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传奇到电影的文本变迁
2017-01-07肖潇李航韩冰
肖潇+李航+韩冰
【摘要】电影《刺客聂隐娘》的故事来自唐传奇《聂隐娘》,其改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将原小说中的历史写实元素进一步细化,大幅删减原作中的志怪元素,从而在电影文本中建构独特的唐代历史影像;二是改编了原小说中的主要故事情节。在电影中,聂隐娘摆脱了刺客游侠的形象,被赋予普通人的身份,更贴近当代审美。
【关键词】唐传奇;《聂隐娘》;电影;《刺客聂隐娘》;文本变迁;人物塑造
【作者单位】肖潇,三亚学院;李航,三亚城市学院;韩冰,三亚学院。
侯孝贤新作《刺客聂隐娘》(2015)的故事雏形来自裴铏所著的《传奇》之《聂隐娘》。裴铏是唐末文学家,其所著的《传奇》(三卷)被称为唐传奇。宋朝的欧阳修在《新唐书·艺文志》中称“《传奇》‘多记神仙恢谲之事”。《传奇》原书已佚,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周愣伽先生辑注《裴铏传奇》,共辑录了其散佚的31篇作品,《聂隐娘》便在其中。
《聂隐娘》的故事与裴铏《传奇》中的其他故事一样,都有一个切实可考的历史时间。比如书中提到的三个年号“贞元、元和、开成”是真实的唐代年号,但《传奇》的故事是虚构的。作为一篇唐代传奇小说,《聂隐娘》具有传奇小说“奇异而可传”的特征,人物塑造摆脱不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刺客形象与刺客精神。而《刺客聂隐娘》作为一个电影文本,其叙事特征、人物形象塑造都有了创新。从传奇小说《聂隐娘》到电影《刺客聂隐娘》的文本变迁,为我们理解这部作品提供了一个切入点。
一、从传奇小说到历史影像
中国古典小说发展到唐朝,唐传奇的出现“标志着我国文言小说发展到了成熟的阶段”[1]。唐传奇的类型主要有艳情、侠义、志怪三种。这类小说的内容,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的“不离于搜奇记逸”,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虽然大部分唐传奇的作者会以传、记名篇的方式和史家笔法来记载奇闻逸事,但“假个说以寄笔端”,可见,唐传奇是有意识的文学创作,而非如实记载作者的所见所闻。唐传奇这种创作模式,使其文本独具特色,一方面,时间、地点真实可考,另一方面,故事荒诞不经,无从考证。
《聂隐娘》便是这样。第一,《聂隐娘》文本强调故事背景的真实可信。故事发生在唐贞元年间到唐开成年间,共历唐德宗、唐宪宗、唐文宗三朝;故事中的魏博节度使与陈许节度使是唐末藩镇割据的重要力量;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其子陵州刺史刘纵,史上确有其人;刘昌裔在元和八年入朝,刘纵于开成年间卒于陵州刺史任上,史上确有其事。凭借这些历史背景,《聂隐娘》建立了叙事的真实感。第二,《聂隐娘》的故事颇具荒诞不经的传奇性,是侠义小说与志怪小说的混合。聂锋与聂隐娘其名与其事都不可考,聂隐娘与其师傅的武功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刘昌裔与聂隐娘都有预测能力,尼姑(聂隐娘的师傅)掳走聂隐娘的方式很诡谲,聂隐娘选择夫君的方式神乎其神;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要属聂隐娘与精精儿、妙手空空儿的斗法,以及聂隐娘的脑袋后面被打开并藏进了匕首等故事情节。这种志怪小说的叙事风格又使得《聂隐娘》的故事真实性很难让人信服。
侯孝贤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实与荒诞相结合的文本。作为二次创作的素材来源,真实与荒诞都可以为导演所用,但如何处理好二者的关系,则考验导演的美学水平。面对这样的文本取舍,很多导演往往选择摈弃真实的时代背景,如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冯小刚的《夜宴》等作品都是架空历史的。但侯孝贤向来不畏惧真实历史背景故事带来的限制,他擅长的正是展现历史背景下的故事,无论是《童年往事》还是《悲情城市》都是这样。侯孝贤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刺客聂隐娘》拍摄成一个志怪故事或者武侠故事。相反,他不断琢磨唐传奇《聂隐娘》中的历史细节,强化作为叙事背景的历史背景,努力还原小说中的历史真实。
《刺客聂隐娘》的叙事以写实为主,延续了唐传奇运用的史家笔法。为拍摄《刺客聂隐娘》,侯孝贤阅读了《资治通鉴》《旧唐书》《新唐书》,“把从南北朝到隋唐的社会风俗史、节度使官阶形成、胡化汉人与汉人之间的关系,以及遣唐使和唐朝之间的关系都梳理了一遍”[2],然后他参考正史中的记载,将《刺客聂隐娘》的历史背景做了精确化处理。以张震扮演的田季安为例,在唐传奇中,魏博节度使以魏博主帅(魏帅)指代,查阅历史资料可知,元和年间时任魏博节度使的是田季安。《新唐书》记载,田季安生母出身微贱,嫁入魏博的嘉诚公主收养了田季安,视如己出。公主去世之后,田季安“遂颇自恣”,生活糜烂,性情残暴,因进士丘绛不合心意便把人活埋。叔父田兴曾屡次规劝田季安,田季安不听,反而迁怒于田兴,田兴后来“阳为风痹,灸灼满身”。这些史实都融入了《刺客聂隐娘》的叙事文本中,由此,历史不再仅仅是背景,而是故事发生的必要条件。
不仅故事层面,在场景空间的建构方面,《刺客聂隐娘》也尽可能地为观众还原唐朝的风貌,呈现唐朝人日常生活起居的情景。《刺客聂隐娘》的造型设计多数出自黄文英之手。为了“还原唐朝真实图景的愿望,黄文英从古画中撷取创作灵感”。无论是电影的色彩、室内布置,还是服装、饰品、发式、妆容等设计都尽可能遵循唐朝原貌。道具的制作也尽可能地借鉴传统文化元素。比如周韵扮演的空空儿的金色火焰蒙面造型,所采用的正是中国传统工艺品的掐丝工艺。编剧之一的谢海盟是学民族史专业的,摄制组有一次想拍摄玉米的镜头,但玉米是宋代之后才传入中国的,因而被谢海盟阻止。侯孝贤评价谢海盟说,“我们现场有一个考古学专家”。
《刺客聂隐娘》以历史为依托建构电影里的生活真实,为人物的行动提供依据。唐传奇中,人物的很多行为虽然符合“奇”的特征,但缺乏逻辑性和生活真实,电影对这些部分做了处理。比如聂隐娘离家学艺的原因,聂隐娘与父亲聂锋的关系,相比唐传奇,更具有说服力。对比唐传奇与电影两个文本,聂隐娘与夫君磨镜少年的结合,是侯孝贤着墨最多的部分,聂隐娘对夫君的选择不是小说中的凭天意指定,而是有了更多的接触与了解,这更贴近生活现实。然而,如何寻找隐藏在生活真实背后的历史真实依然是导演关注的问题。宋伟华在《传奇聂隐娘,其人其事》一文中分析,中国道教对镜子有特殊的情感,“此处择磨镜为夫婿,是离不开《聂隐娘》背后的道教思想的,而隐娘一见到少年就认为此人可为我夫,可能也与道教天生对镜之好感有关”[3]。而在国外以及台湾地区放映的《刺客聂隐娘》版本中,磨镜少年向聂隐娘述说了关于镜子的一段话:“万物里,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能幻化成人形,炫惑人,只有铜镜可以照出原形,所以古来的道士,皆用明镜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4]这段台词与宋伟华的分析不谋而合。借助这些台词,侯孝贤建构了聂隐娘与磨镜少年之间关系的生活真实与历史真实。
《刺客聂隐娘》尽可能删改了唐传奇《聂隐娘》中的志怪元素,不仅删除了原文本中的“能飞”“脑后藏匕首”等不符合生活逻辑的虚幻离奇的情节,连聂隐娘与精精儿、空空儿的对战,也由原来的法术对抗处理成了武打戏。当然,唐传奇《聂隐娘》故事中的人之奇、情之奇以及事之奇,依然是导演看重的因素,这些构成了《刺客聂隐娘》故事的主干情节,只是其叙事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原文本提供的故事主线,所创造的人物形象也突破了原文本中的刺客游侠形象。
二、从“刺客游侠”到“人”的转变
唐传奇《聂隐娘》的核心情节是刺杀,在魏博节度使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的争斗中,刺杀是主线情节。魏博主帅与刘昌裔不和,令聂隐娘去暗杀,聂隐娘因感念刘昌裔神机妙算,魏帅不如,转而投奔刘昌裔。魏博主帅后又派精精儿与妙手空空儿前往刺杀刘昌裔,皆被聂隐娘以法术破之。应该说,唐传奇中的聂隐娘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形象,她是典型的刺客游侠。中国古代把轻生重义、救人于急难中的人称为游侠,刺客则是对某个目标人物实施谋杀或暗杀的人,很多刺客也是游侠。李白《少年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所说的便是刺客游侠。
刺客在中国古已有之,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专门为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位刺客立传。刺客的行为有其负面性,由于刺客采取的手段多是暗杀,并不光明磊落,且时常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很可能会造成社会危害,所以长期以来受到批判。然而,刺客群体能够进入正史的关注视野,显然不是因为其仅有负面性。比如有些刺杀行为是因为恶势力过于强大而谋划开展的,这类刺杀代表正义一方,一般会受到大众认同。更重要的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刺客群体所体现的侠义精神也反映了广大民众对正义的呼声,反映了弱小者渴望英雄出世、扶危济困的心声。刺客游侠的行为特征明显,有独特的逻辑,他们往往会“酬恩知遇,而临危受命”,同时具有“辨别善恶良知的觉悟”,为了正义也会“幡然醒悟,倒戈一击” [5]。
毫无疑问,唐传奇中的聂隐娘是典型的刺客,尼姑掳走聂隐娘之后就是把她当作刺客来培养的,她所学的主要也是刺杀的功夫,训练一年,便已经做到“刺猿猱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6]。在出师之前,她至少执行过两次刺杀任务,一次成功一次失败。后聂隐娘成为魏博节度使的左右吏,她主要从事的也是刺杀工作。聂隐娘同时也是典型的游侠,她杀人是遵循侠义精神的,不会滥杀无辜。聂隐娘杀第一个人时,尼姑为之“一一数其过”,杀大僚,也是因其“有罪,无故害人若干”。聂隐娘是有自己的处世原则和价值判断的,大僚与小孩玩耍,温情脉脉之时,不杀;刘昌裔神机妙算,魏帅不如,因而投靠刘昌裔,并帮助刘昌裔阻挡了两次刺杀;因刘昌裔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在刘昌裔死后,“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这一切皆是典型的刺客游侠行为,符合刺客游侠的行动逻辑。
唐传奇中,聂隐娘是众多中国古代刺客的代表,《聂隐娘》也是一个典型的刺客故事。侯孝贤把握住了这一点,在电影名中增加“刺客”二字。因此,在《刺客聂隐娘》中,聂隐娘依然是刺客,其行为主线依然是刺杀行动。电影中聂隐娘的行为也符合游侠的特征,杀人的理由很充分:“杀一独夫可救千百人,则杀之。”不杀的理由也很充分:“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但侯孝贤并不会满足于仅仅讲述一个刺客的故事,他希望“从角色内在世界的描绘出发,致力于呈现人物的精神性,想替传奇人物建立鲜明的立体样貌,还要反映她深层的心灵视野”[7]。因此,他在电影文本中改编并颠覆了唐传奇的文本叙事,为我们呈现一个立体的聂隐娘,使其不再是一个单薄的刺客形象。
电影文本对唐传奇的改编,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聂隐娘的身世。电影延续了聂隐娘是聂锋女儿的设定,但是却将聂家纳入田家的族系中,聂隐娘的母亲聂田氏设定为田兴的妹妹。同时,电影为聂隐娘安排了重要的前史,她的刺杀目标田季安是青梅竹马的恋人,由此“建立起权利结构和那个时候的生态”。从人物形象的塑造来说,这种人物身世的设定加大了聂隐娘选择的难度,聂隐娘所面对的除了是非正义,还有了亲情、爱情的纠葛,由此,聂隐娘的人物形象得以开拓。第二是故事的男主人公。“原著里的男主人公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在电影里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被挖掘出来,重新塑造人物形象。故事的主线也变成了聂隐娘奉师命刺杀田季安,在亲情、爱情、是非的漩涡中如何做出选择。第三是补充了聂隐娘与磨镜少年的故事线,以及聂隐娘与磨镜少年共赴前程的结局。在这些新的情节编排下,聂隐娘脱离了简单的刺客身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物。
相比传奇小说中法力无边的聂隐娘,电影中的聂隐娘更具人性也更具生活真实性。她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面临各种困境的女性;她陷于是非正义、师命、职责、亲情、爱情的纠葛中;她是政治联姻的牺牲者亦是政治刺杀活动的工具;她是柔情万千又有主见的女性,然而生活遭遇却无比延宕。侯孝贤借“青鸾舞镜”典故中青鸾对镜“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的孤独,揭示了聂隐娘的人物形象。聂隐娘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她是“一个人,没有同类”的孤独者。这是电影文本中聂隐娘形象的真实写照,或者说是导演对人类孤独本质的悲观认知。
这种对人类孤独本质的认知不仅来源于剧情,也来源于电影的艺术语言。侯孝贤的镜头,能传达隐忍克制的情绪,表现支离破碎的故事,这创造了形式上的美感,但也给观众理解剧情造成了障碍。对侯孝贤来说,故事本身并不重要,田季安杀还是不杀也不重要。导演在电影中达到了目的,重新塑造了聂隐娘的形象,她不再只是刺客史上的一个刺客,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能够传达导演对人的本质认知的孤独的人。
在叙事艺术中,时代背景、故事情节、人物塑造、主题传达,这四个因素是密切相关并且不可分割的。从传奇小说《聂隐娘》到电影《刺客聂隐娘》的文本变迁,是将志怪小说转变为历史影像的过程,也是由刺客形象塑造转变为个体人的塑造的过程。侯孝贤对史实的细化,对志怪元素的删减,对主干故事情节的置换,正像《刺客聂隐娘》编剧组认知的那样,“几经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了” [4]。由此,聂隐娘已成为一个全新的聂隐娘,其主题传达也由对刺客群体的认知转移到对人类本质的认知上来。
参考文献
[1]袁行霈. 中国文学史·第2卷[M]. 北京:高度教育出版社,2005.
[2]段菁菁. 侯孝贤谈《刺客聂隐娘》:“我只会这样拍电影”[EB/OL]. http://news.xinhuanet.com/2015-08/23/c_1116343726.htm,2015-08-23.
[3]宋伟华. 传奇聂隐娘,其人其事[N]. 北京青年报,2015-05-25.
[4]谢海盟. 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5]王立. 醒悟: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刺客侠义母题[J]. 丹东师专学报,2003(3):5-11.
[6]裴铏传奇[M]. 裴铏,周楞伽,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黄文英. 黑衣女人、面具人与东瀛少年[EB/OL]. http://ent.sina.com.cn/f/m/gdjd35,2015-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