备会并被选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会后,4月2—3日,程先生游大、小石林,并成诗一首。
题石林
不负当年缱绻心,苔衣犹染泪痕深。
钟情万古阿诗玛,永葆青春住石林。
而今,南开大学迦陵学舍里悬挂着一幅程先生写给叶嘉莹先生的书法作品,正是这首绝句,并题跋文字,“己未春游,石林见一岩绝类阿诗玛头像,因题绝句,书奉嘉莹先生以博一哂”。
程千帆和叶嘉莹皆是著名学者,两位大家风义平生的交往是学林传颂的一段佳话。近日,笔者拜读了新近整理出版的《闲堂日记》和增订出版的《闲堂书简》,两书为我们了解两位先生提供了许多鲜活的历史细节。《闲堂书简》收程先生寄叶先生通信19通。笔者粗粗数来,《闲堂日记》记载程先生与叶先生往来近百处。结合这些稀见史料,笔者略作一些爬梳注解,以期能从一个侧面勾勒出两位先生的风采。奈何笔者学养有限,浅陋之处,实恐贻笑方家。
挥鞭意逢并辔心
开篇提到,《闲堂日记》是从1979年开始的。1977年程先生奉命“自愿退休”,1978年,南京大学商议调程先生到宁工作,8月下旬,程先生移帐南京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复出之后,程先生曾作《昆明杂诗四首》,其四曰“鲰生亦有挥鞭意,未觉萧萧白发长”。同年,远在加拿大的叶先生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寄出了志愿回国教书的申请,1979年叶先生回国教书。期间,叶先生曾作《再吟二绝》,写道:“却话当年感不禁,曾悲万马一时喑。如今齐向春郊骋,我亦深怀并辔心”。诗言志,诗中所展现的是两位先生施展抱负的志业追求,两位巨匠所担荷的使命驱使他们在治学道路上扬鞭跃进。时代轮转,他们的学术与人生轨迹的交逢便是一种偶然之中的必然。
《闲堂日记》1979年5月25日记录,“下午晤加拿大叶嘉莹教授”。5月26日,“上午上课,又听叶嘉莹讲诗”。5月27日,“上午访叶嘉莹于胜利饭店,吟诗”。5月28日,“上午与叶嘉莹座谈”。连续四天,两位先生都在深入交流,尤其“吟诗”两字,更让人想见风范。1999年10月,叶先生撰文《我与唐圭璋先生的两次会晤》,其中略述了此次南京之行的缘由。1978年10月至12月,南京大学历史系陈得芝先生曾赴加拿大访问,叶先生协助做过接待工作。那时,陈先生便约请叶先生回国后到南京大学讲学。叶先生在南开讲学期间与陈先生取得通信联系,受其邀请来到南京大学讲学。叶先生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在这篇20年以后所写的文章里,叶先生写道:“参加座谈的有程千帆、孙望、金启华等诸位先生,他们还曾分别吟诵了自己的诗作和词作。”足见叶先生对此会面印象之深刻。“秣陵晤对”(千帆语)是两位先生定交之始。
鱼雁书传馈贫粮
程先生在学术研究中,非常注重海外汉学成果,他认为研究中国的学问应该具有全球的视野。程先生与叶先生的相逢恰好提供了难得的机会。1979年10月12日,程先生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叶先生写了第一封信。信中,程先生言,“拟与海外学术机构及学人加强联系”,请叶先生介绍海外汉学研究情况,并条陈所欲知晓事项,包括欧美汉学中心情况、著名汉学学术刊物情况、有关学人及著作情况,等等。
不久,叶先生就寄来论文4篇、诗稿1卷、教学资料3种。程先生形容为“王元之诗中所说的贫儿暴富之乐”(语出宋王禹偁《暴富送孙何入史馆》,笔者注)。此后,叶先生根据程先生所需陆续寄来若干图书和论文等资料。程先生信中曾言:“数年前承惠《哈佛亚细亚学报》抽印本,以供研究生练习翻译并了解西方汉学(主要为中国古代文学)情况,极为有用。”1980年,叶先生曾一次性寄来《哈佛亚洲研究学报》抽印本26册,程先生称之为“馈贫之粮”,足可当“孙贫今暴富”之比。程先生还关注到《哈佛亚洲研究学报》所刊梅维恒教授(Victor H. Mair)关于唐代行卷方面研究的论文,程先生也出版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故颇有切磋之意。为此,叶先生居中引介,后来两位学者互赠著作,在唐代行卷问题上进行了交流,乃一桩乐事。
1980年2月7日,程先生在给叶先生的回信中写道:“谈北美汉学情况一文,对国内学人颇有参考价值。”其后,因为此文索观者多,程先生便代为在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简报》1980年第3期发表。1979年12月25日,程先生日记载“校叶嘉莹文稿”应是指此文。该文刊发时题为“北美洲汉学研究概况”,并配有编者按对此文的来龙去脉略作说明。该文分为语言训练、汉学研究的范围及重点大学、汉学研究的风气及方法、北美洲的亚洲图书馆、汉学研究经费的来源、结语等六个部分,粗略介绍了北美洲汉学研究的基本概况。这对于当时国内学者了解国外汉学研究情况应是起到了极大助力。叶先生对程先生所托之事的严肃认真于此可见一斑。
鱼藻遗恨有新章
程先生与叶先生在书信中颇多论及治学问题。1980年9月,程先生收到叶先生自加拿大及香港所赠书籍,在复信中说“论静安尤极全面而精辟,前所未有,甚佩。惟论静安死因不及陈寅恪挽词之论点”。想来,此书应是1980年香港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叶先生少年时便从《词学小丛书》中读到《人间词话》。1956年,叶先生写了第一篇真正严格意义上的诗词评赏的文章,即《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尔后,叶先生远赴北美传教治学,特别是在哈佛访学期间对王国维有了更为深入的研究。《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以及相关论文总体是20世纪70年代完成的。遗憾的是,香港、台湾等地出版的陈寅恪先生有关著作,当时叶先生并未见到,比如1977年九思出版社出版的《陈寅恪先生全集》。程先生所言“挽王专号”是指1928年4月《国学论丛》第1卷第3号出版“王静安先生纪念号”。该期《国学论丛》出版时叶先生年方4岁。待到20世纪70年代,彼时内外交流不畅,叶先生在北美恐更难寻觅此刊了。
程先生特为叶先生手抄《观堂挽词》。叶先生对此应是极为重视的。后来,1984年中华书局出版了《王国维全集·书信》,罗继祖、杨君实等相继在有关刊物上发表了讨论王国维死因与交往等的文字,并论及叶先生之著作。种种机缘促使叶先生写出了《〈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补跋》一文,对关于王国维的研究作了一次再梳理、再总结。此文1984年12月写毕,最早刊于《明报月刊》,在1985年第2期、第3期分两期出版。《〈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补跋》一文中,叶嘉莹有一节论述陈寅恪挽王国维之相关文字。叶先生引述了陈寅恪先后写的五篇哀悼和纪念文字,讨论了挽词与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的挽联、七律挽诗的呼应与差异,以及贯穿在其中的“殉清”与“殉文化”二说的关联。叶先生与陈寅恪先生的认识虽跨越几十年,但在许多观点上皆有其相贯通一致之处。程先生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补跋》一文的撰写自有其独特贡献。
清词万里有路通
《全清词》编纂工作是两位先生书信往还的一个重要主题。1982年,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编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1982—1990年),提出编纂《全清词》的工作任务。1983年4月,南京大学承担编纂任务,程先生出任主编。苏州大学顾圣琴曾在《光明日报》刊发《风义平生——程千帆的师友交谊与<全清词>编纂》一文,对此有系统记述,兹不赘言。在此仅略述叶先生与《全清词》的因缘。
现《闲堂书简》所存两位先生的书信有6封与《全清词》编纂有关。1984年3月29日,程先生信中写道:“清词集承允代为搜集,极感。”可知,在此之前,程先生就以清词集搜集之事致函叶先生,并获应允。清代,被誉为词学的中兴之代。叶先生对清词研究下了许多功夫,后来陆续出版有《清词选讲》《清词名家论集》《清词丛论》《叶嘉莹说词:云间派》等著作,因此对出版《全清词》诸事自当欣然承命。其后,叶先生搜集提供了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清词集目录,其中16种为南京大学清词研究室所未见。郑培凯先生曾有文章记载:“时在哈佛燕京图书馆里负责中文部编目的人是胡嘉阳,她以前在台大还做过叶老师的助理,后来读了图书馆专业。是和叶老师最亲近的学生,每次都是胡嘉阳来联络与接送。”有叶先生之命,胡嘉阳女士自是极为用心。几经波折,在1987年这批词集终于经由胡嘉阳之助自哈佛复印寄回国内。后来程千帆还专门嘱托门下张宏生先生在美拜访胡女士。
1985年5月,叶先生第二次到南京大学讲学,期间在程先生陪同下专门参观了《全清词》的编纂室。对于此次参观,叶先生回忆道:“《全清词》的编纂室其实是很简陋的,就在一个宿舍楼里边,外面走廊上还有人烧火做饭,楼道里弥漫着油烟的气息。而《全清词》编纂室就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几张桌子、几个书架,书架上摆着一袋、一袋的他们整理出来的词稿,他们就是在这样一个艰苦的环境里做出来一份事业,真是创业维艰,十分不易。”
涉江词里常怀思
1998年1月19日,“叶嘉莹寄文一篇,并告以即将返加”。这是《闲堂日记》中程先生关于叶先生的最后一条记载。两年后,程先生魂归道山。程先生仙逝之时,叶先生正远在加国讲学。
2003年11月10日晚,叶先生再到南京大学演讲,题目是《从李清照到沈祖棻——谈女性词作的美感特质》,后经人整理成文,发表于《文学遗产》2004年第5期,并收入《性别与文化——女性词作美感特质之演进》一书。叶先生从宋代的李清照谈到明清之际的徐灿、晚清的秋瑾,最后以沈祖棻作结。叶先生讲道:“我真的觉得沈先生在我们女性的作者里边是一个集大成的作者。”叶先生以为沈先生不仅传统的比兴喻托的作品写得好,而且用新名词写新情事的作品也极为活泼,非常有情致。遥想当年,程先生初与叶先生通信之际,程先生即以沈祖棻《涉江诗稿》《涉江词稿》见赠。叶先生对这些诗文一定是细细品读,才有如斯真切深入之体悟。
叶先生演讲时,程先生和沈先生的女儿程丽则也在观众席听讲,之后大家还一同宵夜,这也算是一段特殊的机缘吧。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当时叶先生身体有恙,咳喘复发,8日、9日、10日曾连续输液,几日后叶先生转赴南通还曾入院治疗,但叶先生仍坚持演讲(见叶嘉莹致沈秉和信)。叶先生或正是用这种学人所独有的方式来表达对程先生的追思。
2023年10月15日,“程千帆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会”在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召开。巧合的是,同日,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南开大学举办,并庆祝叶先生期颐华诞。开幕式上,叶先生亲临现场致辞。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全场站立,而独独叶先生坐在轮椅上。她饱含深情地讲道:“我们中国是一个古老、强大的国家,可是我们这个新生的气象,新兴起的事业都是非常辉煌的,非常远大的。所以,我说‘喜见旧邦新气象,要挥彩笔写江山,我们江山的美丽、我们江山的美好是书写不完的。我们大家要努力,一起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江山更加美丽,希望我们的前途更加远大。”文脉薪火,道统以传。今天,期颐之年的叶先生仍在中华诗教的道路上毅然前行。我们虽无缘亲承音旨,但有幸得见《闲堂书简》《闲堂日记》,也是与两位先生的“纸上相逢”。回望两位先生的交往,其中蕴藉着许多坚贞的学术担荷和丰盈的学术精神。正是这些力量支撑、启迪、鼓舞、鞭策着我们在旧邦新命中书写新的时代篇章,或许这才是对两位先生最诚挚的礼敬。
作者单位:国家新闻出版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