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子的吟诵
2024-07-01吴瑞
【摘要】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当代蒙古族作家,记忆深处的童年经历给他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和创作灵感,其创作带有独特的生命意识。他的创作尊重动物的本体性,表现动物的本真状态,其笔下的动物是作为独立的生命个体而存在于自然之中。另外,还有对于生态文化的思考,黑鹤深刻地思索人与动物的共存关系,这都体现出黑鹤朴素的生命观。
【关键词】生命意识;生命价值;精神故乡;黑鹤;《狼獾河》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3-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3.008
作为自然之子的格日勒其木格·黑鹤,他的创作一改文坛上动物叙事的类人化倾向,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小说”,他的动物小说是从“不会说话的动物本身”出发,以纯粹的动物视角表现动物的生命状态。生命一直是黑鹤小说的核心,他在自然中谱写着万物生灵最本真生命的赞歌,其客观冷静地叙述语调下透露出温情关怀的生命意味。他笔下的动物小说散发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儿童文学研究者朱自强这样评价:“他的创作不是为了表现大自然而走近大自然,而是因为有了生命对自然的融入,才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对自然的歌唱。”[1]黑鹤小说集《狼獾河》包含八部中短篇森林动物小说,分别是《犴》《狼獾河》《狐狗》《美丽世界的孤儿》《黑夜之王》《静静的白桦林》《驯鹿之国》《蜜》这八篇。不同于他之前书写的草原动物小说,这一次,他以外族人的身份书写了北部森林中鄂温克族的文化。《狼獾河》呈现出人与自然的协同共生的主题,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广袤无边的北方林地,体现出黑鹤本人对动物世界与人类文化的深层思考,他的作品是真正意义上的有生命高度的动物文学。
一、生命意识的剖白
在黑鹤的《狼獾河》小说集中,他以一种平等地看待人与动物的生命观念进行写作。在他的笔下,动物和人类都是大自然的生灵,不分孰轻孰重。他创作中的生命意识体现在对自然本真、自在状态的歌颂,自然的生命是充满原始气息与野性的美丽,作者在歌颂这种美丽的背后又有着对平等、和谐生命观念的深切思索。
(一)本真、自在生命状态的歌颂
黑鹤在作品中歌颂着自然生命的纯粹。蕾切尔·卡森说:“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从中获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2]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就是这样一位书写着呼伦贝尔草原与大兴安岭森林的作家。这里远离都市,保留着原生态的自然。在《狼獾河》这部小说集中,他刻画了富有生命力的动物群像,作为森林的精灵,可以肆意游荡在森林寻找吃食的驯鹿群;强悍凶猛,可以轻松与狼对决的狼獾;回归林地成为巨兽的犴;温驯与野性并存的杂交狐狗;夜行之王猛禽雕鸮等。这些动物与圈养在人类世界的动物不一样,它们身上体现着荒野的气息,纵使被人类饲养也不减野性,最终回归自然。它们能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存,突显强劲的生命本色。
《狼獾河》讲述了一则狼獾与狼对峙的故事,一头体态像幼熊却强悍到能捕食驯鹿的狼獾,面对着饥肠辘辘想要占有自己猎物的狼,它毫不紧张,甚至还有些悠闲自得地享用自己的猎物,它像戏耍狼一般轻松应对着袭击,最后,面对狼的孤注一掷,狼獾让它吃够了教训,最后狼灰溜溜地逃跑了,而狼獾甚至都没有向狼逃跑的方向看上一眼,继续着自己的吞食。黑鹤笔下的狼獾,是自然界优胜劣汰法则的最好呈现。他花费如此多的笔墨描写动物的自然竞争场面,突显狼獾与狼战斗时的强悍凶猛,这就是动物最纯粹的生命状态。文中“我”本应该放枪打死这个肆无忌惮地捕食营地驯鹿的动物,但“我”却一次次犹豫,“我一次次地把手挪开了”,甚至以“消逝的奇迹”来形容狼獾,展现黑鹤出对动物野性生命力的赞赏。[3]除了具体的描写动物形象外,他对林地原始状态的展示也体现着他对纯粹的自然生命的歌颂。在自序《我的北方营地》中,他写下了每个季节不同景色的森林。春季在森林中降生的小鹿依偎在母鹿旁,迁徙的候鸟,带来了生机和希望。林地最美的是秋天,丰沛的色彩与多样的动物,驼鹿、狍子、熊等等,自然之美与生命之美交融构成的和谐画面。在黑鹤的作品中,任何动物“只是自然界中一种普通的生命个体,他并不为其赋予文化层面的任何特殊使命,而只展示它们在自然世界中本真的生命状态”[4]。
(二)和谐、平等生命观念的体现
使鹿鄂温克族部落世代居住在山林中,与这里自然万物和谐相处。黑鹤笔下的动物与鄂温克族人民共生共栖,驯鹿是鄂温克人生活的伙伴,是他们生命的写照。鄂温克人与驯鹿相伴生活在森林之中,遵循着原始的大自然法则——狩猎以供生存。驯鹿与人彼此信赖依存,驯鹿从鄂温克人手中寻求无机盐,鄂温克人从驯鹿身上获取鹿茸和鹿奶,他们与驯鹿达成了生态上的平衡。
在《美丽世界的孤儿》中,主人公柳霞能分辨出每一头驯鹿的名字,她会精心照顾失去母鹿的小鹿幺鲁达,甚至在极端的天气下,面对没有母鹿庇护的幺鲁达,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暴雨和冰雹,为它撑起了一片安全温暖的地方。后来,在柳霞和驯鹿幺鲁达被困森林大火中迷失方向时,是幺鲁达带领她找到走出林火的安全道路,人类没有这种能力,只有森林中的动物才有的隐藏在体内的远古罗盘。黑鹤总是在文中描写人与驯鹿和谐而又独特的场景——驯鹿充满信赖舔舐着人,这是人与驯鹿特别的招呼方式。像“柔软的舌头像温热的水流拂过柳霞的手指,痒痒的感觉如同冬日如同温暖的阳光照在柳霞的身上”和“它抬起头,湿润温暖的鼻尖轻轻拂过柳霞的脸颊,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脸”,这两句描写就体现这样的场景。
在作者其他作品中也有不少关于驯鹿舔舐着人的描写,驯鹿不会说话,它以这种方式向人类传达友好。黑鹤笔下的“平等”是一种原始意义上的平等,他尊重自然界弱肉强食的法则,并不禁止杀戮。鄂温克部落以狩猎生存,对动物充满感激。在《驯鹿之国》中,老人芭拉杰依会虔诚地祈祷:“我的森林的孩子,你生不为受罪,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们吧。”他们对狩猎有着规定,按需取用,不会猎杀繁殖期与哺乳期的动物,敬畏自然。这种朴素的生命观念正是有别于其他动物小说站在“动物解放”的立场对人类文明的批判。作为最后一个能与森林对话的老人,芭拉杰依与森林和谐相处。她收养过小狍子、小梅花鹿、受伤的渡鸦与驼鹿,甚至还有小狼。等到这些动物长大后,芭拉杰依就会把它们归还给森林,她尊重动物的生存权利和野性,她给动物人类的恩惠,动物也会返还这份恩情报答人类,小狼在森林中护送芭拉杰依,并为她捕食猎物。人与动物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森林的孩子,共同生活在森林中,平等、和谐地相处。
二、生命价值的探索
黑鹤作为一个执着书写边地的作家,他对森林和草原抱有极其特殊的情感,他喜欢大自然的宁静,远离城市的喧嚣。黄轶在《新世纪乡土小说的生态批评》一文中指出黑鹤的创作是“从生物社会学出发,揭示动物复杂的内心世界、灵魂天地,以此声张动物尊严、权利或其道德主体地位,通过动物行为描述来揭示创作主体的形上思考。以灵性的动物折射或隐喻人类社会,展示动物自在的生命状态,直指现代人的精神异化”。黑鹤的作品带着对生命价值的探索,批判现代文明对自然的侵蚀,造成人性的堕落,在批判中感受生命力量。并塑造了一些具有“生态人格”的形象,流露出作者对荒野的向往,彰显了对自然的超越。
(一)人“异化”状态的展现
随着工业文明的演进,使鹿鄂温克一族面对着不得不改变原本生活方式的境地。一部分鄂温克族人受到了金钱物欲的侵蚀,抛弃了世世代代沿袭的传统,他们失去了自我,信仰缺失、精神空虚。还有一部分外来的人看到了巨额的利润,涌入林地,这种“异化”改变了原本的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关系,这些人贩卖驯鹿,倒卖野生动物,肆无忌惮地捕杀动物换取金钱,破坏自然与人类的和谐。
《犴》中的老花就是外来者“异化”的代表,他以酒精侵蚀鄂温克族人,让他们抛弃了“鄂温克人世世代代不出售自己的驯鹿”的传统,以极低的价位贩卖驯鹿到动物园。他甚至还想要倒卖小犴,目的是能让他买一年酒的金钱。惨遭拒绝后,竟然偷偷打开饲料袋想要撑死小犴。得不到便要毁掉,充满了欲望和暴力,表现出贪得无厌,永不知足的人类中心主义者的本性。萨满妞拉曾说“这孩子身体里有些东西坏了”,老花坏掉的是心,他的心已经被利益熏透。不止老花,随着工业文明的冲击,如今的北方林地中,暴利驱使着人类将野生动物困于笼中,送往展览,沦为玩物,丧失野性。在这些人眼中,自然万物只有“能卖钱”和“没用”之分,他们占有自然,掠夺自然,是破坏自然的刽子手。黑鹤借着这些人来告诫我们,传达出他对人类欲壑难填本性的忧患意识。
另一方面,狩猎民族的后代也面临着困境,虽然他们还留着祖先的血液,但是已经抛弃了祖先恪守的传统,面临着精神和生活的双重困境,昏昏噩噩的度日。黑鹤在小说集中或多或少描写出这样的场景,在《美丽世界的孤儿》中,与美好的老额吉形成对比的是鄂温克男子达娃,虽然达娃着墨不多,“但是黑鹤仅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被现代工业文明撼动的鄂温克中年男性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5]。这是可悲的,在这古老的北方驯鹿营地中,有些东西永久地失去了。而在《静静的白桦林》中,猎人巴图在第一年忽视繁殖季节不捕杀动物的传统,因为没捕猎成功而残忍的捕杀小狼来戏耍母狼,又故意不打中母狼放它离开。下一年繁殖季,巴图打猎破坏了母狼的洞穴,在母狼叼着小狼转移时射杀了母狼,但他并不是为了狼的皮毛或什么,只是好奇母狼嘴里叼着的装着小狼的袋子。这样的行为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动物之间的矛盾对立,母狼所表现出的母性震撼着人们反衬人类的“异化”,黑鹤通过这样的描写试图激起人类的忏悔之心,控诉其自私和冷酷。
(二)“生态人格”的塑造
在黑鹤所塑造的北方原始丛林中,他“把矛头指向人对自然的暴虐掠夺,在批判中感受荒野的生命飞扬,谛听大地对灵魂的招引,表达对古老神奇的‘荒原的向往——当神性附着在叙事的‘神龛之上,民间的厚重与复杂、人性的高贵与卑贱、生存的苦难与韧性、心灵的孤独与忧伤都获得了重新被叙述和诠释的机遇”[6]。有着“生态人格”的人物多是一些老人形象,这些老人是狩猎文化的载体。而草原和林地在黑鹤的笔下已然成为一种精神文化的象征,古老的文明在以一股摧枯拉朽不可抵挡之势消散,徒留下最后的老人无奈又悲壮的坚守,奏响一曲悲慨的挽歌。
《驯鹿之国》中,鄂温克族面临着举族搬迁的境况。最后的能与森林对话的老人芭拉杰依选择了坚守在森林,与走失的驯鹿一起生活在森林的深处。她放弃在现代社会的生活的机会,芭拉杰依会对着孙女感叹“城里的树被叹息压弯了腰”“城市中的人心上都是皱纹”。这位老额吉是森林的一部分,她已经融入森林中,与自然万物一同作为森林的孩子。芭拉杰依的形象其实就是代表着某种坚忍的精神,她以自身的存在延长着对传统的亲近自然生活方式的挽留,这是作者不断地在“追寻最后的古代”。《犴》中坚守在山上,不愿下山的格利什克,在营地与驯鹿、犴、猎狗为伴,生活在森林的营地,坚守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在格利什克因脚伤不得不逗留在山下时,所有的族人都知道他在村庄待不长,很快就会回到山上。而后为了小犴拖着没痊愈的脚回了营地,更是在自己预知到生命即将停止的时候用猎枪将小犴赶回森林,不愿抹杀动物的野性。格利什克知道动物是属于自然的,他仍然保留着鄂温克族原始而本真的人格,具有强烈的生态情怀。
这些具有“生态人格”的人物,他们遵循自然的生命观,以平等的姿态接纳尊重其他动物的生命权利,这些“老人”长期依赖自然生存在严苛的森林中,与万物互相依存,所以他们尊重且平等对待并一切生命存在,生命的权利至高无上,不容置喙,这种相依相伴的关系正是超越以往“人定胜天”的历史思路,而是一种更为神性的立场。
三、生命故乡的复述
黑鹤的作品体现出对原生态文化的追寻,他在“构筑一个消逝的荒野”,这个荒野是他所认定的精神故乡。他的作品表达出一种对生命主体精神的深刻关怀以及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刻忧患意识。
黑鹤的写作是为了复述、记录,作为一名少数民族作家,他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急剧缩小的草原林地、逐渐消逝的游牧与狩猎文化的眷恋和挽留。作者在《驯鹿之国》中描写的最后的领鹿人芭拉杰依,芭拉杰依与其孙女阿雅为了寻找丢失的驯鹿走在民族世代迁徙的道路上,传授山林的知识,用动物的胃囊做容器,辨别森林的可食之物,与森林对话和共处。芭拉杰依是这样言传身教,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孙女传授部落文化。黑鹤对阿雅形象的描写正是体现了作者内心的希冀,他由衷希望着这样的精神文化不要断绝总是充满忧思地在呼吁着:“我们必须尝试让这种文化在森林中代代传承。”所以黑鹤深入到草原和林地中,不遗余力地找寻蒙古族和鄂温克族将行渐远的传统文化,他在《狼獾河》这篇小说集中不仅介绍了鄂温克族的生活方式和习俗,还描写了鄂温克族神话信仰和服饰,肩负起文化传播的责任。
除此之外,黑鹤对荒野的复述呼唤着一种生命回归,在其建构的美轮美奂的理想世界中诉说着回归自然的精神诉求。面对着自然与现实发展之间的问题,寻求二者的平衡达到统一。森林是鄂温克族人的精神家园,远离森林、走下山会得到更好的教育和医疗条件,但是却会失去精神和文化。这种生命精神的回归并不是让人类放弃文明,而是思考作为自然万物中的一分子,如何建立共生共存的生态体系。
黑鹤的书写是将人送往自然,去看大自然的神奇和生命的多姿,他诗意地书写着森林,人走在森林中看见羞涩的狍子,跃动的松鼠,温驯的驯鹿舔舐人类指尖的无机盐。传递着人与动物“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愿景,在精神原乡中,生命从此生生不息,这是人对生命意义的叩问。
参考文献:
[1]格日勒其木格·黑鹤.黑鹤传奇动物小说:从森林到草原[M].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3.
[2]蕾切尔·卡森.寂静的春天[M].许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3]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狼獾河[M].南宁:接力出版社, 2008:92.
[4]司国庆,李晓峰.生命生态文化:格日勒其木格·黑鹤动物小说面面观[J].榆林学院学报,2020,30(05):63-68.
[5]丁燕.西方现代文学对新时期蒙古族生态文学的影响[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75.
[6]黄轶.新世纪乡土小说的生态批评[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106.
作者简介:
吴瑞,女,汉族,河北邯郸人,牡丹江师范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