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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在海南(上)

2024-06-20彭玉平

名作欣赏 2024年6期
关键词:儋州惠州陶渊明

彭玉平

苏轼在惠州斥资建白鹤新居,就已经放弃了仕途的追求,准备做一个普通人、惠州人。倒不是他完全不想有作为,而是思前想后,确实已经没有了机会,当朝的人是谁他清楚,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年龄摆在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空间呢?东山再起至少要有三个条件:自己不懈的努力,稳健可靠、值得期待的政治背景,经得起岁月蹉跎的年龄。第一点就不说了,也不说太远的政治背景,一眼能看到的时间内应该是没有机会了,光年龄他也熬不起了。再说不断贬谪的生活,他好像也习惯了。当年黄州那么艰难不也熬下来了,再说一地有一地的自然风景和民情风俗,彼此既然不能替代,则到处走走,感受下祖国的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尝尝各地的有名小吃或地方招牌菜,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活方式。以前觉得有点令人生畏的岭南,几年待下来,也觉得很亲切很温暖。《宋史》苏轼本传说在惠州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这说明他与当地百姓建立了很好的感情,自己的心态也平静,没什么波澜了。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从心里已经接受了岭南人的定位。只是他当时说的岭南人,就是惠州人。没想到的是,要做个惠州人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了。

绍圣四年(1097)二月,惠州白鹤新居终于建成了,苏轼一家老小从嘉祐寺搬了过去。这时候长子苏迈因为被授韶州仁化令,离惠州不算远,所以也赶到惠州探望。在那样一个艰难的时刻,能有较大规模的新房子住,家人也能暂时团圆,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苏轼满以为往后的日子也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进行下去了,贬谪就贬谪吧,惠州就惠州吧,此心安处是吾乡。随着朝廷政治局势的变化,宋哲宗重用章惇恢复新法,原来的元祐党人受到了进一步的打击。这一年四月十七日,惠州知州方子容来到白鹤新居,告知苏轼又被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苏轼做个惠州人的梦想就此被终结了。

说起来这个整他的章惇,还曾经是苏轼的朋友,我们看苏轼在黄州,还有两封写给他的信,还在向他讲在黄州的日常生活,可见他们当时的交情还是可以的。苏轼告诉章惇说自己在黄州东坡耕田,已经完全是个“村舍翁”,也就是典型的农村老头的样子了。妻子王闰之养蚕,家里一条牛生了病快要死了,找来个牛医,也找不出原因,还是王闰之说对了病因。章惇也写信给苏轼,问起他的生活状况,两人之间互相关心,彼此倾诉,关系看上去一切都是正常的状态。

但北宋政治的情况总是充满着变化,人与人的关系有时也跟着变化,今天的朋友明天就不一定是朋友了,当然这也是考验人性的时候。在苏轼那个时代,世界的变化多少有点快得让他眼花缭乱,苏轼却基本上是一种不变的状态。有的时候不变是不能应付万变的,苏轼的一生就非常典型地诠释了这个道理。我感觉他的词典里好像没有“与时俱进”这个成语,别的成语少一个两个,问题不大,少了这一个,在北宋时期,对苏轼来说,意味着麻烦必然是一串连着一串的。苏轼晚年是真悟出来了,但悟出来的时候也近晚年了。

苏轼一接到再贬儋州的消息时,毫不夸张地说,差不多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他本来认为自己都已经被贬到这么偏远的惠州了,还要怎样呢?所以一听说再贬儋州,感觉自己这下彻底完了,肯定是有去无回,要死在海南了。他想好了,一到海南,便考虑先备好棺材与墓地,准备就葬在海南了。你看他写给友人的信: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

(《与王敏仲书》)

这就是苏轼对未来儋州生活的安排,当然到了儋州之后,并没有真的马上就是作棺作墓。苏轼当年四月十七日接到朝廷之命,十九日从惠州动身,七月二日到达昌化军贬所。他在《到昌化军谢表》中说自己此番到海南“生无还期,死有余责”,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责”,但他只能这么说,“生无还期”则是真的这样认为的。他描述在惠州离别时的情形说:

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

不光他自己觉得此行很可能走向生命的终点,连家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临别恸哭,等于最后一别了。但给皇帝的谢表因为带着情绪,用的文字不妨重一点。实际上,走着走着,他的情绪还是会发生变化,尤其当他走到雷州,想到自己已经须发尽白,但体力也还可以,说不定还有机会被赦免。不过这个时候的苏轼即便被赦免,也准备彻底隐居做个农民了,不想再去做什么官了。

其实在惠州的时候,苏轼对生命已经相当看得开了。他到达惠州半年后,朋友参寥子从杭州派人过来看他,那人还带来了一封参寥子的信,大体是担心惠州在岭南,苏轼受瘴疠之气的影响生病。苏轼回信说:岭南有瘴疠之气,这是不错的,但南方有南方的病,北方有北方的病,生了病总会死人,不是只有瘴气才让人生病死亡的。你看京城那些国医,手下被治死的更多,所以就不用专门为我担心了。你看苏轼在惠州就已经做好了坦然对待生命的准备,并不是在海南才恍然大悟,只是再贬海南,他深感突然,而且处境显然更艰难了。

苏轼是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到达海南,经过琼山、澄迈、临高,七月二日到达儋州。儋州的地理位置在海南的中北部,第二年(元符元年,1098)九月十二日,有一次与朋友喝酒,有点小醉,想起自己在远离大陆的岛上,四周都是海水茫茫,生命、环境与天地的问题,便一下子来到了面前。关于生命的意义,其实是苏轼在惠州、儋州时经常思考的问题,而在海南,苏轼思考得更频繁,也更彻底。因为在海南,苏轼一开始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抛在了一个孤岛上,曾经十分伤感,甚至绝望,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座岛。但转而一想,我这么想还是狭隘了,放大一点来看,整个天地不都是被水包围着的吗?九州不也在大海里面吗?“有生孰不在岛者”,谁的生命能够离开岛而生存呢?这个问题问得真的太有力量了。既然如此,在陆就陆,在岛就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苏轼在海南最先遇到的困难便是居无定所,生活艰难。生活的贫困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在写给程秀才的信中说: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赀矣。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

(苏轼:《与程秀才》)

一下子连写六个“无”,可见他的困窘状况,我只有一样不大理解,在海南冬天要炭干什么呢?除了当年海南冬天反常的特别冷,否则炭在海南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肉是苏轼的最爱,现在一时没有,苏轼是个天然喜欢结交朋友的人,现在一时也没有朋友,住的条件也比较差。苏轼说,我就不再多说了,一句话就是“大率皆无”,就是生活上要啥缺啥。但以前总以为海南瘴气厉害,来了才知道,这是假消息,其实基本上没有什么瘴气。

没房子怎么办呢?就与小儿子苏过一起动手建了几间茅草屋,主要还是十几个来向我问学的人帮忙建造的,我自己主要做一些泥水活儿。看来苏轼做泥水的能力不错,我怀疑黄州的雪堂、惠州的白鹤新居,他也做了一些泥水活儿,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泥水匠。估计是程秀才问他的新居环境怎么样,苏轼回信说,我的陋室在军城南边,地势比较低,潮湿,很狭小,周边也有一些竹子和杂树,有时烟雨蒙蒙,极其简陋。即便这样,也已经把身上的钱用得七七八八了。

其实苏轼信中说的已经是住房条件改善后的情况了,此前苏轼还有两段在儋州的居住经历。苏轼初到儋州,因为仍是“责授”的身份,没有安排住地,曾在桄榔林中临时居住过一段时间,桄榔属于棕榈科的一种树干比较粗壮的乔木状植物,苏轼大概在树下搭了一个比较简易的棚子,以遮风挡雨。他还写了一篇《桄榔庵铭》自我调侃了一番,说这地方潮湿,蛇虫出没,活人住在这里就叫住宅,死了葬在这里就叫坟墓。这种语言也只有苏轼能说出来,苦涩而有智慧,环境的荒芜和恶劣在这种调侃中可以想见了。

这样的地方,别说苏轼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即便青壮年住久了恐怕也会生病,何况苏轼本来身体就不好。但机遇还是很快来了,有个叫张中的人比苏轼晚一点到儋州,担任昌化军使,也就是儋州的行政长官。那是一个以前崇拜苏轼、现在同情苏轼的地方官员,苏轼到了自己的地盘,当然首先要帮助解决其生活问题。看到苏轼在桄榔庵里过于简陋的房子,他就安排苏轼住进了官舍伦江驿,两人在里面喝酒赋诗、下棋聊天。张中善待苏轼,也逐渐影响周边的人,苏轼各种各样的朋友也就慢慢地多了起来。

但问题还是来了,伦江驿是官方修建的驿站,苏轼是戴罪之身,应该没有资格住进去。苏轼是名人,他也基本上没有隐私,盯着他的人总是有的。没多久,他入住伦江驿的消息就传了出去。当时朝廷派到广西的察访使董必听说后(察访使本来就是到各地巡察各种行政事务以及违规违纪现象的),派人到儋州,让苏轼自己想办法解决住房问题。《宋史》苏轼传是这样写的:

(苏轼)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之不可。轼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

苏轼也在致郑嘉会的信中说:

初赁官屋数间居之,既不可住,又不欲与官员相交涉,近买地起屋五间一灶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木之下,亦可以杜门面壁少休也。

(苏轼:《致郑靖老》)

这地方有水有树,加上偏僻少人,所以苏轼说自己“居之甚安”,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但各种史书在眼前,可以与古人对话。其实,苏轼居住在伦江驿也不是白住的,史书里用了“僦”字,就是租住的意思。租也不让租,那就只能另想办法,所以买地筑室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处处受到钳制甚至歧视,苏轼在这个时期已经养成了差不多逆来顺受的性格,“不欲与官员相交涉”,不让租住就算了,我自己盖总可以吧。苏轼是被朝廷惩罚的人,让他受苦就是章惇等人的目的之一。

这次修建的房子虽然有五间,但还是简陋的,说简陋还有一个证据,就是他多次做梦回到了惠州的白鹤新居,那里的房子确实更有气势。现在离开家乡四十年了,仍是一种“卜居”的状态。所谓“卜居”就是还在找地方居住的意思,六十多岁的人还居无定所,苏轼自己有点说不清楚的苦涩。好在他对住所的要求不高,“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苏轼:《和陶〈和刘柴桑〉》),天地虽然大,我只要能放下一张睡觉的席子就可以了。“我本早衰人,不谓老更劬”(苏轼:《和陶〈和刘柴桑〉》),他说自己比一般人早衰,老得快,但在别人差不多可以享福的年龄,他却更加辛劳了。苏轼其实对自己的命运有太多的感慨,为什么同样是人生,自己的人生怎么越走越窄,怎么会越来越艰难呢?这个简直是天问,在那个年代,谁都知道答案,但谁都无力改变。

苏轼在儋州,虽然还有一个琼州别驾的名义,但与黄州的团练副使、惠州的宁远军节度副使一样,薪酬非常微薄,还是不得签书公事,也就是没有行政权力,但他关心文教的自由还是有的。海南的少数民族以黎族为主,当时的文化水平比较低,苏轼就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多教化民众,一边喝着当地的酒,一边与年轻人谈着文化、教育等方面的事情,同时也了解他们的民族风俗等。他认为汉族与黎族,只是民族不同,大家都是平等的。“咨尔汉黎,均是一民”(《和陶〈劝农〉》),彼此之间当然也就没有高下,应该和睦共处。事实上,苏轼也很快就融入黎族人的生活当中。这里专门说一说黎子云兄弟俩,他们是儋州本地人,住在城东,以务农为生,长得黑瘦黑瘦的,家里穷,但兄弟俩十分好学,经常带着酒来拜访苏轼,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苏轼当然也回访。他有一首《访黎子云》诗:

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风。

一看这诗,就知道苏轼去得多了,几个黎族小朋友都认得他了。苏轼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黎族话,但大概能猜到是笑他的装束。他去找黎子云,一路上鸡飞狗跳像中了邪一样。

他在黎子云家,聊的话题肯定很广泛,但主要是文化与人生的话题。黎子云家旁边有个鱼塘,苏轼也经常在那里钓鱼,偶尔与昌化军使张中一起去。黎子云家虽然穷,但环境很好,除了有个大水塘,还有很茂盛的树林。文人的风雅很容易被这个环境唤醒,有人说,这种风景绝佳的地方应该盖个专门的房子,主人钱不够,我们大家一起凑个份子,一边在里面聊天,一边看风景,尤其是四处的果树开花之时,五颜六色,人生惬意的时刻,大概也就这样了吧。后来这个专门用来与大家小聚的地方果然建好了,命名的事当然就交给苏轼了,苏轼起了个很风雅的名字叫“载酒堂”。载酒堂里当然喝酒就是常事了,黎子云少不得要招待他,而招待苏轼少不了要喝酒。苏轼好酒而无量,经常喝得晕乎乎的,找不着回家的路,好在这条路上牛经常走,牛吃饱了,一边走一边排泄,苏轼跟着牛的排泄物走。你看苏轼迷糊当中,还是清醒的。我们看他写的这首诗: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之一)

这些诗歌描写的都是极其简单的生活,但越简单越快乐,苏轼的快乐哲学就是这么简单。他越来越融入儋州的百姓之中,慢慢地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儋州人。

在儋州当然不能只是访友、喝酒,如何改变贫困落后的面貌,是苏轼一直在思考的。他总想用自己的观念或力量为当地提升生活水平贡献一点自己的智慧。

苏轼所在的儋州,其实荒芜的田地是很多的,但老百姓大多把精力放在香料买卖上,没有用全力去种田,所以产的粮食不够吃,只能用红薯、紫芋、杂米等做成“粥糜”来填饱肚子,据说当时六成以上的粮食就是“薯米”,也就是地瓜做成的粮食,粗粮当然有粗粮的好处,但光吃粗粮,肯定影响健康的。苏轼听说苏辙最近很瘦,想起自己到了儋州,也很少吃到肉,他在《闻子由瘦》诗中开头几句说: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见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

前面三句就不用我解释了,当地人的生活就是如此粗糙简单,地鼠、蝙蝠也拿来薰烧着吃,这对于以前没有这种饮食习惯的苏轼来说,肯定是难以下咽的。苏轼不能理解,民以食为天,先解决了温饱问题才能发展。他写了一组《和陶〈劝农〉》诗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天祸尔土,不麦不稷”,老天给了你土地,但因为自然条件不好,不能种植小麦等粮食作物,土地的利用率不高。苏轼看到当时田地荒芜的情况是这样的:

岂无良田,膴膴平陆。兽踪交缔,鸟喙谐穆。惊踪朝射,猛豨夜逐。芋羹薯糜,以饱耆宿。

这么肥沃平旷的土地,怎么说没有良田呢?只是现在的良田上各种野兽在奔跑,各种鸟在欢唱。如果早晚都在打猎,那也就只能种一点芋头、红薯来勉强养活老年人了。为此他诚恳地对当地百姓说:

听我苦言,其福永久。利尔耡耜,好尔邻偶。斩艾蓬藋,南东其亩。父兄搢梴,以抶游手。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苏轼是用可持续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农业的重要性的。他说如果听了我的话,把田地好好开垦一下,给你们带来的好处将是永久的。农户与农户之间互相协助,好好耕种,把杂草野草清除掉,耕作时根据地形和水势来治理田地,全家动员,把游手好闲的习气改掉,生活的问题也就跟着解决了。“春无遗勤,秋有厚冀”,春种秋收,付出的勤劳越多,收获的成果越多,如此,生活就有了盼头。苏轼是被“责授”的身份,也只能“劝农”了,如果他是儋州的一把手,我估计当年就会兴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垦荒和种田种地的热潮。

苏轼希望改变田地的功能,而耕种又离不开牛,他在元符三年(1100)三月曾把柳宗元的《牛赋》抄写了一遍,送给了琼州僧人道赟,让他把这篇文章传播出去,让海南本地人知道牛的勤勉和伟大。《牛赋》有这样一段话:

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

自种自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己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

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牛都在耕田,一天能耕上百亩,而且耕得又长又直,然后农民才能种上各种庄稼。耕种是牛的事,收获也是牛的事,牛拉着一车一车的粮食送到公家的仓库,自己却只能吃到一些不可口的食物,他让穷人变富,饿汉吃饱,自己却一点也不贪功。柳宗元这篇赋写于“永贞革新”他被贬为柳州刺史的时候,这头付出辛劳不求回报的牛,其实就是柳宗元的自我写照,政治寓意非常深刻。

但苏轼写《书柳子厚〈牛赋〉后》,并不是继续柳宗元的思路,而是回到海南,回到牛本身的问题。他深深地觉得,当时的岭南特别是海南并没有用牛之长,而是把牛的作用用歪了。怎么说呢?当时的海南其实并不盛产牛,大部分牛是从现在广东的高州、化州,也就是茂名一带用香料换来后,再用船运到海南,一路上上百头牛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一旦遇到大风大浪等恶劣天气,这些牛就在船舱内直接被饿死渴死,活着到海南的并不多。每次牛走出船舱,登上陆地,因为一路吃尽苦头,都是一片哀嚎声。这些到了海南的牛的命运如何?一半用于耕作,一半被杀掉了。为何海南人那么喜欢杀牛呢?原因也很简单,当时海南人生病后,往往不去看病吃药,而是“以巫为医,以牛为药”(《书柳子厚〈牛赋〉后》)。海南人一生病往往就找巫师用杀牛的方式祷告。有的有钱人家为了尽快康复,往往一杀就是十几头牛。如果最终没治好,就说是老头收了他;如果真的好了,就说是巫师与杀牛的功劳,其实人都有自愈功能,康复的人与巫师基本上没什么关系。偶尔有人吃药被巫师发现了,巫师往往大怒地说:“你生病了吃药,神灵一发怒,你的病不可能好的。”弄得大家也都不吃药,最后的结果往往就是人死了,牛也死了。黎族人有了牛,基本上用在这些方面了。苏轼觉得这真是可惜啊,你们看看柳宗元的《牛赋》,就知道牛对于农耕有多么大的作用。苏轼没办法通过行政权力扭转这种风气,只能通过熟悉的朋友去传播关于牛的一些知识。可见苏轼对黎族民众的生活真是充满了关切,但一种民族风俗的形成往往有很长的历史,尤其是作为根深蒂固的观念被大家接受以后,就更难改变了。苏轼明知其难,也知道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依然竭尽所能地希望改变陋俗,这就是一种典型的忧国忧民情怀了。

苏轼其实知道自己的性格特点,他也在努力改变,这努力的证据就是一直在陶渊明那里找精神依靠,一百多首和陶诗就是可靠的证据。但有些事情连诗歌也无法反映出来,他在海南后期曾对弟弟苏辙说,自己喜欢陶渊明不只是喜欢他的诗,而是倾慕他的为人。他在给苏辙的信里曾经引用陶渊明《与子俨等疏》里的几句话: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

陶渊明说自己因为性格问题,没法适应官场,所以只能告别官场,但也因此给几个孩子带来非常贫困的生活,自己穷点没关系,但影响到孩子们,心里还是有点愧疚的。陶渊明说的是老实话,他这种性格,太刚,受不了一点儿委屈,在官场上肯定四处碰壁,所以退出官场,隐居到乡下自食其力,让别人舒服,自己也舒服了。这说明陶渊明不仅深刻地了解自己,也能果断地选择适合自己生存的道路。

在苏轼眼里,陶渊明的性格就是一个字——“真”。他在《书李简夫诗集后》里说:

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苏轼发现陶渊明才是真的进退自如,心无挂碍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他没有觉得想去当官就格调不高,也不认为去当个隐士,就体现了自己的过人之处,饿了去讨饭,饱了就请客。他的价值观跟一般人真是不一样,就是做一个真实而随性的人。

苏轼读了陶渊明的这几句话很有感慨,他对苏辙说,陶渊明一点也没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然后联想到自己说:

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这封写于苏轼去世前一年的信,又是对弟弟说的,可以说,说尽了自己的人生百味。我们读了这样的文字就知道,苏轼晚年是真心感受到自己不能像陶渊明那样拿得起、放得下,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格问题,但知道的时候已到了晚年,结果半辈子耗在官场上,总犯忌讳。放不下的自己,放得下的陶渊明,这么一对照,苏轼满怀着惭愧,但他知耻而后勇,虽然知道得晚了,也要努力学,这也是苏轼不屈性格的另外一种体现吧。在海南,在儋州,苏轼的人生才真正找到了方向,他努力做一个真实而随性的自己,也安于被贬谪的生活。应该说,晚年的苏轼离陶渊明确实越来越近了。换句话说,在海南的苏轼虽然没有了朝云的情感温暖,却有了陶渊明的精神陪伴。他的世界依然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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