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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小说中的动物叙事研究

2024-06-01吕茜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生态批评严歌苓

吕茜

[摘  要] 严歌苓是享誉世界文坛的美籍华人女作家,她自从事文学创作以来就对动物题材情有独钟,动物在她的小说中是不可忽视的,承担多种叙事功能。她以动物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借助特殊的动物视角表现人类世界,以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来展现人性,使用动物意象象征人类的欲望。此外,动物还是其小说中的重要角色,它们作为生命主体的存在价值得以彰显。严歌苓在塑造动物时不仅关注动物艰难的生存环境,还注重表现其本能与生活习性,做到了艺术加工的同时又不脱离实际。她将关切的目光放到动物、人类以及自然的命运上,在批判的同时寻找人类与动物和谐相处的路径。严歌苓小说中的动物叙事展现出作者独特的叙事风格,蕴含了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对于反思现代文明,维护生态平衡具有现实意义。

[关键词] 严歌苓  动物叙事  生态批评  叙事功能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95-04

一、引言

在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动物与人类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动物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以及存在的意义都需要被重新审视与探讨,这也是21世纪动物题材的文学作品在图书市场热度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从早期的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中神奇的草原生灵,到短篇小说《爱犬颗韧》①中憨厚可爱的爱犬“颗韧”,再到短篇小说《黑影》中高贵自由的黑猫“黑影”,严歌苓刻画了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动物形象,在其他非动物题材的小说中,她也花费大量笔墨去塑造形形色色的动物。严歌苓小说中的动物叙事承载着丰富的思想文化內涵,对人性的揭露与质询,对动物的同情与观照以及对现代社会中动物、人类、自然三者关系的审视,共同组成严歌苓小说中文化反思的一部分。研究严歌苓小说中的动物叙事,有助于深入了解严歌苓的小说创作,对现代人类反思自己的生存处境,探索人类与动物的相处模式具有现实意义。

就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而言,严歌苓小说中的动物早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动物叙述视角的艺术价值也得到发掘,学者刘艳认为严歌苓对限知视角叙事的探索,以及成功的视角越界叙述为“动物叙述”的写作实践提供了宝贵经验[1]。遗憾的是,研究者在系统梳理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的发展历程时,很少将严歌苓小说中的动物叙事纳入其中。只有少数研究者将严歌苓的动物题材小说《爱犬颗韧》看作当代动物叙事作品的一分子,如陈佳冀肯定严歌苓以颗韧的悲惨经历讽刺低劣的人性,由此论证新世纪动物叙事对人性的深度挖掘[2]。

虽然严歌苓小说中有关动物的写作正逐步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但是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动物形象、动物所承载的生态价值以及动物叙述视角上,小说中动物承担的其他叙事功能以及具有的艺术价值、文化价值都有待进一步发掘。此外,研究者选择的对象大多集中在《雌性的草地》《爱犬颗韧》《黑影》等以动物为主角的小说上,其他小说中的动物叙事并没有受到足够重视。因此,系统完整地梳理研究严歌苓小说中的动物叙事,深入挖掘严歌苓小说中动物叙事的艺术价值以及文化价值,对于深入了解严歌苓的小说创作、丰富当代动物叙事的研究成果具有重要意义。

二、对动物叙事功能的探索

严歌苓的小说中存在着这样一群动物,它们不是故事的主角,在小说中的身份各异,或是一个次要人物的宠物,或是随处可见的牲畜,又或是人物偶然遇到的一个动物。这些动物自身的属性以及价值并不明显,但这不意味着它们的存在毫无必要,深入研究可以发现,它们同那些作为主要角色的动物一样,在小说中承担着多种叙事功能。

动物视角指的是叙述者采用动物的感知去观察事件,在严歌苓的中长篇小说中,人类叙述者往往突然采用动物视角进行叙述,这种动物视角是“一次性”的,实际上可以被全知视角或固定人物的限知视角代替。《第九个寡妇》中,王葡萄发现第二天清晨即将被屠宰的老驴在磨棚里面围着磨道走,她明白这是老驴在向她证明它还有存在的价值,她默默地抱住老驴的脖子,“老驴觉着她热乎乎的眼泪流进它的皮毛里”[3]。此处以驴的视角而非王葡萄或其他人物的视角书写眼泪,更能显出眼泪的真实性。严歌苓以其书写证明了,恰当地使用动物视角能使情感表达更为真挚自然,达到人类视角无法匹敌的叙事效果。

严歌苓早期短篇小说中存在着一类没有姓名,并且出场不久就死亡的动物,如《我不是精灵》中的小狗、《爱犬颗韧》中的小母狗以及《扮演者》中的小白猫等,作者并没有对这些动物进行细致的外貌描写与心理描写,也没有让它们承担叙述视角之类的叙事功能。从表面上看,这些动物仅仅是为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而存在,但它们的功能并非仅限于此,作者赋予了它们善良的品格与脆弱的生命,当人类对它们友好时,这些动物就会倾其所有回报人类;当人类对它们粗暴时,它们不会生出反抗的心思,反而受到严重伤害甚至死去。这样纯良的生物是透视复杂人性的一面镜子,人物对待它们的态度反映出人物性格,人物形象在动物与人类的互动之中被构建起来。

除了没有姓名的动物外,严歌苓还塑造了一群拥有姓名且形象较为鲜明的动物。这些动物对小说情节发展也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但它们不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对象存在,而是被赋予了一定的象征意义来象征人或者人类社会。如《初夏的卡通》以宠物狗露丝和彼得的感情线隐喻两只狗的主人艾米莉与罗杰忠贞却又悲剧的爱情;《青柠檬色的鸟》中,八哥杰米充当着人物关系的黏合剂,曾经在关键时刻开口,修复了人物之间脆弱的关系,但它始终不能弥补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年龄差距、种族差异以及物种隔阂,八哥杰米在小说中象征着人类之间无法跨越的隔阂,以及人类向往但无法获得的幸福。

三、对动物生存处境的观照

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与短篇小说《爱犬颗韧》《黑影》中的动物是小说中的重要角色,它们形象的复杂生动程度远超其他小说中的动物形象。在塑造这些具有个性的动物时,严歌苓观照着它们的成长经历、个体命运以及生存境况。这些动物彼此之间的差异,以及在不同阶段呈现出的不同特征,都反映了严歌苓对于动物的认知变化。

《雌性的草地》创作于1989年,作者以20世纪70年代的“女子牧马班”事迹为素材,书写了逃犯小点儿与在草原上放牧军马的女知青们的故事。小说中,狼经常以邪恶的形象出现,既保留了现实动物所具有的习性,又带有人类特征。这种混杂性在杀死老狗姆姆孩子的母狼身上最为明显,当老狗姆姆在母狼面前作弄小狼时,母狼内心的想法是:“一个圆满的恶棍家庭,一天一夜就要死绝。它的孩子是无辜的,它们尚未染上噬血的恶习,它们还没来得及作恶。”[4]母狼视捕猎为恶习,视自己的家庭为恶棍家庭,并为自己的孩子申诉,这显然是人类才会有的心路历程。《雌性的草地》中,狼并非全是邪恶之物,作者还塑造了憨巴与金眼这两只被当作狗养大的狼,憨巴选择回归狼群成为狼王,结果被曾经的主人残酷地穿起来挂在柞树上,金眼坚持以狗的身份生存着,拼尽全力为寻找小孩布布奔波,结果却被误会吃掉小孩死在枪下。《雌性的草地》中,作者看似将狼定性为负面角色,但在书写它们时又不乏同情,但无论批判还是同情,这些都是作者基于人类伦理观所下的价值判断,狼本身的生存价值并没有得到体现。

小说《爱犬颗韧》中,严歌苓对于动物形象的塑造又有所不同。小说讲述了藏獒颗韧在失去所有至亲后被文工团士兵收养,与士兵们结下深厚情谊,但最终还是被人类杀死的悲剧故事。颗韧身上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它的一生与文艺兵们紧紧相连,不断地为士兵们奉献所有,而士兵们却一直忽视它的情感需求。从小说情节来看,这是一部感人的动物题材小说,然而实际上,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远不止于此。作者结合行为描写呈现动物简单的心理活动,如当颗韧发现士兵们将它的兄弟姐妹杀死后,“它把尾巴轻轻夹进后腿,伤心而不信任地朝那只手眨一下眼”[5]。这样的表现手法避免了将动物思维过于拟人化,使得动物的形象无比鲜活。作者还经常将士兵们的心理活动与颗韧的心理活动交织在一起,当颗韧因为人类的所作所为感到痛苦时,戏弄颗韧的士兵们则是“而我们却毫不懂它”[5],人类心理与动物心理交错的写作手法不仅写出了人类与动物之间认知的差异性,还凸显了作者的写作意图,表现出作者对动物尊严的重视。小说中,狗的形象特征依然是忠诚、勇敢且宽厚的,但作者并没有将这种忠诚视作狗的天性,而是从狗的立场陈述动物的痛苦,强调狗也有自己的尊严,这意味着作者认可狗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狗的生命有其存在的价值,狗的尊严也需要得到人类的尊重。

《黑影》讲述了一个悲剧故事:“文革”时期与外公生活在一起的小女孩穗子遇到一只黑猫,后来穗子与黑猫成为伙伴,但是黑猫最终因为叼走了其他人类的食物被虐待致死。小说中,黑影不是一只普通的野猫,它属于一个世世代代都是野猫的家族,作者在小说中展现了与宠物市场截然不同的血统判断标准,野猫血统被作者形容成高贵的、纯粹的,家猫的血统则被定性为杂质。黑影始终拒绝被驯服,始终不信任人类,在人类看来这或许是忘恩负义的,但穗子和外公都感动于黑影的“不变节”。继《雌性的草地》之后,严歌苓再次书写野生动物,却将它们的生存环境由草地变成乡镇。与此同时,作者同样以高贵、华丽这种人性化的词语去评价动物,但所称赞的对象不再是那些符合人类道德判断标准的品质,而变成了动物的自然属性。从《雌性的草地》到《黑影》,动物叙事的变化反映了作者越来越关注动物本身,从动物的立场出发去思考动物在不同环境下的生存状况,充分发掘动物的存在价值。

四、对动物与人类关系的思考

在动物为主角的小说中,严歌苓书写动物的同时也书写人或人与动物的关系;在动物是次要甚至无足轻重角色的小说中,作者写动物实则是为了表现人;在部分没有动物出场的小说中,人物也会被作者动物化。这种动物化并不是指作者以动物的外貌特征来形容人的外貌,而是人物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行为以及思维向动物“退化”。《小顾艳传》中,顾艳在遭遇袭击时,“她引长脖子,鼓起小腹,像一只美丽的母狼那样长啸,叫得脑子一片空白,接着心里也空空荡荡,她整个生命渐渐化为这嘶鸣的频率声波”[6]。小顾本能的长啸似乎是一种退化现象,这种退化能够吓跑不怀好意的人,但是从“所有的不贞和不洁都被震荡一净”[6]这句话来看,作者肯定甚至渲染了这种本能的力量。严歌苓小说中的动物化并不是人变成具体的动物,它是人类在被剥去文明的外衣后,显露出的繁衍、群居、求生的生物本性,这种本性外化之后与动物性极其相似。严歌苓将小说人物动物化,以此呼唤人类原始本性的回归,表达对现代人类精神危机的担忧与反思。

严歌苓笔下的动物与人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意味着动物对人类有着重要意义,而人类的行为也影响着动物的命运,甚至二者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生态环境。严歌苓意识到人类与动物有着无法割舍的关系,所以她从未书写过没有人类出场的动物故事,即使故事发生在草地,小说关注的重点也是草地上人类、动物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陆犯焉识》中,作者多次描写西北大草地的宏观景色,如小说引子的第一段就写道:“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了绿色大漠,千古一贯地荒着,荒得丰美仙灵,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木,群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7]在宏观的自然环境描写中,作者交代了动植物都是大自然生态圈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紧接着,被押送到草地的犯人们登场了。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需求,滥捕滥食野生动物,无止境地开发自然环境,这种放纵的贪欲打破了草地长久以来的美好与和谐,最终由于人类的过度压榨,整个草地迅速地枯竭,数年之后草地上的生物们陷入饥荒。人类与动物本来同处于一条生物链,但是由于人类只顾自身的利益,肆意伤害动物,以整个生态环境为代价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最终自己也尝到了苦果。如果人类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尊重动物的天性,担负起维持生态平衡的责任,作者在小说中展现出的思想与生态整体主义的一些主张契合。在越来越多的野生动物濒临灭绝、生态环境逐渐恶化的今天,作者的观点对于现代人类探寻合理的生存之道具有现实意义。

严歌苓笔下大部分的动物都无法逃脱悲惨结局,人类与动物存在着很深的隔阂,在动物与人类的相处之中,一直是人类辜负动物更多。严歌苓潜意识里或许认为人类不可能与动物和谐相处,她对动物的未来抱有悲观的态度,然其小说中的人物与动物也曾有过短暂的和谐时光。《黑影》中,野猫黑影被穗子与外公真诚的态度打动,成了他们的伙伴;《小姨多鹤》中,黑狗先是被多鹤的孩子张二孩珍爱,后来又与衰老孤独的朱小环形影相伴。这些人物身上有着最根本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在与动物相处时,不认为人类是万物的主宰,而是将动物当作有思想、有情感的生命,他们偶尔也会做出违背动物意志的行为,但是他们朴素的善良已经足够改善动物的生存环境,可以避免许多动物的悲剧。除了有着关爱动物意识的人类可以和动物建立友好关系,雌性生物之间也曾多次达成短暂的和解。《雌性的草地》中,雄性与雌性动物之间、人类与动物之间都有着复杂且深刻的隔阂,但是雌性所共有的母性与原始情欲超越了这些隔阂,将生物的心灵连接起来,它让男性被感化,让女性与雌性动物互相理解,让雌性动物与雌性动物化解怨恨。在作者的理解中,雌性生物们生来就有互相沟通理解的基础,它不是人类文明教化的结果,而是一种原始的、强大的力量。但是这种雌性本能基本上只有在生物陷入痛苦绝望的境地时才能被激发,因此它常常无法挽回悲剧。

面对人类与动物的未来,严歌苓并非一味地批判,而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希望最终落到了人性中朴素的善良以及雌性生物共有的本能上。这些有关人类生存处境的反思,对动物与人类关系的思考,以及对动物与人类和谐相处路径的探索,彰显着严歌苓小说的独特文化意义。

注释

① 《士兵与狗》首版于三民书局1996年1月版的小说集《倒淌河》,该短篇小说后改名为《爱犬颗勒》,于2003年刊登在《十月》杂志第五期,在2005年时又以《爱犬颗韧》之名被收录进《穗子物语》短篇小说集。

参考文献

[1] 刘艳.文学中的动物叙述:动物限知视角叙事的可能性[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50(3).

[2] 陈佳冀.时代主题话语的另类表达——新世纪文学中的“动物叙事”研究[J].南方文坛,2007(6).

[3] 严歌苓.第九个寡妇[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4] 严歌苓.雌性的草地[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5] 严歌苓.天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6] 严歌苓.穗子[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7] 严歌苓.陆犯焉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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