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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学校教育的振兴与王荆公的学记文(上)

2024-06-20朱刚

名作欣赏 2024年6期
关键词:兴学庆历学记

朱刚

我觉得在宁波讲王安石非常有意义。王安石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改革家,他的很多改革思想形成于他早年在宁波担任地方官时期。就他的改革措施来说,可能更多是属于财政、军事方面的。财政、军事当然是他作为一个国家领导需要处理的主要内容,所谓“富国强兵”,就是指财政、军事方面的改革。但是就王安石本人来说,在他个人的思想里面,财政、军事之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新型的内容,是教育的改革。所以,我今天想谈谈教育。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讲的教育是指学校教育。不是像孔子那样,自己私人授徒的私学,而是官学。所以,我们首先要谈一谈中国历史上公立学校的发展进程,对于北宋的教育改革来说,它是个背景;然后再谈谈王安石如何在他的一些作品里提出相关的思想,主要的分析对象是他的几篇专门论述学校的文章,叫作“学记”;当然他提出来的观点也不是被所有人都赞成的,他在当代就遇到了很大的一个挑战者——苏轼,我会对他们之间关于学校的不同思想加以分析。

学校的历史与北宋的“兴学”策

首先,我们从学校的历史讲到北宋的兴学政策。如前所说,这里指的是官学,也就是公立学校。我们目前对于学校有什么样的印象?这是一个人才培养的体系,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初中,接下来是高中,然后到大学。大学如果你读得好,再上面还有硕士、博士,我们有这样一套逐级上升的教育体系。我们现在对这个体系已经习以为常,这一套东西是近代以来我们从欧美不断引进的,不是传统遗留下来的。那我们传统的学校怎么样呢?我们无意贬低传统的学校教育的历史,但事实上,传统的学校教育是围绕着科举考试展开的,其发展程度有限。我们平常在一些文艺作品里面可以看到,儿童会去学校上学,但是比如说一个秀才,他基本上在家里温习功课,不需要去上学。没有为秀才继续深造的公共教育,要深造必须自己去寻师访道。

不过奇怪的是,如果进一步往上追溯,回到中华民族的经典时期,从儒家那几本经典记载的情况来看,却是另外一个面貌。经典里记载的学校教育,看起来是非常发达的。以《孟子·滕文公上》为例: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这里说,夏商周时期学校非常多,夏代叫“校”,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而三代都有“学”,学校的种类很多。人们都可以到这些学校里面接受教育,受教育以后就能“明人伦”,可以成为“王者师”。类似这样的记载,在经典里面数见不鲜,给读者的印象是三代学校教育非常昌明。这些经典以前的读书人很熟悉,所以对他们来说,经典记载与现实的反差很大:经典里学校教育很昌明,现实中只有扫盲班而已。

这个现象怎么解释?因为经典记载的是上古时代的贵族教育,贵族只是社会最上层很小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世袭制,你祖父、父亲做什么,儿子和孙子继续做什么,天生有机会担任这个岗位,在担任之前要接受一定的教育培训。所以上古时期的这些学校,我们一般认为它是一个范围很小的贵族教育场所,它在历史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跟我们要讲的公共教育,其实没多少关系。不过,秦汉以来阅读经典的人可能不是这么看的,在中央集权的国家(朝廷)建立起来后,人们会习惯从“公共设施”的角度去理解经典记载的学校。所谓“公天下之端自秦始”,秦汉以后朝廷要负责建立一些公共设施,其中就包括学校。那么,古人读经典的时候,他们的理解方式就与此相应,他们不是从贵族教育的角度去理解的,而会认为这里讲的都是公共教育。

这样,经典里面记载的一些贵族教育的设施被后人理解为公共性的设施,如此就造成了经典记载和现实之间的一个巨大反差:经典记载里面,上古的学校教育那么开明、那么昌盛,现在学校教育几乎没有了。那怎么办呢?我们知道,儒学是传统中国的指导思想,深受儒学思想熏陶的政治家会以解决这个反差为己任,想要去振兴教育,恢复经典所记载的这种昌明的学校教育局面。所以这就造成了一个什么问题呢?中国历代学校教育的发展,根本动力来自政治改革。并不是说社会上有多少人需要接受教育,朝廷为了满足这个需求而设立学校,而是说,为了实现儒家的政治理想,有必要先从教育入手。

那么,作为政治改革的重要环节,依靠自上而下的政令来实施学校教育,就成为传统学校教育发展的一个非常基本的特点。不是因为教育市场的需求而发展,而是作为政治改革的环节而发展,其振兴动力是政令。具体来说,学校(官学)被兴办起来,首先是太学,就是中央的学校,这是汉代办的,那个时候地方上还没有官学。中央的太学先办起来,被历朝继承,每朝每代都有太学。至于地方上的学校,要到唐代才开始办,但起初也不是专门作为一个学校去办的,而是下令各州建立孔庙(孔庙也是到唐代才在各个州建立),这孔庙会附属一个教学机构,成为后来各州“州学”的前身。在唐代,这个附属于孔庙的教学机构,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宋代以后,以孔庙的附属学校为基础,发展为各地的州学,比较大的县还有县学。这是基本的发展脉络。

从这个发展脉络里看,我们可以说“兴学”是北宋的一个政治特点。这个“兴学”历程也显得波澜壮阔,大致可以概括为三次大规模的兴学,就是范仲淹的庆历兴学、王安石的熙宁兴学、蔡京的崇宁兴学。三次大规模的兴学政策,都是和政治上的改革,或者说与当时采用的一套政治主张相适应的基本国策。兴学可以说是北宋的基本国策,从此以后各地就有了很多公立的州学、县学。

举个例子,欧阳修为家乡江西吉州写过一篇《吉州学记》:

庆历三年秋,天子开天章阁,召政事之臣八人,问治天下其要有几,施于今者宜何先……其明年三月,遂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然后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呜呼,盛矣!学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视其学之兴废。《记》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其年十月,吉州之学成。州旧有夫子庙,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宽之至也,谋与州人迁而大之,以为学舍,事方上请而诏已下,学遂以成。

他写得非常清楚,从庆历三年的政治改革开始,皇帝召见大臣说,我们要进行政治改革,从哪个举措开始呢?然后范仲淹提出了要搞教育,所以第二年三月皇帝就下诏了,“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学校里面的教授是朝廷的命官,进入官僚系统,于是“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欧阳修很感叹了,他认为庆历新政留给后世最重要的一个成果,就是各地都有了学校。在他的理解中,有了学校才会有“王政”,理想的政治。他引经据典说,古代“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古代各个社会层面,国家、城市、乡党、家族都有相应层级的学校,所以他说,上古时期学校那么多,为什么现在没有学校了?接着说,“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这次庆历新政,皇帝下诏让我们办学校,宋朝已经八十四年了,一个新朝建立八十四年了,才开始在各地兴办学校,好像有点遗憾,但是他也自豪:这个学校是咱们办起来的!下面记得很清楚,吉州的州学是当年十月办成的,不过它有个基础,就是“州旧有夫子庙”,原来有个孔庙,在城之西北,州长李宽上任以后,把孔庙附属的教学机构“迁而大之”,迁一个地方,找一个大一点的地方,“以为学舍”,办了学校。还是从孔庙的附属机构发展起来的。这是吉州的情况,其他各地的情况也大抵如此。

欧阳修这篇文章叫“学记”,是关于学校的记文。宋代这种学记非常多,某个地方办了学校,就会请人写一篇学记。因为兴学是基本国策,学记就成为宋代非常有特点的一类文章。

“学记”文的源流与荆公的成就

我们追溯这一类文章的源流,可以找到更早的,唐代有一篇学记。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作者梁肃,是韩愈的老师辈,他在大历九年(774)写了一篇《昆山县学记》。根据他的交代,这个县学其实也是从孔庙的附属机构发展出来的,“先是,县有文宣王庙,庙堂之后有学室”,文宣王庙就是孔庙,庙堂后面有一个学堂,把这个学堂发展一下就变成县学了。他还认为,作为文章类型的学记,以前也有人写过,只不过不叫学记,“昔崔瑗有《南阳文学志》,王粲有《荆州文学志》”,他找到了汉魏时期的这两篇文章,说这个就是学记的前身。

整个唐代,我们只能找到这一篇学记。宋代以后,可以看到有很多的学记,范仲淹、欧阳修、曾巩、苏轼等名家都写过学记。由于学校本身是孔庙的附属机构,有的人写的就不叫学记,而是叫“夫子庙记”或者“孔庙记”“文宣王庙记”之类,但是写的内容差不多。这种“庙记”,重点往往不在庙,不去描写孔子长得怎么样,重点往往是写附属的一个学校,说明地方官有多么重视教育,老师有多么负责,等等,主要内容还是这方面。所以虽然叫“庙记”,实际上还是写这个学校。王禹偁、梅尧臣、欧阳修、曾巩、司马光都写过孔庙记。还有像蔡襄和韩琦,他们也是参与庆历新政的,写过几篇“庙学记”,就是既记了庙,又记了学。这个名称很有意思,鲜明地反映出那个时候的学校和孔庙是在一起的。

本来学校就是孔庙的一个附属机构,我们通过学记、庙学记、庙记,再往上追溯的话,孔庙的那种记文,其实最早不叫“记”,而是叫“碑”,比如唐初时候王勃写过《益州夫子庙碑》。因为孔庙很庄重,要用碑文来匹配,显得伟岸和宏大。王勃的碑文写得很长,这是骈文。古文有柳宗元的《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柳宗元和韩愈都写过庙碑,有意思的是,韩愈写的《处州孔子庙碑》,有的版本叫碑,有的版本却叫《处州孔子庙记》。这大概可以看作“庙碑”向“庙记”过渡的一个例子。

我再简单概括一下这一类文章的发展源流:开始叫夫子庙碑,后来叫庙记,为了强调附属学校的功能,有时候叫庙学记,后来进一步突出学校,就叫学记。就是这么一个发展过程,其实一开始和孔子崇拜有关系的。在学记文的源流里面,我们可以考察王安石的一些学记成就。王安石留下来的学记一共有4 篇:庆历七年(1047)《繁昌县学记》、庆历八年(1048)《慈溪县学记》、治平元年(1064)《虔州学记》、治平四年(1067)《太平州新学记》。

前两篇就是在宁波写的,最有名的一篇是过了十几年以后写的《虔州学记》,是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在江宁府(现在的南京)守孝时写的,最后一篇是《太平州新学记》,写完这篇他差不多就要去主持变法了。《虔州学记》最有名,宋人经常提到这一篇,赞同王安石变法的人夸奖这一篇不用说了,反对的人其实也夸奖过这一篇,比如黄庭坚,他到眉山碰到吴季成,他说“眉山吴季成有子,资质甚茂”,吴家的孩子很喜欢学习,他说要鼓励孩子好好学习,“故手抄王荆公《虔州学记》遗之”。他认为研读《虔州学记》,能“讲明学问之本”(黄庭坚:《跋〈虔州学记〉遗吴季成》),这个评价非常高。至于后代的评价,像明代茅坤编《唐宋八大家文钞》的时候,就说“学记”这一种类的文章,要以曾巩和王安石为代表作家,他称为“曾、王学记”,是最好的学记。“非深于学,不能记其学如此”,如果作者自己学问不好,办学校这一套不熟悉,就不能写出那么好的学记。他举出来的代表人物就是曾、王,但我们现在看曾巩的集子里,只有2 篇学记。曾巩的集子叫《南丰类稿》,里面只有2 篇,他原来还有一部《南丰续稿》,失传了,也许他写过更多,但我们找不到。那么,王安石有4 篇,所以北宋的学记,王安石是可以作为一个当之无愧的代表的。

概览这4 篇学记,可以看到两个主题:一是孔庙与学校的关系问题,二是学校教育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即荆公的政教统一思想。下面我们分述之。

孔庙与学校

现在我们分析王安石的学记。之所以要讲学校和孔庙的关系,是因为唐代以来,学校和孔庙本来就在一起,这是一个现实,也是王安石首先要面对的问题。他首先颠覆了把学校作为孔庙附属的思想。他认为,学校是国家要办的机构,孔庙办不办是无所谓的。你要祭祀孔子,最多在学校里面设一个节目,把孔子作为教育家祭祀一下就可以了。这样看两者的关系,是应该以学校为主干,而孔庙作为学校的附属,他认为这样是合适的。现在却把孔庙作为主干,学校作为它的一个附属品了,他认为这是违反礼教的。这就是王安石的学记首先要颠覆的一个话题,颠覆孔庙和学校的现有关系。

有关论述见于早期的两篇学记——《繁昌县学记》和《慈溪县学记》。他讲得非常清楚:

奠先师先圣于学而无庙,古也。近世之法,庙事孔子而无学。古者自京师至于乡邑皆有学,属其民人相与学道艺其中,而不可使不知其学之所自,于是乎有释菜、奠币之礼,所以著其不忘。然则事先师先圣者,以有学也。今也无有学,而徒庙事孔子,吾不知其说也。(《繁昌县学记》)

他说,以前我们纪念教育家,只是在学校里面把他作为值得纪念的前辈进行祭祀,那个时候没有孔庙。他指的是三代的时候,当时孔子还没出生,当然没孔庙。但是,现在很多地方只有孔庙,没有学校,这不合古。他也从经典里面读到,古代从京师到乡邑,每个地方都有学校,大家在那里面学习,但是学生们要知道学问是从哪里来的,所以有祭祀先圣先师的做法,就是“释菜、奠币之礼”,表示我们不忘记先贤。应该说,对于早期的学问家的纪念是因为我们要学习,不是因为要纪念学问家所以我们要学习。“然则事先师先圣者,以有学也”,因为有教学,所以我们要尊重老师,不是因为要尊重老师,所以我们要教学。这个关系王安石说得很对。他说“今也无有学,而徒庙事空子,吾不知其说也”,现在不办学校了,整天拜孔子,不知道这个做法从哪儿来的,他表示不理解。其实这是明确批判唐朝兴建孔庙的政策,反之,他要提倡兴建学校的政策。《慈溪县学记》更进一步,说现在“四方之学者,废而为庙,以祀孔子于天下,斲木抟土,如浮屠、道士法,为王者象”。以前天下都有学校,现在没有学校,天下只有孔庙,里面建一个孔子像,要么弄一段木头,要么搞一团泥巴,做一个孔子像出来,这个孔子像戴着国王的冕旒,就像国王一样。孔子并没有做过国王,为什么要这个东西?他认为这是模仿佛教和道教,“浮屠”就是佛教。在他看来,这个东西是违反儒家礼教的。你要纪念孔子,应该发扬儒学,办一个学校,在学校里面立一块先圣先师的牌位,不要搞一个孔庙建一个像,像拜佛祖一样拜孔子。这是他的一个讲法,当然这个讲法有唐代以来兴建孔庙的背景在里面。

唐代以来对于孔子建庙祭祀的活动,本来是作为国家的一个重视儒学的政策来做的,曾经也获得了很多人的赞扬,譬如说韩愈写《处州孔子庙碑》,说各种各样的祭祀里面,只有三种祭祀是从天子到各个地方官都要做的,“通得祀而遍天下”。一是土地神,就是“社”,二是稻谷神“稷”,因为传统中国是农业国家,所以稻谷神要祭的,三是孔子。这三个是天下通祭的,他对此是肯定的。宋代以后,很多人也跟着韩愈表示肯定。宋代古文先驱王禹偁的《黄州重修文宣王庙壁记》就引了韩愈的说法,讲天下有三个“通祀”,社、稷和夫子庙,说明国家对此很重视,他是赞扬的。欧阳修的朋友尹洙的《巩县孔子庙记》也引用了韩愈关于“通祀”的说法。他们认为这是值得肯定的,他们没有像王安石那样否定孔庙。

那么,怎么会走到像王安石那样否定孔庙的局面呢?王安石是个著名的“拗相公”,总爱说些跟别人不同的话,这是一方面。但无论怎样特立独行的观点,都不是无缘无故就能产生的,我们还是要考察一下产生的过程。唐朝虽然在各个州建立了孔庙,有的孔庙也附带一个学校,但是唐末五代,天下战乱,很多孔庙被毁了,更不要说附属学校了,然后北宋建立,天下趋于安定,各种公共设施也处在逐渐恢复的过程中。所以,我们从《全宋文》里面可以找到北宋早期的一些有关孔庙的记文,它们基本上来自各种地方志。譬如说,我们可以找到宋太祖赵匡胤时代的记文,一篇是刘从刈的《重修文宣王庙记》,写于建隆三年(962),一篇是梁勖的《重修文宣王庙碑》,写于乾德二年(964),记的都是长安的孔庙。长安是唐代的首都,那里的孔庙保存得比较好一些。然后到太宗朝,我们可以看到状元宰相吕蒙正写于太平兴国八年(983)的《大宋重修兖州文宣王庙碑铭》,他写了兖州(就是曲阜)的孔庙,那是孔子的家乡,那个庙也被保护得比较好。再往后,可以看到王禹偁写的《昆山县新修文宣王庙记》、柳开写的《润州重修文宣王庙碑文》、田锡写的《睦州夫子庙记》等,从长安、曲阜被保存得比较好的孔庙,逐渐延伸到其他的州县。看来,这个新的朝代建立以后,孔庙祭祀慢慢地恢复起来了。在孔庙祭祀恢复起来的基础上,可能附属学校也在恢复过程中,这时候不可能像王安石那样指责孔庙,指责的话,学校就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经过乱世后,百废待兴,有一个恢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第三代皇帝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十月,他亲自到曲阜拜孔庙。他是下拜的,当时讨论皇帝要不要下拜,宋真宗说为了号召大家尊重儒学,就下拜了。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皇帝为了祭祀孔庙,亲自跑到曲阜去了。实际上,他是去泰山封禅,回程经过曲阜,顺便祭祀孔庙。但这件事影响很大,我们可以看到第二年就有徐晟《大宋真定府藁城县重修文宣王庙堂记》、孙仅的《大宋永兴军新修玄圣文宣王庙大门记》,都提到了此事。皇帝的表率作用很大,从此以后孔庙的翻修形成了全国性的规模,各地的地方官,不管是州长还是县长,只要有经济实力,都会做这个事情,因为有中央政府的号召。实际上,比亲赴曲阜更早两年,宋真宗就下过一道命令,说孔庙里面必须有个学校,不能只是孔庙,这就是所谓的庙学。我们看景德四年(1007)杨大雅写的《重修先圣庙并建讲堂记》:

大学士王公钦若上言:“王者之化,由中及外。古之立学,自国而达乡。今释菜之礼,独盛于上庠;函丈之教,未洽于四海。兴文之代,而阙礼若斯!”上以其言下之有司。去年诏天下诸郡咸修先圣之庙,又诏庙中起讲堂,聚学徒,择儒雅可为人师者以教焉。

这里说“去年”,就是宋真宗在景德三年(1006)便下达了诏令,其来源是大学士王钦若的建议。王钦若因为和寇准关系不好,经常被看作一个奸臣,但这里引了他的奏章,建议立学。他说“古之立学,自国而达乡”,以前从国家到乡镇都有学校,这个是经典里面记载的,成为他们发言的根据。现在呢,“释菜之礼,独盛于上庠”,上庠就是太学,中央的太学里面已经在祭祀孔子了,但是“函丈之教,未洽于四海”,其他地方还没有学校。他向皇帝提意见,然后皇帝诏令:“天下诸郡咸修先圣之庙,又诏庙中起讲堂,聚学徒。”就是说,既要复苏孔庙,又要复苏学校。

这个诏令对于北宋官学的发展起到了铺路的作用,因为孔庙的附属学校就是后来州学、县学的前身。有关曲阜孔庙的史料,曾经被汇集在一本书里,叫《孔氏祖庭广记》,这里面就保存了一篇碑文,题为《景德三年敕修文宣王庙》,就是根据宋真宗的上述诏令,中书门下(宰相公署)发了一个敕牒,传达到地方上,被刻成这个碑文,那上面还有当时宰相的签名。中书门下的敕牒都有那天值班的宰相签名的。景德三年的这个敕修命令,里面也说“依王钦若所奏施行”,根据王钦若的建议修孔庙,建讲堂。

曲阜这么一搞,其他地方就跟上了,我们现在能找到一篇《改建信州州学记》,讲到“景德三年春二月,诏修天下夫子庙祀,今上枢八座太原公之请也”,太原公就是王钦若,因为王氏的郡望是太原,所以叫他太原公。离我们比较近的余杭县,当时也有一篇《余杭县建学记》,作者章得一是地方官,他响应号召建一所学校。这两篇的题目都只说“学”,实际的工程是先修孔庙。但是要注意,所谓“咸建讲堂”,这孔庙是包含学校的。按章得一的表述,“加王者之衮冕,建都邑之祠宇”,把孔子的形象塑成一个王者,在各地的孔庙进行祭祀,这是“唐室之旧典也”,是唐朝的规则;而我们本朝的规则,是要有讲堂的,这是“圣朝之新制也”。宋朝的特点是要有讲堂,就是孔庙必须附带学校,他认为这是进步的地方。这样一来,景德以后“庙”和“学”这两个东西一体化了,甚至产生了一个词——庙学。

欧阳修的朋友余靖(1000—1064)是这方面留下文字最多的人,写了4 篇学记,3 篇“文宣王庙记”,一共有7 篇与庙学相关的文章。他是王安石的前辈,比王安石大二十一岁。在余靖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庙学”几乎是一个词,如“旧有庙学”“庙学草创”“庙学既成”等。可见宋真宗下诏以后,庙、学基本上一体化了,只要修了孔庙,如果遵从朝廷的命令,就应该附带一个学校。而且,余靖对庙学关系这个问题也有反思,其《洪州新置州学记》说:

三代之制,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曰泮宫,党遂所居,必有庠序,释菜之奠,其来旧矣。盖孔子之道,万世师表,故黄唐氏尊之以王爵,奉之以时祀,而礼用祭菜。夫祭菜之义,本于太学,存庙而废学者,礼之失也。

他也是从三代之制,就是经典的记载讲起。那时候大家都意识到,经典里面有那么繁荣的学校建制,为什么现实当中那么少?他对照经典,要求改革。方案上,当然先继承唐代的孔庙,然后把孔庙附带的学校发展起来。不过他强调:“存庙而废学者,礼之失也。”如果只有孔庙,没有学校,就不符合礼教。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和王安石的观点有相似的地方?

所以,到真宗、仁宗朝,逐渐地,你可以看到对于庙和学关系问题的反思了。原是依托孔庙发展学校,学校逐渐多了以后,大家意识到学校应该比孔庙重要,怎么会只是孔庙的附属部分?于是有这样一个反思。这种反思,在早期,其实也曾导出另外的意见。王安石说孔庙违反礼教,是对佛教、道教的模仿,这东西不好,但是也有人提出的意见正好相反,比如景德元年(1004)孙昱《重修文宣王庙碑》就说,连佛祖、道祖都有寺观,为什么孔子不能有庙?面对同一个问题,大家反思,会有不同的意见。不过,把孔子搞得像宗教教主那样,在崇拜和祭祀中会产生巫化的倾向。梅尧臣记录过这种巫化的现象,他是王安石的前辈、欧阳修的朋友,有一篇《新息重修孔子庙记》,就是给新息县翻修的孔庙写的记文,说“予思昔忝邑时”,“见邑多不本朝廷祭法”,“往往用巫祝于旁曰:牛马其肥,疠疫其销,谷麦其丰”。这个愿望很好,但是孔子应该不管这些。巫师到孔子、佛祖和道祖面前都是这么说的,这就是基层组织的祭祀,就干这样的事了。

如此一来,问题就比较大了。所以王安石写学记的时候,一开始便讲孔庙和学校的关系问题。他讲这个问题,在他的时代,当然有了一个新的条件,那就是我们讲的庆历兴学。庆历兴学的诏令下达于庆历四年(1044)三月,诏令说:

诸路州府军监,除旧有学外,余并各令立学。如学者二百人以上,许更置县学。若州县未能顿备,即且就文宣王庙或系官屋宇,仍委转运司及长吏于幕职州县官内荐教授,以三年为一任……

诸路(相当于现在的各省)的州、府、军、监,这些都是北宋的州级建制,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建制,除了本来有学校的,其他都要建立学校。这一点是明确的,以州政府的名义来建立学校,不再说先修一个孔庙,在孔庙里附属一个学校。这个是州级政府要建学校,诏令是明确的。然后是州下面的县级,考虑到教育市场,如果你有两百人以上受教育的需求,你可以建县级的学校。但是后面又加了一句,说“若州县未能顿备,即且就文宣王庙”等,如果你办不起来一个独立的学校,那还是在孔庙后面附属一下。可见,它的改革力度也不是很坚决。更有力的措施倒是后面一条,就是地方长官推荐教授,“三年为一任”,这句话很重要,这个教授本来不是官,但是地方官可以推荐教授,这个教授当了三年以后,可以被授予别的官职,进入官僚组织系统。这很重要,这一点对于北宋人来说太重要了:除了考进士以外,又有一条路可以当官了。科举是一条路,学校又成了一条路。我们现在感觉不到,但是对于北宋读书人来说,那可是非同小可的一道诏令,你考不上进士,如果你有学问可以当教授,然后你就进入了干部群体。确实,庆历兴学有非常创新的内容,但是它留了一个口子,某些地方如果不具备条件,你就照旧,还是在孔庙后面附一个学校。

王安石写学记,对诏令有直接的反应。《繁昌县学记》说:“宋因近世之法而无能改,至今天子,始诏天下有州者皆得立学,奠孔子其中,如古之为。”他说宋朝跟着唐朝做孔庙附属的学校,还不能改,到现在的宋仁宗下诏,才说天下的州都可以立学。注意,不是必须,而是可以立学,“皆得立学”。有了学校之后,学校里面要有纪念孔子的设施。他理解的学校和孔子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以学校为主,学校里面有一个孔子纪念堂,他认为这是符合上古礼制的。这其实是他自己的观点,庆历诏令里并没有明确这么说,而且诏令还留了一个口子,没有完全改过来。《慈溪县学记》里也有相应的内容,提到了两百人以上有受教育的需求才能建立县学的规定。王安石对此表示不满,他说慈溪县因此“不得有学,而为孔子庙如故”。可能一直凑不满两百人,就长期没有学校。浙东是文化比较发达的地方,但县里一直没有学校,一直只能办孔子庙。所以王安石对孔庙的批判,有这么一个源流,我们梳理出它的来历,从宋初到庆历,在这样一个过程中,王安石产生了这个思想,就是要摆正孔庙祭祀和学校教育的关系。

庆历兴学以后,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在某种程度上说孔庙和学校的关系倒过来了,对学校更重视。从一些有文化水平的士大夫来看,从庆历以后的作者来看,在他们的观念中,确实学校和孔庙的关系倒过来了。庆历四年曾易占(曾巩的父亲)写了《南丰县兴学记》,庆历五年范仲淹写了《邠州建学记》,庆历六年远在四川的张俞写了《华阳县学馆记》,这些记文的关注点都从庙转向了学。其实他们面对的还是庙学,因为很多地方没有由州政府直接办学校,还是让孔庙承担这个功能,但是作记文的人无不强调学。他们面对庙学,但写出来的文章叫“学记”,而不是“庙记”或者“庙学记”。不管怎么说,这种对于教育的重视,是庆历兴学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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