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徽因小说《九十九度中》的结构艺术
2024-06-01王怀爽
王怀爽
[摘 要] 林徽因的小说《九十九度中》讲述了“两喜两悲”四个主要故事,以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繪了炎热的华氏九十九度气温下北平城中各阶层人物一天的生活与精神历程。林徽因试图讲述同时发生的多个故事,把此时空与彼时空的事件并置展开叙述。作者没有按照情节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的顺序去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或紧紧围绕着某一个故事情节进行布局,而是采用九个故事片段拼接连缀成文。林徽因对各片段进行了精心的剪裁与妥善的组织安排,貌似散乱,实则和谐,片段间似断实连、断中有续、散而不乱。在喜与悲故事片段的不断交叉中,蕴含的是作家林徽因对于社会不公现象的批判、对于弱者悲剧命运的深切同情。
[关键词] 林徽因 《九十九度中》 小说结构 片段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25-04
林徽因颇负盛名的小说作品《九十九度中》初刊于1934年5月《学文月刊》第1卷第1期,以细腻的笔触展现了北平某一酷暑天中不同阶层人们的生活状态。同时代的评论家李健吾在其评论文章《九十九度中——林徽因女士作》中肯定了这篇小说的“断片”结构:“在我们好些男子不能控制自己热情奔放的时代,却有这样一位女作家,用最快利的明净的镜头(理智),摄来人生的一个断片,而且绪在这样短小的纸张(篇幅)上。”[1]林徽因没有按照情节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的顺序去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或仅围绕着某一个故事情节进行布局,而是采用九个故事片段拼接连缀成文,初看貌似散乱,但细读就会发现,林徽因对于各片段进行了精心的剪裁与妥善的组织安排,片段间似断实连、断中有续、散而不乱。
一、片段梳理与故事分析
小说共分为九个小节,可视为九个片段。利用九个片段,林徽因讲述了“两喜两悲”四个主要故事,四个故事呈现出窗子内外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两喜”是张家老太太过七十岁整寿以及喜燕堂阿淑举行婚礼;“两悲”是挑夫患霍乱病死以及车夫杨三和王康打架被拘留。
从片段一至片段七,“两喜两悲”四个故事的脉络已经基本明晰,片段八和片段九可以视为整篇小说的结尾收束部分。片段八中,白天逸九在点心铺里偶遇的男子摇身一变成为报馆的编辑。在北平酷暑中的多半天时间里发生的重大事件——张宅名伶送戏、挑夫之死、车夫斗殴,都被报社编辑作为重要新闻大肆渲染,以极其夸张的笔调成稿登上了报纸,成为北平普通一天的总结。社会底层人民充满了悲哀的命运,最终变成了报纸上一段夸张甚至带有喜剧意味的博人眼球的文字,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充满了荒诞和讽刺意味。
片段八本可以作为小说的结尾,但是林徽因并未就此停笔,她又继续写作了片段九:车夫杨三在拘留所等待被卢二爷保释,卢二爷在家焦急地打着电话想要回被扣的洋车。林徽因把叙述中心在结尾又回归到四个主要故事之一的车夫的故事当中来,对于车夫被捕后的情况做出介绍,保证了所叙述的故事的完整性,但仍未给出车夫最后的结局,车夫是否能被保释、洋车能否被要回,对读者来说仍是未知的。虽然小说的叙述结束了,但九十九度中的北平的故事还将继续上演。
对故事片段进行梳理后可以看到,小说的每个片段之中又包含了若干小片段、小场景的切换。小说共呈现了挑夫来张宅送饭菜及要赏、卢二爷邀约好友与自己共进午餐、张宅布置寿宴的内外场景、杨三在喜燕堂门口讨债打架、喜燕堂阿淑举办婚礼时的意识活动以及参加婚礼的其他宾客的行为、冰激凌店中逸九的回忆、杨三被拘、刘太太赴宴途中、张宅宴席进行中的热闹场景、丫头寿儿的心理活动、张宅后院里幼兰与羽闹别扭、挑夫害霍乱求医不得死亡、张宅名伶送戏、丁大夫拒绝医治挑夫、报馆编排新闻稿、卢二爷托关系赎车未果等诸多小片段,众多人物依次出场,地点场景不断切换,让人眼花缭乱。
林徽因试图讲述共时发生的多个故事,把此时空与彼时空的事件放置在一起并时展开叙述,又不能使故事片段显得零散没有组织,这就需要作者对小说结构进行精心的设计。
二、片段间的和谐与统一
贯穿全文的时间线索与统摄全文的高温环境背景,使小说在结构上虽为片段式,但仍不脱统一和完整。
1.宏观的线性时间线索
小说以一条宏观的线性时间线索贯穿全文,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北平某个夏日的多半天时间里。从片段一开始,三个流汗的挑夫挑着美丰楼的菜品去三十四号甲张宅,与一辆正在飞奔的家车擦肩而过。坐在洋车上的卢二爷看到挑夫黄篓上的“美丰楼”字样,联想到自己的午饭问题,于是抬手查看金表所显示的时间:“细小的两针分停在两个终点上,但是分明的都在挣扎着到达十二点上边。”[2]由此可知,故事叙述开始的时间是中午临近十二点钟。到了片段六众人在张宅喜棚下吃饭时,“午后的太阳倾到东廊上”[2],时间已到了午后。片段七写到挑夫患霍乱未得到及时医治身亡时,从“天快要黑下来”至“天已经黑了下来”[2],可知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到结尾片段十卢二爷打电话设法要回被扣的洋车时,明确出现了“晚上”一词。
但作者有意打破传统的连贯的顺叙叙事,并未按照各事件的自然发生过程一直讲述下去,而是将“两喜两悲”四个主要故事都各按其发生时间切割成诸多片段,再按发生时间的先后顺序将同时段发生的故事片段安排到一起,有条不紊地叙述出来。一天内,四个事件共时发生,看似各自独立,实则穿插并置:挑夫在炎热的天气下为生计奔忙与张宅举办寿宴的铺张;张老太太在寿宴当天的空虚无聊、少爷小姐的打情骂俏与张宅下人的饥饿忙碌疲惫;杨三为讨十四吊钱的债大打出手与卢二爷坐着洋车、请老朋友们吃饭;喜燕堂内新娘阿淑精神恍惚中幻想逸九来解救自己与点心铺内逸九回忆中透露出的懦弱与胆怯;局长太太赴宴与车夫杨三被捕、酸梅汤摊主的生存艰辛;夜晚张宅名伶送戏、吃席打牌的热闹场景与挑夫求助无门最终暴毙。作者运用蒙太奇的手法,把四个主要故事先分解再重构,切分剪辑成诸多片段后进行交错叙述,对于同一时间下不同空间中不同人物的活动逐一进行交代,上一片段还在描写此时此空间的故事,下一片段笔锋一转,此时彼空间的画面就跃然纸上,如电影镜头般跳跃,鲜明地呈现出窗子内外的两种人生的惨烈对比。
2.统摄全文的“九十九度中”
小说名为“九十九度中”,林徽因截取北平气温华氏九十九度这一天当中社会各色人等的生活片段组织成文,所有事件均在这一高温环境背景下展开。
小说有大量关于天象的描写,每次片段切换或场景转换后都会有对炎热的天气的描绘,或直接描写天象,或从人物的语言、行为入手侧面突出天气之炎热:如在片段一写挑夫“走完一条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马路”[2],卢二爷抱怨“天太热,太热”[2];片段二李贵准备寿宴场地的心理活动“天热得厉害,苍蝇是免不了多”“冰化得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2];片段三杨三感慨“天本来就太热,太阳简直是冒火”[2];片段四卢二爷请老孟、逸九吃冰激凌;片段五卖酸梅汤的老头想着今天可以多赚一些钱,“车夫少不得来摊上喝点凉的”“天热了,冰又化得太快”[2];到了片段六描写张宅寿宴的场景时,小说中第一次出现了明确的温度数值——“寒暑表中的水银从早起上升,一直过了九十五度的黑线上”[2],当下的炎热使张老太太联想到以前“送阿旭到上海医病的那年真热”[2];片段七写到挑夫患霍乱向正在张宅参加寿宴的丁大夫打电话求助,五少奶感慨“天实在热,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2],同时又借五少奶和客人之口点题,小说中第二次出现明确的气温数值,“下午两点的时候刚刚九十九度啦!”“往年没有这么热,九十九度的天气在北平真可以的了”[2]。“九十九度”作为小说背景自然贯穿全文,串联起各人物与事件,凝聚起各片段。
三、片段的组织与衔接
由于片段式的结构,同一故事的叙事链条时断时续,为了串联起各片段,同时使四个较为独立的故事线产生交集,作者设置了线索人物。贯穿始终的重要线索人物非挑夫和车夫杨三莫属,从第一个片段开始,两个角色就在故事叙述过程中时隐时现,引出一系列与其直接相关的或间接相关的人物和事件。
小说以挑夫去张宅送美丰楼的菜肴开篇,通过设计三位挑夫和车夫杨三在一条街道上的偶遇和避让,角色杨三、卢二爷得以顺利出场;通过三位挑夫的行动轨迹,后续发生在张家寿宴的故事得以引入,实现了从片段一大街上的场景到张宅大厨房院内的小场景的切换。挑夫被张宅的气派吸引,好奇探首偷偷观察里院内部的华丽景象,通过这一细節,实现了从张宅大厨房院内到张宅里院的场景转换,再通过挑夫索要酒钱的行为实现了从张宅里院到外院的场景转换。通过挑夫这个角色的动作行为,林徽因将张宅上上下下为老太太的寿宴所做的紧锣密鼓的准备进行了多角度展示,构思精巧。同在开头出场的杨三是连接片段三喜燕堂阿淑结婚和片段四东安市场卢二爷与好友老孟、逸九吃饭两个片段的重要线索人物。杨三送卢二爷到东安市场吃饭,后回到喜燕堂向王康讨账失败,两人扭打在一起,争执喧哗声传到了喜燕堂正厅内,引发了新娘阿淑的一系列回忆,引出了片段三新娘阿淑的故事。片段五以刘太太去张家寿宴拜寿为主,但在路上遇到了被巡警逮捕的车夫杨三以及刚喝完酸梅汤离开的三位挑夫,两位线索人物都有出场。片段七挑夫成为主角,通过挑夫生病打电话求助丁医生,十分自然地实现了挑夫家的片段与张宅庆寿片段的连接。片段八以编辑对于这一天新闻的批阅为主,编辑对于挑夫之死以及车夫被捕做出点评,自然地过渡到片段十被逮捕的车夫杨三在拘留所里百无聊赖时的心理活动。
除了通过重要的线索人物来实现片段和场景间的转换,作者还巧妙利用了不同人物之间的联系来达成片段间的组接与切换。例如设计人物角色进入同一空间后的相互接触,以实现片段之间的平稳过渡。例如片段三,阿淑的婚礼仪式完成后,女宾们扶着阿淑回房休息,参加阿淑婚礼的锡娇和丽丽进出房间,茶房送水差点撞到丽丽,引发茶房自己的回忆,实现从喜燕堂正厅到房间内的小片段的切换。
作者还利用在独立的两个片段间设置一个共同的中间物(事)的方式,通过不同人物共同的感受、共同关注的事物或类似的动作行为实现片段间的衔接与转换。例如从片段二至片段三,在片段二的结尾,三位挑夫等待着张家的酒钱,其中一位“抿了抿干燥的口看,想到方才胡同口的酸梅汤摊子,嘴里觉着渴”[2],紧接着在片段三开头作者就写杨三的心理:“就是这嘴里渴得难受”[2],杨三打算找王康讨回账,好去喝点酒。林徽因利用了两个人物同样觉得口渴的感受,实现十分自然的转场。类似的例子还有片段三结尾茶房去拿酒壶准备倒酒,片段四开头卢二爷问逸九喝什么;片段四结尾卢二爷三人打算去电影院,卢二爷的车夫杨三并不在他寻常停车的地方,片段五开头刘太太坐在洋车上;片段六结尾写到小贩子叫卖的声音,片段七开头写挑夫喊孩子媳妇的声音等。作者对故事片段的组织连缀方式进行了精心的雕琢,处理独具匠心。
四、片段式小说结构的特色
1936年3月,林徽因在自己的散文作品《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中明确阐释了自己关于短篇小说的创作观念:“在描写上,我们感到大多数所取的方式是写一段故事,或以一两人物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桩事发生的始末为主干,单纯的发展与结束。这也是比较薄弱的手法。……生活大胆的断面,这里少有人尝试,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也无多少人认真地来做。这也是我们中间的一种遗憾。”[3]这篇题记的发表稍晚于小说《九十九度中》的发表时间,不难看出,林徽因这种对小说创作艺术方面的追求从创作《九十九度中》时就已经具备,只是到了1936年才将此观点系统、明确地表达出来。《九十九度中》可以视为林徽因对自己短篇小说创作观的一次尝试和实践。
《九十九度中》中,林徽因运用片段式的结构,不单纯以某个地方发生的某一件事的始末为主干,顺着叙述事情的开始、发展与结束,也摒弃了叙述多件事时中国传统小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述方式,而是多线并进,力图讲好在同一时间段内发生的不同阶层人物身上的故事,她通过多个侧面、众多人物的生活片段来共同展现一个主题,即使某一片段中留下了叙述空白,也会由之后的片段补充完整,比如逸九对阿淑的回忆就从另一侧面补充了阿淑回忆中的空白部分,读者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人物的人生经历。
在行文过程中,她有意淡化情节和人物,小说全篇没有十分完整的故事情节,同样也没有一个从头至尾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的主人公。通过梳理可以发现,《九十九度中》场景众多,出场人物众多,但其中并没有真正的主人公,每个片段都有人物退场,也会有新人物登场,登场的新人物也会有退场的时候,而退场的人物虽然在某些片段会淡出读者视线,但在之后又会再次出场,甚至成为某一片段的主角。对于所有人物,作者都把他们当作大千世界中渺小和平凡的一例进行刻画和描写。
作者截取北平酷暑“九十九度中”的一天中社会各色人等各自的生活片段交叉演绎,力图呈现当时社会的景象。在喜与悲故事片段的不断交叉中,蕴含的是作家林徽因对于社会不公现象的愤怒、对于弱者悲剧命运的深切关注。林徽因将大多数描写放在了她更为熟悉的“窗子以内”,即社会上层的生活之中,在张宅寿宴、喜燕堂婚礼场景和人物卢二爷身上的着墨明显多于对挑夫生活、车夫生活的描绘,但她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强烈的感情投向窗子之外:挣扎了三年最终不得不听从父母之命,嫁了人做填房的阿淑的悲哀;和张宅的喜悦热闹形成对照的挑夫,生病求助無门的悲哀;与卢二爷的物质享受形成对照的车夫杨三,为讨回几吊钱大打出手被警察逮捕的悲哀,都传达出作家林徽因对社会中女性、贫民等弱者的悲剧人生的无限同情,体现了她的人文情怀。卞之琳在《窗子内外·忆林徽因》里评价林徽因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创作:“三四十年代她笔下的人物总不出社会上层的圈子,但是由于品质、教养、生活和时代趋势的影响,作者多半把同情寄托在社会下层的一边。”[4]林徽因作为知识分子,有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工作条件,但她也能够细致观察并真心理解与同情社会弱势群体的生活和情感,努力在作品中尽可能全面地描绘社会各阶层的众生相,这是十分难得的。
五、结语
在作者对小说结构的精心雕琢下,北平纷繁复杂的生活场景得以充分展现,看似碎片化的结构最后可以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达到了貌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的艺术效果。这次创作是林徽因对自己“生活大胆的断面”的创作理念的一次积极且较为成功的实践。小说结构作为《九十九度中》具有独特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之一,引发了同为京派圈子中一员的批评家李健吾的深深感慨:“在这样溽暑的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们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么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1]
参考文献
[1] 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 林徽因.九十九度中[J].学文,1934(1).
[3] 林徽因.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
[4] 卞之琳.人与诗:忆旧说新[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