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传奇时间叙事艺术探究
2024-06-01卫剑阙
摘 要:唐传奇在时间叙事的艺术手法上取得了极高成就,唐人传奇文的作者已经能够娴熟地将时间进行夸张、错位、排列,并达到自身的叙事目的。而对比唐人传奇与前代其它文体,不难发现唐传奇的时间叙事手法源自于传记及辞章等文学作品。唐人传奇往往以传、记文体作为行文框架,并在其中交织辞章类作品的叙事手法。
关键词:唐传奇;时间叙事;传记辞章化
传奇文作为有唐一代与诗歌并列的“一代之奇”,其在题材内容、艺术手法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一直都为学界所关注。鲁迅评价唐人传奇:“胡应麟(《笔丛》三十六)云,‘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其云‘作意,云‘幻设者,则即意识之创造矣。”[1]唐朝人开始自觉地进行小说创作已成为学界最有影响力的命题之一。虽然其言有许多不妥帖之处,但唐朝人在进行传奇文的创作时,的确对前代的诸多文体进行了继承和创新。宋人赵彦卫更言其“众体兼备”,便是因为其以传、记等文体为行文框架,却又吸纳了辞章等文体的写作手法。本文将对唐传奇在时间叙事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进行分析,并进一步阐释唐人传奇在时间叙事技巧上是如何借鉴传记、辞章等文体的写作方法,以致其被赞“众体兼备”。
一、时间与叙事中的“时间”
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时间”这个概念在文本叙事的过程中和现实中的时间是不同的。20世纪物理学飞速发展,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于1905和1915年分别提出了“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从此改变了人们对于时空分离这一观念的固化认知。简单来说,相对论即“在不同参考系下时间流逝的速度是不同的”,因为“时间和空间均存在未被人类发现的第四个维度”。这一重大发现也促进了文艺理论家对文本叙事中时间现象的有关探讨。伊利莎白·鲍温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是我所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2]现象学美学大师英伽登也提出了“时间透视”的概念:“只有物理时间,尤其是作四维空间的第四维的时间才从属于几何分析。但是在具体的具有质的确定性的时间的原始经验中有一种特殊的延续‘长度的现象,从而这个‘长度本身就是这个时间阶段本身的质的确定性并且也是它所‘持续的那段时间的质的确定性。”[3]83而将这一现象投诸文学作品,“时间透视现象出现在文学作品具体化的两个不同方面中:一方面,作品描绘的事件和过程艺术出现在各种时间透视现象中;另一方面,时间透视也适用于整部作品及其具体化已经读过的各个阶段和部分。”[3]91
简而言之,文本中叙述的事件并非总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唐人传奇是需要具备“故事性”的,而史传等文体则更要求“严肃性”。史传作品,尤其是编年体史书,更倾向于按照时间顺序陈列时间,以期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科学、严谨、清晰明了等特质。而唐人传奇则是作者在有意识地讲故事,其目的是为了吸引读者兴趣,使读者产生阅读期待。因此,文本的裁剪、排列便毋需严格地按照时间顺序进行。唐人“始有意为小说”,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传奇文在唐人的笔下逐渐成为在变换时间中展开的艺术。唐人在作传奇文的过程中,为了使叙事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他们逐渐掌握了“时间的把戏”,并在时间叙事艺术上取得了极高成就。后文将从唐传奇中时间的夸张、错位及排列等艺术手法方面进行阐释。
二、唐传奇中的时间叙事艺术
(一)夸张的时间
上文已经谈及,“在不同的参考系中时间的流逝速度是不同的”,无论是现实中的物理时间还是文本中叙事经过的时间,我们感受到的流逝其实都基于我们自身的感知。爱因斯坦曾讲过一个例子帮助人们理解时间的相对性:一个人与美女对坐一小时,会觉得似乎只过了一分钟;但如果让他坐在热火炉边一分钟,会觉得似乎过了不只一小时。这就是相对论①。
而在叙事的过程中,时间是可以被讲述者拉长或者缩短乃至略过的,这就是时间的夸张。叙事时间的夸张可以是将时间拉长也可以是缩短。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热奈特曾提出“时距”的概念用以研究敘事时间与故事时间长度的关系。他以时间尺度和空间尺度为坐标,将“时距”划分为“省略”“概述”“场景”“停顿”四类。“场景”是故事时间大致等同于叙事时间的文本形式,而“停顿”则是叙事者将笔墨着力于某个情节,即我们通常所说的“细节描写”。这时故事时间可能只是一瞬,而作者却将这个片刻无限拉长,以期读者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时间节点。而省略和概述则是故事几乎不提或叙事时间短于故事时间。
对比前代的传记类文学作品,唐传奇在叙事时呈现出更为明显的节奏感。所谓“密则无际,疏则千里”,唐人传奇错落有致的叙事时间安排使其文本变得更为灵动。例如,在白行简的《李娃传》中,对荥阳生初次和李娃见面的描写:
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従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4]897。
这里作者便将这一“初见”情节停顿了。“初见”以及荥阳生的神思发生的时间不过是一瞬间,可作者却通过对李娃的肖像描写,乃至荥阳生的神态动作、心理活动等描写将这一瞬间的场景拉长,使此处的叙事速度变慢。作者想要将故事叙述得逻辑自洽、内容完整,就得将故事的因果表述清晰,并尽量让读者注意到每个情节是因何展开的。荥阳生为李娃美色所倾倒这一心理动机,导致了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展开:豪掷千金、资财荡然、遭计失所、流落街头……在小说人物不断浮现的心理活动、对话活动中,因果不断涌现并不断转换,文本便形成了完整的逻辑链条。
唐人传奇叙事时间的停顿有时也可以使读者对人物的性格特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比如《柳毅传》中,开篇描写柳毅科举不中偶遇龙女: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5]3410
在自身科考不中、心情郁郁的情況下,还能念及专门和自己的乡人告别,并且在遇到容貌美丽却形容憔悴的龙女时还能关切她受到了什么委屈。作者在这一处的停顿便将李毅的细致、善良等性格特质轻巧地点出。这样以细节衬性格的手法在唐人传奇中比比皆是。
此外,唐人传奇“停顿”的处理,使人物对话、心理活动在文本中大量地铺叙展开。主人公(或次要人物)的言、知、行有机会在文本中展开则促使唐传奇在叙事视角层面的创新。例如沈既济的《枕中记》,开篇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描写道士吕翁与卢生的相遇、交谈,到描写卢生的梦境,作者则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这场梦——这段文字描写实质上经历的时间都不够店主将笼屉里的黍蒸熟,但卢生在他的梦境中却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生。作者在描写卢生的梦境时,自己似乎悄悄隐藏起来了,而是以卢生的第三人称限知视角讲述他在梦境中的经历。这样的叙事视角使故事和场景都具备了更强的逼真感,更拉近了读者和文本的距离。
以上基本上都在阐述唐传奇中时间的拉长,即“停顿”。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应忽略传奇小说当中的“省略”和“概述”。“省略”即略过不谈,“概述”则是简要记叙。唐人传奇中经常有“俄而”“数月”“明年”“数年”等表述时间历程的词汇,中间主人公经历的事情一概不提,这些事件大多对故事的情节推动以及因果链条等没有太大帮助。将这些无关紧要的情节进行叙事时间的缩短,能够令唐人传奇读起来节奏有致、张弛有度,读者也可以由始至终集中注意关注故事的发展,使作品变得更加生气盎然。
(二)错位的时间
为了使情节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也使故事更加具有“传奇”性,唐传奇的作者有时会有意地刻画不同的时间维度,并将不同的时间维度通过叙述编织在一起。陈玄佑的《离魂记》便是运用时间错位的典型案例:在一个时间系统中,王宙和倩娘一起私奔而去,甚至还生育了两个儿子,两人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但是在另一个时间系统中,倩娘却郁郁寡欢,因为思念情人导致身体虚弱,卧病不起。虽然两个倩娘经历的时间跨度都是五年,但是二者的精神状态、身体情况却截然不同——得到爱情的倩娘“颜色怡畅”,和爱人分开的倩娘却“病在闺中数年”。虽然到了结局,“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两个倩娘合二为一,与王宙继续着二人的幸福生活。作者刻画出两个倩娘经历的不同的五年,表达出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支持。文本中作者虽然没有刻意地进行议论评述,读者却能根据两个倩娘不同的身心状态清晰明了地感知到作者对此事的态度以及情感倾向。
唐传奇中另外一大类典型“时间错位”,则是描写梦境的作品。上文中提到的《枕中记》便是此类作品中的翘楚。除此之外,还有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同样也是描写梦境的经典作品。相比于《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中对主人公梦境的描写更为详实。梦境中,淳于棼已经出将入相,浮沉宦海,迎娶公主,乃至经历生儿育女、丧妻之痛、去国怀乡之悲。主人公梦中的一世繁华沧桑皆已历尽,可是当他睁眼醒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他的同伴洗脚的时间都没有过完。作者魔术师般地操纵故事中两个不同的时间维度,现实中倏忽的一瞬和梦境中漫长的一生形成了强烈的错位感,也巧妙地突出了故事的主旨——人生如梦。我们正在经历的人生,我们正在品尝的喜怒哀乐,可能不过是我们真正的本体小憩一场的微不足道的梦境。错位的时间带来的长与短的对比使读者读到最后平添了悲凉慷慨的心境,也让作品本身具备了悲剧意味的审美价值。读者会情不自禁地随着作者的笔触思索人们苦苦追寻一生,乞求名利,到头来的意义和价值又是什么?难道不都是梦境一般的虚无吗?唐代实行科举,寒门子弟有机会步入仕途,但却有更多的人将自己的一生无止境地押在这一场场考试当中,却依然屡战屡败,心中郁郁难以解脱。李公佐便以这篇《南柯太守传》影射社会现实,并试图引发读者思考,可谓独具匠心。鲁迅先生称赞这篇传奇文“余韵悠然”,指的就是这个故事并不仅仅停止在文字结束的时刻,读者读罢故事之后所感受到的更深层次的意蕴才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三)倒叙、插叙、补叙
唐人做传奇文,已经能够出神入化地运用倒叙、插叙、补叙等叙事手法。他们通过对事件顺序进行重新排列,从而达到自身的叙述目的。相对而言,这些叙事手法我们已经比较熟悉,下文举例说明。
1.倒叙。这是一种较为常见的逆时序的叙事手法,即作者将时间进行倒置,将叙述顺序与事件固有状态发生的顺序进行倒置。现代叙事学中严格意义上的“倒叙”手法指的是先点出结局,再将发生的事件娓娓道来。唐人传奇中罕见这样标准的“倒叙”手法的使用,但是将后置事件提前讲述的现象却时常发生。比如蒋防的《霍小玉传》中,开篇便通过鲍十一娘与李益的对话向前追溯长安名妓霍小玉的身世:
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以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5]4006
通过这段倒叙,作者点出霍小玉本是出身于王公贵族之家,只是因为母亲身份卑贱,所以在父亲去世后才被兄弟们赶出王府。这样的家世背景赋予了霍小玉才情灵气、美貌气度,以及孤高刚烈的性格。正是目睹的母亲婚嫁的悲剧,方使正和情人浓情蜜意的霍小玉依然能看清婚姻并不等同于恋爱,她和李益由于身份的差别不可能通过婚姻走到一起,因此她对李益说:
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5]4008
霍小玉执着于爱情,却并不对婚姻抱有期待。后来李益负心,她宁为玉碎不為瓦全,这样高傲而刚烈的个性令她心中始终愤懑,乃至临死之前都要对李益恨恨地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霍小玉这个人物后来的所做所为以及人生选择均与其身世背景有着内在的因果关系。倒叙的手法也使霍小玉这一人物形象更加血肉丰满,且将霍小玉这一人物形象置于当时社会将婚姻与仕途挂钩的背景之下,更加突显了个人的命运在社会制度及风尚的洪流之下不过是一叶飘荡的芦苇,即使努力抗争,最终依然是无奈与无力。
白行简的《三梦记》所使用的倒叙手法则是先点出关于“梦”的结论: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4]893
作者开篇即介绍异于常者的梦境,即:第一种是一人的梦在另一人的身上发生了,第二种是一人身上发生的事在另一人的梦中得到了应验,第三种是两个人的梦境互通。在后面的叙述中作者再分别举例介绍这三种梦境。这样类似于“演绎法”的叙述方式,在开头便引起读者的好奇,吊足读者胃口之后再继续讲述这些逸闻奇事,最大程度地吸引了读者们的注意力。这样的倒叙手法的运用不可谓不出神入化。
2.插叙。插叙则是在叙述时先将正在发生的故事放置不谈,并插入和中心情节相关的事件。比如在沈既济的《任氏传》中,故事的主线本来是讲狐狸精任氏和郑六之间相遇相爱的故事,当叙述到郑六因为贫穷而不得不请求韦崟对二人进行生活物质上的帮助时,作者却笔锋一转,写起韦崟与任氏之间的爱恨情仇。任氏为了报答韦崟没有强暴自己的恩情,便答应韦崟为他寻得天下美女,只要韦氏想要得到的,任氏便千方百计为他找来。在描写完任氏与韦崟的情谊之后,又回到主线写任、郑二人的生活。这样的插叙也使故事情节更加波澜起伏,张弛有度。
唐传奇中许多关于“梦”的作品使用的也大多是插叙的手法。上文提到的《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中,当描写到主人公具体梦境时所运用的叙事手法便是插叙,这样的运用也使得故事更加饱满、完整。
3.补叙。补叙则是在叙事过程中对某些情况作出补充说明。补叙的手法在唐人传奇当中的运用相当普遍。比如裴铏的《昆仑奴》,讲述了崔生家中的昆仑奴磨勒以其高超的武艺帮助崔生和一品官员家中歌女红绡成为眷侣的故事。可故事的最后,当一品大员家中的侍从发现了红绡潜逃一事与崔生有关时,崔生却因为胆怯而将一切罪责都推脱于昆仑奴磨勒身上,磨勒再次凭借自身高超的武艺从一品官员手下侍卫的围攻中逃脱,不知去向。故事的最后,作者补叙道:“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发如旧耳。”十年后的磨勒在洛阳卖药这一情节,不禁令人猜想,昆仑奴逃亡后又经历了什么?他现在为何会在市场卖药呢?这样的补叙使得读者浮想联翩,也为这个故事增添了许多神秘感。
许多唐传奇作者还会在篇末补叙自己记述这个故事的缘由。如白行简在《李娃传》末尾写道: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5]3991
作者说自己的伯祖与荥阳公子是前后任,因而这个故事是作者非常熟悉的,也是完全可信的。这次写下这个故事则是因为作者和李公佐在谈论女子贞烈的品格,因而作者讲述了这个故事。这段补叙手法的运用则使这个故事的来源更加可信。
三、唐传奇在时间叙事上对前代文体的借鉴
宋代赵彦卫在《云麓漫抄》卷八中云:
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蛰,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是也。[6]
赵氏此言已经意识到唐人传奇对前人之史才、诗笔乃至议论等文体有借鉴之处,却又自成一家。然其言过于笼统概括,未将对传奇文的文体分析上升至理论层面。当今学界,以文体学视角对唐传奇进行理论分析早已成为显学。论及文体特征,也不应脱离文体的时间叙事手法。下面将具体阐释唐人传奇在时间叙事艺术手法上对传记及辞章等文体的继承借鉴之处。
(一)以传记类作品为行文框架
首先,唐传奇作品的本质依然是传记。因此,在叙事手法上便不可避免地受到史传类文学作品较大的影响。在唐代,史家依然是文人士子最想从事的行业之一,这一点也可以从唐传奇作者总是努力强调文本中时间的真实感看出。唐传奇文中,标注年号是十分普遍的现象。陈鸿的《长恨歌传》中,标注年号多达6次,并在每次标注年号之后都会叙述这一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件。这样不仅简明扼要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特定历史背景,更使故事发展的脉络清晰明了。这种“标注年号+叙述事件”的做法继承了我国古代编年体史书以时间为线索排列历史事件的做法,如《春秋》记录隐公在位期间发生的事件:
【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7]3720
【隐公二年】春,公会戎于潜。夏五月,莒人入向。无骇帅师入极。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于唐。九月,纪裂繻来逆女。冬十月,伯姬归于纪。纪子帛、莒子盟于密。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郑人伐卫。[7]5132
【隐公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三月庚戌,天王崩。夏四月辛卯,君氏卒。秋,武氏子来求赙。八月庚辰,宋公和卒。冬十有二月,齐侯,郑伯盟于石门。癸未,葬宋穆公。[7]3738
这种以时间为经、事件为纬的史家笔法,为唐人传奇所运用,以强调故事的真实可信,并逐渐成为串联故事情节的内在线索。
其次,上文提到的在唐人传奇当中娴熟运用的倒叙、插叙、补叙等时间叙事手法也在先秦两汉史传作品中大量出现。如《史记·陈涉世家》中,描写完陈胜从起义到兵败的全部过程之后,又补充了陈胜在位期间的一个细节: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楚人谓多为伙,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8]
陈胜在获得胜利取得王位之后,嫌弃之前的故交随意进出宫殿且越来越放肆,因而就把这些来客纷纷杀死,他的这些故旧之交都离他而去。人心所背,便是他失败的原因。虽然这里司马迁已经运用了倒叙的手法,但他只是在讲述中本能地打破了时间时序。为了将不同情节线条的故事连接在一起,《史记》《左传》等史书中经常不自觉地运用着倒叙的手法,并以“初”“始”“尝”等字作为时间回溯的标志。这样的写作方式也对唐人传奇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此外,还有预叙的手法。热奈特定义预叙为“提前讲述某个后来事件的一切手段”。这种带有预言性质的叙事在西方文学中虽不多见,但在我国文学发展的长河中,自殷商甲骨卜辞起就有了预叙的影子。先秦史传作品《左传》中,相对编年的预叙时有发生:
北戎伐齐,齐使乞师于郑。郑太子忽帅师救齐。六月,大败戎师,获其二帅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献于齐。于是诸侯之大夫戍齐,齐人馈之饩,使鲁为其班,后郑。郑忽以其有功也,怒,故有郎之师。[9]
这里的“怒,故有郎之师”乃是预叙。整段记叙的是桓公六年发生的事情,文末点出由于郑国太子对于齐国赠送食物顺序的不满,导致他发动了桓公十年郑、鲁两国在齐地的战争,此乃预叙。
唐传奇中也出现了许多精彩的预叙手法。如《续玄怪录》中《定婚店》一文,定婚老人告诉韦固那个相貌丑陋的三岁女孩就是他以后的妻子。这样的预叙已经区别于史传作品中记叙只是为了真实的目的,而是别出心裁地用这样的方式让读者好奇之后韦固是否会娶这个丑陋的女童?他们之间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這样有意识地对各种叙事手法进行运用并以期达到某种阅读效果也是唐传奇取得的艺术成就之一。
至于时间的夸张这一手法,也在史传类文学作品中有所出现。如《左传》以18万字叙述269年间的历史,平均速度每年不到700字[10],而关于重耳流亡的故事则集中在五年讲完,平均每年990字。其回国为君并成为春秋五霸则用了将近3900字叙述,并且仅集中在僖公二十七、二十八两年进行叙述,平均每年所占篇幅1900余字[11]。可见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长短不一致在先秦史书中就已出现,但唐传奇中“时间的停顿”已被运用至人物的神态、动作、心理、语言等细节刻画,这是唐人传奇在吸纳了辞章类文学作品描写情感之长的基础上对传记类文体进行的超越。
(二)对辞章类作品的借鉴
虽然在传记类作品当中,已经出现了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不一致性,但是这类作品却十分避讳描写人与人间的感情,尤其是男女之情。但辞章类作品对人类心理细节的刻画则显得信手拈来。辞章类作品擅长于运用漫长的叙事时间描写稍纵即逝的情思和感受。比如司马相如以陈阿娇之口吻写下的名篇《长门赋》: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12]
这只是《长门赋》中的一段,一系列的景色描写衬托出陈皇后悲哀的心境。浮云犹如君王的心思飘忽不定,寒风也犹如君王的无情,痛彻心扉,刺骨寒凉。孔雀和猿如同自己,虽然美丽却形单影只,愁肠百结。这样细腻的、长篇幅的心理刻画令人读来伤心欲绝,也打动了汉武帝的心弦。通篇华丽的文字似乎只写了陈皇后片刻的所思所感,事件所经历的时间和叙事时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样的手法也为唐人作传奇所运用,在人物的语言、动作、心理等方面的刻画更显得惟妙惟肖,使得传奇文当中的人物更加立体丰满、有血有肉,具体详见上文论述。
此外,有关时间的错位这一艺术手法,在传统传记类作品中是无处可觅的,但是在辞章类作品当中却比比皆是。比如东汉王延寿的《梦赋》,先写其20岁晚上睡觉时梦到东方朔送给自己一本骂鬼之书,据说可以喝退各种妖魔鬼怪。然后再写自己不敢掩藏,并举例自己的某一次做梦痛打群鬼的过程。现实中的时间与梦中的时间形成了不同的时间坐标,作者在描绘梦中的情境时,刻画了千奇百怪的鬼使画面光怪陆离,更连续使用20多个动词罗列其打鬼状况,给读者以身临其境的感觉。最后作者的议论又回到现实当中,也有讥讽世事之思。唐人传奇中许多描写梦境的经典作品,如《南柯太守传》《枕中记》等,大多也是采用这种现实——梦境——现实的结构,并更进一步地强化时间的差异感,给读者虚实交错的奇妙阅读体验。
最后还需指出的一点是,唐人传奇抛弃了传记类作品的严肃性,却吸纳了更多民间俗赋中富于故事性之处。1900年,敦煌石室中出土了十几篇以“赋”为名的作品,其中不乏故事性极强的佳作。如《燕子赋》讲述燕子窝巢被黄雀占领,燕子向凤凰告状,最后判定燕子得胜;《韩朋赋》所描写的也是韩朋与妻子的爱情悲剧。“打官司”“男女之爱”这样的内容在传奇文当中也是俯拾皆是。这样以讲故事为目的的辞章类作品还有曹植的《鹞雀赋》,傅咸的《鹰兔赋》,乃至西汉时期的《神乌赋》。这些赋所记叙的情节不一定真实,却一定是好玩有趣、能够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的。唐人传奇在对待虚构的故事情节时,也采用了相类的写作态度,即故事性高于严肃性,时间事件等都可以被虚构,只是问题框架上需显得真实,力保趣味性和可信性的并存。
四、结语
唐人传奇作为唐朝的“一代之奇”,在时间叙事艺术手法上取得了不可忽视的成就。本文对唐传奇在时间的夸张、错位、排列等方面进行了考察,发现唐传奇在故事的叙事上不仅对省略、概要、场景、停顿等进行了交错运用,同时还将倒叙、预叙、插叙、补叙等手法进行了综合运用。传奇文的作者善于魔术般地扭曲时间以达到某种“差距效果”,从而透露出小说的潜在意蕴。而向前回溯,不难发现,唐传奇文中所运用的“时间的艺术”也可以在前代的传记类文学作品以及辞章类文学作品当中找到其源头——传奇作品往往以传记類作品的展开方式为行文框架,并借用了辞章类文学作品的叙事技巧与写作手法。因而可以说,唐人传奇的文体规范是传、记类作品的辞章化。
注释:
①关于这个著名论断并非爱因斯坦的戏言,这段话来自爱因斯坦一则短篇实验报告的摘要。该实验报告发表于已停刊的《热科学与技术学报》(第一卷第九期,1938年)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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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卫剑阙,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