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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暖神寒

2024-06-20于家慧

名作欣赏 2024年6期
关键词:叶嘉莹入世

于家慧

关键词:叶嘉莹 《迦陵诗词稿》 入世 出世

2024 年,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即将迎来期颐之寿。“自诩碧云归碧落,未随红粉斗红妆。”这是以教书、治学、写作为终生事业的叶先生对自己的定位。从她的诗句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形象,仿佛青天上舒卷的孤云,不与群芳同列。

但众所知悉的叶嘉莹不是这样的。漂泊海外多年的她万里归国,把余生交给诗教事业,为此做了数不清的工作:授课,讲座,著书,培养学生,推广吟诵,关注儿童古诗教育,将昔年讲学的影音资料整理成文稿……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能够完成的。

这位可敬的先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如何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安置自己的精神世界、寻找自己的人生价值的?笔者反复阅读了她的诗词曲集《迦陵诗词稿》,试着从她的心灵轨迹勾勒其性情志向与人生选择。

如果要用一个言简意赅的词语概括叶嘉莹游走于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生命状态,台湾诗人痖弦对她的印象可以移来一用——意暖而神寒。她对社会与人生始终怀有一份热忱,始终希望有所作为、有所树立,所以她到人群中去,去做教书育人的事业;而在她的精神领域,始终有一方高寒孤洁的天地,不染俗尘。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入世与出世这两种境界会以不同的风貌体现在她的诗词创作中。

万方多难我何之:心绪茫然的少年时期

1924 年,叶嘉莹出生于燕京旧家,祖父是进士,父母、伯父都雅好诗书,家庭教育为她打下了坚实的旧学基础。中华书局增订版《迦陵诗词稿》收录的第一首诗,是她十五岁时创作的。

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是叶嘉莹在北京读书求学的时期,也是神州大地饱经战火、满目疮痍的时期。少女眼前所见、心中所感,大多不出自家庭院、师友交游。然生当斯世,抗战的艰苦生活中,叶嘉莹也真真切切感受着乱离的摧伤。母亲在她十七岁那年去世,父亲又常年在外,自家生计如斯,放眼人间,更无一处乐乡。在她早年的诗词里,已经可以看到她对世界有一种本能的关怀: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咏莲》)

闲行花下问东风,可能吹暖人间世。

(《踏莎行·次羡季师韵》)

可惜在那个乱离的时代,少女叶嘉莹对苦难众生的悲悯也只能是被四时风物触动的一种情绪。

“十年往事秋宵梦,细雨青灯伴夜凉。”叶嘉莹的年少之作不乏衰飒索寞之感,秋蝶、秋草、冬柳、寒霜、残雪等是她经常注目的意象。

对悲哀与苦难的感知是一个人关怀世界的起点,不是软弱消极的表现,更不是毫无意义的。但若仅仅停留在感知层面,一个人还不能有所树立。这一时期的叶嘉莹,虽然尚未明确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但那种“有所禀赋不可虚度人生”的意识已经十分强烈。

母亲去世那年,她写过一首《短歌行》,感慨兴亡变化、岁月无情。这首诗声情激越,诗的最后几句是:

敲断吟簪细问他,人生不死将如何,吁嗟乎,人生竟死将如何。

婆娑世界何方往,回首归程满路花。更上溪桥人不识,北风寒透破袈裟。

(《晚归》)

人生徒有情,天意终无常。奄忽年命尽,便当归北邙。事业谁能就,千古同一伤。感此不能言,四顾心茫茫。

(《夜坐偶感》)

时序晚,露华凝。秋莲摇落果何成。

(《鹧鸪天·广济寺听法后作》)

颠簸在时代的洪流之中,叶嘉莹不难想象到来日多难,诗词中充满了迷茫问询之意:未来该何处托身?如何才算不辜负自己的生命?她从小就在诗书上表现出过人的才华,得到师长的赞誉,可是一个灵思慧性、善解诗书的女子,在那个乱离的时代又可以做些什么呢?于是我们屡屡在她的诗词中看到一个孤寒寂寥的形象:

诗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宁共夜风寒。

(《浣溪沙·忍向长空仔细看》)

此世知音太寥落,宝铮瑶瑟为谁弹。

(《长句六章仍叠前韵》之一)

年少的叶嘉莹性情矜贵自持,与俗世保持着本能的距离。“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这是她从辅仁大学毕业之际与同窗的共勉。自古以来,“进退出处”都是摆在读书人面前的大关节。自幼受到旧学浸染的叶嘉莹既有儒家积极入世的愿望,也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的出世之想。

入世与出世的人生境界虽然是中国古代士人精神传统的一种赓续,但在叶嘉莹身上也体现出独属于她的特质。其中最为可贵的,除了那种“人生当有所为”的强烈意识,便是她对人生、对世界的一段深情。她不仅作诗填词,也谱写过小令、套曲。曲之为体,表情达意往往比诗词更加酣畅淋漓。她在一支《寄生草》小令中写道:

俺则待满天涯踏遍少年游。向人间种棵相思树。

什么是她种在人间的相思树?那时还不得而知。但其中的向往怀思之情、渴盼期待之意,却是宛然可感的。后来叶嘉莹常说,读古典诗词的好处是可以让人“心灵不死”,当时的她已具有一颗不死的灵心:

纵教那人间万象尽虚空,则我但有这情心一点终留恋。

“心头一焰凭谁识,的历长明永夜时。”i 她心中有一片不灭的灵光,当时虽然前途未卜,心期未定,年少时种下的那棵相思树却始终保持着生机,也许在命运的摧折下一时未得舒展,可一待遇到合适的水土,便开花结果,蔚然成荫。

久惯生涯似转蓬 :漂泊流转的游子生涯

1945 年,叶嘉莹从辅仁大学毕业以后,在北京做了几年中学教师。1948 年南下与丈夫赵钟荪结婚,同年冬随丈夫渡海迁台,从此开始了漂泊流转的生活。到中国台湾不久,赵钟荪即被捕入狱。叶嘉莹带着初生的女儿辗转寄居,以教书糊口。出狱后的丈夫性情暴躁,无以为生,家中老父、幼女都要靠她一人供养,生活的重担压得这个未及而立的年轻女子难以喘息,只能以含容忍耐的姿态接受命运的安排。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以后等待着我的都是忧患的日子。我真正是把什么都放弃了,我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从这首《蝶恋花》词中,我们似乎看到叶嘉莹年少时美好的梦想都已消失不见:

倚竹谁怜衫袖薄。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莫问新来哀与乐。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风多花易落。有限年华,无据年时约。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刬地思量着。

“吾生拙懒无多事,日展骚经读卜居。”昔年诗书自娱的少女不得已深陷营治家事的尘网,又远离从小生长的北京来到遥远陌生的台湾。生活已容不下片刻的喘息,她觉得自己年少时的梦想都已落空,似乎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把什么都放弃了”,“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忍不住想起昔年的梦想。最为险衅艰危的那几年,眼前风雨逼人而至,偶尔温存旧梦,转瞬就会被残酷的现实淹没。

那段时间,她的诗词作品很少,偶有笔墨,常见出世之想:

眼底青山迥出群,天边白浪雪纷纷。何当了却人间事,从此余生伴海云。

写下这首诗的时候,叶嘉莹来到台湾已有十余年,丈夫出狱,自己也在师友的帮助下获得了大学的教职。但课程繁多,家事沉重,常有不堪重负之感。注目天边,她只想了却人间纷扰,归向她所向往的自由澄净之境。

叶嘉莹的诗词作品中,这种高远孤寒的境界贯穿始终。这大约是她远离市廛红尘的一种生命本质,在少女时期,体现为自赏孤芳;在百忧交集的中年,则常常伴随着某种被摧伤的痛苦,比如这首《南溟》: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难回银汉垂天远,空泣鲛珠向海沉。香篆能消烛易尽,残灰冷泪怨何深。

境界高远,但充满了遗憾。莲花摇落,鲛珠沉海,全都是美好落空的象征。

然而叶嘉莹又是一个极为坚强的人,她从小诵读《论语》,深受儒家“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精神的影响,又在青年求学时得顾随先生教导,把那种“坚强的担荷精神”作为自己一贯的生活态度。她依然深爱着自己研读多年的古典诗歌,不管生活多么艰苦,一讲课就沉浸其中,神采飞扬。这一时期,她在台湾多所学校开设了许多门与古典诗歌相关的课程,并有多篇诗文、论著发表。

叶嘉莹不曾辜负自小就喜爱和擅长的东西,纵在艰难苦恨之中,也凭借自己深厚的学养和不倦的精神赢得了学界的推崇。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就是这样,不管命运把我抛到哪里,我都尽最大的努力尽量做好。”

叶嘉莹的老师顾随先生评冯延巳词“和泪试严妆”:“虽在极悲哀时,对人生也一丝不苟。”叶嘉莹也具有此等人生修养,历经忧患而有所持守,始终珍重好修。那时的叶嘉莹,便是以这种艰辛但不苟且的态度认认真真对待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就像她喜欢引用的《圣经》中保罗说过的一句话:“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这一时期,叶嘉莹的入世精神表现为对人生苦难的担荷,而出世之想则是拯救她暂离现实苦难的一剂精神良药。

种蕙滋兰愿岂违:有所树立的余生事业

(一)一枝聊此托余生——海外栖身

1969 年,叶嘉莹来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任教,她把丈夫、女儿和父亲接来温哥华,在此定居。在那里,她需要用英文把中国的古典诗歌讲授给外国的学生。虽然她以过人的毅力攻克了语言的难关,但用母语讲授给国人时那种一任神行、酣畅淋漓的“跑野马”式的讲课风格受到了极大的束缚。来到温哥华的第二年,她写下一首《鹏飞》:

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

本该冲天而起的大鹏只能匐地而行,“一枝聊此托余生”,如杜甫说“强移栖息一枝安”,只是暂得栖身之所而已。

不过,相比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时候,此时的叶嘉莹已获得了U.B.C. 的终身教职,又能把家人接来身边团聚,生活也算安定下来,可以稍得休憩。“烟树初红橘正黄,小庭花木竞秋妆。风霜见惯浑闲事,垂老安家到异方。” 她的诗句中流露出生活的闲趣和结束漂泊的归属感。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便在叶嘉莹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猝然来临的噩耗又给了年过半百的她一个巨大的打击:1976 年,她的长女和女婿因为车祸双双去世。“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饱经忧患的叶嘉莹尚未过得几年轻松自在的生活,丧女之痛便如晴天霹雳。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心态悲苦而自哀。

使她从这种悲哀中跳脱出来的,是1979 年获得回国教书的机会。在此之前,她虽以文字为生,毕竟暌隔故土,文脉难通,对诗词的锐感深情常有知音难觅之憾:“抱柱尾生缘守信,碎琴俞氏感知音。古今似此无多子,天下凭谁付此心。” 如果说“天下凭谁付此心”这句自问从前只是偶然生发的感慨,在经历了丧女之痛后,“余生何处惜余阴”便成了一个极其迫切的问题。她要找到自己托付余生的事业,并全力以赴。

(二)书生报国成何计——余生立志

叶嘉莹自问“余生何处惜余阴”的时候,正是中国大陆一派生机、百废待兴的时候。她接到国内友人的来信,信中提到国内教育界形势大好,她极感振奋,写下《再吟二绝》:

却话当年感不禁,曾悲万马一时喑。如今齐向春郊骋,我亦深怀并辔心。

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叶嘉莹决定用自己平生所学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尽一份力,为古典诗歌在年轻人中的传承尽一份力。这并不是一句空话,1979 年首次回国讲学之后,叶嘉莹余生的每一天都在践行自己“骥老犹存万里心”的志向。

应李霁野先生之邀,叶嘉莹假期归国讲学的地点主要在天津的南开大学。她在南开大学建立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现已更名为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1990 年从U.B.C. 退休以后便留在这里,培养出一届又一届的硕士生、博士生。她早经忧患,回国教书以后也面临过经费、人事等方面的种种困难,随着年龄的增长,还要承受衰老与病痛的折磨,但是所有这一切都被她克服了。她之所以能战胜这种种困难,是因为她坚定的志向、顽强的人格精神和旺健的生命力。这些都可以从她的诗词作品中找到印证。

她曾经感叹时光无情、理想落空,美好的志意横遭摧折,但并不因此而放弃努力:

人间谁把东流挽。望断云天都是怨。三春方待好花开,一夕高楼风雨乱。 林莺处处惊飞散。满地残红和泪溅。微禽衔木有精魂,会见桑生沧海变。

(《木兰花令·一九八九年美国哈佛作》)

理想远大,犹如沧海波平;人力有限,犹如精卫填海。精卫衔木不倦,她也在讲台与书海中耕耘不倦。

她曾经饱经忧患,心如槁木死灰,但自沉吟处,仍有一段心期不能忘怀:

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梧桐已分经霜死,幺凤谁传浴火生。 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鹧鸪天》)

把古典诗词这份宝贵的财富交给下一代,这份理想是她心中灿烂的云锦,为此她愿意像春蚕吐丝般奉献自己的余生。也正是因为这份理想,她才能够在种种忧患中有所树立,浴火重生。

“平生不喜言衰病”,“一世飘零敢自伤”,叶嘉莹不是一个喜欢把苦难挂在嘴边的人。步入八十高龄以后,她常有疾病缠身,但她的诗词中很少写到疾病如何痛苦,只有一次次以顽强的人格精神和旺健的生命力战胜疾病的记录。

2007 年,叶嘉莹疾病渐痊,她的老朋友澳门实业家沈秉和先生有《口号叶嘉莹先生病愈》一诗相赠,她唱和道:

雪冷不妨春意到,病痊欣见好诗来。但使生机斫未尽,红蕖还向月中开。

叶嘉莹生于荷月,小字为荷,有一部由张侯萍老师撰写的口述自传,书名就叫《红蕖留梦》。这首诗里历经砍斫但生机不尽,在月色中亭亭舒展的红莲,便是她生命境界的写照:光明、洁净、美丽、坚韧。

2016 年,还是与沈秉和先生的唱和中,我们可以看到叶嘉莹老而弥坚的心志:

天行常健老何妨,花落为泥土亦香。感激故人相勉意,还将初曙拟微阳。

茶香午梦醒还疑,莲实千春此意痴。待向何方赋归去,依然尼父是吾师。

李商隐诗有“醉起微阳若初曙”之句,说醉酒醒来后意识不清,错把夕阳当成了朝阳。而叶嘉莹桑榆暮景,却是很清醒地“还将初曙拟微阳”,把夕阳当成了朝阳去努力。“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传统士人追求理想的刚毅坚卓在叶嘉莹的诗词创作与生活实践中历历可见。写下这两首诗的时候,叶嘉莹已是九十二岁高龄。笔者写作此文正值叶嘉莹期颐之寿,负责审校由《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刊发的“叶嘉莹讲唐床词”系列,那是她多年前讲课录音整理成的文稿。此时,这位百岁老人视力、听力都在急剧下降,仍坚持审阅每一期的文稿,真正是“还将初曙拟微阳”,令人感佩无已。

叶嘉莹深爱梦窗词《莺啼序》之“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 及《玉楼春》之“海烟沉处倒残霞,一杼鲛绡和泪织” 等句,曾以梦窗词句占绝句一首:

已是桑榆日影斜,敢言辽海作蓝霞。暮烟沉处凭谁识,一杼鲛绡满泪花。

我们仅从意象上就能体会叶嘉莹余生有所树立时诗中所呈现的生命境界:珍贵美丽的“鲛绡”是有所完成,凝结成珠的“泪”是深情厚意。她对弘扬中华诗教的志愿便是如此一往情深,哪怕为之饱尝辛苦、历尽艰难,含泪也要织出一段华美的鲛绡。

(三)好花原有四时香——豁然开朗

荷叶参差卷,榴花次第开。但令心有赏,岁月任渠催。

(王安石:《题何氏宅园亭》)

这首小诗被叶嘉莹选入《给孩子的古诗词》,她认为这首诗给人的启示是:“一个人的内心之中,如果能够找到一个愿意终身投注的理想,为它努力、为它献身,那真是幸运的。不一定非要做什么伟大的学问,有些人做很普通的工作,打铁的、刻木的,一辈子做这些,但他真的把他的感情、理想、生命都投注到里面,要把它做好,这都是美好的事情。”

“怕的是此身未死心先死,一事无成两鬓斑。”从年少时起,叶嘉莹就坚信人的一生应有所完成,不应白白度过。回国教书以前,她自然并未虚度时光,而她真正找到“愿意终身投注的理想”,还是在回国教书以后。

如本文第一节所言,叶嘉莹年少之作不乏衰飒索寞之感。但找到了“愿意终身投注的理想”后,步入垂暮之年的她心境却豁然开朗。春花零落,她的诗是:“月圆月缺寻常事,无改清晖万古同。来岁花枝应更好,不因春去怨匆匆。”秋风吹起,她的诗是:“晚霞秋水碧天长,满眼金晖爱夕阳。不向西风怨摇落,好花原有四时香。”风雪时作,她的诗是:“早知风雪应无惧,芳讯天涯总不乖。我是归来今岁早,要看次第好花开。”眼前所见俱是好景,四时风物无复堪伤,真正是“但令心有赏,岁月任渠催”。

自然景物观之如是,人事变迁于她也是云淡风轻。1994 年,叶嘉莹被新加坡国立大学聘为客座教授,又一次长途远行,她写下《虞美人》三首,第一首是:

我生久作天涯客。无复伤漂泊。新来更喜到狮城。处处南天风物眼中明。 九重朱葛层楼外。颜色常无改。爱它花好不知愁。一任年光流逝忘春秋。

她曾经自叹身如转蓬,漂泊无定,如今却不再为漂泊而感伤。

离开新加坡的时候,她写下《赠别新加坡国大同学七绝一首》:

栽桃已是古稀人,又向狮城作一春。莫怨匆匆成聚散,雪泥鸿爪总前因。

诗中只有自己年逾古稀仍可传道授业的欢喜,对匆匆聚散,已然不甚挂怀。

如果说客座讲学之处不至投入太深的感情,叶嘉莹的出生之地——北京察院胡同那座老四合院,总是她魂牵梦萦的所在。2003 年,叶嘉莹的故居被拆毁,转年她为此事作有七绝一首:

故宅难全毁已平,余年老去更心惊。天偏怜我教身健,江海犹能自在行。

对于故居被毁,她自然是伤感的,但是这首诗中并未表现出特别强烈的伤心之意,她对此很是豁达:老宅虽毁,但我身体还好,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我们跳出一时一事,从叶嘉莹全部的生命与创作来看待这首诗,不难读出这样的意味:余生找到方向的她,身体和心灵都不会为一所房子所局限,她胸中有诗书锦绣,眼前是万里江山,真正的“乡根”是文化的传承,只要她还在讲诗,还在做她热爱的事业,此心安处,天涯海角俱是吾乡。

叶嘉莹年少时曾有“入世已拼愁似海”之句,她拼着满眼泪花织就一段鲛绡,却在入世的事业中体验到触目皆春的人生至乐。

(四)天池若有人相待——高寒之境

叶嘉莹的诗词之中始终有一种高寒之境,在心绪茫然的少年时期,是“诗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宁共夜风寒”,在饱经忧患的中年时期,是“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回国教书以后,为了诗教事业,她置身于人群之中,授课,讲座,录节目,接受各种采访,以热情而殷切的姿态把年轻人接引到古典诗词的大门之内,这是入世的事业。然而即便是在这一时期,她心中仍有一处旁人难以触及的高寒之境。这在她的诗词里可以找到明显的痕迹:

平生万里孤行久,种蕙滋兰愿岂违。

(《西北纪行诗十五首》之十四)

客子身强当日事,老怀孤绝更谁同。(《雨后》)近年来,她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同仁、学生、诗词爱好者,她播撒诗教种子的讲坛遍及每一个学段甚至是不同行业的人群,可是她叩问自我,总有一份“孤绝”的情怀。诗词中屡屡出现的高寒之境成为这种情怀的具象:

峭壁千帆傍水涯,空堂阒寂见群葩。

(《纪梦》)

已惯阴晴圆缺事,更堪万古碧霄寒。人天谁与共婵娟。

(《浣溪沙·连夕月色清佳,口占此阕》)

如此情怀与她少年时的“诗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宁共夜风寒”有何分别?这首《鹊踏枝》最能见其变化:

玉宇琼楼云外影。也识高寒,偏爱高寒境。沧海月明霜露冷。姮娥自古原孤另。 谁遣焦桐烧未竟。斫作瑶琴,细把朱弦整。莫道无人能解听。恍闻天籁声相应。

“姮娥自古原孤另”,她天性之中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情怀,少年时表现为离群索居、孤芳自赏,中年时表现为云飞水逝、寂寞凄伤,而在确立了自己的余生事业之后,则表现为一种所思所待皆有方向的积极状态,高寒之中不再是寂寞无依,而是精神上的完满自足。她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土,在母语世界讲授她一生热爱的古典诗词,同样的高寒之境便体现出不同的人生境界:

高处登临我所耽,海天愁入雾中涵。云端定有晴晖在,望断遥空一抹蓝。

(《雾中有作七绝二首》之二)

天海风涛夜夜寒,梦魂常在玉阑干。焦桐留得朱弦在,三拂犹能着意弹。

(《朱弦》)

“云端定有晴晖在,望断遥空一抹蓝”,这是盼望的姿态;“焦桐留得朱弦在,三拂犹能着意弹”,这是倾注努力的姿态。此时的她已经能够从孤寒之中看到希望:

只缘明月在东天,从今惟向天东望。

(《踏莎行·黄菊凋残》)

仿佛神山如可见。孤帆便拟追寻遍。

(《蝶恋花·爱向高楼凝望眼》)

真正找到了余生的目标之后,她便竭尽全力去追寻。她不再感慨知音难觅,她可以向天地觅知音:

翠色洁思屈子服,水光清想伯牙琴。寂寥天地有知音。

2013 年,年近九十的叶嘉莹写有《绝句一首》:

逝尽年华似水流,飘蓬早已断离愁。我是如今真解脱,独陪明月过中秋。

李白还要“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叶嘉莹却是“我陪明月”,而不是“明月陪我”,她那孤独而强大的灵魂真正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叶嘉莹说:“你要做一番入世的事,但心理上却要保有出世的超越。” 这种“寓理想之追求,标高寒之远境”的出世境界既是天性使然,也是她从入世的事业中锤炼而来。入世与出世统一于她对社会、人生的热忱和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之中。

结语

“何幸当斯世,莫放此生空。”少年时未知前路却要“向人间种棵相思树”的叶嘉莹,回国教书的决定与祖国传统文化勃兴的时代脉搏幸而同频。她果然没有辜负自己所学所爱的古典诗词,数十载滋兰树蕙,为中华诗教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叶嘉莹以出世的情怀投注入世的事业,以入世的事业涵养出世的情怀。近年来,她声誉日高,名望日隆,却仍保持着谦逊朴素的生活状态,身居斗室,饮食简单,晚年更将自己的积蓄数千万元全部捐出。她以奋发有为的精神满怀热忱地为诗教事业孜孜耕耘,而对俗世的浮名虚利始终保持着冷淡的距离。

叶嘉莹早年读诗,曾有“造极反多平易语,眼前景物世间情”之心得。她自己写作诗词亦复如是,从不着意堆砌辞藻,从不勉强因文造情,但有篇什,必是眼前所见,心中所感。她评说诗词的时候常常说:“中国伟大的诗人都是用他们的生命来书写自己诗篇的,用他们的生活来实践他们的诗篇的。”立志回国教书的时候,她在诗中写道:“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数十年后,她回顾自己多难的一生,回顾自己滋兰树蕙的平生事业,在诗中写道:“一世飘零感不禁,重来花底自沉吟。纵教精力逐年减,未减归来老骥心。”可谓不负初心。叶嘉莹为人、为学、教书、著述没有任何虚伪割裂之处,她也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书写自己的诗篇,用自己的生命实践自己的诗篇。

她问东风“可能吹暖人间世”,对世界始终怀有一份温存;她“也识高寒,偏爱高寒境”,耽于神骨俱冷之处。《迦陵诗词稿》一编真实地反映出叶嘉莹这种“意暖而神寒”的人生境界,古代士人奋发有为、积极入世之精神,淡泊名利、清静自持之修养,在叶嘉莹诗性的人生中融合为传统诗教在当代焕发光彩的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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