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性之物” 的神秘力量:《厄舍府的倒塌》中“物” 对否定性情感的构建
2024-06-05王佐菊
【摘要】文学研究物转向潮流下,物被擢升至与人平等的地位加以考量。《厄舍府的倒塌》中罗德里克被物包围,自在的物及其延展性参与主体不同否定性情感的构建,导致罗德里克认知整合失败,走向理性崩溃。
【关键词】哥特;物;否定性情感;《厄舍府的倒塌》;坡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8-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09
文学作品中,意义世界的构建与形成,物发挥着重要作用。“思辨实在论抛开人类中介,相信物自体的存在,物具有独立于人类的生命及活性。”[4]在文学研究领域,研究者们也逐渐摆脱将焦点集中于对文学主题、人物和情节的探讨,转而对物等“亚文本”加以强调。物转向使得“任何对人类文化的理解都必须放在巨大复杂的非人类网络中,万物相连且有生命,主体与客体、人类与非人类、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一切界限都变得模糊”[3]。换言之,物转向将物擢升至主体地位,关注无言的物如何發挥其“主体性”,参与主体意识、身份甚至情感的建构。
“当代物质文化研究强调物的‘情感功能和‘物的意义建构能力。”[3]在观念性情感或者概念化的情感产生之前,存在一种非观念性的情感。它与主体之间往往存在复杂的认知关系。德勒兹将这种不可名状之物引起的,主体无法认知的“前情感”定义为“情动”。换言之,“情动”是主体身心互动时,身体产生的即时性反应,是非主观化的情感。主体如果无法顺利完成对“情动”的观念性转化,往往产生负面性效果。“如果情感无法透明地向认知敞开,那么主体无法实现自身的整合,人便不再成其为人,而很可能与人们想象中的动物相近。”[5]86恐惧、惊恐等作为哥特小说中的显著性情感要素,虽然是一个意义相对稳定的情感范畴,但仍然具有让人不解和挑战主体认知能力、阻碍主体性构成的否定性特质,这类情感可以被称为“否定性情感”[5]336。《厄舍府的倒塌》中造成罗德里克理性崩溃的否定性情感有很多,除恐惧以外,还包括焦虑、自恋、被抛感、扭曲、多疑与厌女等。情感是沟通物质世界(身)与主观世界(心)的“一道天然的桥梁”[5]12。而身体与周遭环境互动的顺利与否,会直接导致主体情感整合的成败。否则,“身体会颠覆观念和想象的世界,观念会试图同化和规训身体,两者之间经常会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引发撕裂主体的情感”[5]12。
物转向的代表人物之一布朗认为,我们应该重视“无生命之客体(物)(inanimate objects)如何构建了人类主体,如何影响了主体、威胁了主体、促成或威胁与其他主体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6]。在文学研究的“物转向”潮流下,把“物”从被人决定的客体地位,擢升至与人平等的主体地位上来,体现了一种对“物”复魅的研究旨趣。在《厄舍府的倒塌》中,“物”之元素尤为显著,其对整个叙事之阴森恐怖的氛围和叙事进程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对该小说的研究中,唐伟胜[7]看到了“物”在《厄舍府的倒塌》中之极端重要性。他从“故事”和“话语”两个层面探讨恶之力,认为是“物”的消极力量将罗德里克的理性击溃,从而走向死亡。但“物”是如何参与主体否定性情感的构建,以及对恶源(物源)的探究则较为模糊。因此,文章从“物”的能动性力量出发,试图探讨“物”如何一步步侵蚀罗德里克的理性高地,并生成大量的否定性情感,最终导致罗德里克再也无法忍受,从而走向死亡。
一、自恋与焦虑:山中小湖、地窖
文学与隐喻紧密相连。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物”往往与主体身份或者情感相联系。在《厄舍府的倒塌》中,表示山中小湖的tarn一词在原文中反复出现八次,折射出山中小湖的重要文化功能。山中小湖作为厄舍府邸外围的一种实质性存在,为厄舍府和其中居住的人提供了一种镜面的现实功能,也暗示其重要的情感建构力量。厄舍府的倒影扭曲、变形,是外界环境一种不真实的投射,阻碍了罗德里克对外界的认识;同时也加强对自己扭曲面容,甚至异化的内心的确信。在《厄舍府的倒塌》中,罗德里克曾向“我”表明,他长期忍受着一种莫可名状的事物的影响。一种“映出灰墙塔楼的那湖死水最终给他的精神状态造成的影响”[1]51-52。由此可见,湖面提供的扭曲镜面暗示着主体试图以外部世界为参照反过来观照自我,以达到认识自我与构建自我的目的。然而,主体却在不真实的外部世界的凝视下遭遇了自我迷失,最终崩溃瓦解。长期看不清自我,更无法认知到真实的自我。这种认知失败导致罗德里克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沉湎、扭曲。自恋由此成为主体悲剧之肇始。此外,罗德里克对妹妹玛德琳及尸体的态度也暗示着一种强烈的自恋倾向。罗德里克告诉“我”“他打算把他妹妹的尸体放在府邸许多地窖中的一个中保存,等十四天后才正式安葬”[1]59。而在两人合力将玛德琳放入地窖,打开棺盖瞻仰死者的遗容时,“他们兄妹俩容貌上的惊人相似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1]60。这里,罗德里克对玛德琳以及尸体变态占有的“物恋”,看似是后者在其心中独具重要地位,实则是“通过物从心理动力上创造意义和自我的感觉”[3]。换言之,“物恋”实质上是疯狂的自恋。
如果自恋是主人公悲剧之肇始,那么焦虑则是其悲剧命运的催化剂。地窖也是《厄舍府的倒塌》中的重要意象(物)。“地窖”一词在中译文中出现十一次,表示地窖或地下墓室一词的vault也在原文中反复出现。厄舍府邸有许许多多的地窖,甚至整个厄舍府也酷似一个暗黑、阴郁的坟墓。地窖作为一种封闭的物理空间,与主人公充满焦虑与恐惧的“主观情感互相映衬,甚至可以说是互为隐喻。两者的关系不仅是隐喻,地下室也直接引发了焦虑和恐惧”[5]345。无论地窖是否掩埋着某种黑暗的神力,还是棺木下的尸体,都直接引发了罗德里克的焦虑:棺木压不住的玛德琳制造的阵阵响声,与罗德里克内心压不住的焦虑相呼应。以地窖为代表的物理空间与主人公情感幽暗的“地下室”相得益彰,“将世俗之恶与形而上之恶相互扭结”[5]345在一起。
厄舍府邸以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存在,也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倪迢雁在关于“焦虑”的论述中,曾“关注被抛(thrownness)如何创造了一种距离”[2],从而使得主体无法完成自我定位。《厄舍府的倒塌》中厄舍府也是一种被抛的存在,处于一种隔绝(isolated)的状态,既没有具体位置,也没有固定坐标,这样的地理和居住环境会让主体陷入被抛的负面情感当中,无能于自我定位,也就为厄舍府(物)对主人公的进一步束缚与控制提供了前提。
二、臆想与恐惧:万物有灵思想、超自然物
语言或文字作为思想的物质外壳,将文化物质性凝结为某种思维模式或者规约性文字,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们。文字符号或其衍生物本身就具有较强的延展性,因此对情感也具有明显的构建作用。迷信作为一种思想,是精神世界约定俗成的某种规约性俗物,加剧了罗德里克对超自然物的敬畏,并渴望某一种精神实体降临神迹,予生活以指引。《厄舍府的倒塌》中,罗德里克对“万物有灵”的思想深信不疑: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首歌谣的暗示当时曾引起我们许多联想,厄舍的一种见解就在那些联想中清晰地显露出来;我提到这种见解与其说是因为它新颖(其实别人也有同样的观念),毋宁说是因为厄舍对它坚持不渝。那种见解一般来说就是认为花草树木皆有灵性。但在他骚乱的幻想中,那种观念显得更大胆,在某种情况下竟伸延到了非自然生长形成的体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对那种观念相信到何等程度,或迷信到什么地步……他想象那种灵性一直就存在于那些砖石的排列顺序之中,存在于覆盖砖石的大量细微苔藓的蔓延形状之中,存在于房子周围那些枯树的间隔距离之中,尤其存在于那种布局经年累月的始终如一之中,存在于那湖死水的倒影之中。它的存在,他说,那种灵性的存在可见于(他说到此我不禁吃了一惊)湖水和灰墙周围一种灵气之逐渐但却无疑的凝聚。它的后果,他补充道,那种灵性的后果则可见于几百年来决定了他家命运的那种寂然无声但却挥之不去的可怕影响,而正是那种影响是他成了我所看见的他——当时的他。”[1]57-58
从上文看来,罗德里克深受周遭“物”的束缚的原因,可以追溯至以语言文字为符号凝结的文化思想的裹挟。事实上,盛行于19世纪上半叶的德国宇宙论(cosmology)传统对彼时的爱伦·坡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尤其是谢林(Schelling)的‘同一哲学(identity philosophy)。谢林认为,自然中弥漫着一种‘活力宇宙物质,这种物质贯穿于所有生命和非生命物质中。通过引入‘物神秘而恐怖的力量,人类的自我和自大被有意无意地嘲讽,这种思想符合当代文化‘去人类中心的基本精神”[7]。
对万物有灵思想的坚信不疑和对超自然物的敬畏加剧了罗德里克的恐惧与束缚之感。他也会“长时间以一种全神贯注的姿势茫然地凝视空间,仿佛是在倾听某个他想象中的声音”[1]61,这暗示着罗德里克消极被动但又十分渴求地等待着神迹的降临,予生活以指引。从倪迢雁的丑陋情感理论出发,罗德里克对超自然物的迷信,反过来导致的一系列“无法辨认、令人不安的情感”使“主体能动性悬置”[2]。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罗德里克深受厄舍府邸及周遭“物”对其精神上的折磨,仍然不选择离开,而继续忍受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对迷信之物坚信不疑,从而阻碍了主体采取行动。从厄舍府的主人变成被厄舍府邸束缚的奴隶,主体的长期忍受是一种偏执,也是一种对“物”之力的“靜态抵抗”,暗示了物对主体性的消解,但也有趣的创造出了一段反讽的距离,即主体被意识形态之物束缚至深,变得“傀化(animatedness)”[2]。正是这些“非宣泄性的丑陋情感体现了主体能动性的悬置和对行动的阻碍,而这种能动性悬置”,一定程度上与社会体制或状态相呼应[2]。在此处,“物质文化在小说里的作用不但是‘背景和装饰,也是‘意识形态的比喻性表达,是涉及知识、哲学、道德等问题的证据”[3]。
三、不确定性与毁灭:女性身体或尸体
恶、紧张、恐惧等否定性情感都属于一种抽象的力量,“需要附着在物上才能具备实体能量”[4],玛德琳的尸体集所有负面情感于一体而成为一个显性的符号,对主体进行威胁与毁灭。虽然《厄舍府的倒塌》中布满幽灵、鬼魂等符号,但它仍然指涉的是现实经验中的物。“在法国18世纪保皇派作家卡佐特(Jacques Cazotte)的故事《恋爱中的魔鬼》(Le Diable amoureux,1772)中,比昂黛塔(Biondetta)在引诱了一位年轻人后声称自己就是撒旦,这个故事承接基督教-犹太文化将夏娃和莉莉丝与魔鬼关联的厌女传统,开启了法语中‘幻想故事(le conte fantastique)的传统。《恋爱中的恶魔》于1793年首度译成英语”[5]353,是否对19世纪的爱伦·坡产生过影响,虽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以玛德琳为符号的女性身体或尸体,终结了惶惶不可终日的罗德里克的生命,由此可见《厄舍府的倒塌》中的恐惧等否定性情感的生成不仅与实物(如地窖、厄舍府邸等建筑)紧密相关,还反映出父权制视角下的女性身体所具有的极强的破坏性。罪恶与恐怖以女性形象呈现,折射出男性视角中“女性身体不确定意义”所带来的恐惧和毁灭的性质。
有研究认为,罗德里克和其妹妹之间存在乱伦关系。或许这样一种关系加重了他对女性身体的罪恶之感。无法被正视的感情也成了罗德里克精神上的又一重枷锁。从这一点来看,与其说玛德琳作为女性身体的符号,作为男性视角中的女性形象和客体被加以审视,毋宁说其是罗德里克焦虑和恐惧的外化抑或物化。罗德里克终日被“物”束缚,最终也被由各种否定性情感汇聚成玛德琳这一实体(物)带向死亡的坟墓。这也就不难解读为什么罗德里克在玛德琳于地窖中弄出的最轻微的响声之时他就感受到了,因为他内心的恐惧之火从未熄灭。尽管他认为自己活埋了玛德琳(物),但玛德琳终究破棺而出,夺走了他的生命,显示出“物”的极大破坏性和生命力,影响着主体,威胁着主体内在性的构成。
四、结语
《厄舍府的倒塌》中的物被赋予了神秘的能动性力量,活性之质可见一斑。罗德里克被物包围,山中小湖与地窖直接引发了他的焦虑与自恋;万物有灵思想加剧了其对超自然物的恐惧与疑虑,同时也折射出意识形态对主体的傀化作用;女性身体或尸体更是直接导致其死亡,体现了父权制视角中女性身体所内蕴的不确定性和极大破坏性。物及物自身的延展性释放出了强大的神秘力量,参与了主体不同维度的否定性情感的构建,导致罗德里克从厄舍府的主人变成了厄舍府的奴隶。物的实体性存在与神秘的活力协同作用,使得主体无能于完成自我确证,从而人的主体性大大降低,物的能动性显现出来,世界变成了一个不确定的谜团,继而主体内部也生发出无边的恐惧。
在当今的数媒时代,一切都在飞速发展,时代是撕扯与动荡的,现实世界的深度不亚于虚构叙事中扑面而来的无垠恐惧。物质充裕的时下,人逐渐被物和科技的力量所裹挟所奴役。以互联网为例,自媒体刮起的风可以让普通人摇身变为明星,也能在一夜之间使人臭名昭著,这正体现了主体身份和其内在性时刻面临着物质世界巨大的威胁,充满了不确定性。人类正在加速沦为“物之人”,对自身的情感和欲望认知不清甚至失控,人的主体性一开始就被撼动,加之不可预测的时代又时刻考验着人的主体性的构成。人们需要重新审视和调整自己与外部环境或者周围物的关系。物不再是无言的、无生命的客体,处理不好与周遭物之间的关系,物就有可能反过来吞噬掉主体。物转向的思维,将物擢升至与人平等的地位上来,是对物的复魅,同时也体现了一种对人祛魅,去人类中心的研究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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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佐菊,女,四川广元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理论与批评,翻译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