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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高议》中的龙文化内涵初探

2024-06-01平媛媛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平媛媛

[摘  要] 《青琐高议》是北宋前期著名的笔记小说,其中有关龙文化的描写有六十余处。小说中的龙有充满神性呼风唤雨的龙神,也有知恩图报的化身为人的龙,龙的神性逐渐衰减,言行举止和善恶观向人靠拢,这些实际上都体现出北宋时期市民的主体性觉醒以及思想的开放,而龙的故事所呈现出来的道德引导,也反映出以刘斧为代表的笔记小说中作者以故事教化人的倾向。

[关键词] 《青瑣高议》  龙形象  龙文化  笔记小说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07-04

《青琐高议》出自北宋文人刘斧之手,本文所用为整理版本,包括《前集》10卷、《后集》10卷和《别集》7卷,外加《补遗》,共有146篇,其中多数为刘斧辑录。《青琐高议》内容庞杂,除了有志怪、传奇外,还有异闻、纪传等,涉及社会各个方面,可见作者涉猎之广。王士祯认为“此《剪灯新话》之前茅”[1],使得该书颇受赞誉,目前学界也认为此书对小说的发展影响深远。李剑国在《宋代志怪传奇叙录》中认为《青琐高议》“乃北宋最优秀之小说集”[2]。程毅中也说该书“是北宋最早也是最大的一部小说选集”[3]。因此通过《青琐高议》来看宋代的文化现象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青琐高议》中有关龙文化的描写有六十余处,可见在北宋的通俗文学中,龙文化内涵已经深入人心,且不断演变。北宋时期,市民群体的扩大,使文学往通俗化方向发展,之前在文学作品中或高不可攀、或极具恐惧神秘色彩的形象逐渐变得亲切,反映出普通人地位提升的趋势。本文将梳理《青琐高议》中的龙文化,探寻宋代市民眼中的龙形象的变迁以及作者对底层民众的现实关怀。

一、龙兽以及龙化人形象

龙作为中华民族传承几千年的文化图腾,最开始便是人想象出来的无所不能的神异动物,人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和敬畏,从而对龙产生信仰。不同于以往的近似于神的龙形象,《青琐高议》中的龙神性逐渐变少,人性愈加明显,虽然龙依旧有体型大、能呼风唤雨等特点,但不可忽视的是,人类在龙故事中的比重变大和能动性变强。此外,向人类求助的龙在故事中也不鲜见,甚至文本中出现了不少关于龙报恩的故事。

1. 龙兽

古代的龙兽形象,多有龙与其他动物的联系,最常见的是鱼与蛇。《大姆记》中,描述了一个巨鱼形象“城沟有巨鱼,长数百丈,血鬣金鳞,电目赭尾”[4],巨鱼有数万斤,作者以其超乎寻常鱼的巨大体型来彰显其奇异之处。《陷池》中也提到了像巨鱼的龙,该篇为刘斧辑录,原文出自《彬州图经》:“去州二千里有陷池,向有民家杀龙子……”[4]《风俗记》中记载得更为详细:“曹恩家有男,捕于水,得鱼长三四尺,烹之。”[4]两次用釜烹之不得,于是“鲙而烹食之”[4]。故事中对于龙是何模样并未详细说明,但曹恩烹食龙十分困难 ,食用龙肉之后突然狂风大作、雷声隐隐,都显示出了当时人心底对于龙最原始的敬畏。曹恩恶贯满盈,故事的结局是他被掷于漆黑不见底的陷池中死亡。

《异鱼记》中记载了一个有些顽皮的龙兽形象,其“人面龟身,腹有数十足,颈下有两手如人手。其背似鳖,细视项有短发甚密,脑后又有一目,胸腹五色,皆绀碧可爱”[4]。因其不常见的样貌,渔人不敢杀,后被蒋庆得到。夜半时分,蒋庆听到异鱼吟诗“不合漏泄闲言语,今又移来别一家”[4],鱼能讲话,本为异象,蒋庆非但不怕,反而与其交涉,若鱼坦白交代,便放其归海;不然便以刀杀之。故事中的蒋庆虽为普通人,但并未表现出对异兽的恐惧,可见宋朝时,人对龙除了敬畏外,也开始亲近它们。最后异鱼道:“我龙之幼妻也,因与龙竞闲事……”[4]它是龙的妻子,因为和龙吵架离家才被渔人所擒。蒋庆知晓原因,将其送还大海,后有人以珠报蒋庆不杀龙幼妻之恩。此处的龙报恩并非本人亲自上门报恩,但已经有了龙报恩故事的雏形。

《朱蛇记》中作者描写了小龙形象:“见一小朱蛇,长不满尺,赭鳞锦腹,铜鬣绀尾,迎日望之,光彩可爱。”[4]小龙虽为蛇形态出现,但作者从鳞片的颜色以及质地的不同寻常暗示读者小红蛇并非一般的蛇类。据后文可知,小红蛇为龙之子。小龙或是幻化成小蛇,或因为是幼年形态而酷似红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涉及了龙形象的演变问题。

除常见的蛇、鱼外,龙与龟、牛的联系也有记述。《鳄鱼新说》中,就描写异兽为“龙身鳌足”[4],鳄鱼对古人来说可能较为罕见,对于罕见之物,民间常将其与龙相联系。这一方面体现出当时人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龙的神秘。《梦龙传》中,两龙相斗之时化为青牛,或可佐证龙之变化神通。

当然,传统的威风凛凛的龙依旧是文人心目中最根深蒂固的形象。比如《议画》中,作者就对画中龙做了详细的描述:“画龙则贵目生威武,朱须激水,鳞甲藏烟,爪牙快利,点其睛,则当飞去,于水则起云雷,尽其妙也。”[4]宋代的书画极其有名,可见当时龙在艺术领域也已经占据一方天地。

《青琐高议》中的龙兽形象相对比较丰富,除了传统的龙形象之外,还大量涉及了龙与其他生物相联系而出现的龙兽形象。这一方面是肯定了龙形象的神秘,另一方面也呈现出文人眼中龙越来越变化莫测的特点。除此之外,也可以看出龙兽形象对吸引读者兴趣以及引出下文方面也有着一定的作用,最明显的当属《异鱼记》。正是因为巨鱼与众不同的形象才使得她未被渔民杀掉,之后又被蒋庆带走,发生后续的故事。

2. 龙化人

不同于后世龙化人与凡人婚恋生活的常见情节,《青琐高议》中的龙化人故事多为报恩之龙。报恩故事中的龙身上的神性被削弱,更趋近于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人的帮助才得以活命或重回大海(龙宫),这一点是这些故事的必要情节。这些龙神形象或被动为人所救,或主动向人求救。有了救龙的情节,报恩龙的故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大姆记》简要记述了一个报恩龙神的故事。巨鱼死在浅滩,被人分食,唯有一个老姆言“恐是龙焉,固不可食”[4]。后果然有老叟上门解释:“此乃吾子之肉也……”[4]为感念老姆不食之恩,龙幼子将老姆引走,免遭水淹的灾祸。为让这个故事更有真实性,作者甚至辑录了之后巢湖之地的景象。捕鱼人不敢在这个地方打鱼,路过的船只也不敢在此停留,天气晴朗时还能听到水下有人声,等等,足以显示出百姓对龙存在于世间的深信不疑以及对于龙的尊敬和亲近。

《朱蛇记》是较早的比较完整写“报恩龙女”这一形象的小说。该篇讲的是李百善救了一条朱蛇之后,有朱姓清秀少年前来拜谢,还有自称为“南海之鳞长”[4]的安流王赠龙女报恩。龙女为李百善偷来考试题目,助其登科及第。该篇故事对朱蛇家人如何感谢做了详细的描写,对李百善如何救助朱蛇以及龙女如何报恩的描写也很精彩。但报恩龙非所救龙,这与唐传奇《柳毅传》有很大的不同。该篇在明清时期也被多次改编成杂剧,在民间广泛流传,其中的龙女形象也在不断演变,最终情节更加完善,龙女的外貌、动作、神态等描写也更加详细,愈加趋近于人。

与上文提到的被动为人所救不同,《梦龙传》中的龙主动向人类求助。曹钧梦到有一白衣老人向他求救,言:“我即非世人,乃即郡塘中龙也。”[4]老人请求曹钧在其与陷池龙相斗之时相助。曹钧欣然应允,并“逐龙过冈原”[4]。对于曹钧的相助恩情,龙以“保从郎君世世相继”[4]相报。刘斧在其后总结道:“及后果如其言,是知报恩龙神可记。”[4]由此可见,“报恩龙神”在宋代已经有一定的受众和传播范围,至少底层文人以及民间已经认可这类故事。

《青琐高议》中的龙化人并不都是善龙的形象,《许真君》中就有祸害百姓并狡猾逃逸的恶龙。该篇讲的是许真君在豫章遇到一俊朗少年,与其谈话,知其非人,他化为黑牛与其斗法,结果蛟龙精逃逸。后来在潭州又遇到化为少年的蛟龙精,此时的蛟龙精已娶了刺史之女,且有二子。许真君上门除去蛟龙,于东晋太康二年白日飞升。《青琐高议》中描述恶龙的小说仅有这一篇。该恶龙多次导致江西受洪水之祸;后又狡猾逃逸,甚至与人结为夫妻繁育子嗣,对人造成极大的伤害。许真君虽为人,但以人之身斩杀恶龙,是正义的化身。该故事中的恶龙形象并不丰富,蛟龙作恶的情节也并未过多展现,之后的志怪小说在此基础上多有改进,比如《夜雨秋灯录》中的《瓶隐子》便详细地描写了恶龙是如何害人的。

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中,龙与人的联系多为龙气使人有孕或人产龙子;唐代已经发展出来龙化人的形象,最著名的当属《柳毅传》;至宋代,龙与人的联系愈加多樣而紧密。纵观志怪小说史会发现,龙的神性和兽性不断削减,它们的言行举止、善恶观等都在向人靠拢;龙的分类也愈加丰富,从呼风唤雨的至高无上的龙神,到掌管一条河的小龙王,其等级制度也变得与人间无异。从“龙与人有联系”到“龙化人”,可以看出,龙已经慢慢从神坛上走下来,它们带着人才有的七情六欲,有了人间的道德标准和社会制度。龙的内部也赏罚分明,其依托的标准依旧是人间的制度,这都表现出龙的形象的变迁。

二、以龙喻人

图腾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力量,带有奇异性、神秘性的特点。以信仰的图腾来比喻人杰、英雄的行为并不少见,龙也如此。《青琐高议》中就大量出现以龙喻人,尤其是象征皇帝的描述。

1. 喻帝王

封建王朝的统治者为了彰显自己受命于天的合法性以及成为领导者的殊异性,往往以龙自称、自喻。《青琐高议》中除了收录志怪小说,还收录有一些野史、杂记等,里面就记载了很多和皇帝相关的事情。比如《慈云记》中袁道触怒皇帝,其妻言“触圣怒,逆龙鳞”[4]。再比如《广谪仙怨词》中有词曰:“龙颜东望秦川”[4],便是在代指唐明皇。《崇德遇僧》中,程崇德为殿侍时便正义英勇,后“真宗即位,程以随龙得殿值”[4],此处的龙就是真宗的代指。《隋炀帝海山记上》记载:“帝母先是梦龙出身中,飞高十余里,龙堕地。”[4]《隋炀帝海山记下》写“龙逢复生,安敢议奏”[4],这里的龙皆代指隋炀帝。皇帝的物品也会加上龙作为形容词,比如帝王的船“俱通行龙凤舸”“龙舟兴已遐”[4]等。再比如《李太白》中,李白与人言“曾得龙巾拭唾”[4]。

其实,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经出现龙与统治者联系的记载,但直到秦一统天下龙才逐渐演变为皇帝的专属代指。龙本身所具有的上通于天、下连接海的特殊性,以及民间对于龙的信仰使得封建统治者将它作为象征皇权的不二之选。

2. 喻不凡之人

帝王之龙往往是黄龙,但龙形象变化莫测,不同的龙形象常被文人用来指代特殊的历史人物,比如《骊山记》中,唐玄宗称安禄山为猪龙。这里的猪龙并非《山海经·南山经》中记载的猪头蛇尾的神兽,而是一种龙首猪身的异兽,此后猪龙便特指安禄山。除这种特指,龙的出现成为人即将飞黄腾达的征兆。如《马辅》中,马辅在即将御前考试之际梦到乘龙“马辅将御试,梦乘龙飞去”[4],之后欣然及第,金榜题名。

《青琐高议》中也有以龙喻人杰的故事。《白龙翁》中,郑内翰沐浴时,发现自己“两臂已生白鳞,视其影则头角已出”[4],仓皇而出,一旁的人解释道:“公自是白龙翁。”[4]郑内翰后登第为天下第一人。以龙喻人并不是该书首创,比如同时代略早些的《太平广记》中已有多处描写。但人身上出现龙的特征的这种描写在当时确实少见,这为之后志怪小说中龙形象与人的相互变化提供了新的思路。

文人也常用一些含龙的词语来夸赞同僚或上级,比如《骊山记》中就夸赞唐玄宗“龙凤之姿”[4];《范敏》中鬼女李氏言唐庄宗“行步若龙虎”[4]等。不论是特指还是象征,将龙与非同寻常的人联系在一起,体现出文人乃至于民间对龙根深蒂固的敬仰和喜爱,这是世人对于龙在志怪形象中殊异性特点的肯定。

三、以龙命名之物

龙作为民众长期以来信仰的特殊性,使民众自然地将一些带有神秘性或者不常见的事物冠以龙的称号,以此来彰显特殊。

1. 官职和地名

《群玉峰仙籍》中,牛益梦游仙宫,见到“龙图何公中立”[4],“龙图”便是官职名,此官名来源于宋代存放皇家重要文献以及宝物的馆阁,即龙图阁。于龙图阁任职的官员,便可称为龙图,此乃皇家加诸其身的荣耀。再比如《李云娘》中的解普在娼妓李云娘的资助下考取功名,被授予“秀州青龙尉”[4]的职位。关于龙的官职在古代并不少见,传说东方祖神太昊的百官都是用龙来命名的,如秋官为白龙因龙的威武形态,封建王朝中多用龙来命名武官官职,比如前秦的苻雄因其勇猛曾拜龙骧将军,《红楼梦》中的贾蓉捐官龙禁尉等。在古代小说中有时会出现虚构官职的情况,“龙”也是常常被拿来取名的素材。

《西池春游》中还出现了地名“建龙”[4],这也是龙文化的一种体现。此外还有龙津、龙口、龙川、龙门等多作地名,一般象征此地之重要性。

2. 日常事物

龙不仅仅和异兽、人杰相联系,还与日常事物相连,比如《温泉记》中就写“安铜龙于画栋”[4],此处的铜龙为古代建筑中常见的配饰,除铜龙外,古建筑中的屋脊兽也多有龙形象出现。再比如《隋炀帝海山记上》中提到一种木头为“龙眼木”[4],为广南进献之物。后世也多有动植物以龙命名,比如龙爪槐等。

苍龙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威名远扬,其最早出现在《国语》,为古代二十八宿中东方七宿的总称。在古代观天术中,更有“苍龙摆尾”等术语,以此来预测国家大事。《青琐高议》中也有“半夜苍龙伸颈吟”[4],诗中的“苍龙”即为苍龙七宿,诗句也是在说星辰的变化。大量的日常事務嵌入“龙”字,亦是龙文化的表现。

四、结语

北宋初期,统治者重文轻武,文人的地位达到新的高度,思想文化开放而自由,民间对于读书、看书、说书的追求也随之火热。《青琐高议》作为北宋前期的著名笔记小说,一方面继承前人作品,另一方面又做了许多的创新。欧阳健曾说过:“明人创作的短篇白话小说,也多有采取《青琐高议》为题材的。”[5]《青琐高议》大量出现的龙化人、报恩龙的故事在后世演变得更为成熟和复杂。如《古今小说》中的《李公子救蛇获秤心》《旌阳宫铁树镇妖》均是《青琐高议》中龙故事的改编,其反映出来的虽只是龙文化的冰山一角,但人们依旧可以从中感受到北宋时期龙文化的流行,世人已经普遍接受龙也是志怪精怪的一种,而不仅仅是至高无上的“龙神”或“龙图腾”等精神信仰。龙的形象越来越接近人的过程其实也是宋代文人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龙不再仅仅只是神,而是能和人平等对话,甚至在遇到困难时需要寻求人的帮助的神兽。

此外,《青琐高议》中大量龙报恩故事的出现以及其中隐含的善恶有报、言而有信等理论,是宋代文人逐渐形成的将教化育人渗入通俗文学的典型特征。刘斧将这些故事整合在一起,也显露出其对于底层民众的人文关怀。此后,通俗文学不再只是为了单纯的娱乐读者,以通俗文学来教化世人甚至成了一门显学,它的社会功用逐渐被文人以及统治者了解并利用,在教化民众等方面功不可没。

参考文献

[1] 黄清泉.中国历代小说序跋辑录——文言笔记小说序跋部分[M].曾祖荫,等辑录.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2] 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8.

[3] 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4] 刘斧.青琐高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 欧阳健.青琐高议[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