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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近代小说中的韵文叙事

2024-06-01陈艳楠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老残游记韵文叙事

陈艳楠

[摘  要] 近代小说与韵文之关系研究较为薄弱,《老残游记》中的韵文亦不例外。根据小说中韵文的数量、形态、类型、来源等,韵文于《老残游记》中所起的叙事功能主要分为三个层面:其一,韵文由表及里地丰满人物形象,为小说塑造真实生动的人物;其二,韵文线性串联故事,在小说情节之中穿针引线;其三,老残所见、所作之韵文皆在现实时局中具有悲世的主题指向。《老残游记》中的韵文元素,在小说中多层次、多角度地发挥其独特的叙事功能。

[关键词] 近代小说  《老残游记》  韵文  叙事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03-04

《老残游记》被认为是谴责小说,源于鲁迅之《中国小说史略》。鲁迅曾指出谴责小说“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1]。这一评点影响了后世对谴责小说艺术性的普遍认知。然而,也有学者提出《老残游记》非仅谴责小说的观点,如夏志清评老残雪夜赋诗一段“散文描述,诗意盎然”[2],将这一评价置于其总体艺术成就上亦无不妥。《老残游记》因直面现实、批判时政的描写,被鲁迅归于谴责小说,但这并不意味其艺术价值也庸陋。相反,其诗意绵长悠远,是近代小说中具有浓郁抒情特质的典型代表,且裨益于现代小说。可以说,近代小说对韵文进行了继承传统、推陈出新的创造。因此,若将《老残游记》笼统地归入谴责小说,未免使其独特的文学艺术价值蒙尘。

学界关于小说与韵文关系的研究对文学经典作品的论述较多,对其他作品关注较少,近代小说中的韵文研究成果则更加寥寥。韵散结合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叙述方式,它在近代小说中的独特文体意义值得深入探讨,韵文于《老残游记》之叙事亦可谓别具意味,本文将从人物塑造、情节构建及主题深化三个层面逐层论述。

一、韵文叙事有利于小说人物的塑造

中国古代文学史中,长期占据主流文学地位的诗词韵文大量渗入小说。诗词韵文传情达意,在小说人物塑造方面颇有用处。《老残游记》中,由小说人物创作的韵文以诗歌为主。小说中出自黄龙子之诗共七首。黄龙子出场便诗意盎然,刘鹗并非直接叙述其人,而是通过其诗引出其人:申子平抬头见屏风上“草书写得龙飞凤舞,出色惊人”,接下来看去,见“黄龙子呈稿”五字,这样惜墨如金的描述使人不得一窥全豹。随着子平“仔细看去”,读者方才得见庐山真面目:“原来是六首七绝诗,非佛非仙,咀嚼起来,倒也有些意味。”

字如其文,是作者塑造黄龙子形象的第一层意味。读者对黄龙子处于一种“不见其人,先闻其诗”的状态,这不仅为黄龙子的出场添上一笔诗意的想象,同时也暗合其人隐姓埋名的居士特征。联系其作可知,诗歌代表了黄龙子思想的结晶及其对世界的发问、预言。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元篇》。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 紫阳属和《翠虚吟》,传响空山霹雳琴。刹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满护身云。 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 石破天惊一鹤飞,黑漫漫夜五更雷。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 野马尘埃昼夜驰,五虫百卉互相吹。偷来鹫岭涅槃乐,换取壶公社德机。 菩提叶老《法华》新,南北同传一点灯。五百天童齐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小说第九回的六首七绝诗中,儒释道的思想因素反复碰撞、交融,这是以黄龙子之眼观天下。刘鹗曾参与太谷学派的学术活动,故小说人物常有太谷学派成员的影子,黄龙子即以“太谷学派集大成者”黄葆年为原型。刘鹗曾致信黄葆年:“圣功大纲,不外教养两途,公以教天下为己任,弟以养天下为己任。”[2]黄龙子的诗文由此带有太谷学派的思想底色,“不拘三教,随便吟咏”,间杂道、佛两家于儒家学说之中。可见,刘鹗将现实思想寄寓于笔端人物,以黄龙子之手,写自我之心。

再看小说第十回的《银鼠谚》:“ 东山乳虎,迎门当户;明年食獐,悲生齐鲁。——一解 残骸狼籍,乳虎乏食;飞腾上天,立豕当国。——二解 乳虎斑斑,雄据西山;亚当孙子,横被摧残。——三解 四邻震怒,天眷西顾;毙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申子平读罢,认为“这诗仿佛古歌谣,其中必有事迹”。《银鼠谚》是一首四言诗,形式上颇具古风,但其中嵌入的“亚当孙子”等字眼明显具有现世的象征意味。玙姑点破“乳虎”即玉贤,此玉贤以晚清酷吏毓贤为原型;末句“黎民安堵”可视为黄龙子对未来的预言。《银鼠谚》反映了黄龙子对时局、世情的认识,读其诗便可一窥其人的思想内蕴。可见,文如其人,是作者塑造黄龙子形象的第二层意味。

从“字如其文”到“文如其人”,黄龙子的形象逐层展开:书法精妙、诗文璀璨、语出惊人。这一连串特点共同塑造了一个洞达世事的隐士形象。言志缘情之诗,起到了丰满人物形象、丰富人物性格的重要作用。

二、韵文叙事推动小说情节的构建

胡适《〈老残游记〉序》云:“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滥调,总想熔铸新词,做实地的描写。”文中风景有如从诗中化出,自然融入叙述,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小说第二回叙老残游济南,韵文穿插于大明湖风景之间,移步换景。随着老残的游历,读者眼前映入三处韵文。其一,老残乘船游至历下亭,见亭上对联:“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书”。此联出自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历下”二字原为“海内”,又作“海右”,此处疑为何氏移用杜诗所改。其二,老残游至大明湖边、铁公祠前,见大门楹柱上有副对联:“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此联出自清人刘凤诰之手,上联对应铁公享堂周围的荷池迂回,下联对应铁公祠前的湖光山色。其三,老殘游至古水仙祠前,见有一副破旧对联:“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此联上联引自苏轼《书林逋诗后》,下联引自陆游《同何元立赏荷花追怀镜湖旧游》,正合随后的登船游赏:老残游大明湖,“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对枯荷的描写不禁令人联想至李义山诗“留得枯荷听雨声” [3]。“听雨”需天时地利,而作者别出心裁地指出,“留得枯荷”不止可以听雨,还可以听擦船的响声。雨声静而船声闹,别有一番滋味,也更贴合游人赏玩之趣。小说之后的游赏描写虽未直接引诗,却处处以诗为文。譬如写水鸟惊飞,恰如李清照词“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4];写莲蓬绷到船窗、老残摘莲蓬吃,乐在其中,不觉到岸,又似查慎行诗“直从叶点青钱后,剥过莲蓬始到家”[5]。

此后,老残行至明湖居,听白妞说了“黑驴段”一段书后,赞其为“大珠小珠落玉盘”。白妞说书口齿极快、字字清楚,似“嘈嘈切切错杂弹”。琵琶弦音急切错杂、动耳摇心,十分贴合说书的韵味。《老残游记》引诗往往具有所引诗歌的整体韵味。譬如白妞说书,小说先写大戏园子里的空戏台、座无虚席的明湖居,再写穿蓝布长衫暖场的男子、抛砖引玉出场的黑妞,最后才引出白妞说书。这一层层铺叙的笔法,与《琵琶行》中“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之出场可谓异曲同工。

小说描写老残游历时使用的韵散结合、以诗为文的手法,反映了近代小说转型过程中韵文的动态演进。近代小说兼具“有诗为证”的外在表征和诗骚精神的内在特质,且呈现出由外而内的发展、变化[6]。受此影响,小说情节得到了由线到面的构建——韵文的融入推动了线性情节的发展,诗化的描写更是面状铺展情节叙述。由此,小说的述景叙情,实现了诗稗相融的内在统一。

三、韵文叙事促进小说主题的深化

《老残游记》中,随老残视角展开的韵文寄寓着小说的主旨。书中自叙云:“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可以说,此类韵文呈现出作者刘鹗浓烈的悲世之情。

1.借古诗观时事

老残所见之韵文多集中于游济南和游齐河两处。在游历济南大明湖时,老残先后看见了历下亭、铁公祠和古水仙祠前的三处对联。嵌入风景的韵文构建了诗意的世界,但其隐含主题亟待挖掘。结合小说的写作背景“庚子国变”观之,老残的“游”颇具“寻”的意味,更具走遍万水千山、寻求治国良药的意义。

在老残游黄河结冰的齐河县时,这种“寻”的意味更加突出。老残在客店观望天山一色、雪月交辉的景色,想起《岁暮》一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他特别感慨“哀”字意味尤妙。昔日谢灵运诗的清寒正如今日的孤寂,“哀”字之妙在于不仅写出了北方岁暮萧瑟凋零之景象,也写出了长夜难眠的感怀。谢灵运如是,老残亦如是。他抬头看见北斗七星,忽感岁月轮转,这种年华消逝的无奈其实脱化自小说中没有点出的《岁暮》诗末两句:“运往无淹物,年逝觉易催。”由北斗七星,老残又联想到《诗经》所言:“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北斗星闪亮却不能为人酌酒浆,不过徒有虚名。这首对周王室的怨刺之诗使老残联想到当时百事俱废的时局,遂无心游赏。可见,老残所发感想并非附和古人,而是贯通古今,与今日之现实紧密结合,呈现出作者之忧思深沉。

2.借诗文悲现世

老残所作之韵文在文中共三处,皆为诗作。第一首诗出现于小说第六回:“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处处鸺鹠雨,山山虎豹风。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老残作诗前,小说已直言此诗“专咏玉贤之事”;作诗后,又有“江南徐州铁英题”的七字题名。诗分八句,句句凝聚着老残对酷吏的血泪控诉,悲愤之情跃然纸上。玉贤“清官”这一绝好声名下的真实政绩,是一年以站笼之刑站死两千无辜的骇人数字。“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指玉贤之花翎顶戴建立在受苦受难的百姓身上。“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更直指玉贤是“苛政猛于虎”的始作俑者,犹言“乱自上作”。老残此诗具有“诗史”的特点,“揭发伏藏,显其弊恶”[1],使玉贤的种种恶状昭然若揭。

老残对酷吏的批判可谓直言不讳,诗末题名之举更有“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的无畏刚强。小说中,老残最常以摇铃治病、江湖郎中的面貌游行于世,他身处江湖之远,依旧忧其国、忧其民。他的形象是一种与数千年来“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的传统背道而驰的形象,这亦是老残最难能可贵之特质。身虽渺小,心存恻隐,处江湖之远而忧庙堂之高,揭示了《老残游记》悲悯世人、挽救家国的主题。

老残的第二首诗出现于第八回:“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嬛饱蠹鱼!”作为文人,老残钟爱诗书,此诗即感叹自己辗转寻书却得知柳家万卷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内,不但外人见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见”。结合第一首诗来看,其诗意在叹世间种种不平:世间人,有才者不在其位,在其位者不谋其职;世间书,好学者家徒四壁,汗牛充栋者束之高阁。结合作者刘鹗的思想观之,其反對“南拳北革”的革命党和义和团,希望实业救国,思想偏向维新改良一派[7],而书籍深锁、国人昏庸、社会黑暗之局面,犹言“龟玉毁于椟中”,自然是统治者之过。此外,“书”这一意象还具有更深刻的隐喻意义:柳家书虽有却无人得见,这不仅是书籍本身文化传承价值的失落和雪藏,更是教育启蒙功能的名存实亡。《老残游记》面世时,中国正处于一个被列强瓜分、风雨飘摇的黑暗时代,急需一股新文化救亡图存、启蒙国人,因此,“书”在这一关键时刻的缺席使全书散发的悲世意味更加强烈。

老残的第三首诗出现于第十二回:“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后冰逐前冰,相凌复相亚。河曲易为塞,嵯峨银桥架。归人长咨嗟,旅客空叹咤。盈盈一水间,轩车不得驾。锦筵招妓乐,乱此凄其夜。”此诗写于老残与黄人瑞消磨冻河时光之夜,其间谈起治理黄河水患的方式居然是毁堤淹民,极其荒谬。诗中结冰的黄河可视为对当时中国社会困局的隐喻。黄河自古以来便是中国的母亲河,冻河则象征着当时的社会困境,为时局所困的大多数人皆如小说中散漫消遣的庸庸之辈。老残身在其中反观自身,发现了这一困局和为其所困的人群。冻河之困局类似鲁迅的“铁窗说”,老残作为一个逐渐觉醒的人,寻找的正是打破铁屋子的希望。小说十二回后描写的以实践拯救中国,即对冻河困局的一次“破冰”。

对比《老残游记》和罗振玉《刘铁云传》可知,“小说里的老残即是刘鹗先生自己的影子”[2]。面对彼时中国已残的棋局,作者在小说中为身世哭、为家国哭、为社会哭。老残所见、所作之韵文往往需要与作者刘鹗身处的现实时局互相参看,从而捕捉韵文的隐含意义及小说主题的悲世色彩。

四、近代小说与韵文之关系

“中国作家将文学现代化的努力,未尝较西方为迟。这股跃跃欲试的冲动不始自‘五四,而发端于晚清。”[8]处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晚清,从“小说界革命”到“白话文运动”,在文学改良运动及西方小说的影響下,韵文逐渐走上与散体分流的道路,呈现出“诗骚”入小说的另一层面——浓郁的抒情色彩[9]。因此,考察近代小说中的韵文,恰可管窥韵散结合这一特征的时代变迁。

近代小说中的韵文呈现出过渡阶段的特征,上承明清小说,下启现代小说。这一过渡性特征在《孽海花》《花月痕》《品花宝鉴》等近代小说中皆有体现,《老残游记》也为典型一例。从形式而言,不同于出现大量体制性韵文的传统小说,《老残游记》回目首尾、人事评议处均无韵文的痕迹,韵文数量下降并融进叙事,因此斧凿痕少、自然感多。从内容而言,正是由于千篇一律的“套语”式韵文的删减,《老残游记》中的韵文具有更加紧密的关系指向。此时,小说中的韵文并非随意挥就,而是经过选择,成为与叙事相辅相成的一部分。若删去小说中的韵文,难免使原本创作诗文的人物、以诗构建的情节、意味深远的主题出现裂痕。如此种种,无疑有损小说的整体风貌。

从文体角度考察近代小说,晚清以降,笑话、轶闻等文体由外而内渗入小说,促使小说趋于现代性方向发展。而韵散结合自古便是传统小说的固有模式,因此,其于近代小说属于一种内部裂变:韵文穿插的外在表征朝着诗骚精神的内在特质发展、过渡。韵文与近代小说文体互渗的意义,表现为分与合的一体两面:一方面,韵文数量的减少推动小说文体从韵散结合变成散体为主,从传统走向现代;另一方面,删繁就简的韵文不再作为散体的附属品而存在,体制性减弱,叙事性、抒情性增强。可以说,近代小说中的韵文,映射出小说文体演进与韵文叙事功能的一种新变。

参考文献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郭豫适,导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刘德隆,朱禧,刘德平.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M].成都:四川人民出社,1985.

[3] 郑在瀛.李商隐诗全集[M].武汉:崇文书局,2015.

[4] 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 查慎行.查慎行集 第5册[M].张玉亮,辜艳红,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

[6] 梁冬丽,曹凤群.通俗小说“有诗为证”的生成及流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7] 苗怀明.《老残游记》实为一部写心之作[J].河北学刊,2017(5).

[8]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9]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10] 刘鹗.老残游记[M].陈翔鹤,校.戴鸿森,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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