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受美学视域看程青小说《凤舞》
2024-06-05张俏
张俏
[摘 要] 作家程青热衷于关注现实题材,以敏锐的感知、自觉的意识、宏阔的视角,关注时代变迁中不同人群的精神状态,完成对时代和社会的文学式解读。中篇小说《凤舞》中,她有意识地选取了对时代变革中女性心理状态有所指向的题材,在文本、形象、意蕴等层面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同时又不断打破读者的期待惯性,以出其不意的人物行为、情节等牵动着读者的想象,通过有意味的语言以及可挖掘的多层次意蕴呈现文本的召唤结构。从接受美学的视角研究小说《凤舞》的艺术魅力,有利于理清读者参与作品价值生成的整个过程。
[关键词] 接受美学 程青 《凤舞》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027-04
程青是一位就职于新华社《瞭望》周刊的城市作家,以作家和媒体人的双重身份参与、体会着社会的发展与变迁,以敏锐的感知、自覺的意识、宏阔的视角观照社会生活中的不同群体,关注时代变迁中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感知力,呈现社会大环境中都市女性个体意识的觉醒与强化,表现出她们游走于城市时遭遇的不安、迷失,完成对时代和社会的文学式解读。在程青的中篇小说《凤舞》中[1],作者通过对凤舞人生经历的描述,展现了一类人的性格悲剧、一代人的仓皇命运,表现了时代转换背景下人物性格的变化,也反映了时代的变迁。
“接受美学”作为接受理论研究中最重要的一个流派,使文学研究的中心从作家和作品转移到读者,强调读者在文学接受过程中的能动作用,认为作品的意义是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产生的[2]。接受美学为文本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盘活了作家、作品、生活与读者之间复杂的动态关系。以接受美学的视角探究小说《凤舞》的艺术魅力,有助于了解读者参与作品价值生成的整个过程。
一、期待视野的满足
作为接受者主体的读者基于种种原因,在文学阅读之前往往存在既定的思维指向与观念结构,这种据以阅读文本的心理图式叫作期待视野。本文将从文本期待、形象期待、意蕴期待三个方面入手,阐述程青小说《凤舞》是如何迎合读者的期待视野的。
1.文本期待
程青的小说没有故意吸引人眼球的奇异外表,这虽在很大程度上减弱了其被关注度,但也成就了其创作的从容,使她以个人的节奏“在纸上构建自己的世界”[3],透过繁复纷乱的生活情境捕捉到内隐的社会心态。
程青的作品“讲别人的事,但叙述者‘我的观察与活动又深深地介入其中,甚至不可缺少”[4]。小说《凤舞》中,程青以第一人称限知视角讲述故事,“入乎其中”,常常让人误以为“我”就是作家本人,真实再现时代转型期城市女性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变化,又“出乎其外”,冷静、客观地审视社会生活中的复杂人性。作家身份的“我”是叙述者,是主人公的朋友。一方面,“我”见证了凤舞经历的艰辛岁月;另一方面,“我”只是凤舞的倾听者,很少对其行为作出评判。“我”虽在其他同学孤立凤舞之时给予她陪伴,但“我”始终无法切身体会到她的感受,“我”只是她生命中一个阶段的旁观者。作者刻意与描写对象保持适当的距离,使得她的观察冷静且具有尖锐的穿透力。
同时,小说能够将深刻的主题融入细腻驳杂的感性经验中得益于其叙事谋略。格雷马斯被公认为最严谨的结构叙事学家,构建了由主体与客体、发送者与接受者、敌手与帮手组成的行动元模型。借助格雷马斯的“行动元模型”,有助于理清人物关系、探析小说的逻辑结构。
首先,主体是发出欲望和追求目标的人,客体是被追求的对象。主人公凤舞是发出欲望的主体,随着凤舞经历不断增加,客体即她所追求的对象也在不断变化,她渴望父母兄弟姐妹之爱,寻求同学朋友之爱,后来被激发出母性之爱,甚至“享受”一些非正常之爱。归根到底,客体本质上就是“爱”,其追求“爱”的本质是不变的。“爱”是恒定、执着的,只不过内容是丰富的。
其次,主体的意图并不能直接抵达客体,需要一个推动主体实现目标的发送者。在小说《凤舞》中,凤舞自身就是自己追求爱的发送者。同时,一个行动元也可能由多个人和物承担着。小说中的接受者就是发送者凤舞向外传递爱的承担对象。母亲是接受者之一,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凤舞的爱,但又一次次地辜负、践踏着凤舞的爱。发送者和接受者之间这种深刻而又紧密的联系,构成了人物的冲突,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此外,晚爷爷(凤舞父亲的继父)、方老师、弟弟大喜、袁开河、养女等接受过凤舞爱的人皆可被视为接受者。
最后,敌手是阻碍主体追求欲望的力量,小说设置了很多敌手,其中就有接受凤舞的爱却辜负她的家人,这种兼具接受者与反对者身份的角色设置是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的。以弟弟大喜为例,凤舞对于弟弟大喜可谓是好到极点,可是他分财产时唯独没有分给凤舞,甚至还在背后诋毁凤舞。此外,敌手中还有许多其他外在的力量,比如世俗社会的眼光,邻居阿姨掩饰不住的鄙夷,同学们对她与方老师暧昧关系的嘲讽,众人对她私生活的传言,等等。帮手虽不似发送者那般起决定作用,但给予过主体局部支持的力量。帮手是支撑凤舞在疼痛中触摸爱的人,部分接受者就充当着这一角色,比如晚爷爷、方老师、“我”等。小说对帮手的设计也是带有讽刺意味的。晚爷爷对凤舞畸形的爱给了凤舞短暂的快乐,可一个本该天真烂漫的女孩竟然要从这种非正常的爱中获取温暖,这是何等的讽刺。所有的帮手都只是凤舞人生某个阶段的参与者,他们给予的辅助力量极其渺小。敌手力量的强大与帮手力量的弱小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加突出凤舞内心力量之强大,可见其别致性格透露出的另类的生命微光。
2.形象期待
形象期待指由于作品中的某种特定形象而引发的期待指向,这种指向意味着,读者希望从初次接触的形象和情景中看到符合人物特征或符合某种特定情绪的氛围的展示与渲染[5]。
当读者看到主人公“花凤舞”这个有寓意的名字时,会产生有关人物性格、命运的预测。面对命运的捉弄,凤舞像凤凰一样,热烈地舞蹈、炽热地生活。凤舞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家人以“春夏秋冬”为四个姐姐取名,而凤舞的出生却让一心想要男孩的家人非常失望,便只得了个随意的名字“小五”,直到上学时才改名叫“小凤”。凤舞上学后,老师根据“五”“舞”谐音为其改名为“凤舞”。主人公的名字体现了家人对她的冷落,也暗示着她“局外人”“多余人”的命运。同时,当读者看到凤舞家住在“街道狭窄,房子破旧,还有许多搭出来的小披屋,盖得歪歪扭扭”“大白天走进去也是黑乎乎的,没有像样家具,给我印象满屋子都是床”这样的环境中,会期待从这种逼仄、昏暗的居住环境,窥见底层人物的生活艰辛,会期待看到一个通过努力而改变命运的励志形象,而小说也迎合了读者的这些期待。
3.意蕴期待
意蕴期待是读者对作品较为深层的审美意味、情感境界、思想倾向等方面的期待。在文学阅读活动中,读者总期待作品能表现出切合自己意愿的审美趣味和情感境界,流露出一种与自己相通的思想倾向。
凤舞是不幸的,其命運遭遇让人同情。凤舞是一个被家庭、学校边缘化的女孩,父母兄弟姐妹对其排斥、晚爷爷用金钱和温情对其猥亵。她习惯于忽视自我的痛苦,总是渴望亲密关系的融合。她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而种种讨好行为的背后是对自我存在感的弱化,对自我需求的压抑及忽视。凤舞总是只愿意看到别人的好,忽视他人对自己的恶。尽管父亲经常无故打骂她,她却始终爱着父亲。她一直认为父亲是个“老好人”,可小凤舞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会不喜欢她,于是她把一切原因归咎于自己。她甚至对后来父亲的意外死亡感到自责与悔恨。
被家人和社会抛弃,凤舞也曾沉沦、堕落,晚爷爷对未经世事的凤舞的伤害,使她变得敏感、早熟,身体的过早发育使她得到了一些别样的眼光。然而长期的自我压抑总要以另一种方式疏解,她犯了师生恋的禁忌,结交穿奇装异服的小混混,沦为同学口中的“阿飞”。但她还是没有被这个世俗社会打败,她想要改变。高考恢复后,她开始认真读书。然而命运对她总是不友好的,在她成绩突飞猛进之时,母亲却“像甩货一样急着把她嫁出去”,这无疑改变了凤舞的人生轨迹。作者让笔下人物追寻爱与梦,却一次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击碎了它们,这暗示了理想虚妄的一面,这种悲剧色彩更加深了读者对人物的同情。凤舞始终怀揣着对生活的热爱,她自身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内驱力,凤舞努力向身边所有人传达“爱”,这种“爱”是一种不正常环境中的正常选择,是冷漠环境中的一丝微光。她也曾怀疑,也曾在现实面前悲鸣:“为什么你们这样对待我?”可她强大的内驱力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着爱与温暖,她始终怀着一颗充满爱的心。
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塑造了一个在苦难中挣扎的女性形象,令读者心疼不已。在被人物命运遭际打动的同时,很多人能在凤舞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自己的影子,从而获取一种情感的共鸣。
二、期待指向的受挫
小说《凤舞》不时唤起读者期待视野中的预定积累,同时又设法不断打破读者的期待惯性,以出其不意的人物、情节、意境牵动着读者的想象。一方面,小说贯穿了一些共通的生活逻辑,读者会不时体验到相应的轻松;另一方面,这种想象惯性又时常难以为继、受阻遇挫,使读者进入到一个超越期待视野的新奇艺术空间内。
本应给人温暖和慰藉的亲情,在程青的笔下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人性较量。在陈旧观念与欲望的驱使下,亲情展现出狰狞的一面。“重男轻女”的陈旧观念让凤舞姐妹遭到冷落,以致兄弟姐妹产生不合。在利益与欲望的驱使下,兄弟姐妹互相推诿照顾老人的责任,为争夺家产不惜撕破脸面。
很多读者难以料到,当众姐弟将生病的母亲推给凤舞照顾时,凤舞并没有拒绝这个曾经对她非打即骂、为了利益将她早早嫁出去的母亲,可见她对于亲情还是抱有幻想的。部分读者或许还会期待母亲在凤舞的照料下会有所愧疚并悔悟,但作者选择把人性的丑恶直呈于读者面前,母亲对凤舞的态度始终未曾改变,甚至变本加厉。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来自女儿的爱,却又一次次辜负与践踏着女儿的爱,凤舞竟也只是逆来顺受。
一般而言,按照读者的期待视角,生活在“重男轻女”家庭的姐姐会厌恶弟弟,可是凤舞却不是这样的,她很爱弟弟大喜,不仅不嫉妒弟弟,甚至用生命去保护他,她一心认为有了大喜才有她,假如弟弟生在她前头,她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或许大多读者和叙述者“我”一样,认为凤舞的想法是“呆气”的,这种“怪逻辑”令人感到荒谬的同时又让人心疼。以上种种都体现了凤舞人格的独特之处,也不断挑战着读者的期待视野。
三、隐含读者的追寻
根据接受美学,在一部作品完成之后,读者接受之前,便已隐含了读者期待。隐含读者是相对于现实读者而言的,指作家设定的预想读者。这种潜在的隐含读者是架构在现实读者和创作之间的隐形桥梁,与作者的创作动机、选材、文体特点、赋予文本的思想内涵等有关。
随着经济的发展,城市逐渐成为人口聚集、经济发展、文化创作的中心,越来越多的作家将目光转向城市。程青凭借长期的城市生活经验和新闻工作者的敏锐,以开阔的视野审视城市中的不同人群。在见到过诸多社会报道中的女性生存困境,见证了家乡苏北“重男轻女”的社会现实后,程青体会到“很多女性在面对问题时选择自我欺骗和忽略”[6]。出于女性作家的社会责任意识,程青更为关注城市化过程中女性群体的生存与境遇,这是她选择此类题材的主要原因。正如程青在采访中所言,她想要写“一个女性成长和她的经历,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她内心积累的对人生的感受”[6],她想要传达对新时代背景下女性寻求精神和人格独立的呼唤,体现清醒的女性意识。也正因为这样的选材以及对女性心理细腻刻画,激起了有同样经历的女性读者的共鸣,引起了一批女性读者的注意。
作者牢记“人是社会中的人”,格外注意展示人物在时代变迁的大背景下的变化。改革开放后,社会进入转型期,女性的自我主体意识逐渐提高,不再将婚姻视作人生的全部,尝试从多方面寻求个人的价值与意义。时代给予凤舞独立生存下去的机会,考入银行工作的凤舞因其出色的能力与热络的性格得到提拔与重用,经济独立让她有底气和丈夫离婚,让她不需要依靠男性,甚至可以去照顾那“三个男人”。她逐渐告别原生家庭,坦然面对不正常的关系,其个体意识逐渐觉醒与强化。
程青在创作过程中始终将普通大众视为潜在读者,因而,她的创作是深入群众、洞察现实的。她不仅将女性作为主要潜在读者,更希望广大社会成员也能关注女性的生存困境。
四、召唤结构的呈现
接受美学认为,文学文本只是一个不确定性的“召唤结构”,它召唤读者在其可能范围内充分发挥再创造的才能。文学作品的最终完成,必须依靠读者自己去体验与填补。
1.空点的填补
首先,小说以“我”的回忆为入口,这种倒叙的手法设置了悬念。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的设置让叙述者的视角受到了角色身份的限制,为读者构造了想象空间。同时,小说文本使用的描写性语言,本身就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读者只能在文字符号基础上展开想象。比如,小说中的小姑父实际上是一条暗线索,“我”也只曾听凤舞抱怨过“我这一生算是葬送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凤舞与小姑父是否做了他人口中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还是因为难以遏制的谣言对其造成的伤害导致凤舞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这是留给读者填补的空点。
其次,小说以一种婉转的话语、留白式的表达、细腻的描写,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展现了凤舞的变化。说起晚爷爷,她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或陶醉”,她的笑容是“暧昧的或者包含着某些不明的含义”,这给了读者一个猜想空间。根据童年“我”的视角叙述,早熟的凤舞经常“笑得很疯很大声,有时神神秘秘鬼鬼祟祟,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对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也特别敏感,比如别人叹口气,或者呻吟一声,她会突然停下手上正做着的事情,侧耳细听,做出奇怪的表情。有时她听着听着脸上会露出神秘的笑容,或者是羞涩的、隐晦的、讽刺的、鄙视的笑容”,这一系列异常的表现,眼神、行为、瞬间的微妙等等都暗示着凤舞心理的变化。究其背后的原因,必须由读者自己去“填补”与“想象”。
2.内涵的发掘
根据接受美学,艺术存在于读者与文本的“对话”之中,作品的意义是在读者与文本的“对话”中生成的。文本渴求被理解,读者则积极地应答,这就构成了“对话”。并且,文学作品的内涵并非取决于一次对话,而是取决于无限的对话。文学文本具有不确定性,总是要求不断地得到补充。因而,文学作品的意义往往是多重的、不确定的,是开放流動的。
程青的作品能让读者置身于当时当世,她不是机械且概念地去塑造人物,而是把他们放到不断变化的时代背景中去,使人物形象与广阔的现实、丰富的时代内容联系起来。在文学接受过程中,不同的读者会看到不同的问题。读《凤舞》,有人看到“重男轻女”问题,有人关注“儿童性侵害”问题,也有人注意到“子女推脱赡养老人”问题,更多人体会到女性的生存困境问题。这篇小说要重点展现的其实是一种精神关怀问题,小说展现了一个被社会所唾弃的人身上的闪光点。在集体的冷漠中,作为“多余人”的凤舞在寻找爱与温暖过程中付出的艰辛与努力,给读者的内心带来了不适与阴冷,而这种不适与阴冷最后又在凤舞的人性光辉中融化掉。在小说中,人伦道德暂时被搁置了,作者并非冲动地批判,而是在观照着社会和人性,寻找爱与温暖。在读者与文本的“对话”中,小说的多重意蕴被挖掘出来。
正是因为选择了这样的叙事难度、信息密度、人性深度,才使得小说有这样复杂的逻辑结构与如此深厚的思想内涵。在当下的文学界,程青的作品不同于被消费文化所裹挟的其他作品,而是以独特的视角、穿透人心的故事阐述深邃的道理。
参考文献
[1] 程青.凤舞[J].十月,2022(2).
[2] 任卫东.西方文论关键词:接受美学[J].外国文学,2022(4).
[3] 程青.纸上的世界[N].中华读书报,2017-01-04.
[4] 李冯.序言:花开两朵,三种可能[M]//程青.今晚吃烧烤.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
[5]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6] 十月会客厅.程青谈《凤舞》[DB].2022-06-16.
(责任编辑 罗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