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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中梅珊的人物形象

2024-06-28郑宇亭

今古文创 2024年21期
关键词:苏童人物形象

【摘要】《妻妾成群》塑造了一个“性格心理深度几乎填补了当代文学空白”的“典型”女性形象——梅珊。在小说中,梅珊容貌美丽,生活优渥,但内心孤独,性格张狂,敢于追求自我本性,最终因偷情事发而被投井杀害,结局异常悲惨,但其个体生命形象被勾勒得鲜活而张扬。《妻妾成群》呈现的宿命意味极其浓厚,梅珊即代表了封建制度下大多数女性的宿命,很大程度上还原了那个时代女性的悲惨命运。

【关键词】苏童;《妻妾成群》;梅珊;人物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1-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02

《妻妾成群》是苏童的一部代表作,主要描写了受过一年新式教育的女大学生颂莲,在家道中落后嫁入陈家,最终在“妻妾成群”相互“勾心斗角”中走向崩溃的故事[1]。除了颂莲之外,《妻妾成群》还塑造了一个敢于反抗、勇于追求自我的女性形象——梅珊。在小说中,梅珊有着美丽的容貌,过着优渥的生活,但她内心孤独,性格张狂,最终却因偷情而被投井杀害,结局异常悲惨,但其个体生命形象被勾勒得鲜活而张扬。王干认为,苏童笔下的“颂莲、梅珊、秋仪、小萼等青年女性的性格心理深度几乎填补了当代文学的空白,可以说是一种‘典型”[2]。因而,对梅珊的人物形象进行系统深入解析,将有助于加深理解这部作品所反映的女性话题和社会环境,进而更加充分地展示苏童创作“红粉意象群”所具有的社会性意义和文化特征。

一、内心孤独

梅珊有着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一副“悠长清亮的唱腔”,还有一个显示地位的儿子飞澜,看似过着优渥阔绰的生活。梅珊一度也很受宠,提出的哪怕是无理的要求,陈佐千基本上都会满足。然而,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只是表面上的,梅珊的内心其实是孤独的、痛苦的。

首先是身体上的孤独。生理需要是人的基本需要层次,对梅珊而言则主要表现为性欲难以得到满足。梅珊曾对颂莲说:“我没法过活寡的日子”,如果陈佐千超过五天不找她,她就另找个伴。然而,陈佐千妻妾成群,再加上已经年过半百了,不可能满足梅珊生理上的需求。

其次是精神上的孤独。主要表现为缺乏安全感。梅珊原本是个戏子,无爹无娘无依靠,身份低贱卑微。陈佐千曾经骂梅珊是“狗娘养的”“狗娘养的小婊子”等,言语中暴露出在骨子里对她的鄙视。其实,梅珊嫁给陈佐千,主要为了改变自己低贱卑微的社会地位。但在成了陈家三太太后,仍然无法改变小妾的身份,这应是最大的心理落差。实际上,梅珊自嫁到陈家从来就没有过安全感,始终在这个封建大家庭的边缘地带游弋、挣扎,最终绝望地走向了毁灭。

最后是心灵上的孤独。梅珊与陈佐千的婚姻其实是一具空壳。陈佐千对梅珊没有爱慕,梅珊对陈佐千也没有感情。梅珊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没有得到很好地满足,因而也就难以实现所谓的“归属和爱的需要”了,按照“人本心理学之父”马斯诺的观点,此时的梅珊只会“强烈地感到孤独,感到在遭受抛弃、遭受拒绝,举目无亲,尝到浪迹人间的痛苦”[3]。事实正是如此,梅珊是一个敢于追求自我本性的人,但在封闭的陈家大院里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于是她冒险选择了出轨偷情,宁愿直面被沉井的结局,也不愿在陈家大院里守着孤独而终老天年,苟活一生。

其实,《妻妾成群》始终在拷问人性和人心,揭示生命个体的孤独感,这在梅珊身上表现得尤为深刻。小说对梅珊唱戏有三次描写,皆在不同程度上折射了她内心的孤独和幽怨。梅珊借戏喻心,看似唱戏文,其实唱自己,借以倾诉内心的孤独,哀叹命运的不济。为了追求灵魂的栖息地,寻觅生命的本真,摆脱孤独的心境,梅珊最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反抗,以期实现自我灵魂的救赎。

二、性格张狂

苏童的成功“在于他对女性性格心理乖戾的敏感和惊人的把握”[2]。这一点在梅珊身上体现得非常突出。梅珊内心孤独,性格却泼辣张狂,甚至骄纵不逊。这些近乎“病态”的表现,聚焦在一个戏子出身的小妾身上,看似有点难以想象,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首先,试图驾驭陈佐千。例如在颂莲新婚之夜,梅珊竟然叫走了陈佐千;一不高兴就称病,甚至还想爬到陈佐千头上来;有时喜怒无常,“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了就哭”。而且并不曲意迎合陈佐千,一次当陈佐千喊她进屋唱一段的时候,梅珊却是“挑起”了细柳眉,“冷笑”一声,“跑到”窗前说:“老娘不愿意!”一系列的动作和表情,把她张狂的个性暴露无遗。陈佐千甚至后悔前些年把梅珊娇宠坏了,致使她“不顺心起来敢骂我家祖宗八代”。梅珊跟颂莲也直说:陈佐千对她“又怕又恨又想要,我可不怕他”。梅珊的骄横也激起了陈佐千的反感,骂她是“狗娘养的小婊子,我迟早得狠狠收拾她一回”。

其次,顶撞大太太。在陈佐千五十大寿生日宴上,飞澜和忆容在那儿追闹,把花瓶从长几上碰翻了。大太太毓如给两小孩一人掴了一巴掌,“又推了飞澜一把,给我滚远点”,梅珊奔了出来吼道:“打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顺眼。”当毓如说她不该护着孩子时,梅珊又把飞澜推给毓如,呛声道:“那好,就交给你教训吧,你打呀,往死里打,打死了你心里会舒坦一些。”火爆的言语显示,梅珊没有给予大太太应有的尊重,这在旧式的大家庭里是相当危险的。

再次,报复二太太。梅珊爱恨分明,与卓云的矛盾由来已久,积怨很深,为了报复她,还曾雇人殴打无辜的忆容。这事连颂莲都觉得“残忍而又可笑,完全没有理智”,由此也懂得了“梅珊这种品格的女人,爱起来恨起来都疯狂得可怕”。

最后,追随本性实现自我。“一个人能够成为什么,他就必须成为什么,他必须忠实于他自己的本性”[3],从而实现自我。梅珊是一个物质上的享乐主义者,也是一个精神上的自我主义者。在妻妾成群的大院子里,陈佐千满足不了她精神上的慰藉,于是便与医生有了情人关系,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事实上,小说也曾多次提醒和警告梅珊,例如在陈家大院中梅珊与颂莲的关系不错,但当颂莲无意中发现了秘密,梅珊的态度立马发生了转变:梅珊“逼近”颂莲,“盯”了她一眼,“一扬手”把她的香烟“打”在地上,又用脚“碾”了一下,厉声说道:“你要是跟别人胡说,我就把你的嘴撕烂了。”短时间内一系列连贯的动作描写异常精彩,折射出梅珊心态的快速变化。这还没完,梅珊接着又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不怕你们,我不怕你们,我谁也不怕,谁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张狂的性格暴露无遗。另外,梅珊与卓云发生冲突,当梅珊骂卓云“不要脸”的时候,卓云则冷冷地说道:“谁不要脸谁心里清楚,还要我把丑事抖个干净啊。”这些都在发出警告,但正如颂莲所说的,梅珊活得“太张狂了”,依旧我行我素。梅珊知道那口枯井的意义,还是毫无顾忌地走了过去,不惜以死殉志,追求自我本性,最终也“如愿以偿”。

三、红颜薄命

马斯洛认为,“人是一种不断需求的动物……一个欲望满足后,另一个迅速出现并取代它的位置,当这个被满足了,又会有一个站到突出位置上来。”[3]梅珊确实一直在不断获取更高的自我需求,却又在接连不断的失望中逐渐走向毁灭的。

梅珊在生活上依附于陈佐千,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她无法离开陈佐千而独立生活,因而她根本就不敢像安娜和伏伦斯基[4]一样公开自己的出轨行为。她只有冒着巨大风险通过偷情去满足自我需求。至于偷情的结局,梅珊早就预料到了,即便在被多次警告后也没放弃和退缩,依然随心所欲,无所拘束。梅珊最后一次外出约会是在一个大雪天里,小说特意采用“意象化的白描”[2]技法,呈现了一幅幅生动鲜活的画面:首先是梅珊的出场。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过雪地,仪态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改变了空气的颜色”,可谓气场十足。接着是梅珊与颂莲之间的对话,其中梅珊的语意最为深刻。当颂莲问这么大的雪还出门?梅珊回道:“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最后是对梅珊笑容的定格。估计颂莲知道了梅珊出门的目的,于是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头“嫣然一笑”,这是颂莲最后一次看见梅珊“迷人的笑靥”。在连续切换的画面里,尤其在梅珊和颂莲的对话间,散发着自由和浪漫的气息,别有意指,回味悠长。

梅珊的性格过于张狂,树敌太多,陈佐千早已不满,骂道“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而二太太卓云早就盯上她了。偷情最终东窗事发,梅珊被人拖进了北厢房,但没有丝毫畏惧,而是“双目怒睁,骂着拖拽她的每一个人”,更是骂卓云:“我活着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喂狗吃。”梅珊的偷情是对传统婚姻、家庭和伦理的挑战,沉重打击了陈佐千的男性权威。当梅珊与陈佐千谈话时,没有哭闹,更没有祈求放她一条生路。在这个大家庭中,似乎只有颂莲一人在关心她,这看似是一个悲哀,却也印证了梅珊确实是一个孤独寂寞的灵魂。

苏童创作的“红粉”意象大多与“红颜自古多薄命”的古谚保持同一价值取向,梅珊也是如此。其实有一天早晨,梅珊在紫藤架边唱念《杜十娘》,词中就有“真是个红颜薄命,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这其实已经暗合了梅珊的命运和归宿,梅珊在唱杜十娘,何尝不是唱自己?偷情被抓后,到了午夜时分,梅珊最后一次唱道:“叹红颜薄命前生就,美满姻缘付东流……枕边泪呀共那阶前雨,隔着窗儿点滴不休。”再次感叹红颜薄命,一切付诸流水。此后不久,梅珊挣扎着被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是梅珊被扔到井里去了”。红颜薄命究竟是命运的不公,还是宿命的轮回?虽然梅珊在追求自我时付出了生命,但仍比在陈家大院里毫无尊严地老去要更加精彩。

四、女性哀歌

梅珊是《妻妾成群》创作的一个非常典型的女性形象,是当时社会中众多女性的缩影。在她身上,暴露出当时的社会环境顽固腐朽、难以打破。《妻妾成群》反映的是“五四”运动不久后的故事,小说也时常暴露出在顽固的旧伦理与开放的新思想之间所形成的矛盾和冲突。这种社会现实映射到了陈家大院里,但大多女性无力或不敢去面对这样的矛盾冲突,唯有低首下心,屈服顺从。但小说还是给出了一丝亮光,梅珊的反抗其实代表了当时女性试图摆脱和打破旧伦理束缚控制的一次努力和尝试。但在社会气息依旧腐朽的时代,梅珊的反抗终究是无果的,最终只能重复“红颜薄命”的宿命。这是女性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更是女性在那个时代的悲哀。

在《妻妾成群》这部小说中,女性彼此间无意识地同类相残也被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些相同命运的女性受到伤害和压迫,但在追求所谓的“幸福”时,不是试图去打破牢笼和枷锁,反倒是彼此戕害争斗不休,以期博得男人的欢心和宠爱。这种悲剧在封建大家庭中比比皆是,是男权社会长期控制下女性群体做出的集体无意识的反应,她们失去了自我,却又习以为常,致使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的悲哀。关于《妻妾成群》的写作用意,苏童曾经说不是为了记录时代:“我不是要写三十年代的女人,而是要写女人在三十年代。”[5]也就是说,小说的诉求就是为了彰显女性生命形象,进而揭示人性这个“最大的问题”。显然,苏童的目的达到了。

苏童对梅珊既有一种悲悯,也有一定批判,最后梅珊在无力反抗中被投井杀害,被这个阴森腐朽的时代所粉碎。苏童曾经感慨,古典小说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备受摧残与折磨,最后传达出悲观的宿命论”[6]。这种美的幻灭和摧折在《妻妾成群》中异常明显。梅珊的结局自不用说,她还连带摧毁了颂莲的天真“幻想”,随之颂莲“疯了”,这看似是一个悲剧,或许是一个幸运,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去玷污她的肉体和灵魂了。而这可能是这部小说设计“摧残与折磨”剧情所要表达的一种人文精神了吧!

五、结语

《妻妾成群》的写作,出于苏童“对历史的解构兴趣,也起源于对旧式家庭的窥视心理”[2]。故事的背景是一个新旧文化交替、新旧思想碰撞的时代,主要反映了这个特定时代的女性生命个体的挣扎历程,以及在男性压抑下的生存悲哀。小说凸显了梅珊的人物形象,她是一位性格张狂、敢爱敢恨的具有一定反抗意识的女性。她从低贱的戏子转变为陈家三太太,却依旧受到自我本性的驱使,飞蛾投火般地奔向了死亡。其实,这种剧情并非虚构,是一种真实的存在,“都是历史场景中规定,经常出现也必须出现的情节,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2]

在《妻妾成群》的创作中,苏童最为关心的是,小说中人物的循环、结构的循环如何导致“主题的、思想方面的宿命意味的呈现”,从而去发现“这种循环的思想意义”[5]。在陈家大院里,宿命意味极其浓厚,事物在循环往复,梅珊代表了封建制度下大多数女性的宿命,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那个时代女性的悲惨命运。回到小说的情境,梅珊的死和颂莲的疯,其实呼应着在那口“死人井”中“死去的上辈姨太太的命运”[7]。这种循环往复的宿命纠缠,在梅珊和颂莲曾在“死人井”边的对话中也有影射:“偷男人的都死在这井里,陈家好几代了都是这样”,但她们都是“屈、死、鬼、呐”;“死人井”还时不时地“隐晦地呼唤着”,颂莲觉得“在虚无中听见了某种启迪的声音”。种种迹象暗示,陈家大院里被投井的,梅珊肯定不是第一个,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苏童善于用极具感觉的女性形象来表达自己的理念和思想。张清华认为,没有一个当代作家能够像苏童这样“在最深层的潜意识处对女性进行描写”[8]。对于《妻妾成群》所塑造的女性生命形象,苏童更是投入了极大的心智,有着深层次的思考。他指出,《妻妾成群》在探讨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女性与社会的惨烈的对抗时,就是为了“拷问人物的人性、人心(而且主要是颂莲、梅珊、雁儿这一群)”[7]。对于自己有意无意创作出来的“红粉意象群”,苏童饱含同情,寄予了很大期望。正因为如此,他对读者把《妻妾成群》读成了“旧时代女性”“一夫多妻”的故事,感到相当失落和不满,故而特意公开指出:“是不是把它理解成一个关于‘痛苦和恐惧的故事呢?假如可以做出这样的理解,那我对这篇小说就满意多了。”[9]

由此来看,那些把《妻妾成群》乃至“红粉意象群”有意或无意地解构为“淫乱女性”故事者,显然是误读了小说,过于肤浅了。

参考文献:

[1]苏童.苏童中篇小说选[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149-223.

[2]王干.苏童意象[J].花城,1992,(6).

[3]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和人格[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27,29,9.

[4]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5]苏童,张学昕.回忆·想象·叙述·写作的发生[J].当代作家评论,2005,(6).

[6]林舟,苏童.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J].花城,

1996,(1).

[7]林舟.女性生存的悲歌——苏童的三篇女性视角小说解读[J].当代文坛,1993,(4).

[8]张清华.天堂的哀歌——苏童论[J].钟山,2001,(1).

[9]苏童.我为什么写《妻妾成群》[A]//汪政,何平.苏童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63.

作者简介:

郑宇亭,女,安徽巢湖人,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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