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女性小说中的创伤书写
2024-06-05吴子欣
吴子欣
【摘要】苏童作为书写女性的圣手,其笔下的女性小说在文坛颇受关注。苏童女性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从身体到精神都是伤痕累累的。苏童从创伤视角出发,不仅揭露了传统封建伦理等因素对女性造成的外部创伤,而且更加深入地剖析了深受封建传统伦理影响的女性由于主体意识局限造成的内部创伤。苏童女性小说的创伤书写主要体现于女性拥护封建传统,依附于男性中心文化之伤、女性之间的自戕之伤以及女性缺乏自我反省精神的局限之伤。
【关键词】苏童;女性小说;创伤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8-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13
苏童在文坛上被众多学者称为“最擅写女性的男作家”之一。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喜欢以女性形象结构小说,也许是因为女性更令人关注,也许我觉得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的小说因素。”[1]由此,女性人物成为苏童在小说中重点书写的对象。《妻妾成群》《红粉》《妇女生活》和《另一种妇女生活》是其笔下最具代表性的四部女性小说。其中的女性人物都是“受伤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有关女性创伤的作品数量繁多,如《祝福》中被交易买卖的祥林嫂、《白鹿原》中被当作生育工具的仙草、《呼兰河传》中被婆婆虐待的小团圆媳妇等等。作家们通过对女性命运的书写揭露和批判对女性造成创伤的如封建礼教、世俗伦理、权势、金钱等的外在因素。而在苏童的女性小说中,创伤书写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更加深入地剖析了外部因素对于女性自身和本性的创伤。这种创伤书写体现于女性人物从自我思想上拥护传统依附男性、与同为女性的她者自戕、缺乏自省精神而自甘堕落等方面。
一、妥协的受害——拥护传统的依附之伤
“创伤”一词源于希腊语“trauma”,最初其内涵被解释为由某种外在力量造成的肉體伤害。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创伤理论得到发展与延伸。凯西·卡露丝曾指出“文学作品作为表现创伤的一种形式,在呈现记忆,治疗创伤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2]由此,创伤理论从医学领域扩展到社会的其他方面。同时为分析文学作品提供了一个新角度。创伤书写是苏童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在其女性小说中也承担着重要的叙述作用。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女性与男性的社会地位是不平等的,女性通常处于从属地位。在这样的传统社会之中,使女性必须依附于男性才能拥有自己的生存空间。这种封建传统的社会语境渗透到每一个人的思想观念当中,形成一种软性的潜意识,对女性造成意识上的创伤。让女性不自觉地消解个人主体性,对封建传统文化形成一种心理妥协,从而表现为女性不自觉地拥护传统及依附男性,成为酿成自身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之一。
强大的封建传统使女性意识到,在原始家庭中要依附于父亲、离开自己的传统家庭嫁入夫家后要依附于丈夫、在丈夫离开之时要依附于儿子,这种思想使女性的主体性与自主意识被消解。在封建传统社会中生存的女性,会用封建伦理进行自审,塑造自己的思想、约束自己的行为,用来满足封建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期待。
苏童女性小说中的女性人物本能的妥协于封建传统,依附于男性。在苏童的女性小说中,有关父亲的形象均是去世的或缺席不在场的。而当她们的父亲去世,她们如宿命轮回般的没有选择靠自己,而是全部选择依靠另一位男性。
《妻妾成群》中的颂莲本来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去做事得以生存,但在父亲死后却选择嫁给陈佐千做妾。即使在与其他几位姨太太争宠的过程中遍体鳞伤,但她仍自愿的依附于男性,力求陈佐千的宠爱。一次晚宴上,颂莲自作聪明的在陈府全家人面前亲吻陈佐千,以为可以得到陈佐千的怜爱,没想到的是陈佐千当即将她一把推开。在陈佐千看来,这是对其传统男性地位的挑衅与不尊重。被冷落后的颂莲常靠酒精麻痹自己,在一次喝醉后乞求陈佐千再疼疼她,而陈佐千此时对她只剩厌恶,甚至对颂莲说“疼你还不如疼条狗”。颂莲以抛弃自尊来乞求男性所谓的“宠爱”,是丧失主体性,对男性依附的表征。
大太太毓如看起来很少参与陈府大院几房姨太太们的争宠之斗,而二太太卓云则是几房姨太太相互残害的主力。两人的行为在表面上看是相反的,但实际上二者表征行为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深层次逻辑基点,即对封建传统社会的拥护与对男性的依附。大太太毓如正是因为已经生下儿子,完成了为陈佐千传宗接代的任务,其在陈家大院的地位已经确立,不需要再靠争宠为自己获得生存空间,所以具有看似不参与争宠的表征行为。她主动向男性屈服,沦为男性的附庸。因此在颂莲对以陈佐千为代表的男性中心文化产生威胁时,大太太毓如作为男性中心文化的附庸者可以代替陈佐千惩罚颂莲。而二太太卓云正因没有自己的儿子,无法利用子嗣确立自己的地位和生存空间,所以她要靠通过与其他几房姨太太争斗来谋求自己的地位。大太太毓如与二太太卓云的行为表征看似相反,实则内在逻辑与对男性的态度是相同的,即为对封建传统的维护与对男性的依附,主动沦为男性的附庸。
《红粉》中秋仪和小萼以卖身为生,当被解救出来后并没有想过自主独立的生存,而是依旧想依附于男性,所以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嫁人。秋仪从妓院出来后第一个找的就是老蒲,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一个依靠过剩下的人生。小萼也是如此。无论是老浦、楼上的房东,还是北方男人。只要是一位可以找到的男性,都可以做小萼的依靠。即使在被抛弃之后,小萼仍然没有选择独立生存,展现的是对于男性的依附。
在《妇女生活》中有着电影明星梦的娴在明知孟老板有自己的妻子和家庭的情况下,依旧和孟老板保持不正当的婚外情人关系。她想的最多的是电影角色的问题,她想的是怎么和其他人争夺女主演的位置、怎样使自己的相貌在电影屏幕上呈现出最完美的样貌,但她不会思考假如有一天孟老板将她抛弃会怎样。拥有明星梦的娴并没有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是选择附庸于孟老板。通过和孟老板保持情人关系,成为其电影公司的签约合同演员,对家中父亲遗留下来的产业照相馆不管不顾。又凭借孟老板的推荐接连拍了两部电影,住进孟老板为她准备的八层公寓,享受着孟老板带给她的一切资源。后来由于怀孕,因害怕不肯堕胎而被孟老板丢弃。娴对于孟老板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情人,对于这一点娴是十分清楚的,但娴依旧主动选择做孟老板的附属品,带来的代价即当孟老板卷款而逃,娴的电影梦随即变为黄粱一梦,人生命运也因此而走向悲剧的深渊。
受封建传统文化的影响,男性始终处于文化中心地位,相对而言女性则一直处于附属的地位,而一夫多妻制则更是加剧了此种现象。男尊女卑的封建传统文化使女性产生对男性的依附意识,使女性的主体性与自我意识无法得以呈现。由此,苏童在其女性小说中,不仅书写了封建传统对女性的外在创伤,而且书写了这些女性在思想上丧失主体性的依附创伤。
二、主动的施害——她者之间的自戕之伤
女性与女性之间的自相戕害是苏童小说中女性深层次创伤的表现,有时女性会受男性中心文化影响,成为造成其他女性创伤的主动施害者。在这样的反思下,苏童在其女性小说中,重点书写了女性在男性中心影响下互相残害造成的创伤。
《妻妾成群》以封建大家庭为中心展开叙述,重点书写了女性人物为了争夺陈老爷的宠爱而相互残害的过程。三妻四妾的家庭形式使每一位女性都面临失去附属权的危机。而在陈佐千主宰的封建大家庭中,有人得宠,就必然有人失宠。为了爭夺自己的一席之地,她们在博取陈佐千宠爱之时,就会对其他同样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造成无法避免的创伤。梅珊派人打了卓云的孩子。卓云不仅下药企图使梅珊流产,甚至叫人捉奸害死了梅珊。颂莲在知道是二姨太利用丫鬟诅咒自己时,故意剪坏了她的耳朵。陈家大院中的几位女性如宿命般的相互残害,伤痕累累。
在《红粉》中,两位女性同时爱上了一位男性,两位女性由此展开对彼此的残害。秋仪和老蒲本是一对情人,但因老蒲母亲极力反对,两人不欢而散。而小萼则选择背叛秋仪与老浦结婚。秋仪参加昔日情人与昔日姐妹二人的婚礼之时,诅咒他们早日离婚。在小萼对秋仪的背叛与秋仪对小萼诅咒的背后,蕴藏着女性之间互相戕害的深层逻辑,加剧了对彼此的伤害。
《妇女生活》书写了娴、芝、箫三代女性的故事。三代女性之间没有因血缘关系或同为女性而相互依靠或相互慰藉,反而在其关系之中充满了怨恨与嫉妒。娴的母亲对娴设置了种种限制。在娴投靠孟老板时,母亲会经常给娴打电话倾诉家中照相馆经营的艰难,但娴对母亲只有厌恶,只要听到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就会马上挂掉,从不关心母亲的生活与状态,心中只有自己的明星美梦。娴在被孟老板抛弃后,与昔日和母亲相好的情人老王纠缠在一起,母亲也因此而跳河身亡。当警方通知娴让她去为母亲收尸时,她却说随便怎么处理尸体都可以。面对亲生母亲的死亡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痛,呈现的只有冷漠与旁观。在苏童的女性小说中,即使是血缘关系也没有缓解女性之间的相互戕害。
《另一种妇女生活》讲述了简氏姐妹之间的故事。她们从小父母双亡,只剩姐妹两人相依为命。姐姐简少贞到了嫁人的年龄选择不嫁人,长期的封闭生活使得姐姐简少贞心理出现畸变,对一切事物呈现出阴暗的想法与态度。而妹妹简少芬对美好的生活充满希望与憧憬。当看到有人结婚,在妹妹眼里是极为幸福的,而姐姐则诅咒在阴雨天结婚是要倒霉的。当有人出面给妹妹少芬说媒时,姐姐少贞坚决反对妹妹的出嫁。这时姐姐对妹妹的感情已经异化为一种强烈的控制欲。二人的姐妹之情由此走向破裂,在这里姐姐对妹妹异化的控制与占有也是女性与女性之间的互相戕害。
在苏童的女性小说中,女性人物为脱离失去依附的危机进行同性之间无休止的搏斗。苏童通过女性伤害女性向我们展现了深层次的创伤。由此,这些女性一方面是被动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又转变为主动的施害者,互相戕害,在交锋中伤痕累累。
三、摇摆的迷茫——缺乏自省的局限之伤
“女性自身的问题怎样导致了自己的悲剧,这是我所感兴趣的问题。对女性的伤害已经不仅仅是社会体制的问题,而且是人本身及女性自身的问题。”[3]苏童女性小说中的创伤书写还有一个重要方面体现于女性自身自省精神的缺乏。“身处这样一支文化中的女人,为了适应生存,压抑天性,因而女人无意识的扮演了某种文化角色而不自知。”[4]封建传统伦理对女性有众多不平等的要求,不平等的要求和限制经过时间的渗透,融入到女性的潜意识当中,为女性的思想设限,使得女性无法建立个人的主体性,更无法从自我的角度进行反思。
苏童小说中的女性会提出质疑:“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5]但小说中的女性仅是发出控诉,并没有真正思考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她们的悲剧命运。
《妻妾成群》中的颂莲并不是完全传统的旧式女性,而是受过新教育的女性。但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她依旧选择拥护传统、依附男性,走向悲剧命运的深渊。颂莲家中产业倒闭,父亲弃世。她立即很清醒的意识到,家中只有继母,家中没了依靠。她在可以选择靠自己努力而生存的情况下没有选择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而是选择嫁去有钱人家做妾。这一选择并不是父亲命令的,也不是继母胁迫的,而是她自己的主动选择。
即使颂莲已经知道陈府是一个内部充满厮杀的牢笼,但她却“清醒着”加入封建家庭的牢笼,自甘沦为附庸。颂莲在充满死亡与腐朽气息的陈府,即使已清晰地认识到了这深宅大院是勾心斗角的陷阱,但仍选择主动融入。她在陈家大院里自哀自怜,但最初选择来陈府做妾是她的主动选择,是她自己将自己推向了深渊。“天知道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代表着她的清醒,她对陈家大院中众人的卑劣有着无比清醒的认识。[6]对于暗无天日的悲剧命运也早有预示,但她依旧选择清醒着沉沦,并没有去反思造成自己悲剧命运的根源何在。
在《妇女生活》中,娴的梦想是当明星。但她既不愿意努力经营自己家的照相馆,也不愿意自己出去打拼一番事业。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家中的产业败落而无所作为,只想在家中等待一位男性从天而降改变她的命运。当被孟老板抛弃后,她既没有对当时依靠男性的附庸思想进行反思,也没有考虑在失去依靠后自己应该怎样生存下去,而是在一味的后悔没有选择到可靠的男人。芝作为私生女,即使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依旧主动依附男性。萧即使已经意识到了男性的不可靠,但依旧对男性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娴、芝、萧三代女性都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但教育和知识也并没能唤醒她们内心的自省意识,三代女性始终无法摆脱对于男性的依附。[7]女性自我反省与自我革新精神的缺失使女性丧失主体思考的能力,也促使其遭受无法避免的创伤。
《红粉》中的秋仪和小萼从小在妓院长大,她们的前半生习惯于卖身的生活。因此当面对不用再当妓女,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动生存之时,她们感受到的并不是新生活的美好,而认为这是打破原有“美好生活”的一种改变。当卡车带着她们奔向女性独立的新生活时,秋仪选择跳车逃脱,甘愿沉沦过以前的生活。即使小萼没有跳车,但她依旧要依靠男人。秋仪和小萼始终没有谋求自立的意识。葬送她们的不仅有外部因素的影响,还有她们自己。女性在封建传统和男性中心文化的影响下,长期处于附属地位。而女性丧失自我反思的能力,更加造成了她们困苦的生存环境。苏童既探索了诸多因素对女性造成的外部创伤,同时也挖掘了女性自身存在的思想局限之伤。
四、结语
创伤书写是苏童进行文学创作的母题之一,也成为其女性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苏童在其女性小说的创伤书写中融入了自身的多重思考。在创作中试图寻找造成女性创伤的多种外部与内部因素。他不仅揭露了封建世俗伦理等因素对女性造成的外在创伤,还更深层次地剖析了这种外在因素对于女性自身内心及本性的创伤。这种创伤书写既体现在女性对男性的依附意识、女性之间的自相残害等方面,还体现于女性自省意识的缺乏。苏童在女性创伤的外部原因和内部原因两者的張力之间保持着清醒的探索,既呼唤对传统封建伦理进行反省,又呼唤对女性自身的思想局限性进行反省。这不仅彰显了苏童女性小说中创伤书写的独特意义,更体现了苏童作为一名作家高超的洞察力及深切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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