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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方寻根到东方朝圣

2024-06-01吴超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东方主义刀锋毛姆

吴超

[摘  要] 英国作家毛姆的小说《刀锋》以拉里穿梭于不同空间的旅行为主线,讲述拉里出生、成长于西方文明之都,经历从美国到欧洲的寻根之旅后,最后却在异域东方实现自我救赎的故事。旅行是小说塑造人物、传递思想价值的一条重要线索,而旅行的意义体现于在自我与他者、承认与差异中达到一种文化的自我意识。在帝国之眼下,作为“他者”的“蛮荒”印度,却成为西方知识分子力求摆脱西方精神荒原和资本主义异化的救赎之地。借由拉里跨越东西方的旅行,毛姆试图推翻西方殖民叙事话语,打破东西方的二元对立,树立跨文化交流的文化自我意识,构建流动的文化身份,实现东西方文化的交流。

[关键词] 《刀锋》  毛姆  旅行书写  东方主义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49-04

一、旅行文学的发展与毛姆的旅行足迹

米歇尔·德赛指出:“每一个故事都是旅行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一场书写都是一段旅行。旅行与书写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人类文明也是旅行书写的历史[1]。

旅行书写中往往存在着西方对东方傲慢的审视之姿,对东方根深蒂固的歧视和偏见,旅行书写的文本风格也总是呈现“统治东方,再构东方,控制东方”[2]的风格。为了应对抵抗西方的文化霸权,萨义德提倡文化多元主义,认为在跨文化、跨地域、跨种族的旅行中,能够打破东西方的二元对立和西方中心主义,从而建立流动的文化身份。

在英国作家毛姆的小说中,旅行是最重要的母题之一。毛姆一生酷爱旅游,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从法国巴黎到英国伦敦,从美国到中国再到印度,他将一生的所见所闻都精心构筑于自己的作品之中,“异域情调”成为他作品中的一大特色。其笔下的角色往往远离故土,来到不同的文明,置身于陌生人群之中,在异域文化中审视自我、叩问内心,继而引发关于自我和他者的思考,最终找到人生的救赎之道。

小说《刀锋》讲述了主人公拉里远离故土,踏上异国他乡,找到救赎之道后又复归重返的“奥德赛”之旅。拉里年轻气盛,怀着极大的热情奔赴战场却遭受打击,战后归来的他与芝加哥这座欲望之都格格不入,而后踏上巴黎,开启一场埋首于书本和知行结合的求知之旅。遨游于西方文明知识的海洋也未能找寻到终极的答案,他决定将视角转向东方,做一个西方文明的离经叛道者,他在印度教中参悟人生,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和自由,抚慰了战争的创伤。最终,他以超然物外者的姿态,复归到自己的文化中,大隐隐于市,实现了自我与至高的融洽,实现了东西方文化的融合。

小说中,旅行成为拉里跨越空间寻道的重要方式。多个文化地域的空间转换对照着人物的悲欢离合,构成空间和主题之间的同构性关联,指向的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交互和碰撞,浓缩成为西方-东方之间的文化交互隐喻[3]。然而,拉里向印度教求解之道,表面上是单方向跨向他者的出走,实则反映了拉里不断涤清源文化地强权价值观念的过程[3]。毛姆通过拉里这场“奥德赛”之旅,力图打破西方中心主义,打破西方的神话,沉淀对西方思想文化的反思,超越东西方之间的二元对立,为实现东西文化的真正交融提供了一种范式。

二、爵士时代的迷茫之旅:战争幻灭与消费异化

拉里生活在西方思想文化动荡、分裂的时期,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撕碎了基督教“上帝造人”的神秘面纱,尼采一声惊呼“上帝已死”,宗教的权威日渐衰落。初入世的拉里,在爱国主义和民主观念的蛊惑下,像当时众多第一次面临战争的年轻人一样,满怀使命感奔赴欧洲战场。在法国,他的好友为了救他而牺牲,他的心灵受到重创,陷入对基督教的怀疑和世界荒诞的思考中。他不禁叩问西方文明安身立命的根本,“我想弄清楚,究竟有没有上帝。想要知道为什么会有邪恶存在。我想知道我的灵魂是不死的、还是在我死后它就泯灭了”[4]。虽然工业革命和技术革命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大繁荣,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下,西方知識分子在精神荒原上踽踽独行,急切追寻能够填补精神空虚之物时,物质文明发展带来的五彩斑斓的美梦乘虚而入。

处于远离一战纷争的美洲大陆上,美国逐渐繁荣昌盛,发展成为世界经济强国。以勤俭克制为基础的美国清教伦理受到挑战,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影响下的消费观在一战后的美国社会大行其道[5]。从马克·吐温所言的“镀金时代”到菲兹杰拉德笔下的“爵士时代”,人们在资本主义的鼓动下,在无限膨胀的欲望中,在纸醉金迷的虚假之梦中,享受着经济泡沫爆发之前最后的美梦。

享乐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的盛行,使人逐渐沦为物质的奴隶。消费异化扭曲了人的幸福感和获得感,金钱成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漠。从一战归来后,处于迷茫中的拉里每日“游荡”,被未婚妻伊莎贝尔一家和马图林一家劝说无论如何都要找一份工作,工作变成了拉里和伊莎贝尔结婚的必备品。在与拉里就工作问题起冲突时,伊莎贝尔感叹华美富丽的房间多么美好,而拉里埋头求知的私人小屋多么寒碜。伊莎贝尔对事物的价值判断已经被物欲横流的芝加哥所扭曲,导致她不满足于物质需求,无论如何都不想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甚至斥责拉里不愿意为伟大的美国付出。但是战争的幻灭和好友的牺牲使得拉里下定决心要“去做更多的事,而不只是买卖股票”。而像个正常人一样工作,于他而言“就意味着死,意味着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4]。

新美国乘坐着经济繁荣的泡沫,升上高空,以傲慢之姿态审视一切非他之物。在这个随波逐流的欲望之都芝加哥,战后归来的拉里已经无法忍受美国都市中的腐朽气象,他对基督教安身立命的根本产生怀疑,对消费主义蓬勃之态充满批判,成为这个时代最迷茫的人,最格格不入的人。这个从欧洲文明脱胎而崛起的新的文明,并未流淌着出自它众多母国身上的绅士和优雅,反而呈现一番“蛮荒”景象。拉里决定远走他乡开启他的寻根之旅,去往巴黎优雅的左岸,寻找美国人身上失去的文明之根。

三、古老欧洲的求知之旅:昨日帝国的虚幻想象

在部分人的认知中,世界曾是以欧洲为中心的[6],欧洲曾是文明的标准,是艺术的殿堂,是智慧的宝库,是道德的边界。在东方主义的畅想下,欧洲是理性的、贞洁的、成熟的、“正常的”[7]。但这一切正如茨威格所写的那样,欧洲是昨日的世界,巴黎也是昨日的巴黎。

拉里在欧洲的求知之旅不过是一场昨日帝国的虚幻想象。拉里自以为找到了解决迷茫的途径,沉浸于浩瀚的知识海洋,试图用丰富的精神世界填满长久以来战争的创伤和物欲的空虚。他汲取着前人深奥的哲学经典,品味着浪漫又具备颠覆性的法国文学作品,探求着拉丁文和希腊文背后的古老文明,拉里感觉到“我好像正在跨入那个门槛。看到广阔的精神疆域正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渴盼去领略那片疆域”[4]。但是精神的饱和难以投射到现实中,知识海洋的深处却也潜藏着更加巨大的空虚,他为此鞭笞自己的肉体,先去往矿厂工作体味筋骨之劳,而后又去乡村体味农作之苦。文明与自然相撞,知行结合带来内心的些许平静。平静中夹杂着对西方文化和价值观的迷茫,让他最后决定再探求一次基督教,可这只是又一次的幻灭。

在德国波恩修道院修行期间,拉里对上帝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基督教只教人爱上帝而不能爱自己,人们向上帝祈祷,祈望得到上帝的恩典,但是上帝的恩典是由外而内的,属于“绝对的他者”[5]。他不理解仁慈而万能的上帝在创造世界时为什么又创造了恶,传统西方宗教已经承担不起解决现代人精神创伤的重任。他再次踏上新的旅途,这一次去往那游离于文明之外的“香格里拉”——印度。

四、异域东方的朝圣之旅:到“他处”寻找真理

赛义德认为,东方主义中存在着文化霸权,东方对于欧洲而言,不是具体的某个国家,而是作为与西方既对立又互补的一种异质性文化[8],因此东方总是作为与文明相对的野蛮而被审视。但在《刀锋》中,处于西方审视的印度却呈现扭转之态,成为拉里寻找真理、抚慰创伤的救赎之地。

欧洲人游历美国,希望在那儿过上新的、简单的生活;有教养的美国人返回欧洲,认识旧大陆的文明的源泉——通常两者都大失所望[6]。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逃离欧洲”和“逃离美国”成为作家不可避免的一种人生经历,跨国异域之旅成为旅行文学一个重要的特点。小说中,在经历了美国迷茫之旅和欧洲求知之旅两次挫败后,拉里怀着一份对西方文明的失落和离经叛道的勇气,离开生活富足、充满怀疑的文明社会,去印度寻找早期那种单纯、虔诚和艰苦的生活。正如印度长老对拉里所说,“东方能够教给西方的东西,比西方所想象的要多”[4],拉里的印度之旅为“失语”的东方发声,扭转了西方殖民叙事话语,作为 “他者”的东方印度,成为西方知识分子精神的救赎地。

西方看似文明包容的文化,只是裹挟在一片华丽的外表之中,实际却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每个小世界都像是座孤岛,之间隔着无法通航的海峡”[4]。而印度却给了拉里真正的包容感,“灿烂的阳光、各色人种汇集在一起的熙攘喧闹、既辛辣又芬芳的东方气息,都深深地吸引和陶醉了我”[4]。

印度教的轮回说是对西方基督教中善恶无解的阐释以及自我与绝对的合一。基督教倡导人生来便有罪,印度的轮回说却强调今生向善或向恶的行为会改变来生的命运。这种轮回导致的结果就是“果又生因,因又生果,业力之流转无穷,生死之轮回不已”[9]。拉里不再纠结于善恶之根源,而是努力行善,“如果我们遭的恶报只是由于我们前生所犯的罪过造成的,我们便能没有什么怨言地忍受,并且希望在这一生努力行善,以使来生少受些苦”[4]。而与圣徒甘乃夏的问道,则让拉里实现了精神顿悟。乃夏教导拉里:“行事不怀私心,而心地纯洁,将小我并入大我提供机会。”[4]在探究自我与至高之间,拉里感悟到印度教中的“绝对”概念,而绝对之中,世间万事万物,无论微观抑或宏观,都是平等独立的个体。基于“绝对”的概念,印度教主张让“自我”退场,在几乎“无我”的状态下和“绝对”实现合一,使自我与至高的我合为一体[3]。

这种“合一”的观念,从根本上摒弃了傲慢的“帝国之眼”,打破了长期以来固化的东西方二元对立观念,也使拉里最终在“他处”找到真理和自由,并最终达成内心的平靜。但与印度人超然物外后归隐尘世的选择不同,拉里在内心得道后,重新踏上复归之路,“我不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去归隐,我要生活在这个世界,热爱世间万物”[4]。

五、超然物外的复归之旅:建立流动的文化身份

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奥德赛》可以说是冒险故事或旅行文学的鼻祖之作,主人公在经历了战争和奇异多彩的冒险后,重返故乡与家人团聚。《刀锋》中,拉里也完成了这样一场远离故土,踏上异国他乡,找到救赎之道后又复归重返的“奥德赛”之旅。

萨义德认为,一切文化都彼此渲染、相互借鉴,应以依赖和共享的态度对待文化,而非归属和占有[7]。拉里跨越东西方的旅行实现了东西方文化的融合,构建起流动的文化身份。摒弃了帝国之眼对东方的审视后,拉里解除民族、国家等集体身份的束缚,回归个体自由的身份。

拉里在经受印度教洗礼后,认为“一个人能追求的最高理想应该是对自我的完善”[4]。从印度折返回巴黎,拉里凭借瑜伽和冥想的魔力,治好了格雷在经济危机中患上的头痛病,又怀着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想要拯救遭受车祸生活无望的幼时书伴索菲。作者在这里巧妙地安排拉里拯救索菲并失败了,也说明了东方文化并非治愈一切的济世良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并非以个人之力能够轻易扭转,仍旧存着一定程度的文化屏障,想要跨越这道文化屏障,实现真正的跨文化交际就犹如拉里跨越刀锋,寻求得救之道的旅程,是一个漫长而坎坷的过程。

拉里的复归之旅是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释然之路。在拯救索菲的行动失败后,他决定去往纽约,散尽钱财,做一个出租车司机,带着平和之心追求自我的完善,并在此基础上积极行善。在拉里身上,东方之旅以冥想之寂试图叫停西方中暴力的、殖民的、扩张的声音,试图以异域的隔阂感和阈限性打造出新文化下的反现代性,又以温柔的反叛重新回归到西方主流中,为拯救西方精神文明的荒原指出了一条追求自我与至高合为一体的平和释然之路。

拉里从西方跨越到东方,又从东方复归重返,他以自己的切身行动打破东方的“失语”状態,以自身之力为东方发声,不仅实现了自我与至高的合一,还实现了东西方文化的融合,构建了一个不再拘泥于国家、民族身份束缚,在两种文化熏陶下的流动文化身份。

六、结语

旅行书写串联着空间的移动和置换,隐含着特定的知识隐喻,它不仅是一种旅行话语意义的延伸,也是一个文本旅行的生产空间和在一个流动的断裂的空间中被构建的意义[10]。在毛姆的小说《刀锋》中,旅行成为主角拉里在不同文化空间碰撞、交融,重塑文化身份,实现自我完善和文化融合的途径。毛姆小说中的旅行书写是从西方现代工业社会到东方原始农业社会的跨越,是空间置换,也是时间返祖,他在努力摆脱“帝国之眼”的审视,摒弃白人至上的种族优越感,打破西方中心主义,推翻西方殖民叙事话语,实现东西方的跨文化交流,构建起流动的文化身份,为人类的发展寻找新的方向。

参考文献

[1] 黄丽娟.旅行书写:发展演变与文学批评[J].旅游学刊,2021(8).

[2] 黄丽娟.关于移动空间的书写——旅行文学批评谱系及其跨学科交叉阐释[J].外国文学,2021(2).

[3] 田津,朱宾忠.“刀锋”——跨越东西方文化的理解[J].湖北社会科学,2019(11).

[4] 毛姆.刀锋[M].王晋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5] 骆谋贝.创伤、现代性与东方宗教——《刀锋》中拉里的自我疗伤之路[J].天府新论,2021(1).

[6] Sontag S.Where the Stress Falls:Essays[M].New York:Farrar,Strauss and Groux,2001.

[7] 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8] 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

[9] 董元兴,李慷.刀锋上行走的毛姆与神义论的难题——从韦伯的宗教社会学视角解读拉里的自我完善之路[J].外国语文,2011(5).

[10] 光映炯.旅行书写与民族志、旅游民族志的不同文化表达[J].旅游学刊,2021(8).

(特约编辑 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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