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的“文化”化与文化的“社会”化

2024-06-20袁先欣

名作欣赏 2024年6期
关键词:文学史文艺文学

袁先欣

根据我自己一点有限但不一定准确的经验,现当代文学学科是特别喜爱反思、特别具有危机意识的。从我读大学时接触现当代文学开始,“重写文学史”“学科危机”就一直是萦绕在耳边的话题。当然,危机意识强并不一定意味着学科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可能恰恰是其内部仍然保有着活力的表征。与反思学科危机一体两面的,正是对重大问题的不断追索。如果危机意味着旧范式的穷尽和极限,那么新的重大问题,也正呼之欲出。

过去三十年来,现当代文学经历了几次大的研究范式转折。第一次发生在新时期,革命中心叙述模式被视为超越和批判的对象,“重写文学史”由此滥觞。在“重写”的浪潮中,出现过诸多提法和对文学史叙述模式的尝试,但核心问题仍然产生于与时代主题的共振之中。20世纪80年代,“现代化”成为笼罩中国的重大问题,到90年代,努力“现代”自身的尝试则被更多元、更具批判性眼光的“现代性”议题所替代。但总的而言,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直延续到21世纪初,何谓“现代”、如何“现代”的问题,构成了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核心。当主导性概念从“革命”转移到“现代”,也随之带来了文学史叙述框架、文学评判标准的巨大变化,这一现象已为今日学界所熟知,无须多赘。但值得注意的是,“现代”这一关键词,因其内核的纷繁甚至互斥,并没有真正提供一个稳定的叙述框架。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出现了多种“现代”话语的互相竞逐,文学史不断被“重写”,绝难定谳。

当然,主导性范畴的开放、不稳定,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从研究和讨论的角度,这恰恰给出了争鸣的空间。关于“现代”定义的不同理解,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回到历史现场”的风气,正是由于“现代”范畴本身的多义性,使得研究者不得不更切实和细致地去体察历史发生的原初场景,而不能满足于仅从理论出发的提示。但另一方面,我们仍然可以观察到,围绕着“现代”的种种文学史叙事模式,其实仍然有一个共同的、未曾言明的背离对象,即此前围绕着新民主主义革命而展开的新文学范式。在这个意义上,看似包罗万象的“现代性”,仍然是有固定方向和确定边界的。

从我个人的理解,过去十多年来提出的“中国式现代化”“中国道路”等提法,包含了一个对新时期以迄21世纪初的现代化—现代性主题的反思,从而预示了一个新的范式转折,其中的关键,是对中国革命的重新认识和评价。近年来,历史研究领域重新出现了对革命史重视的趋势,在现当代文学领域,可以观察到的现象是左翼文学、延安文艺、“十七年文学”研究在沉寂多年后,再度成为新的学术热点。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回到之前的取向和方式,借助更多元的理论资源和对革命史的多角度开掘,这些领域本身也呈现出远较此前的叙述更丰富、生动的面貌。大量作家、作品、文学现象得到了更完整的关注,其所内在的历史语境也得到了更多层次和更细腻的呈现。

但是,或许由于这场转折仍在进行之中,我们同时也可以观察到,前一个范式所遗留下来的某些思维定式和前提,仍然不经意地留存在新的研究思路之中,从而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新论题的方向和展开。20世纪80年代以来,与文学史叙述基本框架的调整相伴随的,还有对“文学”的重新界定,从而强调个人独创性、重视审美经验的文学观念得到确立。如果说,这样的文学观念的烛照,使得一大批此前在高强度的政治标准下被忽视的作家和作品重新受到重视,那么它也同样包含着新的“排斥”机制,许多从前被认为是经典性的作品,现在则被目为“政治性损害了文学性”,其文学史位置发生下移。除了某些经典作品评价的升降外,更重要的恐怕是集体创作、重视口头性和表演性而非书面性的大量作品和文学现象,在这一框架当中被放置到了边缘性的位置——而在新时期之前,它们往往处在文学史叙述的中心。在这样一种文学惯性的主导下,新的对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的研究,仍然很大程度地集中在某几个主要作家和他们的主要作品(尤其是书面文本作品)之上。

然而,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重新理解现当代文学与中国革命的内在关系,本来就要求我们有一个更开放的“文学”视野。在此,我希望提出的第一个话题,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化”化。所谓的“文化”化,是指我们应当将现当代文学的发生放置在一个更广阔的文化运动的场景当中。在另一篇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笔谈当中,我曾经提出,如果现当代文学始终无法放弃“五四”作为其关键性的起点,那么这也意味着,现当代文学的某些“基因”正是经由“五四”来奠定的。事实上,“五四”开创了文学和文化成为广义的文化运动战线之一部的一个传统,作为运动的文学和文化所改变的,不只是思想和情感,同时它也参与改造社会的实践,这样一种从思想文化到实践的双向运动,是20世纪中国革命最核心的特征之一。如果我们仔细去观察30年代的左翼文化运动,不仅会发现左翼文学的蓬勃,左翼文人与政党成员身份的重叠,而且也会看到文学与电影、美术、音乐等其他艺术门类的联合,甚至文学与社会科学的互相呼应,从而文学并非孤立地,而是作为一个广大的文化运动的一个内在部分,深刻参与了中国革命的进程。到了延安时期,这样一种文学与其他文化类型之间的联动与交叉,更推动了从单纯的“文学”走向“文艺”,综合性的“文艺”对“文学”的替代,不仅指示着文学艺术类型之间的互动、综合与边界消融,而且也指向了新的创作和审美原则:美术、音乐、舞台表演等类型诉诸视觉、听觉或综合性的艺术感受,相较于以文字为载体、以识文断字为前提的精英式“文学”,“文艺”无疑是更属于复数的人民的。在这个意义上,延安文艺对集体性、人民性的强调,必然带来对口传文艺、民间文艺等一系列类型的重视。在共和国文艺当中,这些特征和方向,无疑也都保留甚至进一步放大了。

在最近的两篇论文中,洪子诚老师提及了当代文学当中的“戏剧中心”和“去苏联化”问题。前者讨论的是20世纪60年代戏剧超越书面文学成为共和国文艺的中心a,后者围绕的是五六十年代之交中国文艺路线对苏联式的精英化、专业化方向的批判和反驳,从而新民歌运动鼓励工农群众参与文学创作,要求作家深入生活、参加劳动等主张和实践,构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一个脉络b。如果从文化运动的角度,也可以说,正是在一个运动的机制中,才可能理解在文艺生活的重心从文字中心朝向更具有情绪聚集和动员能力的表演中心的转移。而如果在精英化、专业化的苏联模式之外,共和国文艺更具特色的一脉是由去中心化与大众化的倾向来支撑的,那么缺乏了综合性的文化运动的视野,也必然会制约我们对现当代文学的整体面貌和内部逻辑的正确把握。从这个视角来看,尽管现当代文学已经经历了几十年的“深耕”,但仍然有大量未得到充分开掘的空间和具体的研究议题。

在文学的“文化”化基础之上,我想提出的另一个主题,是文化的“社会”化。文学成为广泛的文化运动的一个部分,从而也必然带来另一个方向上的结果,文化深度参与了20世纪中国革命对社会的重塑,“文化”与“社会”的相互关联,因此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化史、思想史乃至革命史、社会史均不可避开的一个重要主题。如果说,从20世纪中国文化生活本身的形态内部,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走向社会”的强动力持续存在,由此产生出大众化、与群众结合、重视口头性和表演性等一系列特征与要求,那么从一个更外部的角度,文化未尝不是在20世纪改天换地的进程中,重新塑造和结构“社会”形态的力量。

这种对社会的塑造是多层次的,而从我个人比较有限的理解,可能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文学、文化,包括广义的思想讨论,为把握社会的形态、构造提供了基本的认识框架和理解范畴。从时间线来看,“五四”提倡“为人生的文学”,到左翼文学摹写大众和社会,再到40年代之后文艺创作与土地改革、社会主义改造等主题的密切结合,一直存在一条强有力的从文学、文化角度来观察和透视社会的线索,文艺创作摹写和呈现了社会不同层面的状况,塑造了一般人对此的基本认知。从主题上来看,阶级话语、乡村中国、民族等范畴是分析与理解中国社会内部构造的重要认知工具,它们的传播与应用,当然并不是仅仅由社会科学的研究者来完成的,而且是由多重、反复的文化辩论与论战,由文学、艺术、学术讨论、革命实践等不同要素之间复杂的互动与往返来共同推动的。

在思想和认知的层面之外,随着革命的深入,文化生活本身也被组织到社会改造的进程之中,这是中国革命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土地改革、农村合作化、工业改造等诸多重要话题在文艺作品当中被浓墨重彩地呈现,本身就说明了文化与社会的革命性重组之间的有机联系。延安对旧艺人的改造,不仅是抓取某种民间文艺的类型并加以提高,而且也包含着将此前被歧视、被排斥的“边缘群体”重塑为新社会人民主体的含义,文化从而扮演了“翻身”和“翻心”的双重功能。封芝琴婚姻案被改编为说书、郿鄠、评剧等多个文艺种类中的刘巧儿故事,这是由社会改造的新人新事而进入新文艺的典型案例,新凤霞在扮演刘巧儿的过程中,受到刘巧儿/封芝琴追寻婚姻自主的激励,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则显示出文艺反过来传播和内化了新的社会伦理,使得读者/观众/演出者成为这一改造过程中的主动参与者。当工人、农民都大规模投入民歌、故事的创作,写作家史、村史、社史、厂史时,这里蓬勃的不仅是新的文艺和历史类型,更是人民大众书写自我的权利和豪情。尽管一定程度上,上述案例和现象已经受到了文学、艺术、历史研究者的注意,但如何从一个更总体和综合的层面理解文化运动在革命和社会改造中承担的功能和作用,还没有得到清晰的表述。

最近,在革命史领域和现当代文学领域,引入社会史的视野和方法、与社会史结合,构成了一个共同的趋势。即便不考虑社会史研究过去在学术方法和议题上的积累,对革命史和现当代文学形成的刺激与启发,仅从20世纪中国革命所造成的社会变革的强度和广度,这一趋势也是应当且必要的。但如果回到文化运动本身在社会改造进程中所发挥的多重作用,这一趋势似乎不能单纯地停留于借用方法和成果,从文学研究者的角度,似乎更应提出,文化的要素和实践如何塑造了革命之后的社会形态?如果传统的社会史更强调长时段和延续性的视野,那么在20世纪革命的疾风暴雨中,恐怕恰恰是眼光朝向未来的文化,提供了有关“新”的想象和可能,而经由文化与社会改造的实践之间的紧密配合,这些设想也进入了千家万户的日常。从这个角度来看,现当代文学的意义和空间,还远远没有穷尽,许多重大问题仍然在涌现中。

猜你喜欢

文学史文艺文学
1942,文艺之春
我们需要文学
假期踏青 如何穿出文艺高级感?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文艺范
辩证理解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真实性”
我与文学三十年
节日畅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