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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花语之 “ 女儿棠 ” 的象征

2024-06-28薛志霞

今古文创 2024年20期
关键词:象征手法

薛志霞

【摘要】红学家对《红楼梦》中最重要的花“女儿棠”的象征意义看法各持一端,从林黛玉、薛宝钗,到史湘云甚至贾宝玉,莫衷一是。从贾宝玉所论“女儿棠”得名的缘由可知,女儿棠如同兼美仙姑一样兼具钗黛之美,它是所有红楼女儿的象征。“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从海棠和芭蕉中跳脱出来,就其中“暗蓄的”色彩的象征意义而言,女儿棠的红色是所有红楼女儿的象征色;从几位重要人物的居所的主色调绿色以及其他文本信息来看,怡红院中与红色“两两”对立、地位相同的绿色,也是所有红楼女儿的象征色。读《红楼梦》要读懂花语,也要读懂作者多变的象征手法。

【关键词】红楼花语;女儿棠;象征手法;怡红快绿;色彩的象征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0-00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07

《红楼梦》中很多重要人物都有代表花。什么叫代表花?小说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大家玩占花名的游戏,小说里的多位重要人物都掣得一支花签,各人掣得的花签上的花,也就成了每个人的代表花,比如薛宝钗掣到的就是“艳冠群芳”的牡丹。除此而外,曹雪芹还通过种种手法巧妙地给没有参加夜宴、或者参加了夜宴而没有掣花签的红楼女儿们也赋予了代表花。曹雪芹的笔下,花草树木都是有灵魂的,这些花一方面象征着这些女儿们的人格,一方面也预示着她们的命运。这种以花喻人、以人衬花的象征手法,是曹雪芹擅用的写作手法之一。因此,读《红楼梦》就需要读懂花语;读懂了花语,才能读懂曹雪芹隐微的文思。

《红楼梦》里代表花众多,而红学界普遍的看法是,“蕉棠两植”的怡红院中的海棠是其中最重要的花。需要说明的是,怡红院中除了红色的女儿棠,还有贾芸送的两盆白海棠,这是两种名同实异的花儿,作者也赋予了它们不同的象征意义。很多红学家往往笼统地把这两种不同的花儿混为一谈,显然不妥。本文只讨论女儿棠。

一、女儿棠何所指:黛?湘?钗?玉?

关于怡红院中女儿棠的象征意义,红学家们的意见很不相同,下面仅介绍几种有代表性的观点。

(一)海棠是主,芭蕉是宾:林黛玉乃怡红院的重心

宋淇先生在《论怡红院总一园之首》一文中提出:“怡红院的主要色调红绿相映,其实重心仍在红色的女儿棠。以后海棠屡见,而怡红快绿也为作者缩写成怡红院,一直到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园,宝玉想去她家探病,向其余丫鬟说:‘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可见海棠是主,芭蕉是宾。怡红院之名也因此坐实。” ①从这段论述的逻辑可知,宋淇先生的观点是:怡红院中,红色的女儿棠是重心、是主;又因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因此这个重心和主是林黛玉。

还有学者认为,女儿棠既是红楼女儿的象征,又是林黛玉的象征。比如,黄崇浩先生认为:“作者笔下之海棠已是深心之载体,是红楼女儿、是女主人公黛玉形象之象征。” ②卜键先生的观点也大致相同:“海棠,可看作百花的代表,也可看作青春生命的象征,她的生死枯荣是一种兆应,且是应着所有女孩子的。然怡红院中的这一株西府海棠,又似乎是有所专指的”,“女儿棠又是专指的,她明喻晴雯,实写黛玉。她的兆应由晴雯而及于黛玉,演绎着一种多重的悲凉。” ③

(二)海棠的暗寓:史大姑娘湘云

周汝昌先生提出,“怡红快绿”中的红绿两家指的是湘云和黛玉。“雪芹是为人而设花,而不是为花而写花的……他费了许多的心思笔墨,来写海棠,其心目中又是暗寓何人呢?是哪位少女才当得起这样一个其美绝伦的重要人物呢?原来,这就是史大姑娘湘云。”“所谓‘怡红快绿的红,并非别个,正是湘云。” ④

(三)海棠红香一支独大:舍黛取钗

台湾大学欧丽娟教授则认为,海棠红香代指的是薛宝钗,而芭蕉绿玉则象征着林黛玉;贾元春把宝玉所题的“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又赐名“怡红院”,从而导致“海棠红香一枝独大的偏倚局面”。同时欧丽娟教授提出:“此段情节所展现出的选择大权,又直接关系到元春对钗黛取舍之鉴别力与价值观” ⑤。如此一来,怡红院的命名就不仅仅是给贾宝玉的居所命名的问题了,更是《红楼梦》中一件举足轻重、事关钗黛取舍的大事。

(四)“花中神仙”女儿棠:“绛洞花主”贾宝玉

马晓东先生认为:“海棠意象的象征人物是宝玉。海棠意象象征了宝玉的情感世界。宝玉号为‘绛洞花主,众位花神的总领,海棠则是‘花中神仙,是牡丹、芙蓉、桃花等花卉的花王。” ⑥

除了第四种观点,以上几种观点虽各不相同,但还是有相通之处,可谓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下文先厘清这些观点的异同,并略陈其可议之处。

第一,宋淇、黄崇浩和卜键几位先生,都把女儿棠视为林黛玉的象征,他们的论据也相同,就是第七十七回宝玉对袭人说的那段话,所以他们都是通过晴雯而把女儿棠和林黛玉联系起来的。问题在于,晴雯的代表花确实是女儿棠吗?

第二,宋淇先生和欧丽娟教授都认为“海棠为主”,或者是“海棠红香一枝独大”,但他们两位对女儿棠象征意义的看法却正好相反。

第三,周汝昌先生和欧丽娟教授,都把芭蕉视为林黛玉的象征。他们的论据也都相同,芭蕉绿玉和黛玉的名字,其间的关联性实在太明显了。但需要追问的是,宋淇、黄崇浩、卜键几位学者为何没有据此而把芭蕉视为林黛玉的象征?要论证女儿棠象征的是林黛玉,就不能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个问题。

第四,周汝昌先生提出女儿棠象征着史湘云,主要依据是史湘云掣到的花签正是海棠花。这个观点有史湘云的代表花作依据,看起来最有说服力,但是周先生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不论是《金陵十二钗正册》里,还是小说正文里,与林黛玉构成“两山对峙”的都是薛宝钗,而不是史湘云。从这一观点出发,周先生得出了他主要的红学观点“湘云嫁宝玉、脂砚即湘云”,可见此问题之重要意义。

第五,欧丽娟教授把海棠红香看作薛宝钗的象征,但并没有提供有力的依据,其间的逻辑大概是这样的:因为欧丽娟教授把芭蕉绿玉视为林黛玉,那么海棠红香就理所当然应该是薛宝钗了,似乎这是一个无需证明的问题。可以看出,欧丽娟教授在这里默认的是钗黛两山对峙;但又忽略了史湘云的代表花这一问题。

第六,黄崇浩和卜键先生都认为,女儿棠既是泛指的,象征着所有的红楼女儿,又专指林黛玉。这样的观点,其实是自相矛盾的。既然女儿棠象征着所有的红楼女儿,自然就包括林黛玉在内;如果可以单独把林黛玉提出来,也就完全可以把薛宝钗、史湘云,甚至王熙凤、李纨等个个都单独提出来。所以这种观点,从逻辑上讲,就行不通。

从以上几种各不相同的观点可以看出,关于女儿棠所代表的人物,红学界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面对同样的文本,红学家们在这个最基础的问题上,为什么观点差异竟然如此之大?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曹雪芹多变的写作手法,他故意给大家设置了很多谜团。女儿棠作为《红楼梦》中最重要的花,与小说的主旨密切相关,作者一定赋予了它深刻的寓意,其象征意义值得再作思考。

二、从女儿棠的得名谈起

红学家们更多地关注女儿棠的象征意义,而对其得名的缘由似乎并未予以足够的重视。事实上,关于女儿棠得名的原因,曹雪芹颇费了一番笔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节,先是贾政提出:“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既然贾政自己都批驳为“荒唐不经之说”,则此说不足取也。而贾宝玉的议论是:

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

听了宝玉此解,“众人都摇身赞妙”,而动辄斥责儿子“胡说、无知的业障”的贾政,对这番议论竟然未予驳斥和责骂,可见也是认可的。

贾政都认可的说法,值得仔细分析。首先看“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一句,其中,女儿棠的“轻弱似扶病”显然形容的是“病如西子胜三分”的黛玉一类女子之娇弱,而“红晕若施脂”描摹得正是“鲜艳妩媚”的宝钗一类女子的明艳。正如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的梦中所见之“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兼美仙姑一样,女儿棠也是兼美的。因此,既明艳又娇弱的女儿棠,并不偏指钗也不偏指黛,而是集钗黛之美于一身的,更确切地说,是集钗黛所代表的两类女子之美于一身的。

其次,不论是从贾宝玉所说的“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还是甄宝玉所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都可看出“女儿”二字在《红楼梦》中的重要地位。而“极尊贵、极清净”的“女儿”二字,被用来给怡红院的西府海棠命名,那么女儿棠所代表的,就应是红楼里、甚至世间的所有女子。

另外,如贾宝玉所言,女儿棠之美“大近乎闺阁风度”。这里的“闺阁”,与《石头记》的撰写目的“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 ⑦中的“闺阁”一样,也是指红楼里所有的女子而言的。

综上所述,不论是从女儿棠的形神和其得名的缘由来看,还是从其“闺阁风度”而言,怡红院的女儿棠所象征的,应该是红楼里的所有女儿,既包括宝钗、黛玉、湘云,也包括贾府的小姐奶奶等,而非如前文所述几位学者所言单指某一位女儿,更不是单指贾宝玉。

在第六十三回占花名的游戏中,曹雪芹既没有把海棠派给薛宝钗、也没有派给林黛玉作为代表花,正是其高明之处。钗、黛作为《红楼梦》中“两山对峙”的叙事女主角,无论派给哪一位,都会让读者把海棠与这位主角直接联系起来,从而误读女儿棠真正的象征意义;无论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姻”,都与史湘云无涉,因而派给史湘云,恰好能避免此种误读。

三、蕉棠“暗蓄”之红绿二色的象征

尽管红学家们对海棠红香的象征意义意见不一,但对于芭蕉绿玉之所指,要么避而不谈;谈了的则观点一致,都认为芭蕉代指林黛玉,如周汝昌、欧丽娟。学者们认为芭蕉象征着黛玉,最重要的原因有两点,一是贾宝玉给怡红院的题额“红香绿玉”,“绿玉”和黛玉形成直接关联;另一个原因是林黛玉的潇湘馆里也种植着芭蕉。

事实上,“绿玉”固然与黛玉的名字有直接的联系,但芭蕉并非只出现在怡红院和潇湘馆,探春的秋爽斋也是梧桐、芭蕉尽有的,探春的诗号正是“蕉下客”,从这点来看,芭蕉就不仅象征着林黛玉,至少也可以象征着贾探春。也因此,如同女儿棠一样,芭蕉的象征意义也值得大家重新思考。

而学者们在讨论“红香绿玉”和“怡红快绿”时,都把目光局限在了海棠和芭蕉这两种花木本身,而忘了宝玉说的那句“这里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如果细细品读这句原文,就能从海棠和芭蕉这两种具体的花木中跳脱出来,由此可发现,作者表面上在写蕉棠,而深层的构思则是通过“暗蓄”笔法赋予红、绿二色深刻的意涵。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不论是贾宝玉题的“红香绿玉”、还是贾元春改的“怡红快绿”,红绿二色都是共存并现的了。

贾宝玉奉命所作的《怡红快绿》一诗,中间的两联“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绿蜡、红妆”和“绛袖、青烟”都是成对出现的;如果从“蕉、棠、袖、烟”这些具体的事物中跳脱出来,就会发现,“绿、红”和“绛、青”其实是可以抽象出来的两对颜色,而不必拘泥于具体的事物。因此,相比于海棠和芭蕉,红绿二色的象征意义才更值得大家关注。

前文已提出,女儿棠是红楼梦所有女子的象征,那么红色也就是所有女子的象征色。那么,芭蕉的绿又是谁的象征色呢?

如马瑞芳先生所言:“就像每个神灵都应该有自己特定庙宇一样,杰出的小说家经常给自己的人物安排一个特定活动空间。” ⑧那么,红楼女儿们居住的屋舍就是她们的庙宇,是她们精神和人格的延伸。接下来看看几位重要人物的居所。

林黛玉的潇湘馆不用说,最突出的就是那千百竿翠竹,还有后院的芭蕉,因此潇湘馆的主色调是绿色。薛宝钗的蘅芜苑里“一株花木全无,只见许多异草”(第十七回),“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第四十回),连房舍也是“绿窗油壁”。而贾探春的秋爽斋里则种植着梧桐和芭蕉,可见无论蘅芜苑还是秋爽斋,主色调也都是绿色。贾探春的秋爽斋还有一个“晓翠堂”,再次点明“翠”。妙玉则住在“栊翠庵”里,她日常饮茶的茶器恰好就叫“绿玉斗”,翠、绿,也是妙玉的象征色之一。

史湘云尽管没有自己的居所,但她的丫头名叫“翠缕”应该也不是巧合,翠,也是史湘云的代表色之一;而史湘云的金麒麟,居然也是“赤金点翠”的,当然,从点翠工艺来看,这个“翠”的颜色并非绿色。

由此可见,尽管“绿玉”从字面上看非常容易与黛玉联系起来,但绿色却绝不单单是林黛玉的代表色。正如红色的女儿棠象征的是红楼梦里所有之女子一样,芭蕉之绿色也是所有女子的代表色。就像贾宝玉的《怡红快绿》一诗首联对句“两两出婵娟”和尾联出句“对立东风里”点出的那样:红绿二色是“两两”“对立”出现的,二者具有同样的地位。

另外,小说的回目中,颜色词也常常作为对仗出现。比如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黄对白,莲叶为绿,而梅花为红,红绿暗出。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红对翠。雪为白,而蝗谐音“黄”,黄白暗出。这些都是曹雪芹的匠心所在,需要大家细细品味。

四、结语

从以上所论“女儿棠”的象征意义、海棠芭蕉所“暗蓄”的红绿二色的象征意义来看,曹雪芹在象征手法的运用上可谓出神入化。

红学家们之所以在女儿棠的象征意义上意见歧出,原因之一在于,没有给予“女儿棠”命名缘由足够的重视,而是截取文本中的某个片段作为立论的依据,欠缺对文本的通盘考量;另一重要原因在于,对曹雪芹的象征手法的认识不够深入,没有跳脱出海棠和芭蕉而基于色彩的象征意义来讨论问题,也就难免各执一端,甚至得出自相矛盾的结论。读《红楼梦》不仅要读懂花语,也要读懂作者多变的象征手法。

注释:

①宋淇:《论怡院总一园之首》,载《红楼梦识要——宋淇红学论集》,中国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86-87页。

②黄崇浩:《海棠魂梦绕红楼——对〈石头记〉中海棠象征系统的考察》,《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

③卜键:《海棠的兆应》,《红楼梦学刊》2004年第3期。

④周汝昌著,周伦苓编:《周汝昌梦解红楼》,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页。

⑤欧丽娟:《红楼梦人物立体论》,台湾里仁书局2006年版,第282-283页。

⑥马晓东:《〈红楼梦〉海棠的蕴含与叙事功能》,《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⑦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页。

⑧马瑞芳:《马瑞芳趣话〈红楼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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