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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方法,然后有学问

2024-06-20尧育飞

名作欣赏 2024年6期
关键词:治学学界学者

尧育飞

中国学者大概是世界上最喜欢谈论治学方法的一群人了,远在宋朝,朱熹就教人“读书法”,及至现当代,梁启超、胡适等人更是不断给后学开书单,撰写《中国历史研究法》等。前辈种种所为,启后学以法门,方便来者,原是极有益于学术传承的好事。然而,仔细梳理谈治学方法的人,却不难发现,他们多是民国时期的学者,成名已久,或者年辈很高。至于当代正值学术井喷期的学人,则大抵很难看到他们四处兜售治学法门。近来这种风气虽发生了一些变化,例如许多青年学者也纷纷主动访谈,以“忍不住的关怀”诉说自己求学、治学的心路历程。可惜,或者由于他们还较为年轻,阅历、积淀尚不够深,他们所谓的治学心得读起来,总让人觉得不过瘾。原因何在?大概,“姜还是老的辣”,予人启发较多的治学心得还须出自学界“老江湖”,出自他们真心实意地耐心分享。尤其是,当他们无意于特别传授治学法门,却不经意透露许多小诀窍时,有心人仔细品咂,倒真能见出当今学界丛林中的甘苦及杀出丛林的指南。

在这方面,黄仕忠的《书的诱惑》算是具有代表性的一本。就这书的编纂缘起来说,大概因为黄先生年届六十,要以书自寿,回首半生学术之旅,兼以怀人,故编成这样一本读书随笔集。不过,虽是随笔,其中学术的话题倒不少,尤其在日本汉籍和中国古代戏曲研究方面,本书闪烁着可能继续深入的许多好选题。由于这些话题前此已有人提及,在此不多赘言。本文所要说的,是这本书中流露了黄仕忠颇具特色的治学方法。从书中点滴的显露来看,黄仕忠很早就有鲜明的方法自觉,并以之贯彻一生。这在20世纪60年代、70年代出生的学者身上其实比较少见,值得揭示。

黄仕忠治学每从文献学入手,这与他在学界起步的经历有关。在《我的学术经历》一文中,黄仕忠坦言,生平学术大致分四阶段,在杭州大学本硕求学是一期,在中山大学读博是一期,工作以后长达十年停顿是一期,此后又是一期。笔者归纳起来,认为这四个时期分别代表黄仕忠求学的奠基期、融合期、转型期和开拓期。

黄仕忠求学的奠基期在杭州大学。那时,他跟随徐朔方先生读书,起步于旁听1979级本科生的《史汉研究》。这门课给他带来许多收获,如本科二年级即在《杭州大学学报》发表《摩钱取镕与五铢钱》,此文即课程所得。由此出发,黄仕忠主要收获了文献学方面的版本学及比勘文献的思路,其治学理路也因此打下了坚实的文献学烙印。

后来,黄仕忠偶然知悉杭大的学风传统为“论”“考”结合。于是对自己的学术训练进行了一番归纳,以为是“从细微处着手,培养文献实证方面的能力,同时注意方法论方面的学习,努力在具体的文本阅读体悟中,找到新的理论方法的契合点”。也就是说,在20世纪80年中期,不满三十岁的黄仕忠已初步形成较为鲜明的方法自觉。

随后,黄仕忠进入中山大学,跟随著名戏曲研究专家王季思先生攻读博士,进入学术研究的“融合期”。对中山大学和杭州大学的求学所得,黄仕忠有清醒的认识。他曾自言,个人为学有“二源”:一方面是继承徐朔方先生的“求真”理念,另一方面,则在王季思先生那里,懂得从宏观层面思考社会与人生。在《徐门问学记》一篇中,黄仕忠不仅全面概括了徐朔方先生的学术方法,且对徐朔方和王季思两位先生的学术风格进行了切中肯綮的比较。他说徐先生喜直率批评,而王先生则鼓励居多。这恐怕由于徐先生是从西洋而入古典研究,而王先生则较多受传统教育。此外,徐先生当时不注意培育梯队,而王先生则注意学术的薪火相传。

这种对导师治学方法的自觉体认,使黄仕忠受益很大,此后他治学、带学生均可受此影响。又由于这两位前辈均从民国走来,饱经沧桑,感染了黄仕忠。故而,在治学方法“融合期”的黄仕忠,虽处“九十年代学术最困难的时候,也从未失去对学术的兴趣与信心”。而他在20世纪90年代的较长时间里,都循着这样的方法专事研究,即一方面通过版本学的研究推进《琵琶记》研究,另一方面,则对戏曲史进行系统思考。

不过,从1997年至2007年,这十年间,黄仕忠进入学术转型期,即他自己所谓的“停顿期”。这一时期,黄仕忠展示了一位出色学者的素质,即他觉得虽有题目可写,然而只是数量增加,无法做质的突破。为了不重复自己,黄仕忠主动“革自己的命”,开始了艰辛的学术转型。十年间,黄仕忠很少发表论文,而是一方面通过走向域外开拓空间视野,另一方面则经由艰苦地对文献进行精耕细作,从而求得宏大学术版图的确立。

应该说,黄仕忠在学术道路上之所以停顿下来,最终形成“十年转型期”,大概还与徐朔方先生的忠告有关。在某个时段,徐先生曾直率批评:“你写得太多,太快了。”对老师的话,黄仕忠颇有理解,他认为“写得太多,则意味读得太少;太快,则仍未去其浮躁,思考尚未成熟即图相炫”。故此后,他即少发文章,开始沉潜考索,以求突破。

“功夫不负有心人”,黄仕忠通过这段艰辛的探索,最终实现了既定的目标,也收获了累累硕果。《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2010)、《子弟书全集》(2012)、《新编子弟书总目》(2012)、《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2013)、《日本东京大学双红堂文库藏稀见中国钞本曲本汇刊》(2013)、《明清孤本稀见戏曲汇刊》(2014)、《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2006,2016)等一大批部头巨大且很有分量的著作陆续面世,便是他这次学术转型成功的标志。

这段学术“变法”于黄仕忠而言,不仅收获了诸多可见的皇皇著作,也在观念和方法层面收获了无形的治学“资产”,建立了一整套“黄氏治学手册”。就学术观念层面来说,黄仕忠认为“每一个学术领域的推进,都是以新一轮的资料文献整理为基础的,需要有人从事文献调查、编目、影印、标点、出版,为新的学术发展做一些基础性工作”。在这一理念的坚持下,黄仕忠确立了两个目标:一“是对戏曲文献的编辑、整理、影印”,一“是继续向‘下走,戏曲而外,重点关注说唱类俗文学文献”。上述令人瞩目的成果,即是他在这种严格的学术规划下的最终产物。

当然,学术研究,仅有目标和规划还不够,还应该建立一种普遍的工作程序,以确保目标得以实现。在此,黄仕忠充分利用文献学的本领,总结出此类工作的一般流程,即“在全球范围内展开全面系统的文献调查,以此为基础编制总目,然后对文本作校点或影印出版,最后完成研究性著作,时间周期大多在十年以上”。

长时段、大范围、有规模、有分量,由此构成黄仕忠学术成熟期成果的典型特征。从这时起,黄仕忠又进入了学术的开拓期。在这个过程中,黄仕忠对学术成果有了不同于时流的认识。他重视基础性的成套著作,认为单篇论文只是整体研究工作推进中的“副产品”。他将这种认识渗透到教学与日常交往中,从而真正建立起完整的学术体认系统。

《书的诱惑》中有一编“论学集”,记载黄仕忠与友人及弟子通信。从这些以前相对私密的信件中,可见黄仕忠在鸟瞰整个学界状况外,还对治学的出处有了较多思考。他试图把这套理念更好地在学界传播,“嘤其鸣矣”,他希望更多人走上学术的正途。

在和蔡军剑的通信中,黄仕忠重点论述读书和求师的关系,以为严师、名师不必求、无须求。如果学者在心中真诚地选择严师,则历史上有无数严师可师可法,何必感叹:“其真无名师耶?”在此,黄仕忠意在鼓励青年,学问当反求诸己,而不必以名师为幌子。

对于学界普遍反映的发文章难的问题,黄仕忠也做了彻底清算。他认为对学者而言,文章的标准当分为两类,一类是职业上的,一类是学术界的。黄仕忠以为真正的学者在应付了饭碗的考核之外,更应该思考如何应对学术界的考核,即学术史的审视才是一个真学者始终拷问的核心问题。

由于有这样彻底的学术坚守,黄仕忠反而少了一些急功近利,多了一些从容。他同时认为“学问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需要老老实实地去做而已”。毕竟,学术与人生最终究竟走向哪里?端只在于学者自身的选择,是选择百分之五的艰苦求索之路,还是选择百分之九十五的世俗标准路,这才是检验学者底色的根本。一言以蔽之,正如他2013年在中山大学珠海校区开学典礼上所呼吁的那样:“请不要太功利地按世俗的眼光安排你的目标。”

尽管在学术初心、学术理念、治学方法、治学策略等方面,黄仕忠均形成了一套圆融自洽的体系,但他并未故步自封,而是始终保持开放心态,随时吸纳优秀治学经验。这种吸纳,体现在他对治学方法一类书籍的较为重视上。譬如,他读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便总结何炳棣的治学特色“在于深明西方史学规范与标准,善于运用各种现代史学工具,在大量占有史料的基础上,经过缜密考证与平衡理性的思维,在许多重大领域,取得具有原创性的成果”。他读严耕望的《治史三书》,也颇有思考,且多为严耕望辩护。他以为严肃的学者,当“以求真为务”,而不是再走传统知识分子“古为今用”的老路。又如,读周勋初先生的《师门问学录》,黄仕忠独具只眼,以为此书价值主要不在于揭示研究生培养法,而是可窥测周勋初先生的治学路径。

黄仕忠不仅吸收国内前辈学者的治学经验,还十分留心海外学术动态及方法。他多次到海外访书,从海外学人身上吸取治学优长,也经常鼓励弟子们留学海外。在他的弟子李继明和张诗洋分别在德国和日本访学时,黄仕忠不忘写信叮咛,嘱咐他们海外访学最要紧在于“访”和“学”,要不顾一切地多方吸纳。这番话可谓肺腑之言,揆之黄仕忠自己日本访书的历程,也全在这一点,即不断地睁大眼睛看,想尽一切办法学习,不仅学别人的学习方法,也深入地把握别人的学问。

迈入花甲之后的黄仕忠,如今在治学心态上早已云淡风轻,却依然持续不断地产出大部头成果,着实令人羡慕。用中国人的古训“吃亏在前,享福在后”,形容于黄仕忠的治学路,可谓恰如其分。而黄仕忠的学问最终抵达如此境地,却实在与他早年的选择及此后对治学方法的自觉体认和实践息息相关。在学界“千军万马”倍觉焦虑之际,翻翻黄仕忠《书的诱惑》,不啻一帖清凉散。故予不揣浅陋,略作揭示如上,尚祈海内方家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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